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5日,我在莫斯科的一间重症监护室里醒来,发现自己被一根近2米长的绳索绑在床上,因为在无意识状态下,我曾经激动地试图拔掉手臂上的输液管并离开重症监护室。我困惑又沮丧,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周围都是说着外语的人,女儿米凯拉和女婿安德雷也不见踪影。允许探视的时间很短,他们无法在我醒来时陪在身边。我也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愤怒,因此在几个小时后,冲着来探望的女儿发了火。我感到自己被背叛了,但这和事实完全相反。在异国他乡求医问药面临着许多生活起居问题,而家人一直在尽心尽力地满足我各方面的需求。我对来这里之前的几个星期没有任何记忆,再往前也只是依稀记得12月中旬自己曾在多伦多住院。回顾2019年最初的日子,我少有的能回忆起的事情之一就是写这本书。
在我写作《人生十二法则2》期间,家人接二连三地遭遇了严重的疾病。这些情况广受舆论关注,也因此有必要详细说明一下。首先是女儿。2019年1月,她不得不找外科医生更换她大约10年前植入的人造脚踝,因为这个装置的使用情况并不理想,给她带来了严重的疼痛和行动障碍,最终几乎失效。我在瑞士苏黎世的一家医院待了一个星期,陪她做完手术并度过了最初的恢复期。
接着是妻子。3月初,妻子塔米在多伦多做了个常规手术,治疗一种常见且不难治疗的肾脏癌。那次手术切除了她三分之一的肾脏,但术后一个半月我们才发现她其实患的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恶性肿瘤,一年内的死亡率接近100%。两周后,医生切除了塔米剩余的三分之二肾脏,以及很大一部分的腹腔淋巴系统。手术似乎阻止了癌症的蔓延,却导致她受损的淋巴系统产生每天多达4升的体液渗漏。这种情况被称为乳糜性腹水,其危险性堪比之前的癌症。我们前往美国费城求助于一个医疗团队,在注射了本来是用于增强磁共振成像的罂粟籽油染色剂之后的第4天,塔米的体液渗漏完全停止了。这个好转刚好发生在我们结婚30周年纪念日那一天。塔米恢复得很快,后来各方面情况都证明她已经痊愈。这个结果既证明了我们的幸运,又证明了她令人钦佩的力量和勇气。
最后是我。在上述一切发生的同时,我的健康状况也每况愈下。我曾在2017年初开始服用抗焦虑药物,因为2016年圣诞节期间我吃的某些食物可能引起了一些自身免疫反应 ,我对食物的反应给我带来了持续的急性焦虑,而且无论盖多少毯子都觉得浑身冰冷。此外,我差不多完全失眠,血压也急剧下降,以至于每当我想站起来时都几乎晕厥,也只能蹲下好几次。医生给我开了一种苯二氮䓬类药物和一些安眠药,安眠药我只吃了几次,因为包括失眠在内的糟糕症状几乎立刻被苯二氮䓬类药物治疗完全根除。我继续服用了整整三年的苯二氮䓬类药物,因为此间我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从一个不知名的大学教授和临床咨询师变成了一个生活跌宕起伏的公众人物,也因为我认为苯二氮䓬类药物像宣传的那样是对人体没有太大副作用的。
然而,当妻子在2019年3月开始对抗病魔时,我的情况发生了变化。我的焦虑在女儿入院接受手术的过程中激增,因此我让家庭医生给我增加了苯二氮䓬类药物的剂量,以避免焦虑问题干扰我和家人。遗憾的是,剂量调整后我的负面情绪显著增加了。这时候我们正在应对妻子的第二次手术和并发症,我以为这才是焦虑加剧的根源,于是再次提出增加剂量,但焦虑还是进一步增加了。我以为是困扰自己多年的抑郁症倾向复发了 ,后来才诊断出,问题出在我对苯二氮䓬类药物的逆向反应。于是我在5月完全停用了苯二氮䓬类药物,并在一位精神科医生的建议下开始一周两次服用氯胺酮。这是一种非常规的麻醉剂,在有些情况下会对抑郁症迅速产生疗效。但是它给我带来的除了两次持续90分钟之久的地狱之旅、强烈的内疚和深入骨髓的羞耻情绪,没有一点积极疗效。
第二次使用氯胺酮之后的几天,我产生了急性苯二氮䓬类药物戒断反应。这种反应痛苦难忍,导致了前所未有的焦虑,带来了医学上称为静坐不能的难以抑制的坐立不安、铺天盖地的自毁欲,以及快乐感的完全丧失。一位医生朋友向我指出突然戒断苯二氮䓬类药物的危险,于是我又重新开始服用较小剂量的苯二氮䓬类药物,大多数症状就此得到了缓解。为了对付剩余的问题,我开始服用一种曾经对我有用的抗抑郁药物。然而这种药物却导致我疲惫不堪,每天需要多睡4小时或者更长的时间,同时也让我的食欲增加了两三倍。当妻子还处于严重的疾病中时,我的身心问题是个很大的麻烦。
在经历了大约3个月严重的焦虑、失眠、食欲过盛和令人抓狂的静坐不能之后,我去了一家声称专门进行苯二氮䓬类药物快速戒断治疗的美国诊所。尽管那里的精神科医生都尽了力,也仅能缓慢地降低我所需的苯二氮䓬类药物剂量以及那些无法控制的负面症状。
尽管如此,我还是在那里住了院,从8月中旬妻子术后并发症康复之后的几天开始,一直到11月末。当身体状况大不如前的我回到多伦多的家中时,静坐不能已经严重到让我几乎完全无法以任何姿势平静地坐下或休息一小会儿了。12月,我住进了本地的一家医院,再次有意识时我就已经在莫斯科了。后来我才知道,米凯拉和安德雷在2020年1月初把我带离了多伦多的医院,因为他们认为我在那里接受的治疗弊大于利,而我在了解详情之后也完全同意这个判断。
我在俄罗斯恢复意识之后发现自己的情况很复杂,因为我在加拿大时患上了双肺炎,但这个病在我进入莫斯科的重症监护室之前并没有被发现和治疗。不过去莫斯科主要是为了用一种在北美不为人知或被认为太过危险的方法戒断苯二氮䓬类药物。由于我完全无法承受苯二氮䓬类药物剂量降低带来的症状,医生让我进入了人工昏迷状态,这样我就可以在最糟糕的戒断症状来临时保持无意识状态。这个过程从1月5日开始,我在一台呼吸调节机器中躺了9天。1月14日,麻醉和气管插管被拔掉,我醒过来了几个小时,并且告诉米凯拉我不再有静坐不能,不过我完全不记得这一段。
1月23日,我被转到了另一间专门进行神经康复治疗的重症监护室,记得我26日醒过来了一阵子,然后就是2月5日的完全清醒。这10天我经历了一段真实且强烈的谵妄,在这之后,我搬到了莫斯科郊外一个比较温馨的康复中心。在那里,我不得不重新学习如何走路、上下楼梯、扣扣子、躺上床和把手放在电脑上打字。我没法看清事物,更准确地说是不知道如何让四肢和看到的东西进行互动。几周之后,当我在感知和协调上的障碍减轻后,米凯拉、安德雷和他们的孩子与我一起迁到了佛罗里达。在经历了莫斯科寒冷灰暗的冬日之后,我们急需在阳光下度过一段安宁的休养时光。此后不久,新冠肺炎疫情就开始在全球范围内引发恐慌。
在佛罗里达,我试着戒掉了莫斯科诊所开的药,不过左手和左脚的肌肉开始有麻木和颤抖的症状,前额也是,同时伴随癫痫症状和严重的焦虑。这些症状都随着药物摄入量的减少而明显增加,大约两个月后,我的用药又恢复到了最初在俄罗斯使用的剂量。这是一次实打实的失败,因为一开始打算减药的乐观动力被打破,我又回到了之前付出沉重代价试图摆脱的药物依赖状态。幸好这期间有家人和朋友陪伴,他们的陪伴让我在愈发难以忍受这些的时候有动力继续坚持下去。5月底,我离开俄罗斯已经有3个月了,情况显然在恶化,继续依靠亲友不是长久之计,对他们来说也不公平。米凯拉和安德雷联系到了塞尔维亚的一家医院,它可以用一种新疗法来戒断苯二氮䓬类药物。塞尔维亚因为疫情关闭了边境,允许入境两天后他们就安排行程将我带了过去。
我并不是想说我和妻子的遭遇蕴含着什么伟大的道理。她的经历真的很糟糕,在半年多的时间里每隔两三天就会严重病危一次,同时我又因为疾病而无法陪伴。而我的痛苦,一是可能失去相识50年、结婚30年的妻子,二是看到这对她的其他家人和我们的孩子带来的巨大影响,三是我自己无意间得上的药物依赖所带来的可怕后果。我不想说我们变成了更好的人,这会让这段经历显得廉价。但我认为与死亡的近距离接触推动了妻子更快、更努力地解决一些精神性和创造性方面的问题,也推动了我坚持创作这本书中那些在最极端苦难之下也依然有意义的文字。我们能渡过难关需要感谢后记里提到的家人和朋友。同时,除了在俄罗斯不省人事的那个月,写作的意义感和沉浸感也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和检验过去的想法是否可行的方法。
无论是《人生十二法则》还是这本书,我都没有说过按照我写的法则生活就足够了。 我希望我传递出来的想法是,当混乱降临并将你笼罩,当大自然用疾病“诅咒”了你或者你爱的人,当暴行摧毁了你宝贵的积累时,理解故事的其他部分是有益的。 这些不幸都只是存在于生活这个故事里的苦涩一面,并未必然包含救赎的英雄主义元素,或者充满肩负责任的高贵精神。忽视故事的其他部分对我们来说很危险,因为在如此艰难的生活中,忽视英雄主义元素可能会让我们失去一切。我们并不想这样,所以就要用心打起精神,认真看清一切,用理想的方式生活。
你拥有可以汲取力量的源泉,哪怕它们的作用微乎其微,但可能也够用了。如果你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就能从中学习。药物和医院触手可及,真心在意你的医生、护士鼓励并支持你走过每一天。你还有自己的人格和勇气,而且哪怕被碾压得快要认输了,你还可以依赖你关心的和关心你的人的人格和勇气。说不定这一切就可以支撑你挺过去。我可以告诉你支撑我的是什么:我对家人的爱,他们对我的爱,亲友的鼓励,以及在深渊中也依然值得为之奋斗的事业。我不得不强迫自己坐在电脑前,逼着自己专注、呼吸,强迫自己在那痛苦和恐惧没有尽头的几个月里不自暴自弃。我几乎差点儿就放弃了。在那几个月中,超过半数时间我都觉得自己会死在医院里。如果我被怨恨之类的情绪征服,也许真的就一命呜呼了。但我没有。
如果我们成为更好、更勇敢的人,是否就有可能更好地面对不确定的未来、恶劣的自然环境、极端的暴行以及人性固有的恶意呢(尽管这也不一定总能拯救身陷困境的我们)?如果我们追求更高尚的价值观,也更加坦诚呢?人生中不就会有更多有益的体验吗?也许当我们的目标足够高尚,内心足够勇敢,对真理的追求足够坚定时,由此产生的美好就不再让恐惧横行?虽然这还不完全对,但也足够好了。这样的态度和行为至少能带来足够的意义感,让我们免于陷入恐惧或被它侵蚀。
我想首先强调秩序,为什么呢?其实不难理解。秩序是已被探明的领域。在有序的环境里,人们可以通过可行的行为造就期望的结果。这样的积极结果说明:第一,人们更靠近自己的目标了;第二,人们对世界运行规律的理论是足够准确的。但即便如此,再使人感到安全和舒适的秩序也都有缺陷。人们永远无法完全掌握面对这个世界的正确方式,因为他们对庞大的未知世界一无所知,因为他们有时会选择性无视,也因为世界在熵增 中变幻莫测。除此之外,当人们不明智地试图消除所有未知时,赋予这个世界的秩序也会僵化。当这种意愿太过激进时,人们就会妄图掌控所有根本无法掌控的事情,进而催生极端主义。这可能会导致一个危险的后果,即心理和社会转变受阻,从而使人无法持续适应不断变化的世界,于是就会不可避免地使人渴望超越秩序,进入混乱之中。
如果说秩序意味着遵照来之不易的智慧去做事,从而达成目标,那么混乱就意味着我们忽视或者意料之外的事物从未知的可能性中跃然眼前。 一件事情即使在过去反复发生,也不代表它未来就一定会继续重复 1 ,事物永远都有我们不了解和无法预测的一面。混乱是异常的、新奇的、不可预测的转变或者中断,而且经常体现为习以为常的事物突然变得不再可靠。有时混乱会温和地展现出它的神秘,让我们充满好奇和兴趣,尤其是当我们带着精心准备和自律主动接近它时。也有的时候,未知会以可怕的方式突然袭来,摧毁我们的世界,之后即使有可能重建秩序也需要花费极大的努力。
秩序和混乱的状态本质上没有高下之分,也不应这么看问题。在《人生十二法则》里,我更多地关注了如何应对混乱过多的问题 2 。面临意外和突变时,人们在生理和心理上都会做最坏的打算;而人类所知有限,所以只能为所有可能性做好准备,问题是,一直不断地过度准备会耗尽自我。但这不意味着混乱应该被消除,况且本来也做不到,而是应该像《人生十二法则》反复强调的那样,小心管理混乱。缺乏变化的事物会停滞;缺乏向往未知的好奇心本能,人生也会变得不那么值得过。新事物令人兴奋、向往又充满挑战,只要它的产生速度不至于动摇或者破坏我们的存在状态,就是有益的。
如同《人生十二法则》一样,本书阐释的法则都来自最初发表在问答网站Quora上的那个“42条法则清单”。和前者不同的是,《人生十二法则2》主要是讨论避免太多安全和控制所能带来的好处。我们所知远远不够,正如当努力控制的事情失控时,我们才会发现自己知晓得太少,因此我们需要一只脚踏在秩序里,另一只脚试探性地伸向超越秩序的地方。我们不得不去探索和发现最深刻的意义,以克服恐惧并学习那些我们尚未接纳和适应的事物。这种追求意义的本能比单纯的思考要深刻得多,它能给生活带来方向感,既可以让人们不至于被未知淹没,又可以避免被过时、狭隘或者自以为是的价值体系愚弄和阻碍。
我具体写了什么呢?法则一描述了稳定有序的社会结构和个人心理健康之间的关系,并提出社会结构如果要保持其活力,就需要有创造力的人去更新它。法则二分析了一个历史悠久的炼金术形象,借多个古今故事来阐明人格整合的本质和发展过程。法则三对逃避痛苦、焦虑和恐惧等负面情绪背后的信息提出了警告,因为这些信息对维持心理活力至关重要。法则四认为支撑人们渡过难关的意义感并不来自转瞬即逝的快乐,而源于主动对自己和他人承担起成熟个体应有的责任。法则五借助我在临床心理学工作中的一个例子说明了关注良知对个人和社会的必要性。法则六描述了将复杂的个人和社会问题归因于性别、阶级和权力等单一变量的危险。法则七讨论了坚定目标努力奋斗和锻炼逆境中坚忍不拔的品质之间的重要关系。法则八关注了审美体验的重要性,因为它是寻找人类经验世界中真、善与恒久的指南。法则九讨论了如何通过主动的语言探索和梳理来消除回忆中挥之不去的痛苦和恐惧。法则十指出了坦率交流对于维持友善、相互尊重和真诚合作,尤其在维系亲密关系问题上的重要性。法则十一描绘了人类经验世界中三个常见且危险的心理反应模式、陷入其中的灾难性后果,以及避开它们的不同方法。法则十二指出在面对生活中不可避免的悲剧时,感恩之心是人生苦旅中道德勇气的主要体现。
在阐述这十二条法则时,我希望自己多多少少比四年前写《人生十二法则》时更智慧了一点,尤其是有赖于在分享过程中通过线上与线下活动获得的大量宝贵反馈。希望这可以让我澄清那些在《人生十二法则》里没有讨论到位的问题,同时继续提出具有原创性的思想。最后,我也希望这本书会像《人生十二法则》那样带给读者启发。许多人从我有幸分享的思考和故事中汲取了力量,这给我带来了莫大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