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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伯特推开爸爸工作室的门，把受伤的机械狐狸放在中间的工作台上。一排排铜制工具和钟面被煤气灯照得闪闪发光，在墙上映出摇曳的影子。
罗伯特检查了机械狐狸的伤势。在机械狐狸的麻布外皮下面，腿骨和金属肩胛骨连接处的股骨头和连接螺栓的六角螺母都断了，其余部分则熔成了一大坨。罗伯特正准备动手试试看，突然感觉有人进来了，他赶紧回头看去。
他爸爸站在门口，双臂抱胸，诧异地看着他。“孩子，那是什么？”撒迪厄斯问道。
“是只机械狐狸。”罗伯特站到一边，好让爸爸看清楚点。“我发现他藏在巷子里。有人一路追着他跑进村里来，我估计就是那些人开枪打中了他。”罗伯特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他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这些话听起来很荒唐，为什么有人会射杀一只机械狐狸？
“让我来看看。”撒迪厄斯上前检查这只机械狐狸。他戴上眼镜，仔细端详着撕裂的麻布外皮下那些暴露在外的破碎齿轮。“这种机械我只见过一次，”他喃喃说道，“从这些细小精致的零件来看，我估计，组装出这种机械的高人就是欧蕨桥庄园的哈特曼教授。”
“你是说那个神神秘秘的家伙？”罗伯特惊讶地问道，“那个自称格兰瑟姆的人？”
“就是他。”撒迪厄斯说，“哈特曼是他的真名——而我是村里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他瞥了机械狐狸一眼。“他当时在往哪边跑？”
“东边。”罗伯特说。
“那肯定就是了。”撒迪厄斯揉了揉太阳穴。“这是什么？”他突然发现了一样东西，一个小皮口袋，藏在机械狐狸脖子下被压扁的毛发里。
撒迪厄斯打开小口袋，拿出一个带着弹孔的信封。信封上褪色的字母拼成了一个名字：莉莉。“果然没错。”他说，“这一定是给教授的女儿的。”
“他有个女儿？”罗伯特说。
撒迪厄斯点了点头。“我想她现在应该在寄宿学校，当然我也从没见过她。当她住在家里的时候，教授通常也不会让她出来。”
“为什么？”
撒迪厄斯把信封和小口袋放到台子的一边。“哦，我也不知道，也许是有点过度保护吧。她很小的时候就没了母亲——那是他们搬到欧蕨桥之前的事情了，然后小姑娘又有很长一段时间病得很重。也许这些事情让他特别紧张自己的女儿。”
罗伯特能理解这种情况。他明白没有妈妈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尽管他隐约感觉到，爸爸的意思是，莉莉的妈妈已经死了，而不是像他自己的妈妈一样去了别的地方。他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起决定再也不打听他妈妈的事——大概是因为当时爸爸拒绝给他一个明确的回答。似乎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秘密，好的或坏的。
他看了看机械狐狸，又看了看爸爸手里那份给莉莉的信。“你说，我们可以打开看看吗？”
撒迪厄斯摇摇头。“罗伯特，谁都不应该打开别人的信件。但也许我们可以把这封信送去给莉莉？”
“我们也把这只狐狸修好吧，好吗？”罗伯特说，“要是我们不救他的话，他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撒迪厄斯思索了一会儿。“你刚才说有人在追杀他？现在约翰的飞艇失踪了，很可能已经……坠毁了？我不知道我们到底应不应该管这件事？……感觉很危险。”
罗伯特在他爸爸身边的凳子上坐下来。“他需要修复，而你以前总是说，如果有东西需要修复……”
“‘我们都应该不惜代价去修复他。’对，儿子你说得没错。”撒迪厄斯疲惫地看了他一眼，“外面每天都有可怕的事情在发生，是吧？各种针对机械和人类的暴力。有时候，选择随波逐流或者尽量不要卷入事端会容易一点。不过呢，如果没有恶，我们也没有机会行善，而无论最终能不能战胜邪恶，人们至少应该坚持他们的善行。”撒迪厄斯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用螺丝刀敲着工作台。“克服恐惧对谁来说都不是件容易的事，罗伯特。必须有一颗勇敢的心，才能在真正的战斗中获胜。”
撒迪厄斯凝视着那只机械狐狸。“好吧，你觉得我们能修好他吗？他还有救吗？让我们看一下……”他拉开工作台上的一个抽屉，拿出一卷皮革并将它展开，皮革里面露出了整齐排列的各种工具：一排排修钟表专用的螺丝刀、针和镊子，每个都插在单独的皮革口袋里。他又从另一个抽屉里取出了各种装着细小的螺丝和齿轮的玻璃罐，一字排开摆放在那卷皮革的后面。最后，撒迪厄斯从墙上的挂钩上取下放大镜戴好，眨了眨那双大大的蓝眼睛，将一只镊子伸进机械狐狸腿上的弹孔里，将浸满机油的麻布皮毛小心拨开，检查内部机械的情况。
罗伯特踮起脚尖，努力越过爸爸的肩膀看里面的伤势。只见，在肩胛骨的后面，子弹击碎了里面紧凑排列的发条结构，凸轮和弹簧都被打穿了，弹头还深深地卡在一块变形的金属板里。
撒迪厄斯说：“这修起来可是个大工程啊。”
“但是爸爸你可以修好他是吧？”罗伯特问。
撒迪厄斯点点头。“是的，不过会花不少时间，而且我还需要你帮些忙。去把所有装铜凸轮和钟表弹簧的罐子都拿来。如果不够的话，再拿几个旧钟表过来，我们可以从里面取些零件。”
“马上就来。”罗伯特立刻在工作室里四处搜集可用的零件。撒迪厄斯则拿起螺丝刀，开始修理这只机械狐狸。
他们花了好几个小时来修复狐狸肩上被子弹打坏的部分。罗伯特帮忙把损坏的齿轮从里面拆出来，并一个一个做好记录。如果撒迪厄斯需要某些替换零件，而手边现成的零件堆里又没有，罗伯特就跑去储藏室，从架子上那些瓶瓶罐罐里找一个出来。
如果是不太常见的零件，他就得去翻工作台的抽屉。有一次，撒迪厄斯需要用到某种特别的棘轮，就叫罗伯特把店里所有时钟背面的零件都检查了一遍，直到找到为止。但大部分时候，罗伯特就坐在旁边给爸爸帮忙。
像这样坐在一起做事的时候，正是难得的亲子交流的机会。尽管罗伯特还是会担心自己又笨手笨脚地把事情搞砸了，但他一定会抓住这种宝贵的机会，因为他知道，这种时候最适合对爸爸提出些复杂的问题。
“这真的太奇怪了，”罗伯特若有所思地说，“为什么机械生物永远不会伤害人类，而人类却可以伤害机械生物呢？”
撒迪厄斯听了这个问题，皱着眉头看了看儿子，他的那双大眼睛在放大镜后面眨了眨。“罗伯特，这是机械生物的第一条准则：机械生物不得杀死或危害人类。”
“但是它们自己怎么知道呢？”
“这就是机械生物的一部分，规则内嵌在它们的阀门和电路里。”
“但是，我们可以杀死它们，剥夺它们的生命。”罗伯特小心翼翼地给机械狐狸换了腿里的一个零件。“如果发条再也不能转动，机械生物会怎么样？”
“我觉得那就意味着它们已经死了，”撒迪厄斯说，“如果它们有生死概念的话。”
“或者可以说它们从此就消失了。”罗伯特说。他手里拿着一个油乎乎的齿轮转来转去，齿轮锋利的边缘很扎手。“但是那之后呢？它们会去天堂吗？你觉得机械生物有灵魂吗？”
撒迪厄斯一边更换机械狐狸肩胛骨上的弹簧，一边思索着。“我不知道，”他说，“一般的说法是没有。”撒迪厄斯顿了顿又说：“我以前没跟你说过，也许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七年前，哈特曼教授刚刚搬到这里的时候，我有一阵子定期去欧蕨桥庄园帮他调钟。后来，他得知我也修理钟表，就偶尔找我帮忙一起修理他的那些机械生物。不过，我倒是没见过这个。”
罗伯特一下子瞪大了双眼，他从来不知道爸爸以前就接触过真正的机械生物。看来这是爸爸的另一桩秘密。
“约翰所有的机械生物都做得很精巧，”撒迪厄斯继续说道，“他的机械生物运作起来，似乎有些地方很不一样，好像更有……活力。”
“到底什么不一样呢？”
“他的这些机械人和别人做的常规模型都不一样。它们有各自的癖好，有自己的想法。如果这还不算有灵魂，我就不知道还有什么算了。”
“但是为什么我们周围没有这样的机械生物呢？”罗伯特又追问道。手里的齿轮捏得太紧，齿尖都扎到手掌心里了。
“也许那些都是约翰特别制作的。”撒迪厄斯说，“当然，我们见到的那些批量生产的机械生物都是没有个性的。约翰制造的那些需要技巧。我感觉他之所以会让我帮忙修理他的那些机械，应该是因为他觉得我们的某些理念是一致的——他从来不愿意把他的机械生物送出去修，他说这样就会毁了它们的个性。”撒迪厄斯修完机械狐狸的腿之后休息了一下，从口袋里的一个小袋子里拿出新鲜的烟草，装满烟斗，然后点燃，猛吸了几口。
“那么，他的那些机械生物都长什么样呀？”罗伯特问。他简直无法想象谁能拥有如此美好的生活：无数机械仆人围着你，你甚至还能有一只机械宠物，比如这只狐狸。
撒迪厄斯吐出一个烟圈。“在欧蕨桥，他有位机械厨师，名叫锈夫人，她工作时常常会唱歌，唱她自己编的歌。估计有人会说，如果锈夫人能创造出如此美妙的东西，那么她无疑是有灵魂的。但是，有一次她出了毛病，当约翰和我一起拆开她来修理的时候，我完全看不出她那种活泼的生命力来自哪个部件。”
“可是，”罗伯特说，“如果你打开一个人的身体，我也不认为你能发现灵魂存在的证据，或者能在身体里找出什么独特个性的来源。”
撒迪厄斯耸耸肩。“这些事我也不懂，没什么可以给你讲的。但我确信地是，感情、直觉、爱和同情，这些才是构成灵魂的东西，而不是血、骨头或机器零件。”他长了老茧的手轻轻抚弄着儿子的头发。“灵魂跟心灵相关，罗伯特，而心灵是神秘的，即使最伟大的科学家也无法完全了解。”
罗伯特点点头，但他也不太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他看着爸爸把烟斗放到一边，再次拿起螺丝刀，继续埋头研究机械狐狸体内的齿轮。这确实是一个非常精妙的装置。罗伯特还记得狐狸沿着街道走来的样子，就像他体内有一只真正的狐狸的灵魂。也许他爸爸说得对。事实上就是，虽然大家都不愿意承认，但是人类和机械生物之间的差异并没有那么大。
凌晨三点，撒迪厄斯终于放下工具，宣布修复完毕。他拿起针和线，把机械狐狸松散的麻布外皮缝好，把腿上的机械完全包裹起来。罗伯特把几条毡毯铺在工作台上，两人合力把机械狐狸侧身平放在毯子里。
放好之后，撒迪厄斯把狐狸脖子上的专用发条钥匙取了下来，插入钥匙孔里，转了十整圈，然后父子俩退后一步，等着看狐狸会不会醒过来……
机械狐狸颤抖了一下。罗伯特屏住了呼吸，他能听到狐狸身体里面的弹簧和齿轮在运转，嘀嗒作响着，但是机械狐狸没有动，也没有睁开眼睛。
“也许，”撒迪厄斯说，“新部件还需要时间磨合一下。”
“也许明天我们可以再给他上一次发条。”罗伯特补充道。
撒迪厄斯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记着，你得先把你该做的事情做完，他总归还是在这里。如果能醒来，他就会醒来；如果醒不了，他就醒不了。今晚我们已经竭尽所能了，有时候我们只能尽人事而已。”
他们拿起灯，离开了房间。两个人都累坏了，完全忘了那封信还被压在工作台上的一堆工具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