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风和煦轻柔,五颜六色的春花把芬芳的香气散布到空中,连在淋浴间里都闻得到。我做完了激烈的体操练习后,在淋浴间里冲掉满身的臭汗和酸痛。
我利落地穿好衣服,跑下哈蒙体育馆的后台阶,欣赏球场上方的天空在夕阳余晖中渐渐转为橘红。清冷的空气令我神清气爽,整个人很放松,心平气和,我漫步到市中心买了吉士汉堡,然后前往加州大学戏院。今晚要放映电影《大逃亡》,叙述英美战俘英勇逃亡的事迹。
看完电影,我沿着大学街朝着校园方向慢跑。在苏格拉底上班后不久,抵达加油站。这天晚上生意很好,我一直帮忙到午夜过后。我们走进办公室,洗了手,接着,出乎我意料之外,他做起中国菜,并展开新一阶段的教学。
事情是从我跟他讲起电影时开始的。
“听来很刺激嘛,”他边说边拿出他带来的新鲜蔬菜,“同时也很切题。”
“哦?这话怎么说?”
“丹,你呢,也需要逃亡。你是被自己的幻象所囚禁的俘虏,你对自己和这个世界怀有幻觉。你需要拥有比任何一位电影中的英雄更强大的勇气和力量,才能挣脱幻象,获得自由。”
“我不觉得自己被囚禁了,不过你把我绑在椅子上的那次是个例外。”
他开始洗菜,水哗啦哗啦地流,他说:“你看不见自己的囚笼,因为栅栏是无形的。我工作的一部分就是要指出你的困境,而我希望那会是你这一生最幻灭的经验。”
“哦,老兄,多谢了。”我很惊讶他竟然幸灾乐祸,不怀好意。
“我看你还是不大明白。”他拿着一颗萝卜指向我,接着把萝卜削成一片片。“幻灭是我能送给你的最大的礼物,可是由于你沉溺于幻象,因此认为幻灭这两个字是负面意义的。你对一位朋友表示同情,可能会说:‘喔,那想必是大大的幻灭。’然而,你应该跟他一起庆祝才对。幻灭的意思,是‘脱离幻象’,可是你却紧紧抓着你的幻象不放。”
“是真相。”我反驳道。
“真相?”他边说边把正在切的豆腐推到一旁,“丹,你正在受苦!你其实一点也不享受你的生活。你的娱乐、风流韵事,甚至体操,都只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只是用来躲避隐藏在你心底的恐惧。”
“等等,”我生气了,“你是说体操、恋爱,还有电影是不好的吗?”
“当然不是。可是你并没有享受这些事物,你只是上了瘾,无法自拔。你用它们来逃避你混乱的内在生活,也就是你称之为心智的那一大堆懊悔、渴望和幻想。”
“苏格拉底,等等,这些都不是事实。”
“是,它们都是事实,只是你还没有看出来。你积习难改,总在追求成就与娱乐,从而避开使你痛苦的本源。”他沉吟半晌,“你不大想听我这么说,对吧?”
“我是不大想听,而且我觉得并不适合我。能不能讲点其他比较乐观进取的?”
“没问题。”他说着,拿起蔬菜又切了起来,“事实是,你的生活会很美妙,你根本没有在受苦,你不再需要我,你已经是个勇士。这些听起来怎么样?”
“好多了!”我大笑,但是心里明白这并非事实,“事实说不定存在于两者之间,你觉得呢?”
苏格拉底没有抬头,说:“依我看,你的‘两者之间’是地狱。”
我气急了:“难不成我是个大笨蛋,还是说你对精神障碍者特别有一套?”
“这么说也行,”他微笑着把油倒进炒菜锅里,放在电炉上加热,“但是几乎全人类都处在和你有同样的困境。”
“那又是什么样的困境呢?”
“我以为我已经说明白了,”他耐心地说,“你如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就会受苦;得到不想要的东西,也会受苦;就连得到你正好想要的东西,仍然会受苦,因为你无法永远拥有它。你的心智就是你的困境。它想免于改变,免于痛苦,免于生与死的必然性。然而,改变是一项法则,再怎么假装,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苏格拉底,你知道吗?你可真擅长泼别人冷水,我甚至都不饿了。如果说生命就是苦难,那我何必活着呢?”
“生命并不是苦难。我只是说,你会因它而苦,而非因它而乐——除非你挣脱内心的执念,不论发生什么事,只管自由自在,御风前行。”
苏格拉底把蔬菜和豆腐丢到滋滋作响的油锅中翻炒着,整个办公室香味四溢。他把蔬菜分进两个盘子里,放在旧书桌上,那就算是我们的餐桌了。“我想我的胃口又回来了。”我说。
苏格拉底大笑,用筷子小口小口挟着菜,默默吃饭。我半分钟的吞完了自己这盘,我真的饿坏了。一面等着苏格拉底用完餐,我一面问他:“那么,心智有什么正面用途?”
他从盘子上抬起头:“没有!”说完,又从容不迫吃了起来。
“没有?苏格拉底,这太荒唐了。那么由心智所创造出来的东西呢?你又怎么说?书籍、图书馆、艺术呢?在我们的社会里,通过杰出的心智所发展的一切进步,又该怎么说呢?”
他咧嘴而笑,放下筷子,说:“并没有所谓杰出的心智。”然后端着盘子走向水槽。
“苏格拉底,别再讲这些不负责任的话了,请好好解释清楚!”
他走出浴室,手上高捧着两个亮晶晶的盘子。“我最好帮你把一些字眼重新定义一下。‘心智’就跟‘爱’一样,是个靠不住的用语。合适的定义取决于你的意识状态,这么说吧:你有脑子,它指挥身体、储存信息,并根据那些信息而运作,我们称这些脑部的抽象程序为‘智力’。我到目前都还没讲到心智,脑子和心智并不相同,脑子是真实的,心智却不然。
“‘心智’是在脑部飘荡的虚幻投影,包含了所有随机出现、未加控制的思绪,这些思绪从潜意识潺潺涌进知觉状态当中。意识并非心智,知觉并非心智,专注力并非心智。心智是障碍,是使情况恶化的事物,是人类的一种进化错误。心智对我没有用处。”
我坐着,不发一语,缓慢地深呼吸。我不知说什么才好,好在没过多久就又有话可说:“我不是很清楚你在说什么,但是听来的确有点道理。”
他笑了笑,耸耸肩。
“苏格拉底,我需不需要割掉我的头,好革除我的心智啊?”
他含笑说:“这是个好办法,不过有不良的副作用。脑子是一项工具,能记住电话号码、解开数学题或写诗。它就是以这种方式为身体其他部位工作,就像一辆拖拉机。不过,如果你怎样都无法停止去想数学题或电话号码,或者老是不由自主想一些恼人的思绪或记忆,这时就不是你的脑子在运作,而是你的心智在漫游。接着,心智就会控制你,拖拉机就不听使唤了。”
“我明白了。”
“你必须观察你自己,才能理解我说的意思,才会真正地明白。你有个愤怒的思绪像泡泡般浮起,于是你生气了。你所有的情绪都是这样,它们是针对你所无法控制的思绪而起的反射动作。你的思绪就像一只野猴子被蝎子螫到。”
“苏格拉底,我想……”
“你想得太多了!”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真的愿意改变,我天生就乐于改变。”
“这个呢,”苏格拉底说,“正是你最大的幻象之一。你乐于换衣服、发型、女人、房子和工作,你简直太乐于改变任何事物,但就是不肯改变你自己。不过,你将会改变。要不由我,要不就是由时光来帮助你睁开你的眼睛,虽然时光有时不会留情。”最后,他带着不祥的语气说:“你自己选择吧,不过首先得领悟到一件事:你是个俘虏,然后我们才能策划你的逃亡。”
说完,他走向书桌,手握铅笔,开始核对收据,那模样俨然是一位忙碌的经理。我清楚感觉到,今晚到此为止,下课了。我很高兴。
接下来的两三天,还有之后的几个星期,我都告诉自己,我太忙了,没空去看苏格拉底。但是他的话始终在我心中回响。
我开始在一本小记事簿上做笔记,把自己一天所有的思绪都记下来,只有练体操时不记,因为这时我的思绪已经被动作取代了。两天以后,我就得买较大的笔记本了,可是才过了一星期也记满了。我看到自己竟然有这么多的思绪时吓了一大跳,更不要说大部分还都是负面的。
这个练习让我比较能觉察到自己内心的噪声。我的思绪以前只是潜意识的背景轻音乐,如今我将音量调大了。我停止做笔记,思绪依然喧哗。也许苏格拉底可以帮助我控制音量,我决定今晚去看他。
我在修车房里找到他时,他正在清洗一辆旧雪佛兰汽车的引擎。我正要开口,一位身材娇小的黑发少女出现在门口,就连苏格拉底也没听见她进来,这一点倒是很不寻常。他只比我早半秒钟看到她,随即展开双臂朝她走去,她以跳舞般的姿势迎向他,两人抱在一起,在房间里相拥旋转。接下来数分钟,他们就只是四目交接,彼此凝视,然后苏格拉底问:“是吗?”她回答:“是啊。”那真是美妙又诡异的景象。
我没别的事可做,只好在她每次从我身旁旋转而过时盯着她看。她最多一米五,看来颇结实,可是又流露着优雅、纤弱的气息。她长长的黑发在脑后挽成了髻,露出干净的、神采焕发的脸庞,而脸上最醒目的是那一双眼眸,又大又黑。
我打起呵欠,这才算引起他们的注意。
苏格拉底说:“丹,这位是乔伊(Joy)。”
“乔伊是你的名字,还是说你的心情很快乐(joy)?”我自作聪明地问。
“两样都对,”她说,“大部分时候是这样子没错。”她看看苏格拉底,他点点头。接着,让我吃惊的是,她竟然伸手拥抱我。她的手臂轻轻揽住我的腰,温柔地抱了我一下。我感到一股能量沿着我的脊椎往上涌,随即产生一种来电的感觉。
乔伊明亮的大眼睛望着我,脸上露出一抹甜甜的、顽皮的微笑,我却目光呆滞。“老菩萨一直在折磨你,对吧?”她柔声说。
“呃,大概吧。”我喃喃回答。
“嗯,不过这番折磨是值得的。这点我很清楚,因为他先找到了我。”
我虚软到无法开口问明详情,况且她也已经转向苏格拉底,说:“我要走了,我们星期六上午10点这里见,一起去提尔顿公园野餐怎样?我会准备午餐,天气看起来会很好。怎么样?”她先看看苏格拉底,再看看我。我呆呆地点点头,她悄然无声飘出门外。
那晚剩余的时间,我一点忙也没帮到,老实说,接下来那一星期,我根本就像个没用的傻瓜。好不容易星期六来临了,我拿起衬衫就走向加油站,盼望春天的阳光能把我晒黑,同时希望我强壮结实的体格能让乔伊刮目相看。
我们搭公车到公园,然后越野健行,松树、桦树和榆树围绕在我们四周,地上厚厚一层树叶在脚底噼啪作响。我们在向阳的绿茵小丘上,打开带来的食物,我重重往下一躺,卧在毯子上,迫不及待要晒太阳,希望乔伊也加入。
毫无预警地,蓦然刮起了风,乌云四拢,我简直不敢相信。天空开始下雨,起先是飘着毛毛细雨,才一眨眼大雨就倾盆而下。我抓起衬衫,一面穿衣,一面咒骂个不停。苏格拉底却只是哈哈大笑。
“你怎么会觉得这样很好笑!”我骂道,“我们会变成落汤鸡,一个小时以后才会有公车,而且午餐也泡汤了,这可是乔伊准备的食物,我敢说她可不觉得……”但乔伊也在大笑。
“我不是在笑下雨这件事,”苏格拉底说,“我是在笑你。”他一面哈哈大笑,一面在湿树叶上打滚。乔伊竟然开始唱起歌来,还边唱边跳。这太过分了!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突然之间就停了。太阳破云而出,我们的食物和衣服很快就晒干了。“我的雨中舞挺灵的嘛。”乔伊鞠躬行礼。
我歪躺在地上,乔伊坐在我后面,按摩我的肩膀,这时苏格拉底开口说:“丹,时候到了,你该开始从你的生活经验当中去学习,而不是抱怨或沉溺其中。你刚才看到了两个非常重要的教训,可以说是从天而降的神谕。”我埋头大嚼食物,努力不去听他说话。“首先,”他边嚼着莴苣边讲,“你的失望和怒火都不是下雨所造成的。”我嘴巴塞满了马铃薯沙拉,没办法开口表示异议。苏格拉底继续讲下去,手上还拿着片胡萝卜,架势十足地在我面前挥来挥去。
“下雨是完全符合自然法则的现象,你在野餐遭到破坏时‘很不高兴’,在太阳再度出现时觉得‘快乐’,这两者都是你的思绪的产物,和实际上发生的事情并不相干。比方说,你不是曾经在庆功会上感觉到‘不快乐’吗?因此很显然的,左右着你心情好坏的本源,是你的心智,而不是别人,更不是你所在的环境。这就是第一个教训。”
苏格拉底咽下马铃薯沙拉,继续说:“第二个教训是,我观察到,你在注意到我一点也没有不高兴时,变得更加生气。你开始拿自己跟一位勇士对照——对不起,是两位勇士。”他朝乔伊笑笑,“丹,你不大喜欢这样,对吧?这说不定暗示着,有必要改变了。”
我臭着一张脸坐在那儿,反复思索他这番话。我几乎没有察觉到他和乔伊突然跑开。不久,又下起毛毛雨。
苏格拉底和乔伊回到毯子上。苏格拉底开始跳上跳下,模仿我之前的动作。“该死的雨!”他嚷道,“我们的野餐泡汤了!”他用力踩着脚步来来回回,然后在踩到一半时停下来,对我眨眨眼,露出顽皮的笑容。接着,他扑向一堆湿树叶,肚皮朝下趴着,假装在游泳。乔伊唱起歌来,或者笑了起来,我分辨不出那是唱还是在笑。
我也抛开了矜持,开始跟他们一起在湿树叶堆里打滚,和乔伊玩摔跤,我尤其喜欢这一部分,我想她也有同感。我们尽情奔跑、跳舞,直到天色已晚,不得不踏上归途。乔伊像淘气的小狗似地蹦蹦跳跳,却拥有女勇士该有的一切优点。我坠入情网了。当公车颠簸开下俯瞰海湾、连绵起伏的群山,日落时分的天空变成一片粉红和金黄。苏格拉底有点有气无力地试图对我扼要说明那两个教训,我则竭尽所能地不理会他,光顾着蜷缩在后座,和乔伊依偎在一起。
“请注意。”他伸出手,用两根指头捏着我的鼻子,把我的脸转向他。
“你要干什么?”我问。苏格拉底捏住我的鼻子,那时乔伊正俯在我耳边低语。“我情愿听她的,也不要听你的。”我说。
“她只会带着你寻欢作乐,”他笑,放开我的鼻子,“就连一个在欲望中挣扎的小傻瓜也看得出来,他的心智是怎样制造了他的失望,还有他的喜悦。”
“说得真好。”我说,随即迷失在乔伊的翦翦双瞳里。
公车过弯道时,我们都默默坐着,远望旧金山华灯初上。公车在山脚停靠,乔伊迅速起身下车,苏格拉底紧随其后。我也想跟在后面,但是苏格拉底回头看我一眼,说:“不行。”就只这两个字。乔伊透过打开的车窗,看着我。
“乔伊,我什么时候能再看见你?”
“看情况,说不定很快。”她说。
“看什么情况?”我说,“乔伊,等等,别走。司机,我要下车!”可是公车已驶离,乔伊和苏格拉底消失在黑暗中。
星期天,我陷入极度沮丧的情绪中,无法自拔。星期一课堂上教授讲的内容,我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练体操时,我心事重重,没有一点精力。从那天野餐之后,我就什么东西也没吃。我在为星期一晚上的加油站之行做准备,如果再见到乔伊,我会劝她跟我一起走,不然就是我跟她一起走。
她果真在那儿。当我走进办公室时,她正和苏格拉底一起笑着。我觉得自己像个不速之客,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笑我。我走进去,脱下鞋子,坐好。
“嘿,丹,你今天有没有比星期六那天更聪明?”苏格拉底说,乔伊微笑着,她的微笑伤了我。苏格拉底又说:“我本来不敢肯定你今晚还会不会来,因为我恐怕讲了一些不中听的话。”他的话像一把铁槌,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我恨得咬牙切齿。
“丹,试着放松一点。”乔伊说。我知道她是想帮我,但我却觉得自己受到他们俩的苛责,毫无招架之力。
“丹,”苏格拉底继续说,“看看你自己。如果还是对自己的弱点视而不见,又怎能改正弱点呢?”
我简直说不出话来。好不容易能开口了,却因为愤怒和自怜,连声音都在发抖。“我的确是正在看……”我真不想在她面前表现得这么窝囊。
苏格拉底漫不经心地说下去:“你不由自主地就臣服于内心的情绪和冲动,这实在是大错特错。如果你依然故我,就会一辈子都是现在这副德性……我简直想不出还有比这更糟的命运!”苏格拉底说完大笑,乔伊点头表示赞同。
“他有时候挺呆板的,是吧?”她对苏格拉底说。
我握紧拳,尽量控制自己的声音:“在我听来,你们的话都不怎么好笑。”
苏格拉底往椅背一靠。“你生气了。想要掩饰,却掩饰得不怎么高明。你的怒气证明了你的幻象有多顽劣。何必捍卫一个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自我呢?小傻瓜何时才会长大呀?”
“你才是疯子!”我听见自己在高声叫骂,“没遇见你之前,我本来过得好好的。你的世界似乎充满了苦难,但我的世界可没有。我是很沮丧没错,可是只有来这里见你时才这样!”
乔伊和苏格拉底都一语不发,只是点点头,露出同情和怜悯的表情。天杀的怜悯!“好,你们俩把一切都看得那么清楚、那么单纯、那么好玩,我无法了解你们,也不想了解!”羞愧和纷乱令我眼前一片迷茫,我自觉像个傻瓜,蹒跚走出门,心中暗暗发誓,要从此忘了他,还有她,并忘记自己曾经在一个繁星闪烁的夜晚走进这间加油站。
我的气愤是假的,我知道。更糟的是,我知道他们也知道。我觉得自己像个小男孩,在苏格拉底面前表现得很愚蠢,这我还受得了,但我却受不了自己在乔伊面前丢脸。这下子,我肯定永远失去她了。我在街上奔跑,不知不觉竟往和家相反的方向冲,最后走进大学街上的一间酒吧,拼命把自己灌醉。当我总算回到家时,已醉得不省人事,这是值得庆幸的一点。
我绝不能回去。我决定设法重拾几个月前抛弃的正常生活。第一件事便是赶上功课进度,免得毕不了业。苏西把她的历史笔记借给我,有位体操队友借我心理学笔记。我通宵赶报告,埋首苦读。我有很多东西必须努力记起,还有很多则必须遗忘。
在体育馆,我全力苦练,不练到筋疲力尽绝不罢休。教练和队友看到我恢复元气,起先都很高兴。我最要好的两个伙伴瑞克和席德,对我如此无所畏惧表示惊叹,开玩笑地说:“丹在找死。”无论什么动作,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试了再说。他们都以为我勇气十足,其实我是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心里好痛苦,要是受了伤,起码能为这份痛苦找到理由。
过了一阵子,瑞克和席德不再开我玩笑。
“丹,你的黑眼圈越来越深,你多久没刮胡子了?”瑞克问道。
“你看起来实在是太瘦了。”席德说。
“这是我的事,”我没好气地说,“不,我的意思是,谢了,我没事,真的。”
“好吧,要多睡一点觉,不然还不到夏天,你就会瘦得只剩皮包骨。”
“嗯,我知道。”我并没有告诉他们,我并不介意自己消失无踪。
我把身上仅存的少数脂肪转化为软骨和肌肉。我看起来很结实,活像米开朗基罗的雕像。我的肤色苍白、半透明,就跟大理石一样。我几乎每晚都去看电影,但是有一幕影像却始终萦绕在我心底:苏格拉底或单独一人,或和乔伊结伴坐在加油站里。有时,我会依稀看见他们俩坐在那儿,嘲笑着我,也许我不过是他们的猎物而已。
我没有和苏西或其他女生厮混,所有的冲动都消耗在训练中,被汗水冲掉。况且,在凝视过乔伊的眸子后,叫我如何再凝视其他人的眼睛呢?有天晚上,我被敲门声吵醒,听到门外传来苏西腼腆的声音:“丹,你在里面吗?丹?”她把字条塞进门下面,我甚至没有起床看一眼。
生活变成一种折磨,别人的笑声让我觉得很刺耳。我幻想苏格拉底和乔伊两个人像巫师和女巫一样笑着,共谋算计我。我看电影时,银幕没有色彩,吃东西时也味同嚼蜡。有一天在课堂上,华金斯教授在分析某一件事对社会的影响,我站起来,听到自己使劲地喊:“狗屁!”华金斯设法不理会我,可是所有的眼睛,总有500对吧,都投射在我身上。有观众,我要让他们都知道!“狗屁!”我嚷道。不知道是谁在拍手,还传来一阵笑声和窃窃私语。
华金斯教授本着他一贯冷静的绅士作风,说:“麻烦你说明一下好吗?”
我从座位一路挤出来到走道上,步上讲台,突然之间真希望自己刮了胡子,穿了件干净的衬衫。我面对他站好:“这些东西和幸福和生活有什么关系?”席间传来更多掌声,我看得出来他正仔细打量我,评估我有没有危险性……然后判定大概是有的。
“你讲的说不定有道理。”他轻声默认。我在500人面前受到鼓励,想要对他们说明一切——我想教导他们,让大家都明白。我转向全班同学,开始讲述我在加油站和一个男人聚会的事情,他让我看到,生活并不是表面上显现出来的那副情景,还讲起有个国家的人都发疯了,惟有山上的国王一人独醒的故事。起先,台下一片死寂,然后,有几个人笑了起来。哪里不对劲了?我又没讲笑话。我继续讲故事,不久笑声就如一波波的潮水,淹没了整间教室。他们难不成都疯了吗?还是,我疯了?
华金斯小声对我说了什么,但我没有听到。我继续语无伦次,他再次放低声音说:“孩子,我想他们之所以笑,是因为你的裤子拉链没拉上。”我羞愤死了,赶快低头看,接着投向众人。不,我不要再做傻瓜了!我不要再当笨蛋了!我哭了起来,笑声消失。
我跑出课堂,冲过校园,直到再也跑不动。两个女人从我身旁经过……在我看来,她们像塑胶机器人,社会的寄生虫。她们以厌恶地瞪了我一眼,走开。
我低头看看自己脏兮兮的衣服,几乎要泛臭味了。我的头发蓬乱,好几天没有刮胡子。我莫名其妙走到学生活动中心,却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到那里的,只是一屁股坐进一张黏黏的、铺了塑料布的椅子,而且还睡着了。我梦见自己被一把闪亮的剑刺穿,插在木马上,木马连接在倾斜的旋转台上,飞快地转啊转,我拼命想伸手勾到套环。忧伤的音乐走调了,我听到乐声后面传来骇人的笑声,我惊醒,觉得头晕目眩,跌跌撞撞地走回家。
我开始像幽灵般飘来荡去,混过一堂又一堂课。我的世界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整个颠倒过来。我设法重返旧有的生活轨道,想借着用功读书和苦练体操来激励自己,然而一切都不再有丝毫感觉。
这段日子里,教授们照样口沫横飞,大谈文艺复兴、老鼠的本能和米尔顿的中年生活。我每天在校园的示威活动声中走过广场,穿越静坐抗议的人群,仿佛置身梦中,没什么对我是有意义的。学生权利并不能给我安慰,迷幻药也无法抚慰我。我就这么飘浮游荡,如同身处外地的异乡人,夹在两个世界当中,归属无着。
有天近傍晚时,我坐在校园地势最低处的红杉林中,等着天黑,思考最好的自杀方法是什么。我不再属于这个尘世。不知何故,我的鞋子不见了,我只穿着一只袜子,双脚脏兮兮的,还有干掉的血迹。我并不觉得痛,什么感觉都没有。
我决定最后再看望一次苏格拉底,于是拖着脚步走向加油站,在街对面停了下来。他快要替一辆车子加完油时,有位女士带着一个年约四岁的小女孩走进加油站。我想她并不认识苏格拉底,可能只是要问路什么的。小女孩突然对他伸出手,他抱起小女孩,她双手环抱着他的脖子。那位女士想把小女孩拉下来,她却不肯放手。苏格拉底笑了,和小女孩说了什么,然后轻轻把她放下来。他单腿屈膝蹲下,拥抱她。
这时,我突然悲从中来,哭了起来,身体因为痛苦而颤抖。我转身跑了好几百米,然后倒在小径上。我累得没有力气走回家,无法做任何事情。
我在医院醒来,手背上扎着点滴。有人替我刮了胡子,把我的身子洗干净了。至少,我现在觉得平静了。第二天下午,我打电话到健康中心请求出院。
“贝克医生办公室,你好。”他的秘书接电话。
“我叫丹·米尔曼,想尽快和贝克医生约诊。”
“好的,米尔曼先生,”她以秘书惯有的明快且带有职业性友善的嗓音说,“医生下星期二的下午一点有空档,这个时间可以吗?”
“能不能再早些?”
“恐怕不能……”
“小姐,我在下星期二以前就自杀了。”
“那可不可以请你今天下午来?”她的声音含有抚慰的力量,“下午两点,可以吗?”
“可以。”
“好的,那么到时候见,米尔曼先生。”
贝克医生又高又胖,左眼周围有轻微的神经性抽搐。我突然不想跟他谈话,该从何说起呢?难道我要说:“嗯,医生大人,我有位师父名叫苏格拉底,他会跳到屋顶上。不,不是从屋顶上跳下来,不过我倒是打算这么做。还有,哦,对了,他带着我到别的时空旅行,我变成了风,我有一点沮丧,是的,学业还好,我是体操明星,我想自杀。”
我站在那儿:“医生,谢谢你,我突然心情很好,我只是想知道别人是怎么生活的。一切都没有问题。”他开口了,字字斟酌,好讲出“正确”的话,不过我径自走了出去,回家睡觉。此时此刻,睡觉似乎是最轻松的选择。
那晚,我步履蹒跚走到加油站,乔伊不在那儿。我一方面觉得很失望,我好想再次凝望她的眸子,好想再拥她入怀以及被她拥抱;另一方面,我却又松了口气,又是一对一的局面了,苏格拉底和我。
我坐下时,他提也不提我好一阵子没来的事,仅仅说:“你看来又累又沮丧。”语气并未带一丝同情,我却热泪盈眶。
“对,我很沮丧,我是来告别的,我应该这么做。我陷在中途,进退两难,再也受不了,我不想活了。”
“丹,有两件事你搞错了。”他走过来和我并肩坐在沙发上,“第一件事,你还没到中途,离那儿还远得很,不过你已经快走到隧道的尽头了。至于第二件事嘛,”他边说,边把手伸向我的太阳穴,“你不会自杀的。”
我瞪着他:“谁说的?”
这时我发觉我们已不在办公室,而是坐在廉价旅馆的房间里。霉味,灰色的薄地毯,两张狭小的床铺,还有龟裂的二手货小镜子。
“怎么回事?”这一刻,我的声音又有了生气。这些旅程总能振奋我的身体,我感觉到一股能量。
“自杀意图正在酝酿中,只有你能阻止它。”
“我还没有要自杀。”我说。
“傻瓜,不是你,是窗外那个年轻人,在窗台上。他念南加州大学,叫唐纳,是足球队员,主修哲学。他现在上四年级,可他不想活了。去吧。”苏格拉底朝着窗子做手势。
“苏格拉底,我不行。”
“那他就会死。”
我往窗外看,见到在约十五层楼底下,有成群小小身影的市民在洛杉矶闹市街上抬头往上看。我匆匆扫视四周,看到一个穿着咖啡色牛仔裤和运动衫的浅色头发青年,站在离我三米远的狭窄窗台上,低头看着下方,准备往下跳。
我不想吓到他,轻轻地叫他的名字。他没听见,我又叫了一次:“唐纳。”他猛抬头,差点跌下去。
“别过来!”他警告说,接着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唐纳,我有位朋友认识你。我可不可以坐在这边的窗台上,跟你谈一谈?我不会再靠近的。”
“不,不要再说了。”他看起来精神涣散,声音单调平板,没有丝毫活力。
“唐,别人都叫你唐吗?”
“对。”他机械地回答。
“好吧,唐,命是你自己的。反正,世界上有99%的人会自杀。”
“你说这鬼话是什么意思?”他说,有一丝生气回到声音里,他开始比较用力地抓着墙壁。
“是这样的,大多数人的生活方式等于在自杀,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他们抽烟、喝酒、压力过大、暴饮暴食,虽然要花上三四十年的时间才会杀死自己,可是照样是自杀。”
我挪近一两米,我必须小心斟酌用字。
“我叫丹,真希望我们能有时间多聊聊,我们说不定有些共通点,我是个运动员,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念书。”
“嗯……”他停下来,打起哆嗦。
“唐,听我说,我坐在窗台上,越坐越觉得胆颤心惊,我要站起来,好抓着什么。”我缓缓起身,有点发抖。天哪!我心想,我是着了什么魔,跑到这窗台上来干嘛啊?
我轻言细语,设法跟他搭上话,“听说今晚的日落会很美,会吹来暴风云,你确定不想再看到日落或日出吗?你确定你永远不想再去爬山吗?”
“我从来没爬过山。”
“唐,那儿的水呀,空气呀,一切都那么纯净,松针的香气四处飘散,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去爬山,你看怎么样?你要是想自杀,至少也等看过山以后再自杀也不迟。”
事已至此,我可以说的都说了,现在就看他自己的了。我在劝他时,越说越希望他能活下去。现在,我跟他相距不过一米。
“别再过来!”他说,“我想要死……立刻。”
我放弃了。“好吧。”我说,“那我跟你一起跳下去,反正我已经看过该死的山了。”
他头一回双眼看着我:“你说真的吗?”
“我是说真的,你先还是我先?”
“可是,”他说,“你为什么想死呢?这太扯了,你看起来那么健康,一定有很多值得让你活下去的东西。”
“听好,”我说,“我不知你有什么困扰,不过我的问题比你大多了,你甚至无法理解我的问题。我话说完了。”
我往下看,事情很好办,只管把身子向前倾,让地心引力完成其他的事就可以了。这一回,我终于能证明苏格拉底这自鸣得意的老头子错了。我可以笑着往下跳,一路嚷道:“老混账,你错啦!”直到我跌个粉身碎骨,肝胆俱裂,从此再也看不到日出。
“等等!”唐朝我伸出手,我犹疑了一下,然后握住他的手。我凝视他的眼睛,他的脸孔开始产生变化,变狭长了,头发颜色则变深,身体也变得比较瘦小——我站在那儿,看着我自己——接着镜像消失,剩我一个人。
我大吃一惊,往后退一步,然后滑了一跤,跌落下去,一再翻滚。我的心灵之眼看到那个穿着披风的恐怖幽灵,正在下面等着我。我听见苏格拉底在上面某个地方喊着:“十楼,女性内衣、床单;八楼,家居用品、照相机……”
我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凝视着苏格拉底温和的笑容。
“怎么样?”他说,“还想自杀吗?”
“不想了。”然而做了这个决定以后,生命的重量和责任又落回我身上,我告诉他我所有的感受。苏格拉底抓着我的肩膀,只说:“丹,坚持下去。”
那晚临走前,我问他乔伊在哪里,告诉他我想再见到她。
“再等一阵子。她会去找你,说不定再晚一点吧。”
“可是,如果能跟她再聊一聊,事情就会容易多了。”
“谁跟你讲过事情会比较容易的?”
“苏格拉底,”我说,“我非见到她不可!”
“没什么事是非怎样不可的,只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你不能再抱着‘我要这个、我要那个’的观点来看这世界。放轻松点!当你失去你的心智时,就会清醒过来。不过,在此之前,我要你继续观察,尽可能去观察你心智的碎片。”
“要是能打电话给她就好了……”
“回去吧。”他说。
接下来几周,我心智的杂音彻底占了上风。狂野、杂乱、愚蠢的思绪,自责、焦虑、渴望——全都是杂音。就连在睡觉时,梦中那震耳欲聋的声响也猛烈攻击我的耳朵。苏格拉底自始至终都是对的,我的确身陷囹圄。
直到某个星期二晚上十点,我跑到加油站,冲进办公室,呻吟道:“苏格拉底!要是我不能调低这些杂音,我就要疯啦!我的心智像匹脱缰野马,一切就像你告诉过我的。”
“很好!”他说,“勇士的首次领悟。”
“如果这就是进步,那我宁可退步。”
“丹,如果你骑上一匹你以为已经被驯服的马儿,结果却是匹野马,会发生什么事?它会把你从马背上摔下来,或踢落你的牙齿。生活会以它自以为好玩的方式,不断地踢落你的牙齿。”
我不能否认,再也不能。
“可是如果你知道那是匹野马,自然就会以恰当的方法应付它。”
“苏格拉底,我想我了解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了解你的想法了?”他含笑着说。
他特别叮咛,让我的“领悟”先稳定几天再说。听完这番话,我就离开了。我尽力而为。
接下来几个月,我变得越来越有觉察力,但是当我走进办公室时,却还是提出同样的问题:“苏格拉底,我终于领悟到我的心智噪声有多大,我的马有多野。我该怎么驯服它?我该如何降低这些噪声?我该怎么做才好?”
他搔搔头:“嗯,我想你得培养非常好的幽默感。”他大笑,接着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他伸懒腰的方式和大多数人不同,不是双手向两侧伸展,而是像猫咪那样,弓起背,我听见他的脊椎骨喀嗒喀嗒响。
“苏格拉底,你知不知道你伸懒腰时,看起来像一只猫。”
“大概是吧。”他不当一回事地回答,“模仿各种动物正面的特性,是很好的练习,同样,我们也会模仿某些人类的正面特性。我正好很欣赏猫,猫的动作就像个勇士。而你呢,你模仿的对象是大笨驴。现在时机成熟,你也该开始扩大你的模仿范围了,你说对不对?”
“对,大概吧。”我以平静的语气回答,心里却很生气。刚过午夜我就告辞,提早打道回府。
睡了五个小时以后,我被闹钟叫醒,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加油站。在那一刻,我暗自下定决心。我再也不要扮演受害者,不要再让他自以为高人一等。我要当猎人,我要反过来追猎他。离天亮还有一个钟头,到那时他才能下班。我藏身在加油站附近、校园边的矮树丛中,我要跟踪他,想办法找到乔伊。
我透过树叶窥视他的一举一动。由于全力警戒,思绪沉静了下来。我一心一意只想查出他在加油站以外的生活,有关这方面,他始终绝口不提。现在,我要自己去找出答案。
我像只猫头鹰似的盯着他,我从来没有留意过他的动作是如此优美,就像一只猫。他洗车窗的手法干净利落,没有一丝累赘,把加油管滑进油箱时,也优雅得有如艺术家。
苏格拉底走进修车房,大概是去修车吧。我开始觉得疲倦,不由得合上了眼,再睁开眼时,天边已有一丝鱼肚白,我想必睡了几分钟……糟糕,我跟丢他了。
这时,我又看到他,正忙着最后一分钟的工作。他走出加油站,过马路,直直往我坐着的地方走来。我的心一阵收缩,身体僵硬、颤抖又发痛,但我藏得很隐密。我只希望,他今早不会有兴致“在树丛周围搜寻猎物”。
我退回到树丛当中,设法保持镇定。一双穿着凉鞋的脚轻快滑过,离我的藏身处只有一米远。我几乎听不见他轻盈的脚步声,他走上向右分叉的小路。
我像只松鼠似的,迅速但小心地沿着小路奔跑,苏格拉底走路的速度快得惊人,我差一点赶不上他的步伐几乎快跟丢时,我看到他走进了图书馆。怎么回事?我心想,他为什么要去那里呢?我怀着激动的心情,继续跟踪。
我走进橡木大门,经过一批早起的学生,他们全都转过头来,笑眯眯地看着我。我不理他们,沿着长长的走廊追踪我的猎物。我看到他向右转,然后就不见了。我疾速冲到他消失的地方。不可能搞错的,他的确走进这道门,里面是男厕,没有别的出口。
我不敢进去,仍留在附近的电话亭。10分钟过去了,20钟过去了,难道我跟丢他了吗?我的膀胱发出紧急信号,我必须进去——不只是要找苏格拉底,而且还要用洗手间。有什么不行呢?这里毕竟是我的地盘,不是他的。我要请他说清楚讲明白,不过这种状况的确很尴尬。
我走进贴着瓷砖的洗手间,一个人影也没见到。小解完后,我开始更仔细地搜索。这里没有其他的门,他一定还在里头。有个家伙从隔间出来,看到我弯腰查看每个隔间的下方,蹙着眉头匆匆走出门外,边走边摇头。
我仍继续手头的正事。我低头迅速看了下一个隔间的下方,起先见到穿着凉鞋的脚背,接着苏格拉底的脸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上下颠倒,歪嘴而笑。他显然是背对着门,身体向前弯,头摆在两膝之间。
我大吃一惊,踉跄向后退,脑子里一片茫然。我没有正当的理由可以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在洗手间里举止怪异。
苏格拉底打开门,以花俏的手势冲了马桶。“一个人被菜鸟勇士追踪,可是会得便秘的!”他的笑声回荡在贴瓷砖的洗手间内,我满脸通红,他又整了我一次!我又变成大笨驴,简直要觉得自己的耳朵跟着变长了。我又愤怒又羞愧,身体直发抖。
我感觉得到自己满脸通红。照了照镜子,我看到头发上竟整整齐齐地绑着条神气活现的黄色缎带。难怪我穿过校园时,别人都莫名地露出微笑,以及刚才在洗手间的那个人为何对我抛以诧异的眼光。想必苏格拉底趁我在树丛里打瞌睡时,把它绑在我头上。一阵倦意突然涌来,我转身,走出门。
门就要关上时,我听见苏格拉底以怜悯的语气说:“这不过是要提醒你,谁是师父,谁是徒弟。”
那天下午,我拼命地练习。我不跟人说话,别人也很识相,没跟我说话。我生着闷气,立誓要竭尽所能,让苏格拉底承认我是一位勇士。
快要离开时,一位队友拦住我,交给我一封信:“有人把这个留在教练办公室,收信人是你。丹,是不是你的粉丝啊?”
“不知道。谢了。”
我走出门,拆开信封,一张白纸上写着:“怒气比恐惧更有力,也比哀伤更有力。你的心灵正在成长,你已准备好要接受剑了。苏格拉底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