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的月光唤醒了罗伯特,这正是他特意不拉窗帘的用意。他坐起身来,揉了揉眼睛。月亮坑坑洼洼的脸,正透过窗户往里探看,苍白厚实,像一片切开的水果。星星在月亮后面,闪闪烁烁,仿佛撒开的一把糖粒。月亮的注视让屋内染上一片银色:厚重的木头家具、书、四散的火车模型零件……一切都沐浴在月色之中。
虽然这里应有尽有,罗伯特还是一直无法习惯这里的豪华感,也不习惯这里的安静。他住过来的第一晚,就把房里所有的钟表都停下了,它们轻轻的嘀嗒声让他无法忍受。那些声音让他想起爸爸店里那些被大火烧毁的钟表,它们的形状和声音都已经融入了他的身体,像老朋友一样熟悉。再说,他不需要钟表,他天生就与时间为邻。他根据太阳的影子、月亮的弧度,或者星星的位置,都可以知道时刻。
他跳下床,来到窗前,鼻子贴在玻璃上,望向夜空,脑中闪现出一个又一个星座的名字:武仙座、处女座、天秤座、天蝎座、海豚座、天鹰座、蛇夫星座、巨蛇座。他记得爸爸的夏季星图,这些星座他都烂熟于心,根据它们在天空中的位置,估计现在大概是午夜。他该出发了。
罗伯特开始穿衣服,他迅速地提起长裤,套上衬衣和袜子,再系好靴子的鞋带。他停下来,带上了火柴和床边锡烛台上的半截蜡烛。他会等到离开房子的时候再点亮。他不想惊醒隔壁的莉莉,或者引起那些晚上说不定没有松开发条休息的机械人的注意。
爸爸的外套就挂在门背后,自从他来到这里,一直挂在那儿。他取下外套,穿在身上。今晚,他需要它的温暖——天上光秃秃的没什么云朵,像剪光了毛的绵羊,外面一定冷得很。
他扣扣子的时候,闻到衣服衬里上淡淡的烟草味。那是他爸爸的味道。这味道让罗伯特感觉撒迪厄斯好像就在他身边看着他。这样的想法,更加坚定了罗伯特走这一遭的决心。
他拉开门,悄悄溜了出去,走过图书室的入口。里面的书架都被摆满了,新书没有地方摆放,只能一堆堆码在外面。楼梯平台向上的空间很高,墙上挂着鎏金边框的油画。在这些画框之间,重重的橡木门通向许多不同的房间,它们的种种功能和用途,他清醒的时候都很难记得清楚,更别说此时了。在这寂静的深夜,他半梦半醒,心事重重。还好,他不去这些地方,他只是要回家。
他顺着仆人的楼梯间走到地下室,顺着铺着瓷砖的后门走廊来到了厨房。黑暗中,他停下来,点亮了蜡烛。
蜡烛光映出了一张脸。他的心猛地一惊。
是锈夫人,她僵直地坐在木椅子上,旁边是擦洗干净的橡木桌。她的金属眼睛紧闭着,有点脱漆的眉毛紧锁着。身为一个机械人,她一天大约可以运转十六小时,这会儿,她体内的弹簧和发条都松开了,根本不会醒来——要到早晨有人来给她重新上紧发条才行。
即使这样,罗伯特还是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从她身边经过。她的脸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非常逼真,好像只是在沉睡,让人感觉她就是活生生的人,其实罗伯特觉得她差不多也就算是活生生的人了。此刻他真害怕锈夫人会突然睁开眼睛醒来,问他这么鬼鬼祟祟地是要去哪里。
如果真是这样,他就需要找些蹩脚的借口或者做一堆解释,然后就会看到锈夫人一脸失望的表情,还少不了要给约翰拍电报。因为你想啊,如果你收留了别人,并且为他们提供了优越的生活条件,你根本无法想到他们居然还会乘人不备,半夜溜走,回到他们从前的家里去。
但罗伯特也许确实希望有谁能阻止他偷偷趁夜溜走。也许,他需要朋友注意到他失去亲人后的痛苦,也许他需要他们的建议和忠告……因为,他越想越觉得窗户里那张脸是过去的回响,是个信号,也许是店铺里有什么东西与他父母相关,呼唤着他去寻找。而现在约翰又提起了收养的事情,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他打开后门的锁,正要拉开门,背后传来一声咳嗽,简直吓得他魂飞魄散。
他转过身,以为会看到醒来的锈夫人瞪着眼睛看向他,肯定还带着满脸质询和不赞成的神情。但他却意外地看到了另一个人。
莉莉。
她斜靠在储藏室的门框上,穿着她那件长长的绿色外套和步行靴,好像要出门的样子。在她身后,面粉袋和蔬菜篮的阴影中,是芒金的小小身影。芒金打了个呵欠,又打了个小喷嚏,听起来像怀表发条的嘶嘶声。
“大半夜的,你现在是要去哪儿,能告诉我吗?”
“哪儿也不去。”罗伯特回答道。
“骗人。”她走过来,烛光照着她的雀斑脸。
芒金也走了过来。“你是觉得我们傻,不知道你要干什么吗?罗伯特·汤森,你想偷偷溜回你原来的家。”他生气地说道,爪子在厨房的瓷砖地上一通狂挠。
“是又怎样?”罗伯特说。
芒金抽了抽鼻子说:“我们想知道为什么。”
“这个我没法告诉你们。”
“你可以告诉我们的。”莉莉捏了捏他的胳膊,芒金则咬住他的鞋带。
“好吧!”罗伯特不再坚持,“我之前跟你说过,我当时好像出现了幻觉。”
“看见了什么?”莉莉问。
“嗯嗯,看见哈?”芒金塞了满嘴鞋带,含糊不清地问道。
“看见窗户后面有一张脸,他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觉得那可能是个幽灵。”
“幽灵!”莉莉瞪大了眼睛,“是谁的幽灵?”
“我觉得那是我爸爸。”罗伯特嘘走芒金,“听起来太诡异了,对吧?我想,你们大概会觉得我是疯了,所以我想偷偷溜回家去看看。去证明我真的不是白日做梦,我也想知道那个幽灵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某种征兆。”
“真难以相信,你居然要抛下我们,一个人去寻找幽灵!”莉莉说,“不行,独自行动绝对不行。最好是我们跟你一起去。”
罗伯特斜睨了她一眼。但莉莉毫不理会。
“我们需要带个油灯。”她说着,从厨房碗柜架上取下一只油灯。她从他手里夺过蜡烛,揭开玻璃灯罩,点着灯芯。“现在,”她宣布道,“我们出发,去调查那个幽灵。”
夜色如漆,但星光闪烁,望月银辉灿灿。莉莉骑着车沿着房前车道,直冲向庄园大门,芒金在她旁边一路小跑,罗伯特跟在后面。莉莉这样反客为主,让他很生气,但她就是这样,总是把一切都变成她自己的冒险之旅。他加速蹬了几步,追上了他们。
在黑暗中骑行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们才到欧蕨桥村。他们经过一片零星错落的房子,罗伯特能隐约看见远处的河流弯弯曲曲的轮廓。过了欧蕨桥,他们沿着临桥路往前。挂满彩旗的街灯在长长的主街上洒下金色的柔光。当他们跨过草坪靠近他家的时候,他不由微微打了个寒战。
他提了提衬衣领子,不安地看向路对面汤森钟表店的窗户。天太黑了,他没法确定,但他感觉里面没人。
他们把自行车靠在店铺对面的街灯柱上,远处,一只猫头鹰在尖声啼叫。
“这地方什么也没有,”罗伯特喃喃低语,“不管我之前看到的是什么,一定都是我的想象。”
“要想彻底弄清楚,只有一种办法。”芒金支棱起耳朵,蹿到门边,对着门上钉的木条闻来闻去。“我闻不出什么,都是金属烧焦的味道。”
窗户也被木板封住了,狐狸立在后腿上,前爪搭上窗户下沿,从一条窄缝往里面看。“也许有人破门而入了,但里面看起来没有多少折腾过的痕迹。”
“也许我们应该绕到后面看看?”莉莉提议。
他们三个沿着狭窄的过道,走到店铺后面的院子里。绕过黑暗中依稀能看出轮廓的室外厕所和一小堆旧包装箱子,来到后门。门上钉着几张夹板,挡住了章朗和梅俊当初打碎的玻璃。那个生离死别的夜晚,他们跟踪莉莉而来,放了那把火,杀死了他爸爸。
莉莉在漆黑的阴影中四下摸索,然后抓住了门把手。毫不费力,后门轻轻地朝屋内打开。“我的老天!”她低声说,“门被人撬开过!你看到的不是幽灵,那不是你的想象,罗伯特,确实有人进来过了。”
罗伯特靠在冰冷的砖墙上,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突然之间丧失了勇气,一想到要走进屋里就全身发软。他记起约翰提到妈妈的时候,猜测她也许是有什么神秘的原因才躲了那么多年。如果她回来,她也许只会悄悄回来。那,房子里面会是妈妈吗?还是别的什么人呢?“我们该怎么办呢?”他问道,“我们不能就这样贸然闯进去。”
“芒金可以先四处嗅嗅,”莉莉说,“如果他惊动了什么,可以迅速溜掉。不管里面是谁,都只会认为他是一只不小心误闯进去的野狐狸。”
“我本来就是一只野狐狸,”芒金说道,“你们还没见识过我野性的一面吧,不过,你们应该感到庆幸,因为一旦我释放出我的野性,那可是凶残无比!”说罢,他就跳进门去,消失在黑暗里。
“里面到处都快塌了,小心地面上的洞!”莉莉在后面轻声叮嘱道,她想起爸爸叮嘱过他们好多遍的各种危险的可能。
一片寂静。夜晚安静得罗伯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不过,也可能是站在身边的莉莉的心跳。在怦怦的心跳声中,他仔细地分辨,想听出莉莉心跳的嘀嗒声。不一会儿,他倒确实听到了嘀嗒声,却是芒金的。先是听到屋子里传出狐狸身上细小的齿轮转动声,不一会儿,芒金的鼻子从门缝里伸了出来。
“空无一人,”他吠叫着,“我听到几声吱吱嘎嘎的动静,但一定是因为这是座老房子,因为压根没人。有些痕迹表明,有人曾经在这里睡过一两天,然后肯定透过窗户看见你了,罗伯特,被你吓着了,就走了。”
罗伯特的身体一阵战栗。那么,他之前没看错……那张脸是真切的,不是幽灵或者自己的什么幻觉。也许那就是他妈妈,悄悄地回来过了。
“什么样的痕迹?”莉莉问芒金。
芒金正啃咬着自己橘红色皮毛上沾上的木炭灰迹。“哦,你知道的,就那些灰尘上的脚印啊、墙上的划痕啊、护壁板上的手指印什么的。前面卧室的地上好像还用几张纸板和旧毯子拼了一张床。”
“有什么看起来像是故意留下的东西吗?”罗伯特问道。他还在震惊中,猜测那人会不会也在找他。
“我没看出什么。”芒金吸着鼻子说,“你要不自己来看看?如果有什么有重要线索,你们可能看得更清楚一点。”
“你确定我们不会被人发现?”莉莉问。
“我都告诉你了,不是吗?”芒金不耐烦地说,“确实闻到了人类的味道,但此时这里没有人。我查过了。”
“好吧。”莉莉推开门,她手里的灯火摇曳着,光线变弱了。“灯快没油了。”她转向罗伯特说道。
“我们需要多点光线。”罗伯特从夹克中拿出蜡烛和火柴。他的手有些颤抖,火柴划着了,但是火苗飘来晃去的,他试了几次,才终于点着蜡烛,对莉莉点点头。
两人紧张不安地踏入这座损毁严重的房子。罗伯特深吸一口气……那一瞬间,他的过去扑面而来,如黑烟笼罩,透骨入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