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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阿吉·琼斯的奇特再婚

黎明伊始,世纪将尽,克里考伍德大街。一九七五年一月一日六点二十七分,阿尔弗雷德·阿吉宝德·琼斯身穿灯芯绒衣裤,坐在充满浓烟的骑士火枪手牌旅行车里,脸冲下扑在方向盘上,期待即将到来的审判不会太难承受。他俯趴的身体呈十字形,下巴松弛,双臂像堕落天使那样在两侧张开,兵役奖章(左手)和结婚证(右手)被揉成一团握在手心,他打定主意,要把错误随身带进坟墓。绿色交通灯微弱的闪光映入眼中,是向右转的信号,但他已决意置之不理。他甘心赴死并已做好准备。他已抛了多次硬币,决心坚持执行。他铁了心要寻死。实际上,这就是他的新年计划。

不过,即使在呼吸时有时无、目光逐渐暗淡的时候,阿吉还是意识到,在别人看来,在克里考伍德这个地方自杀是个很奇怪的选择。透过挡风玻璃第一个注意到他垂头弯腰姿势的人会觉得奇怪,整理报告的警察会觉得奇怪,被叫来写上五十字报道的本地新闻记者会觉得奇怪,看报道的亲戚也会觉得奇怪。克里考伍德大街夹在雄伟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的电影院和开阔的十字路口中间,它不是寻死的地方。它是用来路过的,人们来这里是为了经由A41号公路去别的地方。但是阿吉·琼斯不想死在赏心悦目的偏僻林地,也不想死在长满了娇弱石楠花的悬岩绝壁。阿吉觉得,乡下人应该死在乡下,城里人应该死在城里,这才死得其所。 活在哪里,就该死在哪里 ,这才是正理。阿吉宝德理应死在这条污秽的城市街道上,这里就是他生命终结的地方。他活到四十七岁这把年纪,却落得个孤家寡人的下场,住在已倒闭的薯条店楼上的一居室公寓里。他不是那种擅长周密安排的人——写遗书、作葬礼安排——他不是那种喜欢异想天开的人。他要的只是一点点安静、一点点唏嘘,只要能全神贯注就行。他要在纯粹的安宁和寂静中完成这件事,就像教堂里空无一人的忏悔室,就像大脑中思想和语言之间的那个间隙。他要在商店开门前做好这件事。

一群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鸽子从空中猛扑下来,一开始好像瞄准了阿吉的车顶,最后却漂亮地转了一个大弯,像打棒球时投出的曲线球一般优雅地移动着,降落在有名的清真肉店:侯赛因-以实玛利肉店。阿吉快死了,不可能发出很大声响,但看到飞禽卸下重负、在白墙上留下紫色条纹时,他在心中温暖地微笑着。他看着鸟儿在侯赛因-以实玛利肉店的檐槽上方伸长了脖子偷看;他看着鸟儿盯着宰杀了的鸡、牛、羊,它们缓慢而平稳地滴着血,就像大衣那样在店里四处挂着。不吉利,鸽子本能地感觉到了不吉利,所以它们飞过阿吉身旁时没有停留。阿吉并不知道,尽管放在后座上的胡佛电动吸尘器管子正把尾气泵入他的肺里,但那天早晨他很幸运,那层薄薄的幸运之云如同清新的露珠一样罩着他。就在他的意识半清醒半模糊之时,行星的位置、苍穹的音乐、中非灯蛾那半透明翅膀的拍击,还有那一大群拉屎的玩意儿,都已决定要给他第二次机会。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也不知是由什么地方的什么人下的决定,反正阿吉注定将活下去。

侯赛因-以实玛利肉店的老板叫摩·侯赛因-以实玛利,一位身壮如牛的大汉,前额的头发起伏有致,向后拢成一把鸭尾巴。摩认为,在鸽子这个问题上,你必须触及根源:排泄物不是问题,鸽子本身才是问题。 鸽屎不是屎 (这是摩的咒语), 鸽子才是屎 。于是,在阿吉差点死掉的那个清晨,在对侯赛因-以实玛利肉店而言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清晨,摩把他硕大的肚皮搁到窗台上,探出身子,挥舞着切肉刀,想阻止纷纷掉落的紫色屎粒。

“滚开!滚,你们这帮拉屎的杂种!啊呀!六只!”

这差不多是在打板球——英国人的运动,但经过了移民的改造,六是一次抡击最多能打到的鸽子数量。

“法林!”摩朝下面的街道喊着,威风凛凛地举着血淋淋的切肉刀,“你来,用棒子打,小伙子。准备好了吗?”

在他下方的人行道上站着法林——一个严重肥胖的印度小伙子,毕业于街角那所学校的他入错了行。这时,他仰起头,就像摩的问号下面那个无精打采的大黑点一样。他的任务是不辞辛劳地爬上梯子,把一颗颗粘在一起的鸽屎捡起来放进超市购物袋,然后扎紧袋口,扔到街对面的垃圾箱里。

“快点,胖墩。”摩的一个伙夫喊道。他举起扫帚戳着法林的屁股,说一个字便戳一下,好像扫帚是标点符号,“让、你、的、象、头、神、见、鬼、去、大、象、娃、娃、捡、屎、去”。

摩擦掉前额的汗水,哼了几声,然后朝克里考伍德大街望去,扫视着丢弃在大街上的、被酒鬼当成露天沙发的扶手椅和一块块小地毯,自动售货机中心,油腻腻的小酒馆,还有小型出租车,上面全都落满了鸽屎。摩相信,总有一天,克里考伍德大街和街上的居民会感谢他每天的大屠杀行动;总有一天,街上的男女老幼再也不用按一比四的比例把清洁剂和醋混合起来,擦洗从天而降的粪便。“鸽屎不是屎,”他一本正经地重复着,“鸽子才是屎。”摩是本社区唯一真正明白这话的人,为此他觉得自己很有点禅味——对所有人都满怀善意。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阿吉的车。

“阿萨德!”

一个眼神躲躲闪闪的瘦子从店里走出来。他留着八字胡,穿着四种深浅不同的褐色衣服,手掌上沾着血。

“阿萨德!”摩强忍着火气,用一根手指直指着车子,“孩子,我问你一句话,只一句。”

“什么事,阿爸?”阿萨德说,两只脚的重心换来换去。

“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车停在这里干什么?六点半到货。六点半有十五头死牛要来。我得把它们整干净了。那是我的生意。你明白吗? 要来了。所以,我 不明白 ……”摩摆出一副困惑不解的样子,“因为我想,这里明明白白写着‘送货区’三个字。”他指着一只旧木条箱,上面写着“全时段全车型禁止停车”的字样,“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阿爸。”

“你是我儿子,阿萨德。我雇你是要你明白事情, 才不用明白——”他把手伸出窗子,拍了法林一下。法林正在走钢丝似的对付危险的檐槽,后脑勺猛地遭此一击,差点从梯子上滚下去。“我雇 是要你明白事情,要你盘算状况,要你弄清造物主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宇宙黑暗。”

“阿爸?”

“去弄清楚那是怎么回事,让车开走。”

摩消失在窗口。过了一分钟,阿萨德带着答案回来了:“阿爸。”

摩的脑袋又从窗口冒了出来,如同恶毒的布谷鸟从瑞士钟里钻出来那样。

“他在吸毒气,阿爸。”

“什么?”

阿萨德耸了耸肩膀:“我朝车窗里喊,叫那家伙走开,他说:‘我在吸毒气,别管我。’就是这样。”

“谁也不能在我的地界吸毒气,”摩一边下楼,一边厉声说道,“这不在我们的经营范围。”

一走到街上,摩就冲向阿吉的汽车,拽住堵着车窗缝隙的毛巾,用牛一般的蛮劲拉下来五英寸。

“你听到了吗,先生?我们的经营范围里没有自杀这项。这里是清真肉店,按教规供应肉食,懂吗?如果你要死在这里,我的朋友,你得先全身放光了血才行。”

阿吉从方向盘上抬起头来。就在他凝视着这个汗淋淋的褐色大块头、意识到自己还活着的当儿,他感到一种灵光闪现。他觉得,有生以来,生活第一次对阿吉·琼斯表示了首肯。不仅仅是“好”,或者“既然已经开始了,那就继续下去吧”,而是响亮的首肯。生活需要阿吉。她怀着妒意,把他从死亡的虎口里抢了出来,重新拉回到自己的怀抱。虽然阿吉不是她最好的物种,但她还是留下了他,而阿吉呢,连他自己都觉得意外,也想活下去。

他拼命摇下两边的车窗,深深地大口吸着氧气,喘息着对摩千恩万谢,眼泪沿着双颊汩汩而下,双手紧抓着摩的围裙。

“行了,行了,”肉店老板边说边扳开阿吉的手指,把自己擦干净,“现在开走吧。我的肉要来了。我是做放血生意的,不做心理咨询。你应该去偏僻小路,这里是克里考伍德闹市区。”

阿吉仍哽咽着不住道谢,慢慢调了头,从路边开出来,向右转去。

阿吉·琼斯自杀是因为老婆奥菲莉娅最近跟他离婚了。奥菲莉娅是意大利人,有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嘴唇上方有一圈淡淡的绒毛。但在新年第一天清晨,他用吸尘器管子吸毒气倒不是因为爱她,而是因为跟她生活了那么久却 有爱过她。阿吉觉得婚姻就像买鞋,把鞋带回家,却发现不合脚;看在鞋的式样的分上,他将就着穿了。过了三十年,一天,鞋子忽然自己爬起来,走出了屋子。她走了。三十年。

在他的记忆中,两人最初的相遇同别人的一样美好。一九四六年早春,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战争的阴霾,迈进佛罗伦萨的咖啡屋,在那里,招待他的是一位灿若朝阳的姑娘——奥菲莉娅·戴吉罗。一身黄衣的她递给他一杯满是奶泡的卡布奇诺咖啡,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温暖和性感。他们像戴着眼罩的马一样走进了婚姻殿堂。奥菲莉娅不知道,在阿吉的生活中,女人从来就不是白昼——他在内心深处不喜欢也不信任女人,只有女人笼罩在光环里的时候,他才会爱她们;同时也没人告诉阿吉,戴吉罗家族中,奥菲莉娅有两个患癔症的姑妈、一个同茄子说话的伯伯和一个衣服前后倒穿的表兄。他们结婚了,一起到了英国。她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他很快把她逼疯了,光环被打发到阁楼里接灰尘,跟一堆小摆设和破烂厨具为伍,这些东西都是阿吉打算有朝一日要修理的。在那堆小东西里,就有一只胡佛吸尘器。

节礼日 早晨,也就是阿吉把车停在摩的清真肉店外面六天前,他回到亨顿街的半独立式房子找那只胡佛吸尘器。这是他在这么多天里第四次上阁楼,为的是把第一次婚姻中的零碎物品运到新公寓去,胡佛是他要求取走的最后一件东西——一件最破烂、最难看的东西,就因为失去了房子才想要回来的东西。这就是离婚:向你不再爱的人要回用不着的东西。

又来了,”西班牙女佣——她叫桑塔-玛丽亚或者玛丽亚-桑塔或者别的什么——站在门口说,“琼斯先生,这回来拿什么?洗碗槽,嗯?”

“胡佛,”阿吉冷冷地说,“吸尘器。”

她朝他看了一眼,对着门垫吐了口痰,差点吐到他的鞋子上。“ 欢迎 ,先生。”

这地方已经成了他仇人的庇护所。除了女佣,和他作对的还有奥菲莉娅的意大利大家庭、精神治疗护士、调解会派来的女人,当然还有奥菲莉娅本人——这个精神病院的中心。她这会儿正蜷缩在沙发上,胎儿似的缩成一团,嘴巴对着百利酒瓶发出牛叫声。他花了一小时又一刻钟才穿过敌人的阵地——费这么大力气是为了什么呢?一台坏掉的胡佛吸尘器,几个月前就已经丢弃不用了,因为吸尘器打定主意要倒行逆施:喷尘而不是吸尘。

“琼斯先生,既然到这里来让你这么不开心,你干吗还要来呢? 适可而止 吧。你要它有什么用呢?”女佣跟着他走上阁楼,随身还带着去污剂,“已经坏了。你 用不着 了。看到没?看到没?”她把吸尘器插进插座,摁着不会动的开关。阿吉拔出插头,一声不响地把线绕到机器上。哪怕坏了,他也要带走,所有坏掉的东西都要带走。哪怕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有一点用处,他也要把屋子里每一件该死的坏掉的东西都修好。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叫桑塔什么的女佣追着他下了楼,“你老婆脑子有病,你倒干这种事!”

阿吉把胡佛抱在胸前,来到挤满人的客厅,众目睽睽之下,他打开工具箱修理起来。

“看他那样子……”奥菲莉娅众多祖母辈亲属中的一位开口了,她薄有姿色,披着大披肩,脸上的痣少些,“他什么都要拿走,对不对?他拿走了她的理智,他拿走了搅拌器,他拿走了旧音响——他什么都拿,就差撬地板了。真叫人恶心……”

调解会派来的女人摇了摇皮包骨头的脑袋,表示赞同,她即使在大晴天也像浑身湿透的长毛猫。“真叫人作呕,你不说,我也这么想,真叫人作呕……不用说,最后还得我们收拾烂摊子。正是这个 白痴 ——”

不等她说完,护士就接过话头:“她离不开别人照顾,对吧?……现在, 倒拍拍屁股走了,这女人真可怜……她需要一个合适的家,她需要……”

我在这里呢 ,阿吉很想说, 你们明知道我在眼前,我就在眼前,还这么乱说。再说那是我的搅拌器

阿吉生性不爱吵架。他听凭人家数落了十五分钟,一声不响地用碎报纸测试胡佛的吸力。试着试着,他心里涌起这样一个念头:生活是个大包袱,叫人不堪重负;即使失去一切,把所有行李丢在路边走向黑暗,也比继续背着包袱来得容易。 你用不着搅拌器,阿吉伙计,你用不着胡佛。那玩意真是死沉死沉。放下包袱,阿吉,加入天上那些快乐的露营者的行列吧 。那有什么不对吗?阿吉一只耳朵里响着前妻及其亲戚发出的声音,另一只耳朵充斥着吸尘器发出的噪音,对他来说,似乎近在咫尺,“末日”无法逃避。同上帝或别的什么信仰无关,只是觉得世界末日到了。劣质威士忌、新奇脆饼和特色糖果(草莓味的已经吃光了)——光是这些东西还不足以支撑他走进又一个新年。

阿吉耐心地修好胡佛,有条不紊地用它把客厅彻底打扫了一遍,把吸头伸进最难打扫的角落里测试。他郑重地抛了一个硬币(正面朝上,活;反面朝上,死),看到硬币反面朝上,也没感到异样。他沉着地卸下吸尘器的管子,把它放进手提箱,最后一次走出这所房子。

死并不容易。你不可能把自杀列入待办事项清单,与清洗烤肉盘、给沙发脚垫上一块砖之类的事情列在一起。自杀是决定不作为,是做的反面,是遗忘边缘的吻。不管一个人嘴上怎么说,自杀总需要胆量。它适合英雄和烈士,适合真正自负的人。阿吉不是这类人。他在世间的地位可照大家熟悉的比例衡量:

鹅卵石:海滩

雨点:大海

针:干草堆

所以,有那么几天,阿吉没有理睬硬币的决定,只是把胡佛管子带在车上。一到晚上,他透过挡风玻璃看着恐怖的天空,又同以前一样意识到自己在宇宙中所占的比例,感觉到自己渺小而无所依托。他想,如果自己消失了,会在世上留下怎样的痕迹?这痕迹似乎微不足道,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他把空闲时间浪费在思忖“胡佛”是否已经变成真空吸尘器的通用名,还是像别人说的那样,只是一个品牌名。每当这时,胡佛管子就像一根软塌塌的那话儿似的躺在他车子的后座上,嘲弄他若无其事的恐惧,讥笑他居然迈着鸽子碎步朝刽子手走去,鄙夷他软弱无能的踌躇。

十二月二十九日,阿吉去看老朋友萨马德·迈阿·伊克巴尔。对阿吉来说,萨马德不仅是非同寻常的密友,还是交往时间最长的老伙计——一位曾经与阿吉并肩作战的孟加拉伊斯兰教徒,他让阿吉想起那场战争。有些人一想到那场战争就会想起肥肥的火腿,想起在腿上画丝袜之类的往事,但阿吉想到的是枪炮和打牌,还有味道很冲的外国烈酒。

“阿吉,我的好朋友,”萨马德温和而亲切地说,“你一定要忘记这些有关老婆的烦心事,过一过新生活,那才是你需要的。好了,这些说得够多了——我跟你五先令,再另加五先令。”

他们坐在最近常去的地方——奥康奈尔台球房,用三只手玩着扑克牌:阿吉的两只和萨马德的一只——萨马德右手断了,呈灰白色,不能动弹,血管已经堵塞。这地方半是咖啡馆半是赌窝,由一家伊拉克人经营,这一家子的很多成员都有皮肤病。

“你看我:和阿萨娜结了婚,精神都好起来了,你明白吗?她让我看到了希望。她是那么年轻,那么生气勃勃——就像新鲜空气。你向我讨主意?我就是这话。不要过以前那种日子——那种日子不正常,阿吉宝德。对你没好处。什么好处也没有。”

萨马德同情地望着阿吉,他对阿吉怀着非常亲切的感情。两人在战时结下的友谊曾因分处两个大洲而中断了三十年,但是,一九七三年春天,已人到中年的萨马德,却带着小巧玲珑、面如满月、年仅二十岁的新娘,到英国来寻找新生活。在这个小岛上,萨马德只认识阿吉,念于旧情,他找到阿吉,搬到伦敦,跟阿吉住在同一个区。友谊又在两人之间重新点燃了,发展缓慢,却很稳固。

“你打起牌来像个基佬。”萨马德说,并排放下两张决胜的皇后。他优雅地用左手拇指轻轻弹出这两张牌,让牌呈扇形散落在桌上。

“我老了,”阿吉说着,一把掷下手上的牌,“我老了。现在还有谁会要我呢?第一次找对象就够难的了。”

“胡说,阿吉宝德,你还没碰上合适的呢。这个奥菲莉娅,阿吉,她不合适。从你跟我说的情况来看,她甚至都不属于这个时代——”

他说的是奥菲莉娅的疯病,有一半时间,她以为自己是十五世纪著名的艺术爱好者科西莫·美第奇的女仆。

“她生不逢时!她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也许可以说不属于这个世纪。现代生活出其不意地把她抓住了,她就发疯了,完了。你呢?你就像在衣帽间里拿错了衣服那样选错了生活,拿错了就要送回去。另外,她也没给你生个一男半女……生活中没有孩子,阿吉,那还有什么活头?可是还有第二次机会;哎,对呀,生活中还有第二次机会。听我的,我懂。你,”他用那只残疾的手很快把一枚十便士硬币扒过来,接着说,“根本就不该和她结婚。”

该死的马后炮,阿吉心想,马后炮总是百分之百正确。

终于,这次讨论结束两天后,在新年的清晨,痛苦达到了钻心的程度,阿吉不再揪住萨马德的建议不放了。他决定摧毁自己的肉体,剥夺自己的生命,把自己从那条无数次转错了弯的人生之路上解放出来,让自己回归旷野,最终完全消失,就像面包屑让鸽子咕咕叫着吞光一样。

一氧化碳逐渐在车里弥漫开来,阿吉免不了回顾迄今为止的生活。这段闪回很短,既无光彩也无娱乐价值,就和女王致辞差不多。乏味的童年、不幸的婚姻、没前途的工作——三个传统情节迅速、无声地飞逝而过,鲜有对话,感觉与在生命中真实发生时几乎完全相同。阿吉不太相信命运,但在回顾时,他觉得生活好像确实是在冥冥之中注定了的,就像公司发的圣诞礼物——很早就发了,人人都一样。

回顾中有战争,这理所当然。他参战了,但那已是最后一年。当时他才十七岁,没什么可说的。没上前线,没那回事。他和萨马德,老萨姆,萨米伙计,他们俩可以吹吹牛,真的。阿吉的腿上甚至还留有一块弹片,谁想看,他都很愿意展示——可没人要看。谁也不想再谈 那种事情 了。它像是天生畸形的脚,或者难看的痣,就像鼻毛。人们会移开视线。如果有人问阿吉, 那么,你以前做过什么 ?或者 你最难忘的事情是什么 ?嗯,要是他提到战争,但愿上帝能帮上他;大家的眼神立刻变呆滞了,手指头轻轻叩着桌子,人人都主动提出下一轮自己付钱。没人真想 知道

一九五五年夏,阿吉穿着自己最好的尖头皮鞋,来到舰队街,想找一份战地记者的工作。一个胡子稀疏、声音尖细的娘娘腔问他: 有什么经历吗,琼斯先生 ?阿吉便说起来,都是与萨马德和丘吉尔坦克有关的事情。这个娘娘腔往桌子前面一靠,摆出一副自鸣得意、自以为得体的样子,说: 仅仅打过仗是不够的,我们还需要别的东西,琼斯先生。战争经历实在是不相干的

就是那么回事,不是吗?战争是不相干的——一九五五年就不相干了,更别说一九七四年了。他 那时 的所作所为 现在 都无关紧要了。你当时学到的技能,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不相干的, 没有可转换性

还有别的吗,琼斯先生

可是,还能有别的吗?英国的教育体制很多年前就把他绊倒了。尽管如此,他看东西的眼力不错,对东西的外观、形状有很好的鉴赏力,也正是这点长处让他最终在摩根赫罗公司找到了工作,一干就是二十年,整天在尤斯顿路的印刷公司数数,设计出各种东西——信封、直邮广告、小册子、单页广告的折叠方法——也许算不上什么成就,可你明白,东西需要对折,需要交叠,否则生活就像在风中乱舞、在街上乱飘的大幅印刷品,弄得你无法看到要紧的内容。倒不是阿吉有空看这种印刷品,只是若没人肯费心把这东西折叠好,那他干吗要费力去看呢。(这也是他想知道的。)

别的呢?嗯,阿吉倒也不是一直都在折页。从前,他做过场地自行车手。阿吉喜欢场地自行车运动,喜欢一圈又一圈骑下去的方式。一圈又一圈,给你一个又一个机会,每一圈都取得一点小进步,骑得更快,把事情做 。只是阿吉 从来就没 什么长进。62.8秒。这个成绩相当不错了,算得上世界水平吧。可是一连三年,他每一圈都不多不少刚好62.8秒。别的车手都停下来看他。他们把自行车靠在斜坡上,用腕表的第二根指针掐秒。每次都是62.8秒。那种无法取得一点进步的比赛能力真是非常罕见,那种速度始终不变的一贯性从某些方面来看,也真是不可思议。

阿吉喜欢场地自行车运动。他一向擅长这个,这也是他唯一真正难忘的事情。一九四八年,阿吉参加伦敦奥运会,和一位名叫霍斯特·艾贝高兹的瑞典妇科医生并列第十三名(62.8秒)。倒霉的是,这件事情因为组委会秘书的粗心,没有记入奥运会的文件。一天早上,这位秘书在休息时间出去喝咖啡,回来后心不在焉地抄写名单时漏抄了他的名字。后世子孙便把他给忘了。这些年来,艾贝高兹经常给他写信、写便条,能够证明那件事确实发生过的也只有这些东西了。比如这张便条:

亲爱的阿吉宝德:

随函附上我和我的好妻子站在院子里拍的照片,院子后面是一个很煞风景的建筑工地。虽然称不上世外桃源,但我就在这里造了一个简陋的室内赛车场——完全不像我们俩比赛的那个,但我用已经绰绰有余了。这里的面积要小得多,但是你看,这是为我们未来的孩子们准备的。我梦见他们在赛车场上一圈圈地踩着脚踏板,醒来后我满脸都是灿烂的笑容!等完工后,你一定要来看我们。除了你,还有谁更有资格给我的车道命名呢?

你热诚的对手霍斯特·艾贝高兹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七日

还有那张在今天——他差点死掉的日子——收到的明信片,此时就放在仪表盘上。

亲爱的阿吉宝德:

我正在学竖琴。你也可以说,这是我的新年计划。我知道,现在学有点晚了,可是教老狗学新把戏,永远不嫌迟,你说呢?告诉你吧,竖琴要靠在肩膀上演奏,很沉,可声音真如天籁,我妻子觉得我因此变敏感了。我以前痴迷自行车运动时,她可没说得这么好听!不过,自行车运动也只有像你阿吉这样的老伙计才理解,当然,还有这张小卡片的作者,你的老对手。

霍斯特·艾贝高兹
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那次比赛之后阿吉就没见过霍斯特,但想起他时心中总充满了感情。他身材魁梧,一头暗红金发,满脸橘黄色雀斑,两个鼻孔不太对称,那身打扮活像国际花花公子,而自行车在他面前就显得太渺小了。比赛结束后,霍斯特把阿吉灌得烂醉,还拉了两个苏活区的妓女,她们好像跟霍斯特很熟。(“我有好几次出差去你们美丽的首都,阿吉宝德。”霍斯特这样解释。)阿吉还记得,无意中瞥见霍斯特硕大的粉红色屁股在隔壁的奥运村宿舍里忽沉忽浮的情景,那是阿吉最后一次看到霍斯特。第二天早晨,前台有阿吉的一封信,那是霍斯特写给他的大量信件中的第一封:

亲爱的阿吉宝德:

在工作和比赛之余,女人确实是甜美可口的点心,你说对吗?我得早起赶飞机,但是我要求你,阿吉:不要像陌路人那样对我!我们现在就和比赛到达终点时一样近!我告诉你,谁说十三倒霉,谁就是大笨蛋,还没你的朋友霍斯特·艾贝高兹聪明。

又及:

一定要让达里娅和梅拉妮平安回家。

达里娅是他的那个。她瘦得皮包骨头,肋骨宛如龙虾笼子,胸脯也平淡无奇,但她属于那种可爱的类型:和气、接吻时很温柔。因为长着一双关节灵活的手腕,她爱戴一副长长的丝质手套炫耀——至少要你破费四张布票。“我 喜欢 你。”阿吉记得当她在戴手套、穿袜子时,他曾不由自主地示好。她转过身来,笑了。虽然她是个职业妓女,可他觉得她也喜欢他。也许他应该立即跟她走,跑到山上去住。可在当时,这似乎不可能,太多瓜葛了:年轻的大肚子妻子(后来才知道是发了疯、臆想出来的假怀孕,一个装满了热空气的大包而已)怎么办?他的瘸腿怎么办?没有山怎么办?

奇怪的是,达里娅是阿吉昏迷前掠过脑海的最后一缕意象。在摩救下他的性命时,他想到的是二十年前萍水相逢的妓女,是达里娅和她的微笑使他落下了欢喜的眼泪,弄湿了摩的围裙。他在心里看到她了:一位美妇人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到这里来”的表情,他也意识到自己后悔没到那里去。如果有机会再看到那样的表情,他还想要那样的机会,他还想要额外的时间。不仅是这第二次机会,下一次机会也要,再下一次还要——永远都要。

那天早晨获救后,阿吉欣喜若狂地开车绕“瑞士农舍”环形交叉路口兜了八圈,他把头伸出车窗,气流像风向袋似的敲打着后槽牙。他想, 哎呀。人家救了你的命就是这种感觉,就好像别人给了你一大把时间一样 。他径直开车经过自己的住所,径直经过路标(亨顿三又四分之三),笑得像个疯子。等红灯时,他掏出一枚十便士硬币抛了一下,硬币似乎也认同命运正把他拉向生活的另一个方向,就像被人牵着绕过拐角的狗一样。他微笑着。一般来说,女人做不到这一点,但男人自古就具备抛弃家庭、扔下过去的本领。他们会给自己松绑,就像去掉假胡子一样轻而易举,然后小心翼翼地潜回社会,仿佛脱胎换骨一般。就这样,一个新阿吉就要出现了,我们出其不意地抓到了他。他处于一种过去糟糕但将来完美、 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 的心绪之中。他开车来到三岔路口,放慢车速,端详着后视镜里自己那张平庸的脸,随便选了一条从没走过的路,一条小区街道,通往一个叫“女王公园”的地方。扔掉过去,往前走吧!阿吉伙计,他对自己说,弄两百块,看在上帝分上,别回头了。

蒂姆·维斯特雷(大家都叫他莫林)终于听到有人在不停地按门铃。他从厨房地板上爬起来,艰难地跨过满地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打开门。一位从头到脚穿着灰色灯芯绒的中年男人出现在面前,摊开的手掌上放着一枚十便士硬币。后来莫林回想起这件事时说,不管什么时候,穿灯芯绒这种料子的人实在太多了。收房租的穿,收税的也穿,历史老师还要在胳膊肘处缝一块皮补丁。在新年第一天早上九点钟,开门猛地面对这么一大堆灯芯绒,实在叫人受不了。

“什么事,朋友?”莫林站在门廊里,眨巴着眼睛问道。面前这位身穿灯芯绒的人站在门前的台阶上,在冬日的阳光里显得光彩照人。“卖百科全书,还是传教?”

阿吉注意到,这孩子有点神经质,一发重音头就绕圈,从右肩膀绕到左肩膀。绕完一圈,就点几下头。

“如果是百科全书呢,我们已经够多了,比如 信息 ……如果是传教呢,你走错了地方,我们这里是个轻松场所。明白我的意思吗?”莫林点着头说道,要动手关门。

阿吉摇了摇头,微笑,站在原地不动。

“嗯……你没事吧?”莫林问,手放在门把上,“要帮忙吗?你是不是醉了?”

“我看到你们的告示了。”阿吉说。

莫林抽了一口大麻烟,笑了起来:“哪个告示?”他歪着头顺着阿吉的视线望去,楼上窗口挂下来一条白床单,上面用五彩大字写着: 欢迎 参加一九七五年“世界末日”派对

莫林耸了耸肩膀。“是,对不起,朋友,好像不是世界末日。有点叫人扫兴啊。也可以说是好事情,”他友好地加了一句,“看你从哪个角度看了。”

“好事情,”阿吉满怀热情地说,“百分之百、千真万确的好事情。”

“那么,你注意到这个告示了,啊?”莫林问,往台阶后面退了一步,以防这家伙动手或发神经,“你要参加那种派对?你看,不过是开玩笑罢了,没别的。”

“它吸引了我的视线,你可以这么说,”阿吉说,仍旧兴高采烈得像个疯子,“我正开车找地方,你知道,找地方喝一杯。新年嘛,醒酒饮料什么的——总之我早上吃了苦头——只是突然 来了兴致 。我扔了硬币,心想,为什么不去呢?”

莫林觉得有点糊涂了,不懂话题怎么变了。“呃……派对早就结束了,朋友。另外,我觉得你年纪有点 ……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说到这里,莫林有点不好意思,在那件斑斓的非洲袍子下面,在内心深处,他是中产阶级家庭出身的好孩子,从小大人就教育他要尊敬长辈。“我是说,”他难堪地停顿片刻,说,“参加这种派对的都比较年轻,你可能不习惯。有点像公社那种活动。”

可我那时要老得多 ,”阿吉顽皮地唱了起来,唱的是迪伦十年前的歌,同时朝门边歪着头,“ 我现在返老还童了 。”

莫林取下夹在耳朵上的香烟,皱起了眉头:“你看,朋友……我不能随便放街上的人进来,你明白吗?我是说,你可能是警察,可能是吸毒的,可能是……”

但阿吉脸上有种东西:天真无邪、满怀期待,让蒂姆想起关系淡漠的父亲说过的话。父亲是斯纳布鲁克的教区牧师,每个星期天布道都要说基督博爱什么的。“噢,真见鬼。今天是新年,看在该死的节日的分上,你还是进来吧。”

阿吉侧身从莫林身边进了门,走进长长的门厅。门厅两旁分出四个没关门的房间,还有一排通向二楼的楼梯,门厅尽头是一个花园。各种各样的东西零零碎碎撒了一地——动物、矿物和植物。一大堆被褥从门厅的这头一直延伸到那头,被褥下面躺着睡觉的人,阿吉每跨一步,人们就如红海般不情愿地分开一下。房间里、角落里,到处残留着体液流过的痕迹:接吻、喂奶、性交、呕吐——阿吉从《星期天增刊》中了解的一切,都可以在公社里看到。有一会儿他胡乱想着该不该加入打斗,让自己淹没在人体中(手上有这么多新的、大把大把的 时间 ,从指缝里滴下来),但最后还是决定来杯酒。他艰难地沿门厅一直走到尽头,跨出屋子,来到寒冷的花园,有些人在温暖的室内找不到空位,只好选择了冷冰冰的草坪。他一心想喝杯威士忌提提神,就朝野餐桌走去。在一堆空酒瓶的荒漠中,海市蜃楼般立着几个瓶子,形状和颜色都像是杰克·丹尼威士忌。

“我能不能……”

两个黑人小伙子、一个裸着上身的亚洲女子,还有一个身穿宽松长袍的白人女子正坐在木餐椅上玩牌。就在阿吉朝杰克·丹尼威士忌走去时,那白人女子摇了摇头,比画着掐烟的动作。

“酒里都是烟头,亲爱的。有些坏家伙把好好的威士忌给糟践了。这里还有‘杯杯香’和别的狗屎饮料。”

听到这番善意的提醒,阿吉感激地笑了。他端来凳子,倒了一大杯“圣母之乳”白葡萄酒。

几杯酒下肚,阿吉就与克莱夫、列奥、万丝和彼得罗尼娅打得火热了。哪怕背过身子、只用一块木炭,他也画得出万丝乳头周围的小疙瘩和彼得罗尼娅说话时落到脸上的每一根乱发。到上午十一点,他已经诚心诚意地爱起他们来了,他没有孩子,他们就是他的孩子。作为回报,他们说他拥有一颗在他这个年龄独一无二的心。大家都认为,某种强烈的积极能量在阿吉的周身流淌着,那力量强大到足以让一个屠夫在危急时刻拉下车窗。原来阿吉是年过四十才参加公社活动的第一人,大家本来也讨论过,要找年长者参加性活动,以满足有些特别爱找刺激的女人。“太好了,”阿吉说,“妙极了。那么,非我莫属了。”他感到跟大家关系非常亲密,所以,到了中午,关系忽然恶化时,他觉得很困惑;他发觉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尤其是又陷入了关于二战的争论。

“我都不知道怎么就说起这些来了。”万丝叹息着。大家决定进屋去,这时,万丝终于把身子遮盖起来,阿吉把灯芯绒夹克衫披在她瘦削的肩膀上。“我们别谈这个。我宁可上床,也不想谈这个。”

“我们 谈,我们 谈呀,”克莱夫吼道,“这是他那代人的通病,他们以为可以把战争当什么似的展览——”

列奥打断了克莱夫,把争论拉回到原来的话题,阿吉对此很感激。原来那个话题是阿吉说起来的(大约四十五分钟以前,他发表了一番不智言论,说什么服役能磨炼年轻人的品格云云),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他得不时为自己辩护。终于,他放弃了争辩,双手抱头坐在楼梯上。

丢脸。他 很想 成为公社的一员。他要是好好打牌,而不是挑起一场拉锯战,可能就会在这里得到自由的性爱和裸露的胸脯,也许还能分得一小块菜地呢。有那么一会儿(下午两点左右,他对万丝讲述自己的童年),他的新生活似乎充满了愉快的前景,从此他会始终见机行事,只说该说的话,人见人爱。 谁也不怪 ,阿吉想, 他在清理这一堆乱麻,谁也不怪,要怪就怪自己 ,但他怀疑是不是有规律可循。也许有些人总能在合适的时候说恰当的话,就像泰斯庇斯 ,总在历史上的适当时机亮相,而有些人则像阿吉·琼斯,他们出场只是为了凑数。更糟的是,他们看到提示走上舞台,却在众目睽睽之下马上倒在舞台中央死掉了。

本来,到了这时,整件事情、倒霉的一整天,都要画上一条黑线,可当时发生了一件彻底改变阿吉·琼斯的事情。这事并非他努力的结果,而纯粹是由于一个人偶然撞上了另一个人。出了意外。这个意外就是克拉拉·鲍登。

还是先来一番描述吧。克拉拉·鲍登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很漂亮,就是黑了一点,也许正因为黑才显得那么漂亮,有种古典美。她亭亭玉立,皮肤黑得像黑檀,又像压纹黑貂皮,头发梳成马蹄形辫子,运气好辫子就往上翘,运气不好就朝下垂。此时,辫子正翘着,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什么。

她用不着胸罩——她不受约束,甚至连地心引力也奈何不了她——她上身穿着及胸三角背心,露着肚脐(形状很漂亮),下身是绷紧的黄色牛仔裤,脚蹬一双淡褐色绒面系带高跟鞋。她带着梦幻的色彩,踩着轻快的步子从楼上走下来。阿吉转身看她,觉得她很像成熟的良种马。

在阿吉看来,只有在电影里才会有人这么惹人注目地款款下楼,艳光四射,令全场鸦雀无声。在现实生活中他还从没见过这种场面。可是克拉拉·鲍登做到了。她在慢镜头中走下楼来,笼罩在落日的余晖和模糊的灯光中。在他见过的女人中,她不仅是最美的尤物,还是最会安慰人的可人儿。她的美不是那种冷艳的商品。她散发着久违的女人气息,宛如你最喜欢的衣裳。她的身体长得不太协调——手脚跟中枢神经系统有点不调和,但在阿吉看来,连她的长手长脚也显得异常优雅。她很轻松地展示出同自己的年龄有点不相称的女性魅力(跟阿吉以前碰到的多数姑娘不同),不像那种笨重的皮包,怎么拿都不舒服,挂在哪里都不合适,什么时候放下都不妥当。

“打起精神来,朋友,”她用轻快的加勒比口音说,这让阿吉想起那个牙买加板球运动员,“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想已经发生了。”

阿吉衔着的烟已经燃尽了。他刚扔掉烟头,克拉拉便一脚踩灭。她咧开嘴笑了,这一笑暴露了她的一个缺陷——整整一排上牙都不见了。

“老兄……都掉了,”看到他吃惊的样子,她口齿不清地说,“不过我这么想,到了世界末日,上帝才不在乎我有没有牙。”她柔声笑了。

“阿吉·琼斯。”阿吉边说边递给她一支万宝路。

“克拉拉。”她无意中吹了一声口哨,微笑着,点燃烟吸起来,“阿吉·琼斯,你的样子和我想象的一样。克莱夫他们对你胡说八道了吧?克莱夫,你有没有耍这位可怜的老兄?”

克莱夫哼了两声,几杯酒下肚,他已经对阿吉没印象了。他接着被打断的话头,继续谴责列奥对政治牺牲和肉体牺牲的区别的误解。

“噢,没有……不要紧,”阿吉慌乱地说,在她精致的脸蛋面前显得那么没用,“不过是一点分歧罢了。我和克莱夫在有些问题上看法不同,我想是代沟吧。”

克拉拉拍了拍他的手:“瞎说什么呀!你没那么老,好像还没我老呢。”

“我够老了,”阿吉说,接着忍不住告诉她,“你一定不会相信,我今天差点没命了。”

克拉拉扬起眉毛。“别说这些。嗯,加入俱乐部吧。今天早上这里人很多,这派对真是 奇怪 。你知道,”她用一只长手轻轻碰了碰他露在衣服外面的地方,“你都差点见死神了,可气色真的很不错。想听听我的忠告吗?”

阿吉拼命点头。他永远需要忠告,他特别爱听别人的意见,那也是他走到哪里都随身带一枚十便士硬币的原因。

“回家去,休息一会儿。到了早上,又是一个新世界。老兄……活着不容易!”

回哪个家?阿吉想。他已经和过去的生活脱钩了,他正在走向一个未知的天地。

“老兄……”克拉拉一边重复着,一边拍着他的背,“活着不容易!”

她又长长地吹了一声口哨,惹人怜爱地笑了。除非他真的要发疯了,否则他确信自己看到了那种“到这里来”的神情,与达里娅的神情一模一样,带着一点淡淡的伤感和失意,似乎她没有很多选择。克拉拉十九。阿吉宝德四十七。

过了六个星期,他们结婚了。 ZV/6p9c2Ig5VxRQaAS81MVvKzsXtRAIxv+MaEMIGb+hnteNwUIVHlyPQgQdA7l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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