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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因果

车行七日,终于抵达宜国的皇都——鹤城。说也奇怪,此趟路程无比顺利,竟没有遭遇任何巫族的追兵。按理说在东阳关遇到那四名巫女时,她们已唱出《奢比尸曲》传递讯息,没能招来同伴,只能解释为东阳关实在太人迹罕至了。

作为唯方大陆最富有的都城,鹤城的街道既不像玉京那样四四方方泾渭分明,也不像芦湾那样质朴粗犷视野开阔,更不像图璧那样八街九陌高楼林立,而是鳞次栉比别有情趣。路两旁全是一间间小商铺,一眼望去卖的东西各不相同。每家都有窗台,窗台上全种着花,虽是冬天,但气候温暖,花朵开放得十分鲜艳。

走走边赶车边叹道:“我可算对得起我的名字,把四国的都城都走遍了。”

看看从怀里取出那件圆柱形金器,将左眼凑到水晶前四处打量,接话道:“你最喜欢哪儿?”

“当然是图璧,故乡啊。”

“我喜欢玉京,规规整整井然有序。”看看转头问姬善,“善姐你哩?”

姬善一边为时鹿鹿针灸,一边答道:“以景喻人,图璧是个优雅的大家闺秀,小矜持又小傲慢;玉京是个身穿骑射服的贵胄公子,俊朗飞扬胸襟豪迈;芦湾是个未老先衰的驼背大汉,每条皱纹都写着凄苦和暴躁;而鹤城……”说到这里,她抬头看了眼车窗外的风景,“像个白手起家的商人,富有而不改勤俭,精明却为人和善。”

“大小姐说得精妙!”

“不是我说的。”姬善扎完了针,接过喝喝递过来的汗巾拭擦双手道,“《朝海暮梧录》里写的。”

看看道:“可惜十九郎当了皇后后就不写了。啧啧,真是嫁人误事。”

“宜国人真的都信巫呢。看这些商铺,全都悬挂巫符,供奉神像。”吃吃拍拍看看的肩膀道,“看姐,叆叇借我。”

看看把金器递给她。

吃吃将名为叆叇的金器举到眼前,观察道:“雕的是个年轻美貌的姑娘,赤脚踩着毒蛇,手持草药,耳朵尖长,唇上还含着一朵花……”看到这儿,扭头问时鹿鹿,“是巫神的神像吗?”

“不是。巫族认为神无真容,不可勾绘。那是第一代大司巫伏怡的雕像。”

“伏怡?”

“巫族宣称——千年前,宜人的先祖们住在大山里,巫为他们占卜治病,受到了大家的尊敬。后来一场大火烧毁了他们的家园,危急时刻,伏怡听到神的启示带领宜人走出大山,在此落脚,并根据神意指定一人为王,然后才有了宜的延续和兴起。”时鹿鹿说着,嘲讽地笑了笑。

吃吃看出他的不屑,问道:“不是真的?”

“历史由胜者书写,谁能知道真相如何。”

吃吃揶揄道:“你果然玷污巫神。”

一直沉默不语的姬善忽问:“雕像嘴里的花是什么?”

“铁线牡丹。”

“铁线牡丹?”姬善不信,道,“我所知的铁线牡丹都不长这样。”

“嗯,此花只长在听神台,寥寥几株,可解巫毒。所以,我要解毒,只能回去。”

吃吃的眼眶又红了。

时鹿鹿冲她笑了笑,道:“没事,十五年都过来了。能出来一次,就也能出来第二次。没准下次,你们又能从鱼腹里捡到我。”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我……”时鹿鹿刚说了一个字,一旁的喝喝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一头朝车壁撞过去。吃吃和看看迅速转身一人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将她压在软垫上,姬善立刻从怀中取出针,封住几个关键穴位,再将一团软巾塞进她口中,防止她咬伤自己。

赶车的走走惶恐道:“是我的错,光听你们说话走神了,没看见街那边有送亲的队伍……”

看看朝窗外望了一眼道:“不是送亲,是送彩礼。”

远远的长街那头,扎着红绸的队伍从拐角处走出来,一个接一个的,一担担、一杠杠,朱漆髹金,溢彩流光。

“不愧是宜,好大的阵仗……”吃吃说着轻拍喝喝的背,安抚道,“喝喝别怕,不是来娶你的,放心吧。”

喝喝像受伤的小动物般呜咽着,整个人抖个不停。

时鹿鹿怜惜地看着她,问姬善:“这是心病?”

姬善没有回答。

她直勾勾地盯着窗外那队送彩礼的队伍,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自时鹿鹿遇见她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

姬善性格冷淡又懒散,在她身上似乎毫无“热情”这种东西,冷眼旁观着世间的一切,就算参与其中,也无关痛痒得像个局外人。

而这一刻,局外人回到局中。

终于有了七情六欲。

时鹿鹿忍不住也看向窗外,但从他这个角度,什么也看不到。

幸好吃吃也发现了姬善的异样,问道:“善姐?你怎么了?”

“鴜鷜。”

“什么意……啊!鴜鷜?你说的是真的吗?”吃吃一下子兴奋起来,冲到了窗边道,“真的是鴜鷜图腾!”

只见那些彩礼的箱子上,全都绘着黑底白纹的鴜鷜梳翎图腾。

“鹤公……”吃吃捂住脸庞,露出痴痴的傻笑模样,道,“他居然也在鹤城!”

时鹿鹿好奇道:“你们说的是风小雅吗?”

“你知道他?”

“巫女时常跟伏周汇报四国之事,我听过。”

“就是他。我有幸在燕听他弹琴,虽然听不太懂,但我看见了他的脸……”吃吃说到此处,回头看了眼时鹿鹿,“他比你还好看呢。”

时鹿鹿的目光闪了闪,悠悠道:“所以,他这是又要成亲了?”

一语惊碎少女心。

吃吃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时鹿鹿将目光转向姬善,又道:“也不知这回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

吃吃咬牙道:“我去问问!”说着飞身跳下车去了。

姬善收回视线,继续为喝喝针灸,时鹿鹿忽道:“歪了。”

“什么?”

“刚才那针,歪了。”

姬善的手僵了一下,目光骤冷,时鹿鹿却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般,悠然道:“哦,原来你也喜欢风小雅。”

“怎么可能?”看看立刻反驳道,“善姐才不喜欢他!”

走走拆台道:“可是大小姐去过燕国三次啊,就是为了去看他。”

“那是因为他的病很特别,善姐只是想看看他的病而已!善姐生平,只对三种人感兴趣——死人、病人、坏人。”

“也对。”

时鹿鹿想了想,转头问姬善:“你可知我为什么会被包在茧中?”

姬善果然侧目,问:“为什么?”

然后时鹿鹿便笑了,笑得又可爱又灿烂,道:“当然是因为——我的病比融骨之症,更特别。”

***

风小雅得的病名为融骨之症。他的骨骼无法正常生长,随着年纪增长,骨头越来越软,最后全身瘫痪。

为了治这种病,他的父亲、燕国丞相风乐天想了很多办法。风小雅十岁时生命垂危,眼看着就要不行,不知从哪儿传出一个说法——只要在冰雕祭携孔明灯于幸川为他祈福,精诚所至,可逆天改命。

那一夜,燕国百姓纷纷前往幸川,为他们所爱戴的丞相大人祈福,求上天垂怜,福泽他的独子。

然后,奇迹发生了。

风小雅熬过了那个晚上。风乐天也终于找到了为他续命的方法——用七股真气控制住正经十二脉和奇经八脉,助其行动。

风小雅就此活了下来,今年二十五岁。

可谓是传奇人生。

如今,与他同岁的时鹿鹿却说,自己的病比风小雅还特别!

看看忽然意识到:吃吃说的也许是对的——此人真的看上了姬善,正在拼命想方设法地想要吸引她的注意。

当她想着吃吃时,吃吃就回来了。车帘掀起,她脸上带着激动亢奋之色,飞快道:“我打听到了!是真的!鹤公要娶胡九仙的女儿的婢女为妻!”

“婢女?”走走一怔。

“正妻?”看看诧异。

姬善皱眉:“为什么?”

“鹤公儿时不是有个未婚妻嘛?在他十岁那年去幸川为他祈福时被人贩略走,自此下落不明。如今找到了!就是那个婢女!叫什么茜色!”吃吃说着流下泪来。

走走心疼地安抚她道:“天下何处无美男,想开些。”

“我不是嫉妒,我是感动啊!”吃吃索性放声大哭,“太感人了,十五年兜兜转转竟还能破镜重圆、分钗合钿……”

姬善腾地起身道:“看好喝喝。”说罢跳下车消失不见。

众人一怔。

吃吃奇道:“善姐去哪儿?”

“好奇怪,我还是第一次见她反应这么大……”看看也不禁质疑起自己的判断。

榻上的时鹿鹿收起笑容,喃喃道:“我能变茧……”

然而无人理会。

***

姬善站在胡府对面,看着彩礼被一担担地抬进侧门,围观百姓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不愧是鹤公,娶个婢女都如此大手笔!”

“那可是胡大小姐的贴身婢女,从小看惯了好东西,不下点本钱怎么娶回家?”

“听说是鹤公儿时失散的未婚妻,找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真好啊……”

“可惜胡老爷失踪了,现在的胡府乱得很,否则这样的喜事,肯定风光大办。”

“听说冬至迎娶,然后就带回燕国了。”

“冬至?好快,岂非三天后?”

“那个茜娘我见过,可好看了,真真郎才女貌……”

一个个声音从耳畔划过,一朵朵红绸在眼前晃动,姬善的手慢慢捏紧,心中有一锅水快烧开了,即将沸腾,而她,只能用锅盖死死压住。

她深吸口气,扭头问离得最近的一名路人:“请问,什么样的人能接到喜帖?我也想向两位璧人当面贺个喜。”

***

“啪。”

姬善将一张喜帖拍在几案上。

四个婢女凑上前,围观右下角绘着鴜鷜图腾的喜帖。

“这是……鹤公的喜帖?”

“对。”

“大小姐,你怎么弄到的?”

“从胡家人手里买的。”

“买这个干吗?你要参加婚宴?”

姬善淡淡道:“不是我。”

“那是我?”吃吃不好意思地捂脸,左右为难道,“啊呀,我虽然很感动,但若真看见鹤公掀新娘子的盖头,肯定会嫉妒死的……”

“也不是你。”

吃吃诧异地问:“那是谁?”

姬善轻勾手指引吃吃上前,在她耳边说了一个名字。吃吃大吃一惊,整个人都呆住了。

“去吧,三日后就是婚宴,务必在那之前赶回来。”

***

秋姜走出船舱,被热乎乎的海风一吹,顿觉有些不妙。

她所受的伤与寻常病症不同,最好在干燥寒冷的地方休养,天一热便胸闷气短,呼吸不畅。

朱龙见她脸色难看,便道:“我去租辆车来。”

秋姜正要答应,一道声音远远传来:“十一夫人!十一夫人……”

秋姜面色微变地朝着声音来源处望去。

他们停泊在宜国最大的港口——槐序,这里也是唯方最大的商港,共有四条港内航道,货载船只井然有序地出入于此,装卸工们穿着统一的服装忙碌着,整个画面充满秩序之美。

——除了一辆车,一个人,格格不入地插在中间。那人站在车顶,穿一身耀眼的黄衣,冲她挥舞长长的黄丝带。

朱龙立刻飞掠过去,将她一把抓住,带回船上。

那人噘起嘴巴,很不高兴地说道:“我好心来迎,你们却如此无礼!”然后,看着秋姜又“啊”了一声,“真的有点像啊!”

“什么?”

“哦,没什么。”黄衣少女从怀中取出一封信笺,递到秋姜面前,“奉主人之命,送此物给十一夫人。”

朱龙伸手要接,黄衣少女忙道:“不行不行,主人说了,必须十一夫人亲启!”

秋姜淡淡道:“我没兴趣看,朱龙,送她下船。”

“你怕有毒?没有毒的!我给你打开!”黄衣少女连忙撕去信封,把里面的喜帖展开给她看。

于是,秋姜就避无可避地看到了上面的字——

“风小雅”。

这三个字,跟另外两个字“江江”并列写在了一起。

“鹤呖华庭,琴瑟合鸣。幸有嘉宾,其秀其英。前姻再续,契阔重逢。冬至吉日,扫台相迎。”

她的呼吸停止了。

耳鼓间响起急促的心跳声,“咚咚咚咚”。

日居月诸,沧海桑田,光阴一瞬间过去了许多年。

再然后,睫毛轻轻一颤。

呼吸,恢复了。

黄衣少女睁大眼睛盯着她的脸,发现此人竟然毫无变化,不由得很是失望,不甘道:“看见没?鹤公要成亲了!”

“哦。”

“你不惊讶?不着急?”

秋姜玩味地看着她,问:“你是谁家的小丫头?”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夫君!他要娶那个茜色了!”

“第一,你叫我十一夫人,这是他第十二次成亲,又不是第一次,有什么好惊讶的?第二,他已不是我夫君,我收了休书,现一别两清,他爱娶谁娶谁,有什么好着急的?”

黄衣少女气馁道:“我连夜赶了一百多里路,腿都快跑断了,没想到你竟是这个反应……”

“所以,你究竟是谁家的丫头?为何要送喜帖给我?”

黄衣少女转了转眼珠,嘻嘻一笑道:“你猜。”

秋姜打量着她,悠悠道:“你是吃吃吗?”

黄衣少女大吃一惊,问:“你怎么知道?!”

秋姜取过几上一本小册,丢给她。吃吃接住一看,密密麻麻全是字,又给合上了,道:“哎呀,这么多字,你直说吧。”

秋姜轻笑了一声,道:“你无父无母,从小跟着姑姑杂耍卖艺。五年前,你姑姑途经图璧,感染风疾,恰逢姬善路过。但她没能救活你姑姑,你姑姑病逝。走走见你机警可怜,便收留你,一同侍奉姬善。”

吃吃一怔,连忙重新翻开小册,匆匆看了几眼,道:“原来你一直在调查我们啊?”

“毕竟事关‘姬忽’,怎会不多留意?”

吃吃瞪着她,忽道:“我们也知道你的事。”

秋姜淡淡道:“既知道,便该好好躲着、藏着,怎么还敢到我面前挑衅?”

虽然她的表情很平静,声音也很轻柔,却让吃吃觉得不寒而栗,她忍不住搓了搓手臂道:“不是挑衅,我们急着来告诉你,就是希望你快去阻止风小雅娶亲!”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你明明喜欢他,他喜欢的也是你,怎么能……”

秋姜沉下脸道:“朱龙,把她丢下船!”

“我还没说完呀……”吃吃挣扎道,然而朱龙抓着她,就像老鹰抓着黄鹂一样轻松,一把扔了下去。

吃吃在空中几个翻身,堪堪落在了马车顶上,她还待要闹,朱龙沉声道:“速速离开,否则抓你回璧。”

吃吃一听,转身就跑,一溜烟消失不见。

朱龙道:“她留下了马车。要用吗?”

“有何不可?”

“怕动过手脚,会被追踪。”

“我们才刚靠岸,对方便赶来了,你觉得,我们的行踪保密得很好?”

朱龙一怔道:“姬善竟有如此能力?”

“姬善逃出璧国,为何不去燕也不去程,独独来宜?”

“莫非……她在宜也有所求?”

秋姜翻转着手中的喜帖,幽幽道:“看来姬善身上的秘密,比起我……只多不少。”

***

客栈二楼。

看看趴在窗边用叆叇遥望着车水马龙的胡府,啧啧道:“胡九仙失踪,胡家本在内讧,结果风小雅一来,都偃旗息鼓了。”

走走道:“不看僧面看佛面。鹤公背后可是燕王。大家想来会看在他的面子上,不太为难胡大小姐。”

“那也得这门亲事成了才行。”看看勾起一个冷笑,道,“我有预感,吃吃回来之时,就是风小雅悔婚之际。”

走走情不自禁地看向内室——一门之隔的里间,姬善正在为时鹿鹿施针。

于是她靠近看看压低声音道:“大小姐真让吃吃把喜帖送去给姬大小姐了?”

看看点头。

“姬大小姐真的……是鹤公的十一夫人秋姜?”

看看再次点头。

走走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道:“原来大小姐知道姬大小姐这些年的行踪……那她是在为姬大小姐着急?”

“说起这个……”看看突生好奇地问,“她们两个见过吗?”

四人中,只有走走是姬家的家生奴,从小就在姬府长大,也因此,只有她至今改不了口,依旧用“大小姐”一词称呼姬善。

“我爹是姬府的车夫,我从小帮着爹爹喂马擦车,直到十三岁才被夫人提拔去服侍大小姐。我见到大小姐时,姬大小姐已不在了,所以不知她们是否见过。”走走想了想,又道,“但我觉得,应该是见过的,不然不会那么像。”

***

“你见过姬善吗?”赶车的朱龙问秋姜。

“见过。”秋姜靠在窗边,看着十二月的宜境繁花如簇,脑海中却浮现出十二月的图璧——雪虐风饕。

其实图璧处于燕和宜之间,既不太冷也不太热,气候最是宜人,很偶然才会下雪。

而她初遇姬善那天,便在下雪。

她的书房叫陆离水榭,建在湖中,三面临水。那一天,云尚宫来教她插花,她因即将去如意门而心情郁卒,很是敷衍地把瓶插满,起身就想回屋歇着。

云尚宫的戒尺“啪”地敲在了几案上。

她只好再次坐下来。

看着插得满满当当的花瓶,她心中生出许多不忿,还有一些不服,忍不住问道:“请问尚宫,我插得有何问题?”

“大小姐不是插,是堆放。”云尚宫起身,绕着几案走了一圈,缓缓道,“我一开始就说过,插花要考虑花瓶放在何地,是否合宜。花开一个景,花败又是一个景,是会变的。学插花,学的是耐心,养的是情趣,修的是德行。你不该轻慢。”

姬忽想了想,忽一笑道:“尚宫误会了,我正是想着这瓶花插好了,要摆在阿婴床头,才如此做的。”

云尚宫一怔。

“阿婴的房间一本正经的无趣死了,颜色加起来都不超过三种。所以,插这么一瓶五颜六色、奇形怪状的花送过去,正好弥补缺陷。尚宫,这瓶花放在那里,合不合宜,外人说了不算的。”说到这儿,她扬声道,“来人,把这瓶花送去公子榻旁,问问他,喜不喜欢。”

婢女上前捧走花插,云尚宫想说什么,终复无言。

当时天很阴,水榭很冷,她见没法回寝屋,便索性起来踱步,就在那时,看见了琅琊。

琅琊站在三丈远外的湖边,静静地看着她。母女对视了好一会儿,她有很多很多话要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过了很久,她才注意到,母亲身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戴着幂篱,纤细娇小。她心中立马明白过来——那是母亲为她找的替身。

于是心底那些汹涌湍急的话语,一瞬间,枯竭干涸。

琅琊带着替身走进水榭,与此同时,送花的婢女也小跑着回来了,得意地看了云尚宫一眼,道:“回尚宫,公子说他非常喜欢那瓶花,谢谢大小姐!”

云尚宫注视着姬忽,叹了口气,道:“大小姐是天之骄女,出生起便迎合者众。这是幸事,但居安思危,也要想想若有一日出去,遇到的他人是否也如公子一般,能让着你。”

一语成谶,乱箭攒心。

姬忽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她本就冷,这会儿,更是无法遏制地全身颤悸起来,最终从齿缝间逼出一个字:“滚。”

云尚宫大惊道:“大小姐?”

“我说——滚。”

云尚宫回身看向琅琊道:“夫人!她……”

琅琊淡淡道:“今天就到这儿吧,你们送尚宫回去。”

云尚宫一怔,羞恼着挥袖而去,婢女们连忙相送,如此一来,水榭只剩下她们三个人。

琅琊并不看姬忽,而是侧头问那个替身道:“你怎么看?”

替身答道:“插花是世间最无用之事,大小姐早弃早好。”

姬忽的目光闪了闪,冷冷地看着她。

琅琊却“哦”了一声,问:“为何?”

替身上前几步,看着一案的鲜花道:“现在是冬天,大小姐这儿却有这么多花,天寒地冻的,花农不知耗费多少心血才让这些花提前开放,再一路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送过来…真想磨耐心,养情趣,修德行,应去种花,那才是命。而这些,离了土,截了枝,死物罢了。欣赏插花,跟欣赏死尸何异?”

琅琊挑了挑眉,转头看向姬忽道:“现在,你怎么看?”

姬忽心底那股发不出又压不下的气,不知为何,因这一番话烟消云散。她定定地看着对方,道:“摘下幂篱。”

替身没有摘帽,只将垂着的黑纱挽起,露出了她的脸——

空中忽然飘起了雪花,她的笑脸在雪花中,像一株白梅,悠然绽放。

“我一直觉得,姬善并不像我。”秋姜缓缓道,“她见我的第一面,虽然在笑,但我一看就知道她其实是个不爱笑的人。不像我,我很爱笑,只是后来,不得不不笑。”

朱龙理解这句话,他也是见过姬善的人:“我被公子选中时,见到的姬大小姐,已是她了。当时只觉她性子‘狂野’,不像个正经闺秀。”

秋姜忍不住笑了,道:“难道我像?”

“你像。”朱龙深深地看着她,轻声道,“你身上有跟公子一样的气息。她没有。”

秋姜的睫毛颤了颤,继续道:“姬善是个可怜人。”

“如何可怜?”

“姬达不是病逝的,是饿死的。”

朱龙一怔。

“姬达在汝丘,本有田地无数,因儿子嗜赌,全输了,眼见连儿媳孙女都要赌出去,姬达拦阻时失手杀了儿子。”

朱龙一惊。

“姬达出家赎罪,儿媳元氏感念他的恩德,继续留在身边侍奉。嘉平十八年,汝丘饥荒,姬达把仅剩的口粮留给她们娘俩,自己每日只吃香火,活生生饿死了。”秋姜说到这儿,感慨万千,“此事夹杂在一堆闲事里报至本家,就一句‘汝丘分支姬达病逝’。”

一人之命,一家之苦,一隅之灾,隔着千山万水、人情世故,不过是短短一行字,儿时的她,虽看见了,唏嘘了一下,转头也就忘了。

“但姬善后来因祸得福,虽成了你,但起码活下来了,还活得不错。”

“不错吗?”秋姜嘲弄地一笑,道,“我看见她的脸,想起姬达的事情,便问她……”

“当年饥荒,为何不写信来?”

“祖父要面子,不肯。我写了,但邮子要一担谷当报酬,我跟他说我是写信去要谷子的,能要到就分他一半,他不肯,最后没谈成。”姬善说这番话时,没什么难过的表情,云淡风轻的,这令姬忽很惊奇。

她们都是九岁,姬忽却自认为做不到这般淡定。姬善身上有股子风雨里挣扎着成长的韧劲,莫非,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于是她问了第二个问题:“你喜欢这里吗?”

“什么?”

“这里,房子,园子,花草,衣饰,一切……”

“当然喜欢。”姬善低下头摸了摸身上的新衣裳,道,“这上面还有暗花,我娘也会绣,但太费时间了,她的手艺是要拿去跟人换钱的,不会用在家人身上。这是我第一……哦不,第二次穿花衣裳。”

“留在此地,你会有更多的花衣裳。”

姬善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她。

被一个很像自己的人这么盯着,感觉就像在照镜子,照出了一些平日里忽略了的东西。

姬忽忍不住想:姬家的大小姐原来一点也不重要,谁都可以来当。如意夫人却不可以,必须我继承。二者的区别是什么?就像我和姬善,我们之间的区别又是什么?

姬善伸出手,从几案上拿起一枝黄花郎,道:“大小姐知道这种花的吧?这么多花里,它最不值钱,乡间野外到处都是,风一吹,哗啦啦地四下飞……我的小名叫扬扬,由此而来。”

“扬扬?”

“对,因为我不想待在一个地方,等我长大了,要到处走走看看。”

“看什么?”

“看别处的风景,看别人的生活,看不属于自己的世界。”

“以何为生?”

“治病。”

“令祖还教过你医术?”她只听说姬达会炼丹。

“他没有。但他有个朋友是大夫,一直在帮他看病,教了我很多。”

“所以,你想悬壶济世、医行天下?”

“反了。我是为了行观天下,才医人为生。”

姬忽听到这儿,忍不住笑了,道:“我认识一个人,他叫玉倌,和你一样,也痴迷医术。”

姬善的目光闪了闪,道:“我知道他。”

“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说到这儿,声音戛然而止,想起自己根本没有机会引荐二人。她和她,自此之后,只能有一个,出现在世人面前。

姬忽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琅琊表情顿变,刚要喝止,姬善已上前两步,伸手捧住了姬忽的脸,道:“一定有机会的。”

她说得那么坚定,然后又露出了灿烂的、甜蜜的、像这个年纪所有孩童一样天真的笑容:“一定。”

“我跟她共处了三日,三日后,便去了如意门。临行前母亲问我还想要什么,我说——请名医教导姬善,再资助她钱财,让她尽可能地出去走走看看。我和她都为了家族身困樊笼,不得自由,但起码让她在出嫁之前,可以快活一些。”

“难怪姬善后来时常外出游玩……”朱龙想着后来那个骄纵肆意的天下第一才女姬忽,再看眼前苍白虚弱的秋姜,心头一阵唏嘘。

“我跟姬善说,扬扬可以是黄花郎,但姬忽,必须是一株寒梅,无论遭遇什么困境,都要用最美的姿态傲然地展示给世人看。”秋姜停一停,沉声道,“她……做到了。”

“但她也……逃了。”公子一薨,姬忽便带着四个婢女逃离端则宫,从此不知去向。没想到今天突然露出行踪,竟也来了宜国。

朱龙看着吃吃留下来的喜帖,迟疑道:“现如今她如此急切地想把你引去胡府,应该不只是简单地挑衅和看热闹,必定另有原因。”

秋姜也看着喜帖,眼眸深深,难辨悲喜,道:“管它什么原因,我不去。”

***

“那你说,姬大小姐接了喜帖,会来吗?”走走问道。

看看眺望着胡府,沉吟道:“那就看她认为自己是谁了。如果是十一夫人秋姜,肯定会来;如果是姬忽,不应该来。”

“我不了解姬大小姐,但我了解大小姐。大小姐想要她来,肯定会逼得她不得不来。”

***

秋姜被朱龙抱上吃吃送来的马车。车里竟然放了四桶冰,散发着丝丝冷意,让她闷燥不已的身体立马舒缓了许多。

朱龙的脸色却不太好看,道:“她知道你受了伤?”

秋姜抚摸着桶壁,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朱龙眉毛微动,手臂一长,从车下拖出一人。

“啊呀!轻点,轻点……”那人连忙求饶,冲二人讨好一笑,竟又是吃吃。

“你还没滚?”朱龙沉下脸道。

“我本都要走了,突然发现身上有个锦囊,打开一看,就只好回来了。”吃吃把锦囊递给秋姜,秋姜依旧不接,她只好再次自行打开,道,“喏,里面写着——你若不去,风小雅必死。”

秋姜的睫毛又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

***

“你猜得没错。”伴随着这句话,姬善从内室走了出来,走到水盆旁一边净手一边道,“我给了吃吃一个锦囊,上面写着如果姬忽不肯来,就告诉她,风小雅要死了。”

走走一惊,继而失笑道:“大小姐软硬皆施,先用亲事诱她,诱不成,就逼她来。”

看看却道:“不过,如果姬忽真的就是秋姜的话,我估计她还是不会来的。”

走走道:“为什么?”

“因为传说中的秋姜性格坚毅,软硬不吃。”

***

秋姜看着吃吃,轻叹了口气,道:“姬善凭什么觉得,她能杀得了风小雅?”

吃吃的手一紧。

“据我所知,这些年无数人想杀风小雅,无数人觉得他会死,但他始终活着。”秋姜的声音轻柔,还藏了一分她自己都无法否认的骄傲,“而姬善,这几年销声匿迹,东躲西藏,都无法出现在阳光下。如此丧犬,凭什么决定风小雅的生死,又凭什么操纵我?”

吃吃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她深深地凝视着秋姜,一字字道:“你会去的。因为,锦囊上还有一句话——要杀风小雅的人,是茜色。”

***

“有的人确实言出必行,说此生不见,就真的不见。哪怕对方要死,也不肯破坏誓言。但是……若祸端因她而起呢?”姬善淡淡道。

“什么意思?”

“秋姜告诉风小雅,茜色就是他从前的未婚妻江江。于是风小雅来找茜色,要娶她,弥补曾经的遗憾。但如果,茜色也就是江江,她要杀风小雅呢?”

“她为什么要杀风小雅?”

“因为身份改变了。而且,已过去了十六年。”

“什么意思?”吃吃不解。

“意思就是,人是会变的。”

“你为何如此肯定茜色变了?”看看疑惑道。

姬善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她转过头望向窗外,十二月的宜境阳光明媚,候鸟被这宜人气节所惑,来此越冬;人类被这琳琅春光所引,踏青欢游。

万物至此皆忘了——十二月,本是冬天。

所谓来宜,不过是“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的陷阱一场。

***

黄色身影如同黄鹂飞走,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却把无穷的疑惑和巨大的麻烦留在了马车上。

秋姜拿喜帖的手有点抖,朱龙看见了,担忧道:“姬善的话,未必可信。”

秋姜无奈地笑了笑,道:“她模仿我多年,可算是这世间最了解我的人。”知道她的软肋是什么,知道她会被什么打动。

最重要的是,江江被如意门所控,从九岁到二十五岁,十六年时间,足够改变太多东西。

“我们去鹤城。”她心中做出了决定,道,“我去见一见江江。”

只见江江,不见风小雅。如此,便不算违誓……吧?

***

“我虽解不了巫毒,但可暂时将毒全都逼至丹田,如此一来,你能恢复一点行动力,不必一直躺着了。”当时鹿鹿从昏迷中悠悠醒来时,听见坐在一旁捣药的姬善如是说。

他有些痴迷地盯着她的双手,没有接话。

姬善将捣好的药揉成丹丸,转身喂入他口中,然后道:“试试。”

时鹿鹿缓缓抬起自己的手,虽然还是虚弱无力,但真的能够动弹了。而当他能够动弹时,第一个举动就是将手伸向姬善的脸——

姬善“啪”地将他的手打落,道:“做什么?”

“你说让我试试,我就想试试能不能摸到你的脸。”时鹿鹿沮丧道,“原来还是不能。”

姬善冷哼了一声,开始收拾药箱。

时鹿鹿抱怨道:“不公平,你把在下摸了个遍,在下却想摸摸你的脸都不行。”

“我是大夫,你也是?”

时鹿鹿眼睛一亮,道:“其实,我也懂一点点医术的,哦不,是巫术。”

“哦?”

“巫医治人,用的其实是巫术。我在伏周身边多年,听了很多,也学了很多。”

姬善挑眉道:“你不是说——伏周鲜少说话?”

“她不说,可巫女们会说呀。所以,如果真想让喝喝看巫医,可以先让我试试。”

姬善显得有点心动。

于是时鹿鹿伸手轻轻拉住她的袖子一角,笑得更加亲昵,道:“试试嘛,又不吃亏。”

姬善垂眼看着自己被拉住的那片袖子,缓缓道:“接下去,你是不是要问,喝喝什么时候生的病?因何生的病?”

“心病需要心药医嘛,总要先了解她。”

“然后,你会旁敲侧击出我的真实身份。”

“啊,这个……”

“接着,你会找到机会逃脱。”

时鹿鹿不笑了,睁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最后,你甚至可以出卖我,去换取一些东西。”

时鹿鹿叹了口气,道:“你总是把人心想得这么坏吗?”

“因为,你就是个坏人啊。”姬善骤然凑上前,在近在咫尺地距离里盯着他的眼睛,冷冷道,“你自称小鹿,以无辜示人,但养过鹿的人都知道,鹿在攻击前,都会给人‘鞠躬行礼’,鞠躬次数越频繁,就表示它越性急。”

时鹿鹿眼神一漾,依旧浅笑卿卿,道:“那我既是病人,又是坏人,大小姐是否对我更感兴趣了?”

姬善一怔,然后就发现自己错了。她为了威慑而靠得很近,此刻却被对方反利用了。如此近的距离里,时鹿鹿的眼瞳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旋涡,能将一切吞噬。

她预感到危机,想要撤离,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我都说了我会巫术啊……阿、善……”时鹿鹿的声音恍如叹息。

***

“我回来啦!”吃吃欢快地推门而入,却发现客房外室空空,没有人影,“走姐?看姐?喝喝?人呢?”

她抬腿就要进内室,却听里面传出姬善的声音道:“我在针灸,先别进来。”

“哦,好的。她们呢?啊呀不管了,我快饿死了,先去吃点饭……”说着,又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

内室,姬善盯着时鹿鹿道:“原来你还会口技。”

刚才那句别进来,是时鹿鹿说的,不是她说的。

“所谓巫术,本就是一切装神弄鬼之术的结合啊……”时鹿鹿一边轻笑,一边伸出手,再次摸向她的脸。

姬善极力想要躲避,却是徒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双手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不由得浑身战栗。

“害怕吗?”时鹿鹿笑得越发开心,道,“别怕,我很温柔的。”

他的手,真的很温柔地拢上了她的脸庞,用指背轻轻地蹭了蹭,就像被小鹿蹭头。

“所以,其实还是可以摸到的,对不对?”然后,他的眼瞳又深了几分,隐透出被压抑着的欲望,“我还想亲亲你。”

姬善咬牙道:“你会后悔的。”

“我说过要满足你一个愿望。如果不想被亲,现在许愿还来得及。”说着,时鹿鹿的手扣住她的脖子,一股力道传来,姬善不受控制地俯下了脑袋。

他的嘴唇因为病情缓解,恢复了红润,像一枚饱含琼浆的鲜果,等待采撷。

可恶,明明是登徒子,却长了一副纯洁无辜好欺负的模样。

“快许愿啊……”声音又轻又软,宛如情人的呢喃。

“为什么……非要我许愿?”姬善也说得很小声,她不得不小声,因为靠得实在太近了,嘴唇动得稍大一些就会碰到了。

“我这样的人,是不可以欠因果的。你救了我,我还了愿,两不相欠,多好?”

“是挺好的,但你如此重视,反让我觉得这个愿不能轻许,一定要用在最关键的地方。”

“现在不是关键之处?”时鹿鹿的目光从她的唇往下,看向了更隐秘的地方。

姬善嗤笑了一声,道:“有件事你不知道——我是嫁过人的。”

时鹿鹿“啊”了一声,但眼中笑意不减,道:“这样啊,那更好,你教教我。”

姬善皱眉。

“阿善。”他呼唤她,声音甜甜地道,“你救了我,我要报答你。”

“救你的是吃吃看看,你应该报答她们。”

“但让我活过来的是你啊,现在,让我能动的也是你。”

说到这个姬善就想扇自己几耳光,她被自己的医术蒙蔽了眼睛,总觉得此人剧毒仍在体内,筋脉依旧乱跳,无法使用武功,手无缚鸡之力。谁能想,还有这么邪乎的巫术呢?

时鹿鹿软绵绵地道:“阿善,快阻止我呀,不然,就真要纠缠不清了……”

姬善眼神微动,突然冷笑道:“那就纠缠不清,谁怕谁?有本事,亲啊。”

时鹿鹿的笑容消失了,死死地盯着她。

姬善挑眉道:“你不敢,对不对?”

“不敢?呵……”

“你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束缚着你,不敢欠人因果,更不敢跟人相交太深。因为你知道,这一亲亲下去,就回不了头了。”姬善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信试试。”

时鹿鹿的眼神起了一系列变化,就像砚台中流动的墨汁,注入新鲜的清水后,渐渐淡化。

他别过头去。

姬善只觉身体一松,能够动了,第一反应就是“啪”地扇了他一巴掌。

时鹿鹿不怒反笑道:“这么生气?”

姬善又扑上去,一通猛揍。时鹿鹿呻吟道:“啊呀!轻点、轻点……”

就在这时,吃吃蹦蹦跳跳地回来了,道:“善姐善姐,我跟你说……”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张大嘴巴看着眼前的一幕,然后又捂住眼睛,扭身就跑,道:“你们继续,我出去找找她们……”

“等等……”姬善想叫住她,然而吃吃已经一溜烟跑没影了。

姬善气喘吁吁地罢手,看着时鹿鹿有点头疼。她不会武功,控制不住此人,虽揍了一顿,也就让他受了点皮肉小伤。

时鹿鹿睨着她,轻笑道:“气消了吗?没有就再打会儿。”

姬善沉声道:“你究竟是谁?”

“我真的从不说谎。”

“你父亲是谁?”

时鹿鹿的目光闪了闪,有些迟疑。

姬善意识到自己终于抓到了关键所在,道:“你身上有个大秘密,伏周不杀你,除了想知道巫族的隐秘,还因为——你身份特殊。能让你母亲不惜背叛巫神也要为他生儿育女的那个男人……是宜先帝禄允吗?”

时鹿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于是姬善知道,自己猜中了。

时鹿鹿反复重申自己从不说谎,又一直表现得很软柔爱笑,那么当他不笑时,就是被说中了笑不出来了。

“有意思。”姬善细细打量着他,道,“这么一看,你跟赫奕有点像。”难怪她初见此人便觉得眼熟。现在想来,虽然眉眼五官不像,但都很白很高很瘦很有气势。赫奕有风流肆意的成熟气质,时鹿鹿则更少年。

“难怪禄允要去问伏周,选谁继位。你也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啊……”

宜王和巫女苟合,是为渎神。

渎神的孽种必须杀死。但因为他是王的血脉,不得不留……

难怪伏周要把他关在听神台,亲自看守十五年。

“赫奕知道此事吗?”

时鹿鹿摇了下头。

也对,若赫奕知道,必不能像如今这般自在快活。

“你说你从不说谎,那么,我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如此拼命地逃出来,想做什么?”

时鹿鹿反问:“真的是最后一个问题?”

“是,然后我会决定:是把你交给伏周,还是放了你。”

时鹿鹿看着她,看了好长一段时间。

姬善觉得他的脸真的非常有迷惑性,柔软又羞涩,乖巧又灵秀,散发着楚楚可怜的气质,特别能引发人的保护欲和讨好欲,想要让他过得好一点。

她之前大概就是被这种气质不知不觉所惑,让他恢复了行动力。

纵然一向自认心冷如铁,也着了美色的道啊。

时鹿鹿的睫毛轻轻扬起,终于开口道:“我若不答……就可以继续跟着你?”

姬善沉下脸道:“不。不答,就把你送给赫奕。”

时鹿鹿叹了口气,笑道:“阿善,你可一点都不善良啊。”

“别废话,快选!”

“那么,听好了……”时鹿鹿侧头,用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她道。

姬善立刻闭眼,以免再中那个什么见鬼的巫术,耳畔听见那个又软又甜的声音缓缓道:“谁告诉你,我是‘逃’出来的?”

姬善心中“咯噔”了一下,想睁眼,却发现眼皮沉如千斤,竟睁不开;想动,却发现自己再次不能动了。只有那个声音,那个讨厌的声音,像条灵巧的小蛇一样又冷又坏又调皮地一个劲往她耳朵里钻:“我都跟你说过,我能变茧呀……还有,你肯定在想,都闭眼了,怎么还中招?谁告诉你,巫术是用眼睛施展的?”

姬善脑海中瞬间闪过了一些画面,震惊地发现:时鹿鹿确实从没说过他是“逃”出来的,也说过他的病比融骨之症更特别,再联系巫女们吟唱的巫曲,听神台的名字……

“是声音!”

“答对了,不愧是阿善,真聪明。”那声音笑,笑得她很痒,“巫用耳朵接听神谕,再用声音蛊惑世人……”

“是叹气。”姬善咬牙道,愤怒于自己这会儿才发现这一点,“你每次施展巫术之前,都会先叹口气!”

“啊呀呀,你这么聪明,我很为难啊。杀了你,舍不得;放了你,会糟糕……要不,你也回答我一个问题,我来决定——是杀了你,还是,放了你?”

温热的气息,靠近了她的耳朵。此刻的时鹿鹿,近在咫尺。

“你问。”

时鹿鹿又笑,笑得她更痒了:“你找伏周,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姬善刚要回答是帮喝喝看病,耳上一痛,竟是被他轻咬了一口:“虽然你是个满口谎言的人,但这一次想好了,要不要诚实一回。”

姬善浑身都在战栗。

耳上又一热,竟是他开始舔咬过的地方,湿漉漉,热乎乎,像小鹿舔舐青草。

“我……”她屈辱地、艰难地开口道,“我知道她不想当巫女,更不想当什么狗屁大司巫。我、我……我想问问她,要不要,救她离开。”

话音刚落,耳上的触感消失了,紧跟着眼上一热,却是时鹿鹿用手揉了揉她的眼皮。

姬善发现,能睁眼了,当即睁开眼睛——

光影铺呈,万物浮现,轻柔绚丽的那张脸,再次没有了笑容。

“你……”时鹿鹿眼神复杂地问,“认识伏周?”

“是。”

“什么时候的事?”

“十六年前。”在姬善,还住在汝丘连洞观时。

***

那时候的伏周,不叫伏周,叫十姑娘,因病在观中静养。

姬善经常去跟她聊天。她确实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总是姬善单方面地说,她从来不答。

但有一天,姬善爬上树把掉在地上的麻雀送回巢里,树枝突断,她掉下来,心想完了死定了时,坐在窗前的十姑娘突然飞出披帛卷住她,救了她。

姬善觉得她人美心善,更加喜欢她。但她还是不说话,也不拒绝,任姬善各种自来熟地缠着她。

然后有一天,观中来了很多很多人,娘说是来接十姑娘回去的,她很舍不得,准备了一堆礼物想送她,结果,就看见十姑娘在哭。

静静地哭。

姬善问她:“你不想回家吗?”

十姑娘终于说了认识以来的第一句话——

“那不是家。”

***

“你说得对,欠的因果都是麻烦。她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小时候没有能力偿还,现在……”

“现在,你觉得你有能力了?”时鹿鹿看着她,眼神出人意料地冰凉。

“总要试一试。”这是她亏欠的最后一件事,只要还了,从此就是自由身,就能真正地行观天下,毫无牵挂了。

姬善凝视着时鹿鹿,问道:“说完了。杀,还是放?”

若真像他所言,不能亏欠因果,就断不能杀,他只能放。

但她知道了此人如此多秘密,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己,肯定不会放。

时鹿鹿,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真的从不说谎吗?也从不亏欠因果吗?就让我,验证一下吧。

姬善想到这里,挑眉一笑。有些秘密,就像压在心头的巨石,说出去虽会造成毁灭,却也能获得解脱。此刻她就觉得自己轻松了许多。

结果,时鹿鹿也学她的样子挑眉笑了笑,当笑容再次出现在那张脸上时,他就又恢复成那个温软如棉、无害似鹿的好脾气少年,道:“我杀过很多很多人。”

姬善一怔。

他忽然伸出手,捧住她的手,像摸着世间至宝一般,小心翼翼,爱不释手,道:“可你有一双世上最美的手——释药理,延寿限,生骨肉,活人命。”

姬善不解地看着他。

时鹿鹿抬眸,直勾勾地回视着她,叹道:“阿善,你这样的人……应该活着,很好很好地活着。”

姬善突生警觉——他又叹气了!然而已来不及,视线陡然一黑,万物失去轮廓,她晕了过去。

“阿善……”那声音轻微悠远,仿佛只是幻觉,“希望你我再无相见之日。不然,就真的,非杀你不可了……” VFCa2RSLyO2gHkCWwGAv7Lm7eFKoPTNRNrBwEQRKK3s80N7O8psD3R3kZbYH0Vi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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