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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进来吧，孩子，”哈特曼教授把罗伯特领到一张舒适的椅子前，搬走上面一捆纸，好让他坐下，“抱歉，我刚才说得含含糊糊的，今天的这些事情确实不大好讲，我也想和你一起商量一下。”
他抱着那捆纸，好像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书房墙上挂着一对象牙，象牙中间悬着一面很旧的锣。最后，他把纸捆放在锣下方的一张茶几上，然后，回到书桌前坐下，膝盖“砰”的一声撞到了桌子下面的东西上。
趁教授还在忙着挪腾，罗伯特环顾书房。这栋房子里，他最喜欢的就是书房了。橡木框的窗户和玻璃面的书柜让他想起自己家的老店铺，想起店里那些展示柜。书房的另一端，在大大的石砌壁炉架上，有一个小小的铜瓮，一幅鎏金画框的肖像画高高地挂在它上方的墙上，画中的女人对他们微笑着。她是莉莉的妈妈，格蕾丝·罗斯·哈特曼，在莉莉六岁的时候去世了。她看起来善良温厚，罗伯特很喜欢她。
罗伯特的爸爸从没提起过他妈妈离开的原因。罗伯特还只有三岁的时候，她就走了。他长大些后，对此十分愤恨，所以他也从未问过爸爸，妈妈到底是为什么离开了家。不过，至少还有塔狄斯照看他长大，一直守在他身边。可现在，爸爸也不在了，只剩下罗伯特孤孤单单一个人。
教授终于坐定了。他倾身看着罗伯特，目光专注。“不好意思，”他说道，“我在《齿轮日报》上登的寻人启事至今没有收到任何回音。而且，警方显然也没有任何进展。我也到村里到处走访了一番，但是只打听到了许多谣言，没什么真正有价值的信息。唯独教堂的牧师，他还记得你父母在村里教堂举行过婚礼。我当时想着，如果能从他们的记录中找到你母亲的娘家姓，也许会有用处。但等我们查阅婚姻登记时，却发现了一件怪事……他们登记的那一页不见了，被人撕掉了。”
罗伯特顿时从椅子里探起身来：“那是怎么回事啊？”
“这说明，曾经有人非法撕毁了记录。”约翰说，“也许，就是因为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你母亲的娘家姓。”
罗伯特长吸一口气，倒进椅子里，这个新消息让他有点泄气。“太奇怪了！”他最后说道。
“可不是吗？”约翰说，“关于你妈妈，你还记得什么吗？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说不定能用上？”
罗伯特努力地回忆。终于想起来一件事。“爸爸有一次说过，他们相遇时，妈妈能与鬼魂对话，她当时在剧院演出。”会是真的吗？应该不可能，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了……可他清楚地记得，爸爸确实这么说过。
“事实上，”他告诉约翰，“她走后，爸爸很少再提起她。这个可以理解，毕竟是她先抛下了我们。但是我不明白，为什么爸爸还把店铺留给她？”
“这个我也猜不出。”约翰叹了口气，“但至少我们现在又有一条新线索了，可以试试。不过说实话，对这件事我真没有太大把握。似乎赛琳娜，或者某个和她有关联的什么人，一直在试图隐匿她的下落。”他咳了一声，接着说：“这个真的有点讽刺，其实我也一直尽量想要把我们全家都藏起来。可能她过去也有某种甩不掉的麻烦吧。”
赛琳娜的事情，现在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也许约翰说得对，她有可能是为了摆脱某个不为人知的麻烦，而选择销声匿迹。但真相到底是什么，罗伯特完全无从猜起。
约翰给书桌吸墨板上的一支水笔盖好笔帽。“总而言之，罗伯特，虽然我已经尽力在找，但目前还没有更多消息，我们暂时还无法找到你妈妈。”
罗伯特坐在椅子上，不安地换了一下姿势：“那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约翰叹了口气说：“是的，你家里现在就只剩你一个人了。但是呢，我有个提议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什么提议，先生？”
约翰笑了，半圆镜片后面那双褐色眼睛亮闪闪的。“请别再叫我‘先生’了，罗伯特，我的孩子。你就叫我约翰，或者……”他清了清喉咙，“你可以叫我爸爸，如果你愿意。我们实际上已经是一家人了。这也是我想跟你商量的，我的意思是就是多一个法律操作上的问题，……也就是说……自从你爸爸，可怜的撒迪厄斯去世之后，我一直在考虑该怎么让你开开心心地和我们一起在欧蕨桥生活下去。现在我觉得，对我们大家——对你、莉莉还有我来说，你明白吗？最好的方式就是……就是让我直接收养你。你觉得怎么样呢？”
收养！这个词如一道闪电般突如其来，让他毫无防备，完全没想过。事实上，搬过来后，他还没完全适应生活中的种种变动。而现在则要考虑，如果让这些变动变成永久的……
约翰对他非常好，莉莉也是，事实上，这里每个人都非常好。这座房子也非常漂亮，但是，如果就这样轻易地抛弃了过去，他的人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瓦解坍塌……是不是应该维持生活的原样？那样的做法会不会更稳妥一些呢？
他张开嘴想要说点什么，但约翰抬起一只手说：“呃，其实你不必马上决定的。我这次出门的时候，也会再问问律师有关手续的具体情况，以后如果你能决定下来，愿意加入我们这个家庭，我们就可以正式去办手续。”
约翰长舒一口气。看起来他应该已经计划了很久，包括刚刚这番话，可能都已经思来想去很多遍，现在终于得以全部说了出来。
罗伯特努力想回应一两句什么。可是话到了嘴边，就是说不出口。他们面前仿佛有一片沉默的海湾，他不知如何跨越。他非常喜欢教授——和对莉莉的亲近之情不相上下。他们几乎就跟家人一样，但这中间仍然夹着“几乎”一词。仿佛道路上的隆起，仿佛一堵砖墙拦住了他前方的路。
“是这样的，先生。”他说道，但他马上意识到他应该管约翰叫“约翰”，而不是“先生”或者“哈特曼教授”。“不是……我其实心里是愿意的，真的很愿意的。但是，对我来说，我始终觉得爸爸好像还在一样。我真的很感激你们这样为我着想，但就是……”
他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他不想显得粗鲁无礼。一方面，他非常愿意让约翰成为他的父亲，让莉莉成为他的妹妹，但同时，他又觉得这是对自己父亲的背叛。而且，在他内心深处还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耳畔低语：如果万一我妈妈回来找我，那该怎么办？
他意识到，一想到要成为另外一个家庭的成员，就让他感觉有点不对。他还是更想找回自己曾经的生活，回到他曾经属于的地方。虽然他对赛琳娜多年前抛弃他而且从此音信杳无的行为充满愤怒，但是，只要他还是她的儿子，他就仍然是爸爸的儿子，他不想让爸爸就这样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掉。
从目前所知的事实来看，更有可能是母亲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做出了她的选择，并不想再见到他。他们已是路人，甚至有可能即使最后找到了她，说不定她也不愿意与他相认。但他总得努力试试。他总得知道她为什么离开。给她最后一次改变心意的机会。即使她不想改变心意，至少可以听听她的解释，听她说说她和爸爸相遇的经过，这样他就可以了解更多还没来得及听爸爸说到的来龙去脉，填上那些因为爸爸突然离世而留下的大片空白。他现在的生活，就像是一部失去了齿轮的机械，徒有一个空洞的外壳，还缺少了许多重要的零部件——这叫他该怎么往前走？
不，他还没有放下过去。在他接受约翰的好意之前，他必须先找到妈妈——要一直追查到她最后消失的地点。他可以先从调查钟表店着手。爸爸说过，妈妈能通灵，也许他也可以。如果当时看到的真是一个幽灵——当然，那更可能是他自己的幻觉，不过这也许昭示着汤森钟表店里可能有他需要的什么东西。不管怎样，他今晚就要去探个究竟。约翰那个时候应该已经启程，所有机械人的发条也已松开，而莉莉也睡着了——没有人会发现他出去了。
“我觉得我暂时还不能放弃寻找我妈妈，”他说，“打开另一扇门之前，我需要先关闭一扇门。”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当他转身要走开时，他还是回头看了一眼约翰。教授向他笑了笑，但在他半圆的镜片后面，眼神有些伤感。
那天下午，莉莉看到爸爸在房间收拾行李。
“现在就要出发了吗？”她看着爸爸从衣橱中取下衬衣，一件件折起来放进行李箱里。
“必须早点走，”他回答道，“庆典就在四天之后了，时间太紧了。”
看来他还是想要一个人去，莉莉感到十分失望。莉莉朝芒金伸出手，狐狸结实的小脑袋顶着她的手掌蹭来蹭去。“把我们带上一起去吧，”她说道，“有我们帮忙，修复工作会轻松些。”
爸爸本来正在叠着一件衬衫，这时停了下来。“我决定让弹簧船长跟我一起去。他做事最周详。”
“我和罗伯特也很周详。”
“莉莉，我不想跟你理论。没时间了。我得快点了，还要赶飞艇呢。”他干脆不叠了，直接把那件衬衣塞进了行李箱。“再说了，你和罗伯特也没法及时准备好行李一起出发的。”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莉莉说，“所以在你们俩谈话的时候，我就已经为我和罗伯特准备好了一袋行李，什么都备好了，正放在门厅里等你发话呢。你瞧，我做事多周详啊！我用行动证明了我们能够及时准备好的，而且一点都不会麻烦到你。你不能再把我当小孩了啊，爸爸。”
爸爸摇摇头：“为什么你就是听不进去呢，莉莉？你不能去，罗伯特也不能去。他还在为他爸爸的事情伤心呢。对你来说，最危险的时候也许已经过去，但是，银鱼或者其他坏蛋，如章朗和梅俊，他们有没有把齿轮之心的事情告诉过别人呢？我们根本不能确定。毕竟，总有人想要不顾一切地偷走它据为己有，我们必须时刻警惕着那些别有用心的人。”
莉莉帮爸爸盖上行李箱，扣好束带。他为什么总把她当小孩子？过去的一年中，她做了那么多的事情，简直超乎想象，可他却永远视而不见。难道他打算把她藏一辈子？天哪，那可怎么活啊？
她一下倒在床上：“我不怕的，爸爸，我们不要再藏来藏去的了！如果天天为了某种危险的可能就吓得魂不守舍，那根本没法享受现实生活的自由了。”
爸爸从床上拿起箱子：“事实上，坏人对齿轮之心的觊觎并不只是可能。话说回来，就算只是可能，有人想要你的心脏！这还不危险吗？！现实就是，机械人只被看作财物，改造人根本不被当作人——我可是听说过好几个案子，有人就在大街上公然骚扰那些改造人。”
“我的想法不太一样，”莉莉说，“而且我觉得，您总是低估我的应变能力。”
“也许吧，”爸爸说，“但还是小心为好。我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不管你说什么，我也不会改变主意的。”他顿了顿，看着她，“莉莉，有件事我还没告诉你……我问了罗伯特，问他愿不愿意成为我们家永久的一员。等我到了伦敦后，也会再跟律师咨询一下收养事宜。”
莉莉激动地跳了起来。“这真是个好主意！”她说道。不过她想起来，罗伯特最近总是很伤感的样子，她知道，他还在怀念着以前的生活。“但我们是不是应该给他妈妈最后一次机会呢？看她会不会来找他？”
“罗伯特的妈妈抛弃他的时候，就已经做出了选择，我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
“人人都有幡然醒悟的可能啊，不是吗？”
“哎，我必须走了，”爸爸说，“不然就赶不上飞艇了。”
不过，约翰看见莉莉露出迷茫的神情，便停住脚步，放下行李箱走到她面前。他扶住莉莉的肩头，注视着她的眼睛。
“罗伯特需要一些独处的时间来考虑他的决定，也需要时间来感受并习惯这个新家。你也需要逐渐适应新生活的变化。我不想给他压力，莉莉，我想让他自己来做出决定。同时，你也要让他感觉到我们欢迎他，让他在这里找到归属感。”
他紧紧拥抱了莉莉一下：“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里，这就是你的重要任务。你们要同进同出，就把他当你的亲哥哥来对待。”
“就这些吗？”
“就这些。”约翰亲了亲她的额头。
他们一起踏上楼梯的时候，莉莉觉得自己还是很生气。善待罗伯特根本不能算一项任务。无论怎样，她都会对他好的，因为她喜欢他啊。如果他们能跟爸爸一起去伦敦，那才算一场真正的冒险呢。
她讨厌这样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她装作还有别的事的样子，停在楼梯那儿不往前走了，看着爸爸下楼后在门厅里跟锈夫人、嘀嗒小姐、芒金和罗伯特一一道别。
爸爸亲亲罗伯特，与他道别，向机械人们点点头，摸摸芒金的耳朵。他环顾四周，没看见莉莉，才发现莉莉还站在楼梯口。他被莉莉的倔强逗乐了，冲她挥了挥手，致以一个飞吻。
莉莉的心软了，但她还是板住脸，双手抱在胸前，忍住了向他挥手道别的冲动。
她看着爸爸走进门廊，螺帽先生为他拉开前门，他走了出去。
当她跑到观景窗前时，爸爸已经和弹簧船长一起登上了蒸汽车的后座。同时，螺帽先生也在驾驶室就位。开车可不是他日常负责的工作，所以启动引擎多费了些功夫。
芒金悄悄溜到莉莉身旁，跳到窗台上，昂起头，目送蒸汽车沿着绿树成行的车道开向远方。
莉莉抚摸着他的耳朵，凝视着蒸汽车烟囱里冒出的黑烟。突然间，她后悔刚才没去跟爸爸好好道别。她一直努力想做个符合他理想的女儿，但努不努力没什么不同，反正他也从来没注意过。
如果他能够做到不再总把她当作一台有问题的送修机器来看，那么她也许还有机会。他需要放手，不能再这么执拗，最重要的是他必须明白，天底下并不只有他一个人会修东西、会解决问题。
下次他们聊天时，她将想办法证明他的错误。要让他知道，走出欧蕨桥庄园的大门，她也能堂堂正正按自己的心意去生活；她足够强大，可以照顾自己；她无所畏惧，至少比他更勇敢。
当时罗伯特的爸爸是怎么说的来着？克服恐惧对谁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罗伯特。必须有一颗勇敢的心，才能在真正的战斗中获胜。
是的，就是这样！虽然爸爸也许会害怕别人对改造人的歧视，但在莉莉内心深处，她明白，只要是她决心做的，她就能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