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等级制度的基层也有好处,因为可以培养感恩和谦逊的品格。说感恩,是因为他人的某些专长在你之上,你应该为此感到欣慰。世界上众多问题的严峻性和复杂性创造了许多亟待填补的空位,有能力可靠、经验丰富的人来填充这些位置是一件值得感恩的事情。说谦逊,是因为自以为是会导致盲目,而预设无知才会促进学习。你应该和比你懂得多的人而不是和你懂得一样多的人交朋友,因为世界上前者数不胜数,后者则数量有限。
有时你会被自己不知不觉中顽固保守的假设逼入困境,而能拯救你的唯有那些你尚未知晓的事物。
保持初学者的状态也有好处。塔罗牌深受直觉主义者、浪漫主义者、算命先生和骗子们的喜爱,塔罗牌中的“愚者”这张牌代表的是积极,法则一开头的插画就是它。愚者是一个帅气的年轻人,他正在山中旅行,阳光照耀在身上,而他视线朝天,即将从悬崖踏空跌入山谷中。而他的优势也恰恰在于这种敢于跌落谷底的意愿。人只有在做愚蠢的新手时才能学习,所以荣格将愚者原型视为救赎者原型的前身,而救赎者原型象征着完美的个体。
愚蠢的新手不得不一直保持对自己和他人的耐心与包容。他人有时会将他展现的无知、生涩和无能归结于不负责任,这样的谴责或许有道理,不过将愚者的不足视为道德上的堕落,不如理解为这是他的脆弱本质带来的必然结果。伟大的人都是从渺小、愚昧和无用开始成长的。这个道理贯穿了流行文化和经典传统文化,比如迪士尼的匹诺曹与辛巴,还有J.K.罗琳笔下的哈利·波特。匹诺曹开始是个没有头脑、任人摆布的木偶;狮子王曾是个天真的幼崽,被他邪恶作乱的叔叔当作棋子;学习魔法的哈利·波特则是个没人爱的孤儿,睡在脏兮兮的柜子里,被伏地魔视为死敌。伟大的神话英雄们也通常都出身卑微,比如来自奴隶家庭或者低贱地诞生于马槽中。他们也经常面临巨大危险,比如法老刚好决定杀死某个民族的所有长子,或者大希律王颁布了类似法令。但今天的新手就是明天的大师。
哪怕是最成功的人,只要希望成就更多,都应该保持新手心态,努力、谦虚、谨慎地投身游戏,为下一步发展做好准备。
我在写这一法则时和家人去过多伦多的一家餐厅,当我们准备就座时,一位服务员问我可否与我说几句话。他告诉我他一直在看我的视频,听我的播客,读我的书,也因此改变了对自己这份社会地位低微但必不可少的工作的态度。他不再自责或者抱怨工作,而是选择心存感恩,并努力把握眼前的机会。他决定试试,看自己用勤劳苦干可以换来什么。最后,他带着真诚的笑容告诉我,他在6个月内已经被晋升了3次。
这个年轻人已经意识到他的处境暗含的机会比他最初看到的要多,尤其是先前身处底层的怨恨和悲观会遮蔽他的视野。餐厅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地方,况且这家餐厅属于一个全国性的大型高端品牌。服务员想在这里做好工作就必须和厨师们搞好关系,而厨师是公认的不好相处。另外,他还必须礼貌待客、集中注意力,同时适应餐饮业潮汐性的工作节奏。他必须准时到岗、头脑清醒,无论对上级经理还是下级洗碗工都保持尊重。在一个运作良好的公司里,他只要做到了这些,就会很快变得难以替代。顾客、同事和老板都会对他越来越好,也会出现一些意外的新机会。此外,无论他决定继续在餐饮业奋斗、求学深造还是转行,他所积累的技能都可以继续发挥价值。就算转行,雇主的好评也会大大拓宽他后面的道路。
这个年轻人自然也对自己的转变感到非常开心。他的快速晋升有效消除了他对自己职级的担忧,而薪水的增加也令人欣慰。他通过接纳自己的新手角色实现了超越。他不再对环境和同事关系悲观,而是接受了等级安排和自己的职位,看到了之前因骄傲而看不到的机会。他不再诋毁自己所属的等级架构,尽职尽责,而这种怀着谦逊的成长带来了很大的回报。
做新手是好事,而与他人平等相处也是如此。
往往平辈间才能有真正的交流,因为信息很难在一个等级制度中向上传播。
身居高位的风险就在于你会因为现有的观点、知识和能力而产生地位上的理所当然感,于是就缺乏动力和理由去承认错误或学习改变。当下属指出上级的无知时,有可能会羞辱到后者,并动摇其地位和影响力的合理性,让他显得无能、过时或虚假。因此,在为老板等人指出问题时,最好谨慎地私下进行,而且带着解决方案、委婉提出。
自上而下的信息流动也存在障碍。比如身居体系下层的人会对自己的位置不满,从而不愿积极回应来自高位者的信息,甚至出于纯粹的怨恨而故意对着干。此外,新手会因为缺乏经验、教育或者不熟悉自己的岗位工作,而在不加判断高位者的观点质量和能力的情况下就顺从其权威地位。相比之下,同辈之间的影响力主要来自说服,以及认真回应他人的注意力,彼此的平等状态也需要通过有舍有得来维系。所以,处于等级制度的中间位置是有利的。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友谊很重要,而且在生命早期就开始形成。两岁的孩子通常都以自我为中心,但也能产生简单的互惠行为。我的外孙女斯嘉丽就会在我的要求下高兴地把她最喜欢的一个用来安奶嘴的毛绒玩具递给我。我会把玩具递回去或者扔回去,而有时候她也会再扔给我。她很喜欢这个游戏,有时我们也会用她正在学着使用的勺子来代替。她会和自己的母亲、祖母以及任何熟悉到可以一起玩耍的人玩这个游戏,而以此为起点,她就会逐渐发展出成熟的分享行为。
我的女儿米凯拉,也就是斯嘉丽的妈妈,在我写这个法则的那几天带着孩子去他们公寓楼楼顶的一个户外游乐空间玩。那里有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还有许多玩具。斯嘉丽把尽可能多的玩具囤积在她妈妈的椅子旁边,每当有孩子来盗取玩具时她都会本能地显出不悦,她甚至还直接从另一个孩子手里抢过一个球来放到自己的玩具堆里。这样的行为在两岁以下的孩子身上很典型,他们虽然已经有了互惠行为,并会以有趣的方式表达出来,但次数仍然有限。
不过到了3岁,大多数孩子就有能力真正分享了。他们能够在一个需要排队的游戏中接受延迟满足。哪怕并不能用语言清晰地描述,他们也开始理解多人游戏的目的和规则。他们会和经常见面并形成了互惠玩耍关系的孩子建立友谊,有时这些关系也会成为孩子在家庭之外最早体验的亲近关系。这类关系大概率形成于两个年龄相仿,或者至少成熟度相仿的孩子之间,在这类关系里,孩子开始学会如何与同辈紧密联结、相互尊重。
这种彼此的联结极为重要。
缺乏至少一个紧密朋友的孩子之后出现抑郁、焦虑或反社会倾向等心理问题的概率要大很多 7 ,而朋友较少的孩子成年后失业或者独身的可能性也更大 8 。
目前也没有证据表明友谊的价值会随着年纪的增加而降低。 即使将整体健康状况考虑在内,拥有高品质社会关系网的成年人在各项死亡率指标上的风险都更小。这一规律也存在于患有高血压、糖尿病、肺气肿和关节炎等疾病的老年人,以及患有心脏病的成年人当中。有趣的是,有一些证据表明,为他人提供社会支持会比获得社会支持更有助于保持健康水平 9 ,这很可能是因为给予更多的人获得的也更多。因此,给予似乎真的比获得更好。
同辈可以共担人生的沉重和喜悦。最近我和妻子都遭遇了严重的疾病,好在我们有家人和挚友的持续陪伴与支持,他们放下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来照料危机中的我们。此前,在我的《人生十二法则》一书获得成功后,以及随后的巡回演讲活动中,我和妻子都和一些亲友保持着紧密联系。这些亲友由衷地为我们感到高兴,热切地关注我们的生活,也愿意和我们讨论那些本来会令人感到难以承受的公众反应。这极大地增加了我们所有努力的价值和意义,也降低了生活的剧变带来的孤立感。
除了友谊,在工作中和职级接近的同事建立的关系也是同辈调节的重要来源。要维护好和同事的关系,就要在必要的时刻表达赞扬,公平地分担必须完成的苦活儿,在团队合作中守时高效、服从安排,以及让人们看见你的不计辛劳。同事的认可或者批评会强化这些互惠,从而和友谊一样促进我们心理功能的稳定性。如果你是个值得信赖的人,那么在遇到困难时与你共事的人也更愿意伸出援手。
在和朋友、同事的相处中我们可以克服自己的自私倾向,学会不要总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另一个不显眼但同样重要的好处是,当他们支持我们维护自己的利益时,我们也会克服过度的天真善良,避免因被人利用而过度付出。这样我们也许就能有幸建立起真正的互惠互利关系,享受诗人罗伯特·彭斯著名的诗句中所描述的好处:
啊,但愿上天给我们一种本领,
能像别人那样把自己看清!
那就能免于去做许多蠢之事,
也不会胡思乱猜,
什么装饰和姿势会抬高身份,
甚至受到膜拜! 10
成为权威是一件好事。人是脆弱的,所以生活充满了困难和痛苦。缓解痛苦的最基本任务是让每个人有食物、净水、卫生设施和栖身之地,而这都需要动力、努力和能力。让许多人共同解决一个问题时,等级制度就会产生,有能力的人会开始行动,没那么有能力的人也会尽量跟随,并且在过程中成长。面对真实的问题时,最能解决问题的人应当上升到顶层。这不是权力,而是由能力决定的恰当的权威性。
当有能力的权威在解决必要的问题时,赋予他们权力是理所应当的。在承担解决复杂问题的责任时,成为有能力的权威也同样必要。这或许就是一种理解责任感的方式:一个有责任感的人主动承担解决某个问题的责任,然后勤劳甚至富有野心地和他人一起寻找最有效率的解决方式。之所以要有效率,是因为还有其他问题要解决,效率可以节约资源以用于别处。
野心经常被有意误读为权力欲,进而被明褒实贬,被诋毁和惩罚。野心有时候的确就是意图左右他人,但“有时候”和“总是”之间有着重要的区别。权威不仅是权力,将这两者混淆有害无益。当一个人对他人施加权力时,会通过剥夺或者惩罚的威胁来强迫他人,从而使其不得不违背自己的需求、意愿和价值观行事。相比之下,当一个人行使权力是出于自己的能力,而这种能力也是被他人认可和赞赏时,人们就会主动顺应,并感到释然和公正。
渴望极权的人强横、残忍且冷酷无情,他们意欲通过控制他人来即时满足所有的私欲,毁灭嫉妒的对象,发泄自己的怨恨。但善良之人的野心以及与之相伴的勤奋、诚实和专注都是为了解决真正重要的问题。后一种野心应该被鼓励。也因如此,看到男孩和男人为了胜利而拼搏,就不假思索地把他们和如今富饶与相对自由的现代社会里所谓的“父权暴政”联系在一起,将会带来巨大的反作用,而将奋进之人视为未来暴君也过于残忍。“胜利”核心且最具有社会意义的含义就是为了广泛的公共利益战胜阻碍。
真赢家的胜利会改善游戏规则本身,并惠及所有玩家。当有人对此进行天真或狭隘的讥讽,或者断然否决时,想必就带着许多阴暗动机。他们不想看到世间的痛苦得到减缓,这才是最酷虐成性的人。
权威会带来权力,这也许必要。不过更重要的是,只要权威者关心那些会被权力影响的人并愿意为之负责,比如家中的长子可以为他的弟弟妹妹负责,而不是压制、戏弄和折磨他们,那他就可以由此学会在行使权威的同时避免滥用权力。即使最年幼的孩子也可以学会对宠物狗行使适当的权威。
要获得权威就需要明白权力来自专注和能力,也需要付出真实的代价。
当一个人被提拔到管理层之后,很快就会发现管理者要操心多个下属,而下属们只需承担来自一个管理者的压力。这样的经验会避免人们对权力的好处产生危险的浪漫幻想,也不会再渴望无限扩展权力。在现实世界中健全的等级制度里,身处权威地位的人都能深刻地体会到对所管理、雇用和指导的人所背负的责任感。
当然,并不是每个人都会感受到这种负担。有些资历较老的权威掌控者有可能会忘记自己的出身,并产生对新人的蔑视。这样有害无益,而且更容易让权威掌控者因为抗拒扮演愚者角色而不愿意尝试新事物。傲慢也会阻碍学习的道路。短时、自私和选择性无视的暴君当然存在,但在一个健全的社会里绝不在多数,否则社会就无法运转。
相比之下,牢记自己初学者经历的权威掌控者则会保留对新手的认同和对潜力的关注,并借此来克制自己的权力欲。有一件事一直让我惊叹,就是当一个正直的权威掌控者为跟从他的人提供机会时所感受到的快乐。无论作为大学教授、研究者还是在商业或其他专业环境中,我都反复体验过这一点。
帮助一个本已优秀的年轻人变成更有能力、社会价值、自主性和责任心的专业人士,会给助人者带来巨大的心理愉悦感。
这种感觉与抚养孩子的快乐并无二致,它也是合理野心的主要驱动力之一。因此,如果一个人可以恰当地担任首领的角色,就有机会识别尚在萌芽中的潜力个体,并为他们提供有效的成长方法。
保持理智意味着了解社会游戏的规则,并内化和遵守它。地位的差异不可避免,因为所有有价值的努力都有目标,而追求这个目标的人们拥有不同的能力。接受这种不平衡并依然努力前行,对处在不同地位的人来说都是保持精神健康的重要元素。不过这里也存在一个悖论,即当前的等级制度建立在昨天和今天的解决方案之上,但这些解决方案未必适用于明天。不假思索地重复过去的方法,乃至专制地坚称所有问题都已经得到永久性解决,都可能带来无法适应世事变迁的危险。
如果人们想要恰当地使用传承而来的解决问题的等级制度,就必须尊重创造性的转变。
这个观点既不是武断的道德评判,也不是道德相对主义论断,而更接近现实世界中两个固有的自然法则。像人类这样高度社会化的生物需要通过遵守规则来减少不必要的不确定性、痛苦和冲突,从而保持理智。但人们也需要谨慎地转变规则以适应环境的变化。
这同时也意味着理想的人格不能只是一个缺乏反思的当下社会状态的映像。尽管在正常状态下,不假思索地服从要比没有能力服从更好,但当环境因为残缺、陈旧、腐败或选择性无视而变得病态时,拒绝服从和提供创新选项的能力就显然极具价值。这给人们留下一个永恒的道德难题,即什么时候应该遵循规则,听从他人的要求,什么时候又应该拒绝集体的要求,依靠并不完美的个人判断?换句话说,我们如何平衡合理的保守主义和呼之欲出的创造力?
在心理层面最重要的是性情问题。有的人天生保守,也有的人倾向更自由的创造性认知和行动。 11 但这并不代表社会化过程无法改变先天倾向,人类是高度可塑的生物,为了适应环境能产生很大的变化。但不可否认的是,人类的性情的确有不同的模式。
保守右倾的人会坚定地捍卫过去的成功经验,而在大多数时候这么做都是对的,因为实现个人成功、社会和谐和长期稳定的路径数量有限。但他们有时也会出错,一方面是因为当下和未来都与过去不一样,另一方面则是曾经有效的等级制度通常也不可避免地被内部的阴谋摧毁。为了爬到顶端,有人会通过滥用权力来实现短期的个人利益,但这种方式会破坏他们所属的等级制度。这样的人通常不理解或不在乎他们所处的组织究竟要发挥什么功能,他们只会榨取眼前的财富,并在身后留下一片狼藉。
偏向自由的人强烈反对的恰恰就是这种权力的腐化,这是正确的。但将健康运转和堕落过时的制度区分开来才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要做出这样的区分,就需要人们有能力也有意愿观察分析,而不是盲目地依赖意识形态倾向。另外,我们也要知道所处的等级制度兼有光明和阴暗的两面,只关注其中一面是种危险的偏见。同时,我们也要明白,虽然激进和创造性可以让堕落和过时的事物重现活力,但也隐含着巨大的危险。这危险一部分是那些自由主义者只看健全制度中不好一面的倾向;另外更大部分的危险则源自腐败,这种腐败和保守主义进程中破坏等级制度的腐败两相对应,它是由不道德的激进分子引起的。这种存在不难理解,就好像行政管理人员和企业高管中也有腐败分子一样。这些个体通常对现状(status quo)的复杂性和自己的愚昧一无所知,也对历史遗赠予他们的事物没有感恩之心。这些无知和忘恩负义经常和陈词滥调的愤世嫉俗掺杂在一起,被当作逃避乏味但必要的严格传统的借口或者危险而困难的创造性尝试的理由。恰恰是这种腐败的创造性转变,才让包括保守者在内的人对变革持有合理的谨慎态度。
在写下这段文字的几年前,我曾和一位20出头的女性有过一段对话,她的亲人在看了我的网课之后通过邮件联系到了我。她看上去非常不开心,过去的6个月里几乎都躺在床上。绝望迫使她来找我谈话,唯一阻止她自杀的是照顾宠物薮猫的责任。这是她热爱生物学的最后一点证明,在高中辍学之后她就放弃了这个学科,现在非常后悔。她的父母没有把她照看好,任由她走偏了人生路,这在后面的几年时间里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
尽管状态每况愈下,这位年轻女性还是制订了一些计划,打算报名一个为期两年的课程来获得高中学历,这样她就有资格申请兽医学院了。但她还没对实现这个愿望的条件进行详细调查,她无人指导,也没有好朋友,很容易就变得被动和无助。她是个不错的孩子,在45分钟的时间里,我们聊得很好。我告诉她,如果她愿意先完成一个我和同事设计的在线规划项目,我可以和她进一步讨论她的未来。
接下来一切顺利,但一聊到世界观就出问题。在讨论完她的个人生活之后,她开始对世界的整体状态表达不满,包括由人类活动破坏环境引发的即将到来的灾难。原则上说,关注全球性问题并无不妥,但这不是重点,问题出在作为一个20出头、生活一团糟、连床都起不来的年轻人,她高估了自己对环境问题的了解。在这种情况下,人应该区分轻重缓急,并带着谦和态度解决自己的问题。
随着争论的继续,我发现我们之间不再是一个迷失的年轻女性求助于我的真诚对话,而是两个貌似对等的伙伴在进行意识形态辩论。对方看上去知道全球性问题出在哪里、是谁引起的,她认为满足任何个人欲望都是不道德的,因为会造成持续的破坏。最后,她也相信所有人都是有罪且注定要毁灭的。这时,继续这个讨论意味着两点:第一,我不是在和她对话,而是在和占据她内心的那些浅薄且愤世嫉俗的思想对话;第二,这会暗示在她当前的状况下讨论这些话题对她是有益的。
这两点都没有意义,所以我停止了对话。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整个对话都白费了。我不得不做出这样的结论:真正让她陷入持续数月低迷的或许不是作为人类给世界带来破坏的愧疚感,而是关注这个问题带来的道德优越感,哪怕接受这种对人类可能性的悲观看法会带来巨大的心理危机。
在奔跑之前你需要先学会走路,甚至需要在走路之前先学会爬行。只有这样你才能接纳自己的新手身份,而不是随意地对所处的等级制度进行傲慢又自利的鄙视。
此外,人在为环境恶化和不人道行为哭泣时经常会产生深刻的反人类态度,而这种态度必然会对一个人的心理状态和自我接纳产生显著影响。
人类自古以来都会在生物和社会层面将自我组织到有效的等级制度当中,这些等级既会指定我们的感知与行为,也会定义我们与自然和社会的互动方式。对待这份赠礼唯一恰当的方式就是报以深刻的感恩之心。涵盖所有人的组织结构的确有阴暗面,就像大自然和人性也有阴暗面一样,但这不意味着对现状进行随意、浅薄和自利的批判就是合理的。同样,对必要改变做出膝跳反射般的反对也是如此。
保守和创新的态度与行为都在不断散播,因为效仿前人往往有效,而有时激进的行动也可以带来巨大成功。一个良好的制度不仅要确保自己长存,也要致力于创造价值,它可以利用保守者来谨慎地遵循成功经验,让创新者来判断如何迭代更新。将两类人聚集在一起,才能实现保守者和创新者之间的平衡,而如何以最理想的方式实现价值,需要超越本性倾向保守或创新的智慧。因为创造性与维持现状安稳经常是互斥的,要找到两方面都平衡得好,能同时和两类人融洽共事,又能利用好双方各自特点的人是很难的。不过要发展这种能力,至少可以先开始拓展智慧,意识到保守观念和创造性转变都是好的,但也都有各自的风险。在深刻理解了这一点,明白了两种视角都必不可少之后,一个人就基本能够重视多样性的价值,也能觉察到视角的失衡。了解双方的阴暗面也一样重要。
管理好复杂事务需要带着足够冷眼旁观的态度,既能区分真正的保守者和为了权力和私欲鼓吹现状的人,也能区分真正的创造者和自欺欺人、不负责任的叛逆者。
如何做到这一点呢?首先,人们要意识到这两种存在模式即使彼此存在张力,也是具有高度依存性的。这意味着纪律和服从现状等因素应该被视为创造性转变的前提,而不是敌人。无论是社会组织和个人感知结构中的等级化预设,还是创造性转变,都高度依赖规则。创造性转变需要和规则对抗,如果没有可对抗的事物它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因此,那个能够无限满足人们愿望的精灵才被困在小小的神灯里,听命于神灯的拥有者。精灵(Genie)所指代的天才(Genius)是无限潜能和极端约束的结合。
局限、约束和武断的界线尽管都是令人害怕的规则,却既能确保社会与心智的和谐,又能打开用创造力更新秩序的可能性。
所以无政府主义者或虚无主义者宣扬的完全自由,以及艺术家浪漫主义的讽刺漫画背后隐藏的并不是积极的欲望,也不是为了提升创造性表达而做出的努力。相反,那其实是一种消极的欲望,希望可以完全摆脱责任,所以这不是在追求真正的自由,而是规则反对者的谎言。不过“打倒责任”这个口号不太有说服力,因为它自恋到足以推倒自己,而“打倒规则”则可以被包装成虽败犹荣的英雄。
与真正的保守主义智慧并存的是现状变得腐败并被剥削利用的危险。与创造性的光辉并存的是心怀怨恨的空想家的虚假英雄主义,是披着反叛者外套站在道德高地上推卸一切责任的人。聪明且谨慎的保守主义和小心而精辟的改变能维系周遭的秩序,不过两者都有各自的阴暗面。一旦意识到了这一点,人们就需要问自己一个重要的问题:你拥有的是“真实”的部分还是虚假和阴暗的部分?答案多半是你两部分都有,而且阴暗部分的占比或许比你以为的要多。这是理解复杂人性的必要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