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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艇还没飞多久，有人敲了敲过道窗户。莉莉放下手里的惊悚杂志，抬头看了一眼。
居然是站台上那位戴眼镜的瘦削的男人，他胳膊下夹着一份《齿轮日报》。他拉开了舱门往里看，莉莉不禁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因为这个男人脸上居然不是她以为的眼镜，而是两片镜面，直接缝在了他赤红的眼窝里。这人没有眼球！男人看了看他黑色手套里捏着的车票，又对了对座位上方铜铸的数字，他的镜面眼睛忠实地映出眼前的一切。“对不起，夫人，小姐，我拿到的座位号也在这间。我可以进来吗？”
莉莉摇了摇头，但铜绿夫人已经回答道：“当然可以。”
“真是非常感谢。”那位瘦削的男人找了张空椅子坐下，手杖靠在墙上。莉莉注意到手杖的手柄是个银色骷髅。他脱下帽子和手套，放到腿上。“不好意思，真是打扰两位了。”
“别客气，不用介意的。”铜绿夫人继续做着自己的绣活，心不在焉地缝着小天使的一只眼睛。
瘦削的男人拿出报纸，抚平压皱的地方，并伸长手臂把整张报纸完全展开，读了起来。
莉莉忍不住要去看他的脸。他可能是出过意外，因为镜片周围的眼眶边缘看起来像是泛红的伤口，脸颊上也有参差不齐的疤痕。她觉得这人肯定是个改造人——半人半机械。她以前从未见过改造人，实际上，她以前一直都不确定这世上是不是真有改造人。尽管这人的样子实在让人嫌恶，但她仍然对他抱有一丝同情。拥有这么特异的外表，肯定让这人的生活十分艰难。
她感觉自己看得有点太明显了，赶紧把注意力转移到报纸上。那是一份晚报。莉莉瞥了一眼首页，倒吸一口气。头条文章就是关于她失踪的爸爸的。她看了前面两段。
莉莉喉头哽咽，不忍卒读。所以那都是真的了，白纸黑字都写在这儿了。她瞥了一眼那个男人。他正仰面靠在头枕上，但他究竟是在看她，还是在睡觉？这对镜面就没有合眼的时候，实在让人难以分辨。
她咳了一声，但那人毫无反应。也许他真的睡着了？他没有在读报，报纸早已从手里垂了下去。莉莉朝着他吐了吐舌头，那人却瞬间露齿一笑，就像闻到血气的鲨鱼。
“我又要道歉了。”他把《齿轮日报》合上折好，放到一边，“长路漫漫，跟一个陌生人面面相对肯定不好受。”
莉莉微微颔首，他仿佛就此受到了鼓励，继续说了下去。
“明明还有那么多空位，却把我们安排在一起，肯定是那帮机器搞错了。”
铜绿夫人把绣活放在一旁。“您也是由那个机械乘务员带过来的吗？我觉得这些原始的机械人以及它们的合成情绪非常讨厌，不是吗？它们处理文件总是出错，还经常回嘴，加上还需要经常上发条……我经常感慨这些玩意居然还没被淘汰。”
“太对了，夫人。您真是一针见血。”瘦削的男人微笑着说。“或者我也许应该说，您一语道破了问题的核心。”
铜绿夫人咯咯笑了起来，那笑声尖利得就像在切玻璃。不过莉莉完全没有听出这两个人的话有什么笑点。她突然意识到，这人几次都称呼管家为夫人，而不是女士。她暗自纳闷，他怎么知道铜绿夫人这方面的偏好？
瘦削的男人向前倾身，银色的镜面眼睛闪着光。“请允许我做一下自我介绍，我叫章朗。”
铜绿夫人向他点了点头。“您好，章朗先生，我是铜绿夫人，这是哈特曼小姐，我负责照料她。”
“啊，跟这篇报道上的人一个姓？”章朗先生敲着报纸上的文章问道。
铜绿夫人沉着脸点头默认。
莉莉咬紧了牙关——管家不是刚刚才说不要让别人知道她的身份吗？
“你看起来很不安呀，年轻的女士，”章朗先生说，“这也难怪。”
“我没事。”莉莉说。
“我这儿有样东西也许能让你高兴起来。”章朗先生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纸袋，递给莉莉。她看了一眼，袋子内侧粘着黏糊糊的带条纹的糖果，看样子在他口袋里至少放了好几个星期了。
“不用了，谢谢你，先生。”
“拿着吧，这是薄荷硬糖。”他硬要把纸袋塞给她，但她摇头不肯拿。“怎么了？你不喜欢这种的？要不是我脾气好，我可能都要生气了。也许你认为我或许应该多吃胡萝卜？毕竟胡萝卜对眼睛有好处。”他大笑起来，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镜面眼睛。
莉莉感到后背一凉。“不，”她说，“不是那样的，我只是……”莉莉看着那人脸上叵测的表情，甚至不知道如何才能礼貌地回答对方，好在铜绿夫人及时开口替她说话了。
“不好意思，先生，哈特曼小姐就读的斯克林肖女子精修学院规定，不可以接受陌生人的糖果。”
“是的，对不起，先生。”莉莉赶紧附和。
章朗先生皱了皱眉头，银色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瘦削的手抓起纸袋。“我应该不算陌生人了，哈特曼小姐，我们刚刚还互相做了自我介绍呢。我得说，我相信学院制定的规则并不适用于我们现在的情况。一个人在长途旅行时，怎么能没有糖果呢？我感觉薄荷硬糖对缓解坐飞艇时的不适很有帮助。”
莉莉终于屈服了，拿了一颗。章朗先生露出了胜利的笑容。
糖果的味道还不错，但不一会儿，莉莉便感觉眼皮发沉，强烈的困意袭来。
她歪着头靠在结了霜的窗户上，飞艇的引擎震得窗户轰隆作响。她看见自己呼出的气息让玻璃变得雾蒙蒙的。就快睡着的时候，她听到铜绿夫人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些飞艇总是那么吵，完全不如以前的老式马拉车或者热气球精致呀。”
“一开始的变化总是显得特别可怕，”章朗先生回答道，“但人们很快就会习惯了。说起来，我有种强烈的预感，霍滕丝夫人，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您的生活将会发生许多变化，至于是变好还是变坏，则取决于您如何处理了。我会密切关注您的行事方式的。”
莉莉试图理解他这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可恍惚之中只感觉这些词语滑不溜手，捉摸不透。它们像一群银鱼一样从她身边游开，把她带进了迷雾一样的梦乡。
当她醒来的时候，飞艇正准备停靠在一个本地空港。章朗先生不在舱室里。她突然意识到，章朗先生和铜绿夫人似乎太熟了一点，他那些话好像有种淡淡的威胁之意。
“之前坐在对面的那个人呢？”莉莉说着，打了个哈欠。
“他几分钟前走了，准备下艇，”铜绿夫人说，“他待会儿有急事，想排在前面先下。”
“但是他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呢？”
“你说什么？”铜绿夫人好像有点慌乱。她把针别在绣件的边上，莉莉注意到她在小天使的眼睛里填满了银色的线圈。
“我听到他直接喊你霍滕丝夫人，”莉莉说道，“而且之前你还没自我介绍，他就很确定地称呼你为夫人了。”
“说的什么呀，”铜绿夫人干笑一声，“你是梦里听到的吧。”她收拢线轴，塞进包里，靠着绣件放好。“你睡太久了，莉莉。头发都弄乱了，在降落之前，你可能得整理一下。”
莉莉还想继续追问下去，但飞艇已经开始向着陆点下降了，欧蕨桥空港熟悉的旧牌子出现在眼前，照亮了舱室。
她连忙穿好大衣，戴上围巾。几分钟后，飞艇就停到了小小的本地站台上。她们顶着寒风走下跳板，沿着木头台阶向地面走去。
爸爸的机械司机，弹簧船长，正站在那里等着她们，旁边停着他们的蒸汽马车。莉莉一看见他的罗圈腿和弯腰的姿势，就认出了他。铜绿夫人给弹簧船长上了发条，他立刻蹒跚着走上前，给莉莉来了个咯吱作响的热情拥抱。“发条保佑，”他喊道，“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莉莉！”然后，他呼哧呼哧地迈动木腿，丁零当啷地把她的箱子装进车厢，又扶着铜绿夫人坐上车。
莉莉跟在他们后面爬上了车。她回头看了一眼其他出站的乘客，寒风中大家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她想在人群中找到章朗先生，但没找到。他似乎已经消失在黑夜里。
回家的路开了快半个小时，但莉莉一直醒着，她一直在想那个银眼的怪人，想着他和铜绿夫人可能的关联。
弹簧船长把蒸汽马车停在欧蕨桥庄园的车道上，莉莉和铜绿夫人沿着结霜的小路，向门口走去。莉莉透过花园里黑色的枯树，望向爸爸书房的窗户，那些枯树的枝丫就像天空裂开的缝隙。在爸爸工作时，那个窗户的灯会一直亮到深夜。
她怀着一丝希望，灯会不会突然亮了呢？可是没有奇迹发生，那扇窗户一直黑着。
冰冷的寒风掠过，吹起了最后几片落叶。悲伤如潮涌至，莉莉不由喉头一哽。她掸去身上的灰尘和刺骨的寒意，跟着铜绿夫人和弹簧船长走上幽暗的门廊。
铜绿夫人拿出一串钥匙，打开前门，把莉莉领了进去。她朝船长点点头，示意他把箱子拖到前厅里爸爸放旧休闲鞋的架子旁。看到这些旧物，莉莉心里又是一颤。墙上的钩子上挂着爸爸的日常穿的外套，下面凌乱地丢着压出褶子的皮鞋和散乱的鞋带——几乎像是他刚刚进门脱在那里似的。但这是不可能的，如果爸爸和芒金是开蜻蜓号出的门，那么他会穿飞行夹克和靴子。现在这些只是他随意留下的东西。他的遗物。
她意识到爸爸真的不在了，心上那个伤口仿佛撕得更大了，一想就痛。她吸了一口气，穿过前面的玻璃门，走进大厅。她本来还有点期待再次见到一个温暖舒适的家，但房子里居然比外面更寒冷、更幽暗。
机械厨师锈夫人在楼梯口等着她们。她肯定已经在那儿站了一整天了，发条已经耗尽，现在一动不动，卡在期待的姿势上，一只手还扶着楼梯扶手。
莉莉朝她走去。除了芒金，在爸爸发明的机械里，她最喜欢的就是锈夫人。但是那张旧金属脸比莉莉离家的时候憔悴多了，锈迹斑斑的额头上满是忧虑的皱纹，鼻子上脱落的小块油漆点也增加了许多。
铜绿夫人示意弹簧船长可以走了，他便摇摇晃晃穿过铺着瓷砖的大厅，消失在昏暗的仆人走廊里。铜绿夫人上前看了看锈夫人。“Mon Dieu（我的神啊），”她啧啧作声，“这些旧型号机械真的不行，又停了。”她大步走到锈夫人的身后，再次掏出她那串钥匙，找出锈夫人专用的那把发条钥匙，插进了机械人的脖子里，恶狠狠地转动起来。莉莉听到锈夫人铁皮身体里的弹簧开始慢慢咯咯吱吱地活动起来。
铜绿夫人上满了发条，退后一步，等了会儿。
锈夫人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表情还有点没明白过来的样子。机械人刚被唤醒时的表情都是这样，但很快锈夫人眨了眨眼，一下子看见了莉莉，她高兴地喊了起来。
“我的齿轮和计时器啊！我亲爱的小老虎莉莉回来了！”锈夫人快活地将莉莉高高抱起。“真的好想你啊，我的小可爱。”
“我也想您，锈夫人。”莉莉吻了吻锈夫人那凹陷的金属脸颊，上面还涂了胭脂色的油漆，闻起来有股薰衣草油淡淡的香气。
锈夫人把她放下来，好好打量了一番，正色长叹一口气：“唉，莉莉，”她说，“你爸爸的事情真让人难过，可怜的约翰。最关键的是，没有了他，我都不知道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再次听到爸爸的名字，莉莉心潮起伏。“我也不知道。”她情绪低落地答道，然后凑过去吻了吻锈夫人的鼻子。
铜绿夫人轻轻咳嗽了一声。“今天家里情况怎么样，锈夫人？我相信你在发条耗尽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是的，夫人。对不起，夫人。我没想到在你们回来之前发条就耗尽了，不过您这趟真是去了挺久的。”
“Malheureusement（可惜的是），飞艇误点了，”铜绿夫人说，“天气太糟糕。乌云密布。”
“真不容易。”锈夫人抬起她那软皮革做的手，揉了揉莉莉的头发。“我已经按照您的要求把小姐的房间收拾好了，本来要是多几个帮手，会更快一些的。”锈夫人埋怨地瞪了铜绿夫人一眼，但铜绿夫人正好转身去对莉莉说话，并没有注意到。“锈夫人可以帮你一起收拾行李，”铜绿夫人说，“但是，动静别太大。现在是我当家，你会发现家里的规矩会有些不一样。我不会接受你爸爸平时容忍你的那些粗野行为，尤其不能接受那些行为发生在一位年轻淑女的身上。”铜绿夫人仰起鼻子，高傲地看了莉莉一眼。“明天吃过早饭就来会客室找我，到时候我们再细说。”
莉莉温顺地点点头。今天一整天她的情绪大起大落，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Bon（很好）。”铜绿夫人说，“那我就先去休息了，今天一路上真是太累了。”
她拿起桌上的油灯，大步走上楼去，客厅里只留下一支孤零零的蜡烛照着莉莉她们俩。
锈夫人拿起蜡烛，也带着莉莉上楼。她们走到一楼楼梯口的时候，莉莉正好听见铜绿夫人关上了主卧的门，门缝里亮起了灯光。
“但是那间是爸爸的房间呀。”她叫道。
“我的烟囱和链轮哪！”锈夫人低声说，“现在不是了。她今天早晨一听到主人失事的消息，就把他的东西都搬到后面用人房去了，她去接你之前就已经搬进主卧了。她还让螺帽先生把你妈妈的旧梳妆台都收拾出来给她用了。”
莉莉浑身都难受起来。虽然妈妈已经走了七年，但是爸爸才走了一天，铜绿夫人已经俨然把自己当作了庄园里的主人。
锈夫人打开了莉莉房间的门。至少这里，看起来一切都还保留着原样，莉莉松了一口气。她的书仍然堆在书架上，厚厚的笔记和画一摞摞钉在墙上，黄色的墙纸都被挡住了不少。
莉莉没有心情一件件收拾箱子里的东西，便将东西一股脑倒进了衣柜里。锈夫人忙着往火炉里添引火柴，她的胳膊像自行车链条一样咔嗒作响。“这星期你爸爸不在的时候，铜绿夫人一直不让我生火，”她说，“可是现在你回来了，我们很快就会把家里安排妥当的。你别担心，我马上就能把你房里弄得舒舒服服。”锈夫人把最后一根木头在引火柴上架好。“哦，你可能需要盖厚一点。最近晚上变冷了。”
“好的。”莉莉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毯子，在床上抖了抖，房间里顿时灰雾腾腾。
“我的发条和……”锈夫人像吹喇叭一样打了个大喷嚏，“……凸轮哪！”
“您还好吗？”莉莉说。
“谢谢你，我的小老虎。”锈夫人从口袋里找出半块旧麻布，擤了擤鼻子。“就是气泵有点轻微的毛病了。我能给你提个建议吗？不是非说不可的事情，尽量不要跟夫人说。上个星期你爸爸一出门，她就把他的办公室细细搜了一遍。”
“她怎么敢！她到底在找什么？”
锈夫人无奈地举起双手。“我的曲轴和化油器啊，我倒是希望我知道！她心眼太多了，简直满脑子的齿轮都在疯狂转动。今天早上我们收到消息时，她立即摆出主人架势，想顺理成章地接管整个庄园！”锈夫人把蜡烛凑到引火柴上，用围裙扇着火焰。莉莉坐在床上看着她。
“我的小部件和刮水器呀，”火终于点着了，锈夫人嘟囔着说，“你别介意我唠叨，爱操心的老太太都这样。你明早下楼来的时候，我可以给你做你最爱的果酱小饼，然后我们可以好好聊个够。”
“谢谢您，锈夫人，很抱歉我们今天回来得这么晚。希望您能睡个好觉。”
“你也是，我的小老虎。晚安。”锈夫人把蜡烛留在床边，轻轻地走出了房间。莉莉把毯子拉上来盖在腿上，听见锈夫人沿着走廊走远了，她的关节一路嘎吱作响。
过了一会儿，莉莉换上睡衣，摸了摸胸前那道长长的白色疤痕，这是那次事故中被一片风挡玻璃碎片割伤的疤痕，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慢慢变淡了，如同对妈妈的记忆一样，但她有时仍能感觉到伤口下面一阵抽搐。现在，随着爸爸的离去，那些她曾经竭力想要忘记的东西再次涌上心头，在她身体里撕扯。
她拂开这些念头，沉思着锈夫人走之前说的话。铜绿夫人究竟想要爸爸的什么东西？她又能用它做些什么？这些新冒出来的事情没有哪一样是容易的，而她又饿又累，根本无法思考。早饭后，她还什么都没吃过。想到今天下午她还在学校，便觉得不可思议。她现在感觉刚刚过去的一切都很遥远了。
她看向床边的钟，一点半。指针下面，嵌着象牙的小绵羊跳过了栅栏。这是爸爸为她设计的，现在她开始数钟面上的动物，努力无视奔腾的思绪。她闭上了眼睛，但是睡得不太安稳，她总是梦到那个银眼男人和他的骷髅头手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