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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大学执教多年，每年都当日本高考的监考官，而且全是在冬天，准确地说，就是新年一月下旬，年年如此。监考的步骤以及如何应对考生，所有这些都写在一个叫作《监督要领》的大册子里。其实，这个册子非常不实用，虽然上面所记述的每个细节都是在高考过程中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甚至包括一旦有的考生承受不了压力，突发奇声时应该如何应急，面面俱到，但毕竟册子太大，一手拿不下，每位监考官为防万一又不得不拿在手上，不少监考官干脆把它塞进了裤兜，结果走起路来活像一只只的企鹅，十分动漫化。
日本高考的英文全称是National Center Test for University，最早是从一九八八年开始试行的，后来到了一九九〇年改称为“大学共通一次考试”，正式作为了大学的统一考试，即“高考”。不过，日本的高考与国内不同，所谓的“高考”并不是唯一的考试，因为还有各个大学的自主考试，合并判断考生的水平。当然，日本高考成绩的参照比例不低，有的考生凭借高考的高分就能直接升学，所谓“单项成绩”指的就是这类获得高分的考生。
二〇一九年，全日本参加高考的考生接近五十八万人，日本各大学的考场加起来共有六百二十二个，我所在的大学也是考场之一。早上一到大学，就能看见考生的家长三三两两地聚集在校门外，虽然人数不多，但表情都是凝重的，这可能就是日本常说的“应援”吧。每年当监考官，除了严格完成《监督要领》上所规定的事项外，我有时也会观察一批批的考生，因为这是日本年轻人的众生相，跟往后上大学，乃至就业观念都是有关联的。实例很多，在此只举二〇一九年高考现场的一个例子。
当年一月十九日上午，第一门高考科目是地理、历史与公民，我负责监考的考场一共有二百五十五名考生，监考官包括我在内，一共有十四位。其实，监考官们已经在前一天都演习过了，谁站在什么位置，负责监控哪几行的考生都是确定的。当天，开考前三分钟，有个考生也许因为生怕迟到，一个冲刺直接冲进了考场，气喘吁吁，但不小心滑倒在地，手臂高扬，装口罩的塑料袋竟然径直飞了起来，一下子贴到了高墙的空调上。也许是因为空调放了强大的暖气，暖风直接把塑料袋吹了上来。一瞬间，场面变得十分滑稽，那个塑料袋在空调上随风飘扬，发出沙沙声响，而且还很大。不过，这时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整个考场的考生竟然没有一个人关注这个意外，每个考生都面孔死板，大家都在等待着即将宣布考试开始的瞬间。这一过程很短，但这群整齐不乱的考生面孔甚是让我觉得威武。
其实，针对这一意外，刚才提到的《监督要领》上也是有应对的，没有一分钟的样子，考场设施的修理工接到监考官的通知，拿了一架长梯跑了进来，并且迅速登了上去，用手轻轻地把塑料袋摘了下来。尽管修理工的动作弄出了不小的声响，但即使如此，所有的考生也没有一个东张西望，大家的面孔还是死板的，谁都不变。
整场考试顺利结束后，我问社会心理学专业的日本教授刚才的情景何以发生，他几乎没想什么，直接回答我：“这是人人相窥而互动的结果，日本人最容易受人影响，没有中心，全是躲在边缘，一门心思往狭窄的方向想。”
听完这位教授的解释，我想起了二〇一一年日本的东北地区发生强震与海啸后，读到作家村上龙在《纽约时报》刊载的专稿，其中一段大意为：“上周五，我离开横滨的家住到新宿的高层酒店，刚进门就发生了强震，这时酒店广播说，本酒店抗震，不会出现损坏，请各位不要离开酒店！”对此，我虽然有点怀疑，但它让我感觉到了人对地震的最根本的态度。他的这篇文章题目是“危机中的希望”。
同样也是新宿的酒店，有一回我住进去后有震感时，完全同样的广播响遍了酒店，因此，我也不再好奇，似乎已经开始习惯了。这也许是提前读到了村上龙的文章的缘故。跟东京朋友聊天，他说日本建筑物分耐震和免震两类，前者强震时可以受得了大幅度的摇晃，后者与之相反，可以把摇晃幅度变小，一般高层酒店会采取后者的建法。听他这么说，我似乎明白了为什么高层酒店遇到地震时请求大家不要离开房间。不过，从道理上说，除了耐震和免震之外，其中间状态也许应该有“减震”才对吧。同样是二〇一一年，大学照常举办了毕业典礼，因为是震灾期间，所以庆祝会从简，宴会场不提供酒类，学生与教员寒暄，因为从这一天起，毕业生开始走上社会，也许一辈子也不会与教员再见，每个人都像一艘启航的帆船一样，朝向自己的目的港驶进。
有个日本学生跟我说：“我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
“哦，是什么呢？”我问他。
他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压低嗓门儿告诉我：“我推掉了公司的录用意向，打算考大学院继续念书深造。我想研究地震与海啸，为了防灾，也为了人命！”
另外，还有一年，在毕业典礼的晚宴上，有不少日本学生跟我说了他们的抱负。听上去，所有人的抱负都不大。一个学生说：“我在一家鞋店就职了，今后一定努力卖鞋，卖一辈子。”我问他为何如此坚定，他说人不能不穿鞋。同样的道理，另一个日本学生说他回老家种地，种茄子，而且要种一辈子。我问他为何如此坚定，他说人不能不吃茄子。
最后，顺便说下，日本的大学为了帮助学生就业，经常发适应性测试卡，让学生填写回答，宣称这些回答能让学生知道自己未来适合哪种职业。这么多年，我经常与日本毕业生谈起这种测试卡，而大部分学生表示这种卡完全是扯淡，因为只有你干起来之后才知道工作是否适应，工作在前，而人在后。一个大学生尚未获得任何社会经验，仅靠兴趣爱好回答测试卡，这只能是一场游戏，毫无实用价值。但凡相信适应性测试卡的人，到头来，很快就会辞掉工作，因为大家这时才知道工作与兴趣爱好并不一定是匹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