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海湾大雾弥漫,遮蔽了夏日阳光,天气也变凉了。我很晚才起床,泡了茶,吃了个苹果,拉出我的小电视机,倒了些饼干在碗里。我打开电视,一头栽入连续剧中。我被剧情迷住了,伸手要再拿块饼干,却发现碗已经空了。
上午稍后,我绕着球场跑步,在那儿遇见杜威,他说他在伯克利山上的劳伦斯科学馆工作。我因为头一回“没听清楚”,只好请他再重复一遍。这又提醒我一件事:我欠缺专注力,而且心思游移不定。我们跑了几圈以后,杜威说,天空蔚蓝无云。我却只顾着想心事,根本没注意到天空。接着他往山上跑去,他是马拉松选手,我则打道回府,满脑子都在思考我的心智。世界上要是有“自找罪受”这种事,这恐怕就是一件了。
我观察到,在体育馆时,我的注意力集中于每一个动作,可是一停止运动,我的思绪便又遮蔽了我的洞察力。
那晚,我提早到加油站,希望在苏格拉底一来上班时,就能跟他打个招呼。这时,我已竭尽所能地忘掉昨天在图书馆的事,并准备好聆听苏格拉底所能建议的任何对策,以遏止我那过分活跃的心智。
我耐心等待。午夜来临,不久,苏格拉底也来了。
我们刚进办公室,我就打起了喷嚏,还擤了擤鼻涕,看来我得了轻微感冒。苏格拉底烧水泡茶,而我还是老样子,一开口便提问题:“苏格拉底,除了培养幽默感以外,我还可以怎样做来遏阻我的思绪和心智?”
“首先,你得先明白自己的思绪来自何方,是怎么开始的。举个例子,你现在感冒了,生理症状告诉你,你的身体需要恢复平衡,需要阳光和清新的空气,还有简单的食物。同理,充满紧张压力的思绪反映出,你和现实发生了冲突,当心智抗拒现实时,紧张压力就产生了。”
一辆汽车开进加油站,一对穿着正式的老夫妇中规中矩坐在前座。“跟我来。”苏格拉底吩咐道。他脱掉防风外套和短袖运动衫,打着赤膊,露出轮廓分明的肌肉和光滑白皙的皮肤。
他走到驾驶座旁边,向愕然的夫妇微微一笑:“请问两位需要我帮什么忙?需不需要为你们的心灵加点汽油?或是上点油,润滑一下白天的不愉快?要不,换个新电池,给两位的人生充点电?”他大剌剌地对他们眨眨眼,浅浅笑着,态度认真。车子突然启动,急驶出加油站。他搔搔头:“说不定他们刚刚才想起来,家里的水龙头忘了关。”
我们在办公室里放松心情,喝着茶,苏格拉底解释刚才的那一课。“你看到了,那对男女对于在他们看来十分古怪的状况,产生了抗拒心。他们被自己的价值观和恐惧所制约,并未学会如何去顺应情势、适应当下,而他们原本可以从我这里得到今天最精彩的一段时光。”
“丹,当你抗拒眼前发生的事情时,你的心智便开始赛跑;那些袭击你的思绪,其实是你自己所创造的。”
“而你的心智却以不同的方式运作,对不对?”
“说对也对,说不对也对。我的心智像没有波纹的水塘,你的心智则波涛汹涌,因为一有计划之外或不受欢迎的事情发生,你就会产生分裂感,而且觉得备受威胁。你的心智就像刚被人投进一块大石头的水塘。”
我边听边凝视茶杯的深处,突然觉得有人碰触我的耳后。我的注意力陡地增强,我往杯里看得更深更深,更沉更沉……
我在水里,抬头往上看,这简直太荒谬了,难道我跌进了我的茶杯里吗?我有鳍和鳃,很像一条鱼。我摆摆尾巴,直冲到水底,那里安静又祥和。
一块大石头突然破水而入,震波使我倒退。我用鳍拍拍水,游开,寻找安身处躲藏起来,直到一切又都沉静下来。随着时光推移,我逐渐习惯偶尔掉进水里、掀起涟漪的小石头。不过,重重的“扑通”一声仍会惊吓到我。
我回到充满声音的干燥世界,躺在沙发上,睁大眼睛往上看,见到苏格拉底的微笑。
“苏格拉底,太神奇了!”
“别夸张了。你游得不错,我很高兴。现在,我可以继续讲下去了吗?”他没等我回答。“你是条神经紧张的鱼,水面一出现大涟漪便逃之夭夭。后来,你渐渐习惯了涟漪,但仍无法洞悉涟漪产生的原因。”
他继续说:“你可以从中看出一件事:置身水中的鱼儿如果想把眼光投到水以外的地方,看见涟漪产生的来源,那么鱼的觉察力必须大幅飞跃才行。”
“你的觉察力也必须有类似的飞跃,一旦你能清楚了解来源,就会看出心智的波纹和你这个人无关;你会不带情绪,只是注视着波纹,以后一有小石头掉进来,你就不会再不由自主地过度反应。一旦你不再如此一本正经地看待你的思绪,就可以不被这世界的骚动不安所干扰。记住,碰到困扰时,抛开你的思绪,看穿你的心智!”
“苏格拉底,那该怎么做呢?”
“问得好,你从体能的训练中已学到一件事:觉察力的大跃进并不会一下子就发生,而是需要时间与修炼。有个练习可以使你洞悉自己的波纹来源,那就是静坐。”
他做完这个重大宣布,说声失陪,就去上洗手间了。现在,该轮到我让他惊奇一下了。为了让他隔着洗手间的门也能听到,我在沙发上大声嚷道:“苏格拉底,我比你早了一步,我一个星期前就参加了一个静坐团体。我当时是想说,我也该对我的心智做点什么了。我已经开始更加放松,对自己的思绪多少能够控制,你有没有注意到我比较沉着了?事实上……”
洗手间的门突然打开,苏格拉底发出令人血液凝固的尖锐叫声,朝着我冲来,一把闪亮的武士刀高举过头!我还来不及移动,武士刀便冲着我挥来,无声切过空气,在我的脑袋上方不过几厘米的地方停下。我抬头看看悬空的刀刃,然后看着苏格拉底。他对我笑了笑。
“搞什么鬼啊!你吓死我了!”我喘着气说。
刀锋慢慢向上,悬在我的头顶上方,好像捕捉并增强了屋内所有的亮光,直射进我的眼睛,我不由得眯起眼来。我决定闭上嘴巴。
苏格拉底屈膝蹲在我跟前,轻轻把武士刀摆在我们俩之间,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然后静坐不动。我看了他一会儿,心想,如果我移动身子,这头“睡狮”会不会醒来,扑向我。10分钟过去,20分钟过去,我想他也许是要我也跟着静坐,所以就闭上眼,坐了半个小时。等我张开眼睛时,我看到他依旧像一尊菩萨似的坐在那儿。我开始坐立不安,悄悄起身喝水。当我正把水倒进马克杯时,他把手放在我的肩头,我手一震,水溅到鞋子上。
“苏格拉底,拜托你不要这样偷偷摸摸接近我,你难道不能先发出一点声音提醒一下吗?”
他微微一笑,开口说:“无声是勇士的艺术,静坐是勇士的剑。你有了这把剑,就能切断你的幻象。不过,有一点你必须明白:剑是否有用,取决于拿剑的人。如果你不知道如何恰当地使用剑,它就会变成危险、骗人或无用的工具。静坐可以在一开始先帮助你放松,你可以展示你的‘剑’,自豪地拿给朋友看。这把剑的光芒会使许多静坐者分神,直到他们终于放弃它,另寻别种秘术。
“相反,勇士却以娴热的技巧和透彻的理解,来使用静坐这把剑。他用这把剑,把心智斩成碎片,砍进思绪之中,暴露出思绪空洞的本质。你或许还记得亚历山大大帝的故事,他率领大军横越沙漠,看见两条粗绳绑成一大团复杂难解的结。从来没有人能打开这个结,但亚历山大毫不迟疑,拔出他的剑,用力一砍,结就断成了两半。勇士就该像这样去使用静坐之剑,你必须学会以这个方式攻击你的心智之结,直到有朝一日你超越了这些,再也不需要任何武器。”
就在此时,一辆旧福斯车嘎啦嘎啦地开进加油站,车子新烤了白漆,还有一侧漆了一道彩虹。车内坐着六个人,我们走近时,才看出来是两女四男,全部从头到脚穿得一身蓝。我认出他们是湾区许多新心灵团体之一的成员。这些人自以为是,回避和我们交谈,当我们不在场,好像我们的世俗之气会污染他们似的。
苏格拉底当然挺身迎接挑战,立刻假装既不良于行,又口齿不清。他不断在身上这里那里搔着痒,十足是钟楼怪人的德性。“嗨,小余,”他对驾驶员说,此人的胡子是我这一生所见过最长的,“你要汽油还是什么来着?”
“对,我们要加油。”那男人说,声音像橄榄油般柔和顺滑。
苏格拉底斜睨后座两个女人,把头探进窗里,一副故作神秘的样子,同时却又大声嚷道:“哎,你们有没有静坐啊?”他说这话的神情仿佛像在谈某种疏解性欲的独特方式。
“没错,我们静坐。”驾驶员说,声音流露出优越感,“现在,能不能替我们的车加油?”
苏格拉底对我挥挥手,要我加油,他则继续想方设法惹恼这位驾驶员:“嘿,老兄,你知道,你穿成这样,看来像个娘们似的。别误会,我是说挺漂亮的。还有啊,你干嘛不刮胡子?你在那毛茸茸的玩意下面藏了什么?”
我吓得缩手缩脚,他却变本加厉。“嘿,”他对其中一个女人说,“这伪娘是不是你男朋友啊?”他对前座另一个男人说:“告诉我,你有没有做过那件事?还是像我在《国家询问报》(National Enquirer,是美国发行量很大的八卦小报)读到的,存着没用啊?”
差不多快要见效了。苏格拉底数着要找给他们的钱,速度慢得叫人受不了。他不断算错,然后从头再来。这时我已经忍俊不禁了,车里的人则气得发抖,驾驶员一把抓起零钱,以一种很不圣洁的方式,把车开出加油站。车子开走时,苏格拉底嚷道:“听说静坐对你们有好处,要继续下去啊!”
我们才刚回到办公室,一辆大型雪佛兰就驶进加油站。服务铃响了以后,又传来音乐喇叭不耐烦的“呜啊呜啊”声,我和苏格拉底一起出去。
方向盘后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小伙子”,穿着一身光灿发亮的缎料衣裳,头上戴着装饰着羽毛的大猎帽。他极度神经过敏,不断轻拍着方向盘,他身边坐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正在鼻子上扑着粉,假睫毛在后视镜中眨动着。
不知怎的,我一看到他们就讨厌。这两人一副蠢相,我真巴不得说:“你们为什么不表现出你们这把年纪该有的举止?”但我只是看着他们,等待着。
“嘿,老兄,你们这儿有没有香烟贩卖机?”驾驶员问。
苏格拉底停下手上的活儿,含着笑,和气地说:“先生,没有,不过前面再过去一点,有家通宵营业的商店。”说完就回头检查油量,全神贯注。然后,他像是给皇帝奉茶一样,毕恭毕敬地把零钱找给对方。
车子离去后,我们仍待在加油机旁,闻着夜晚的空气,“你对待这两个人很有礼貌,却对那些穿蓝袍的寻道者很无礼,可是他们显然才是进化水平比较高的人啊。这是什么道理呀?”
这一回,他给我简单又直截了当的答案。“你应该关切的,只有一种水平,那就是我的水平,还有你的水平。”他笑着说:“这两个人需要亲切以待,那批心灵寻道者则需要别的东西让他们反省一下。”
“那我需要什么呢?”我冲口而出。
“更多的修炼,”他很快回答,“我用武士刀攻击你时,你的修炼并没有帮助你泰然自若,当我对那些一身蓝衣的朋友开些小玩笑时,修炼也并没有帮到他们。
“这样讲吧,体操并不只有前滚翻的动作,勇士之道也并不局限于静坐技巧。倘若你见树不见林,就可能产生错误的想法,终生只练习前滚翻,或者只练习静坐,那么修炼就只能使你得到片断的好处而已。
“你需要的是一张地图,上面包含你必须探索的整片疆域,接着,你才能领悟静坐的用处和局限。我问你,哪里能拿到好地图?”
“当然是在加油站。”
“先生,您答对了。请走进办公室,我刚好有您需要的地图。”
我们笑着走进修车房的门。我扑通一声,坐到沙发上。苏格拉底则无声无息安坐在他丝绒椅子的厚重扶手之间。他瞧了我足足有一分钟之久,看得我浑身发麻。“哦,”我紧张地低声说,“怎么了?”
“问题是,”他总算叹了口气说,“我无法向你描述那片疆域,至少无法用那么多……词句来描述。”
他起身朝我走来,眼睛发亮,吩咐我收拾行李。我要出发旅行去了。
有那么一刹那,我觉得自己正从太空中某个有利位置以光速在扩大,像汽球一般膨胀,不断向存在的最外极限涨大,直到我成为宇宙,再也没有分野。我已变成万事万物,我就是意识,体认到意识的本体;我是那道纯净的光芒,物理学家将之等同于一切物质,诗人则将之定义为爱;我是一,也是全部,让所有的世界都黯然失色。就在那一刻,那永恒的、不可知的,都在我眼前显现,呈现出就连笔墨也无法形容但确实存在的不朽。
转瞬之间,我又恢复成凡人的形态,飘浮在星辰之间。我看到一面心形的三棱镜,它让每道银河失色,它使得意识之光绕射,迸发出灿烂的色彩,闪亮的碎片呈现着彩虹的每种色调,扩散到整个宇宙。
我的身躯变成明亮的棱镜,到处投射一片片五颜六色的细碎光芒。我体会到凡人肉身存在的最高目的就是:变成传播这种光芒的清澈通道,这样,它的光亮便可将一切障碍、一切纠结、一切抗拒,皆消散为无形。
我感到这光芒绕射于我整副躯体的里里外外、上下左右。这时我明白了,所谓觉察,指的就是人类体验到这股意识之光。
我明白了专注力的意义,它代表刻意去引导觉察力。我又感觉到我的躯体变成一只空的容器。我凝视我的双腿,它们充满着明亮温暖的光芒,然后双腿渐渐消失,变成一片灿烂光华。我又凝视我的双手,也发生同样的情形。我把专注力集中在身体各个部位,直到我整个人再度成为光芒。最后,我领悟到当进入真正的静坐冥想时的所有过程——扩大觉察力,引导专注力,最终臣服于意识之光。
一抹光芒在黑暗中闪烁,我醒过来,苏格拉底正拿着手电筒,来回照着我的眼睛。“断电了。”他用手电筒照着自己的脸,露出牙齿,活像万圣节的南瓜。“怎么样,现在你比较清楚了吧?”他问,好像我刚刚获悉的不过是灯泡的运作原理,而非看到宇宙的灵魂。我几乎说不出话来。
“苏格拉底,我欠你的恩情,一辈子都无法偿还。现在,我明白一切了,我知道自己必须做什么,我想我再也不需要和你见面了。”我很哀伤,我已经毕业了,我会怀念他。
他看着我,一脸惊愕的表情,然后哈哈大笑,笑声之轰轰烈烈比我以前所见过的都更厉害。他笑得前仰后合、浑身抖动,眼泪滑下脸庞,最后总算镇定下来,说明自己笑的原因。“小伙子,你还没毕业,你的工作几乎还没有开始呢。看看你自己,你和几个月前踉跄走来这里时没什么两样。你所见到的,只是幻象,而不是最终的经验。它会逐渐消褪,化为回忆,不过即使如此,它也会提醒你,给你一个参照点。现在,放轻松吧,别那么严肃!”
他往椅背上一靠,依旧是那副慧黠的模样。“你知道,”他又说,“这些小小的旅程的确让我不必多费唇舌来启发你。”就在这时,灯亮了,我们笑了起来。
他含笑从饮水机旁边的小冰箱里取出几颗柳橙,边榨汁边说:“你要是真想知道的话,其实你也正在替我效劳。我也‘卡’在时空中的某处,无法动弹。有很大一部分的我,与你的进展绑在一起。我为了要教你,”他说着,反手一抛,把橙皮扔进肩膀后面的垃圾桶里,每一次都精准无比,“几乎得把自己的一部分灌进你的身体里面。我跟你打包票,那可是不小的投资,所以说,从头到尾都是团队工作。”
他榨好汁,递给我一小杯:“来干一杯吧!”
我说:“祝我们合作成功。”
“一言为定。”他微笑。
“再多说点有关恩情的事吧,你欠谁一份情?”
“这么说吧,这是门规的一部分。”
“你根本就没回答。”
“听起来或许很愚蠢,不过我还是得遵守我这一行特有的一套规矩。”
他拿出一张小卡片,起先看起来很正常,后来我发觉上头有一抹微弱的光芒。卡片上印着浮雕字体:
“收好,说不准哪天派得上用场。你需要我时,你真正需要我时,只要双手拿着名片,呼叫我,我就会以某种方式出现。”
我把名片小心收进皮夹里。“苏格拉底,我会好好收着,你放心。哦,对了,你有没有乔伊的名片?”
他不理我。
我们沉默下来,苏格拉底开始拌他的生菜沙拉,这时我想到另一个问题:“那么,我该怎么做?我该如何敞开自己,接受觉察之光呢?”
他以问题回答问题:“你想看见什么东西的时候是怎么做的?”
我笑了:“嗯,注意看就是啦!你指的是静坐吗?”
“核心就在这里,”他切着蔬菜,突然说,“静坐有两个同时并进的过程:一个是内观:注意逐渐冒出的思绪;另一个是放下:放下对冒出的思绪的挂碍。如此便能摆脱心智。”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
“嗯,说不定你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有个研习静坐的学生,和一小批练习静坐的人坐在一起,大家都很安静。这个人看见血腥、死亡和邪魔的幻象,吓得站起来,走到师父身边,低语道:“禅师,我刚看到可怕的幻象!”“随它去吧。”师父说。过了几天,这位学生正在享受性幻想、洞悉生命的意义、看见天使等林林总总的幻象时,师父拿着棍子走到他的身后,重重敲了他一下,说:“随它去吧。”
我听了大笑说:“苏格拉底,你知道的,我一直在想……”
苏格拉底拿着胡萝卜,敲了我的脑袋一记,说:“随它去吧。”
我们开始吃东西。我用叉子猛戳蔬菜,他则用木筷挟起菜,边咀嚼边安静呼吸。他没咀嚼完一口菜,绝不再挟另一口,好像每一口菜都是山珍海味。我一口接一口大快朵颐,同时也有点钦佩苏格拉底吃东西的耐心。
我先吃完,往后一靠,宣布说:“我想我准备好要试试真正的静坐了。”
“啊,是的。”他放下筷子,“‘征服心智’,只要你有兴趣的话。”
“我有兴趣!我想要自我觉察,所以才会在这里。”
“你想要的是自我形象,而不是自我觉察。你来到这里,是因为你没有更好的选择。”
“可是我是真的想铲除我喧闹的心智。”我提出异议。
“这只不过是更多的幻象——就像个拒绝戴眼镜的人,坚持说,现在的报纸都印得不清不楚。’”
“不对。”我边摇头边说。
“眼下,我还不指望你已经看清真相,不过你需要听到真相。”
“你到底想说什么?”我不耐烦地问,注意力已经分散了。
“这是底线了,”苏格拉底说,他的声调坚定有力,勾起我的注意力,“你仍然认为你就是你的思绪,把它们当成宝贝一样,多方护卫。”
“才不呢。你哪里知道?”
“小子,你那些冥顽不灵的幻象就像一艘逐渐下沉的船。我建议你趁着现在还来得及,放下这些幻象。”
我按捺住心头越窜越高的怒火:“你怎么知道我如何‘认同’我的心智?”
“好。”他叹口气,“我来向你证明。你说‘我要回我住的地方’,是什么意思?你言下之意是不是认为,你跟你要去的那个地方是分离的?”
“嗯,当然。”
“那么,当你说‘我今天身体酸痛’时,是什么意思?这个‘我’与身体分开,提到身体时,视之为所有物,这个‘我’是谁?”
我不由得大笑:“苏格拉底,这是语义学,你得说点其他的来证明。”
“没错,语言的惯例揭示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事实上,你的一举一动的确像是在表示,你是‘心智’,或是你身体里面某种微妙的东西。”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贪生怕死,你想要永远,渴望不朽。你误认为自己就是这个‘心智’、‘心灵’或‘灵魂’,以为在你与死亡签订的合约中,发现了规避条款。作为‘心智’,当身体死亡时,你说不定可以振翅高飞,重获自由,嗯?”
“那也是一个想法。”我笑着说。
“丹,正是如此。那是一个想法,不比影子的影子更真实。意识并不在身体里面,而是身体在意识里面。你就是那意识,而非那带给你这么多困扰的幽灵心智。你是身体,也是其他的一切,你方才亲历过的幻象显示给你的就是这个道理。只有心智会抗拒改变。当你放松,进入身体里面,没有心智,只会感到快乐、满足又自由,你感觉不到分离。你已经不朽了,只是方式和你所想象或希望的不同。你还没有诞生,便已不朽,在身体消散分解后,依然会不朽。身体是意识,它不生、不死,只会改变。然而心智,也就是你的自我、个人想法、历史和身份,终究会死亡,谁需要它呀?”苏格拉底往椅背一靠。
“我不敢确定我是不是了解这番话。”
“当然。”他大笑,“除非你体悟出了言语的真理,否则言语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可是你一旦领悟,就自由了。”
“听起来挺不错的。”
“对,是挺不错的。眼前,我只是在为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奠定基础。”
听了这话,我思索了起码10秒钟,才问出下一个问题:“苏格拉底,如果我并不是我的思绪,那我是什么?”
他看着我,那副神情好像他刚说完一加一等于二,而我却问:“是,可是一加一等于多少?”他伸手从冰箱里抓出一颗洋葱,抛给我,“剥吧,一层一层剥。”他指挥道,我就剥了起来。
“你发现了什么?”
“另一层。”
“继续剥。”
我又剥了几层,“苏格拉底,只不过又多了几层。”
“继续剥。”
“剥光了,没东西了。”
“错,有东西留下来了。”
“是什么?”
“宇宙。你走路回家时,好好想一想这件事。”
我望着窗外,差不多要天亮了。
第二天晚上,我先进行了不怎么样的静坐,才来到加油站,脑中仍充满各种思绪。没什么生意,所以我们靠坐在椅上,啜饮薄荷茶,我跟他讲起我水平欠佳的静坐。他微微一笑说:“你说不定听过这个故事,有个学禅的弟子问师父,禅最重要的是什么。禅师回答说:‘专注力。’‘是的,谢谢,’弟子回答,‘可否请您开示,第二重要的是什么?’禅师答称:‘专注力。’”
我不解,抬头看着苏格拉底,等他再说下去。
“就这样,没别的了。”他说。
我起身倒水,苏格拉底问:“你有没有仔细注意你站起来的动作?”
“当然有啊。”我回答,其实并不肯定我是否真的注意了。我走到饮水机旁。
“你有没有仔细注意你走路的动作?”他问。
“有。”我回答,开始跟上状况,玩起游戏。
“你有没有仔细注意你说话时嘴巴在动的情况?”
“嗯,我想有吧。”我说着,倾听自己的声音。我慌张起来。
“你有没有仔细注意你是如何思考的?”他问。
“苏格拉底,饶了我吧,我已经在尽力了!”
他倾身靠向我:“你的尽力显然还不够好,起码目前还不够好。你必须燃起你的专注力。漫无目的在体操垫上滚来滚去,并不能培养出冠军选手;闭上眼睛坐着任你的心智漫游,也无法训练你的专注力。必须全神贯注,生死在此一举!”苏格拉底微微一笑,“这倒是让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我在一间寺院中,静坐了一天又一天,拼命想要了悟一桩公案,那是我师父交待下来的一个谜,目的是要刺激心智,见其本性。我解不开这个谜,每一次都空手去见师父。我是个迟钝的弟子,越来越气馁。他叫我继续研究这桩公案一个月,“到时候,”他鼓励我说,“你就能解开了。”
一个月过去,我尽力了,却仍解不开公案。“再研究一个星期,心中要燃起炽热的火!”他对我说。公案日夜燃烧,可是我依然参不透。
我的师父跟我说:“再参一天,拿出你全副心神。”那一天结束,我筋疲力竭,告诉师父:“师父,没有用。不管一个月,一个星期,或一天,我就是参不透这个谜。”我的师父看着我许久,“再多打坐一小时吧。”他说,“如果到时你仍解不开公案,就去自杀吧。”
“一小时快结束时,面对迫在眉睫的死亡,我的觉察力突破了心智的障碍。”
“勇士为何必须静坐?”我问,“我原以为勇士之道在于行动。”
“静坐是初入门者的修炼。末了,你会学到在每一项行动中都有所冥想。静坐是一种仪式,静坐时,你练习平衡、放松和神圣的超脱。你必须先掌握好这种仪式,接着才能扩大内观,在日常生活中彻底放下。”
“身为你的师父,我会用尽我所拥有的一切方法和手段,协助你持续去做接下来的工作。要是我直接走向你,告诉你幸福的奥秘,你会连听都不想听。你需要一个人来迷住你,现身时跳到屋顶上,才有可能让你稍微感兴趣。
“好吧,我愿意玩游戏,起码愿意玩一阵子,不过每位勇士终究都得独自上路。至于现在,我会做该做的事好把你留下来,继续学习此道。”
我感觉到受人愚弄和操纵,这让我很生气,“这样一来,我就可以跟你一样,乖乖坐在这加油站里,慢慢变老,然后等吓唬单纯的学生?”话刚出口,我就后悔了。
苏格拉底却不气恼,浅浅一笑说:“丹,别误解这个地方,或你的师父。人和事物并不总是像表面上所看到的那样,我是由宇宙来定义我,而非由这个加油站定义我。至于为什么该留下来,原因日后自会揭晓。你瞧,我非常快乐,你呢?”
一辆车开进加油站,散热器四周白烟弥漫。“来吧。”苏格拉底说,“这辆车正在受苦,我们搞不好得给它一枪,让它早日解脱。”我们走到这辆伤车旁边,散热器正沸腾着,车主心情恶劣,火冒三丈:“怎么这么久才来?该死,我可没空耗在这里一整夜!”
苏格拉底一脸慈悲看着他:“先生,我们来看看能不能帮上您的忙,尽量把大事化小。”他请那人把车开进修车房,他把压力盖放在散热器上,查出漏气的地方。才不过几分钟的工夫,他就把破洞焊接起来,也不忘告诉那人,过不了多久他还是得换新的散热器。“万物都会死亡、改变,就连散热器也是。”他对我眨眨眼。
车开走了,我终于领悟了苏格拉底透过言语所开示的真理。他真的非常快乐!似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影响他快乐的心情,从我们认识以来,他表现过愤怒、悲伤、强悍、幽默甚至担心,但他眼中始终闪耀着祥和、喜乐之光,即使在他热泪盈眶时也不例外。
我一面走回家,一面想着有关苏格拉底的事。每走过一盏街灯,影子就会拉长又缩短。快到家时,我把一块石头踢进黑暗中,沿着车道,轻轻走到屋后,我那车库改建的小房间,就在胡桃树枝桠下等着我。
离天亮只有几个钟头了,我躺在床上睡不着,心想我能否发现他的秘密。现在,这一点似乎比跳上屋顶更加重要了。这时我记起他给我的那张名片,我立刻起床,开灯,伸手拿起皮夹,抽出名片。我的心开始剧烈跳动,苏格拉底说过,在我真正需要他时,只要双手拿着名片,呼叫他就可以。好吧,我就来试试看。
我站了一会儿,浑身发抖,膝盖也开始打哆嗦。我双手拿着发出柔光的名片,呼叫他:“苏格拉底,请来,苏格拉底。丹在呼叫。”我觉得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大笨蛋,凌晨4:55,手里拿着发光的名片,对着空气讲话。什么也没发生,我随手把名片随手扔到镜台上,就在这时,灯熄了。
“怎么了?”我边嚷边转了一圈,设法去感觉他是否在屋里。就像老电影中的桥段,我向后退了一步,却被椅子绊倒,撞到床铺,反跌了个狗吃屎。
灯又亮了,假设此时有人在听得到的范围内,那人八成会以为我是个学生,在古希腊研究这门科目上有了麻烦。不然的话,清早5点多,我干嘛鬼叫:“天杀的苏格拉底!”
我一辈子也不会知道,这次断电是否纯属巧合。苏格拉底只说过他会来,可没说会以哪种形式来。我难为情地捡起名片,塞回皮夹时才注意到名片已经起了变化。在最后一行“诡论、幽默和改变”的下面,出现五个粗体字“ 限紧急情况 ”。
我大笑,立刻坠入梦乡。
暑期训练已经开始,看到熟悉的老面孔真好。贺柏留了胡子,瑞克和席德正努力把皮肤晒黑,看起来比以前更修长而强壮。
我很想和队友分享我的生活点滴和我所学到的课程,却不知从何讲起。然后,我想起苏格拉底的名片。热身运动开始前,我把瑞克拉到一旁:“哎,我有东西给你看。”我知道,一等他看了这张发光的名片和苏格拉底的专长后,就会想多知道一点,说不定他们统统都会想知道。
我故弄玄虚,停顿了一下才抽出名片,轻轻一弹:“很特别,不是吗?”
瑞克低头看着名片,又把它反过来,然后抬头瞧着我,脸上一副茫然的表情:“你在开玩笑吗?丹,我不懂。”
我看了看名片,又看了看背面。“呃,”我把纸片塞回皮夹里,嘟嚷着说,“拿错了。算了,我们来做热身运动吧!”我叹口气。这下子,别人肯定更加认定我是队里的怪胎。
真是低级伎俩,我心想,竟把油墨变不见了。
那天晚上,我抽出名片,丢到桌上。“苏格拉底,希望你别再恶作剧,我已经厌倦了老是演白痴。”
他同情地看着我:“哦?你看起来又像白痴啦?”
“苏格拉底,少来了。我拜托你,可不可以就此住手啊?”
“住手什么呀?”
“就是把油墨……”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桌子发着柔光。
“我不懂。”我喃喃自语,“这张名片是不是会改变?”
“一切都会改变。”他回答。
“这我知道,但是它是不是会消失,然后又出现?”
“一切都会消失,然后又出现。”
“苏格拉底,我拿给瑞克看的时候,上面什么字也没有。”
“这是门规。”他耸耸肩,微笑。
“你讲了等于没讲,我想知道怎样……”
“随它去吧,”他说,“随它去吧。”
夏天很快过去。我白天加强体操训练,晚上去苏格拉底那里。我们一半时间练习静坐,另一半时间则在修车房里工作,或放松喝茶。每逢此时,我会问起乔伊,我渴望再见到她,苏格拉底却什么也不肯透露。
暑假即将结束,我的心又回到即将来临的学期。我已经决定搭机回洛杉矶,探望爸妈,“勇士”暂时就停放在这儿的车库保管。我打算在洛杉矶买辆摩托车,骑车沿着海岸北上回来。
我走在电报街上,要买点东西。刚拿着牙膏走出药房时,有个瘦得皮包骨的青少年向我走来。他靠得很近,我闻得到经年累月的酒味和汗臭味。“赏点零钱吧?”他问,眼睛并没在看我。
“对不起,我没有。”我说,心中了无歉意。我走开,心里想着:“去找份工作吧。”这时我模模糊糊感到内疚起来,我刚才拒绝了一个身无分文的乞丐。接着,我又生气地想,他不应该就那样走近别人的身边!
我走过半条街,领悟到自己刚刚又接收了很多心智的噪声,因而感到紧张。一切只不过起因于有个人跟我要钱,而我不肯给。就在这一刹那,我放下,随它去。我觉得轻松了一点,深深吸了一口气,甩开紧张,把注意力转向这美丽的一天。
那天晚上,我在加油站跟苏格拉底聊我的计划。
“苏格拉底,我过几天要飞回洛杉矶看我爸妈,说不定会买辆摩托车。嘿,我今天下午才知道,美国体操协会要派我和席德与参加世界体操锦标赛的选手一起受训。他们认为我们俩很有潜力入选奥运选手,想让我们露露脸。你觉得怎样?”
我很惊讶,苏格拉底竟然蹙起眉头:“该来的总会来。”
我心情昂扬,决定不理他,举步便往外走:“嗯,那就告辞了,过几个星期见。”
“几个小时以后,”他回答说,“中午在喷水池跟我碰头。”
我边纳闷怎么回事,边跟他道别。
我睡了6个小时后,直奔喷水池。这水池是根据以前在此频繁出没的一条狗儿命名的。有几条狗正在那儿、玩水,好消除八月的暑气;几个小孩在浅水处走来走去。
就在伯克利著名的大钟塔当当敲响正午12点时,苏格拉底的影子出现在我脚边。“我们走一走。”他说。我们漫步穿过校园,从足球场后面爬上坡,到草莓峡谷山区。
他终于开口:“丹,对你而言,带有意识的转化过程已经开始了。这是条不归路,要是试着走回头路的话,结果只会……嗯,说这个没意思,我需要知道你是不是已经献身了。”
“你的意思是说,献身某一个机构?”我开玩笑说道。
他笑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说完,我们默默沿着慢跑小径,走在茂密的树荫底下。
走到坡顶,城市尽在我们脚下,苏格拉底才又开口说:“丹,过了某一点以后,就没有人可以帮你了。我会引导你一阵子,不过就连我也得退后,留下你独自一人。在大功告成以前,你将会承受严厉的考验,你将需要很大的内在力量,我只盼望它会及时出现。”
海湾的和风不再吹拂,暑气炽热,我却感到刺骨的寒冷。我在暑热中打着哆嗦,注视着一只蜥蜴匆匆爬过灌木丛。苏格拉底最后那句话刚入耳,我转身——他已经不见了。
我感到莫名的惊恐,匆匆走回慢跑小径。当时我并不晓得准备阶段已经结束了,我的训练才刚要开始,而其后的磨炼险些要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