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钟还没响,罗伯特·汤森就醒了,躺在黑暗中听着外面的动静。他是被吵醒的——被外面的声音,遥远但清晰的“砰”的一声。他看了一下床头柜上时钟的指针。
早上五点四十。
砰!砰!砰!
又来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罗伯特跳下床,踩着冰冷的地板走到窗前。他拉开窗帘,用睡衣袖子擦掉玻璃上凝结的水雾,向外张望。
村子里空空荡荡,他又扫了一眼附近的田地,寻找声音的来源。
远处一排树的后面,一束光穿透薄雾,扫过田野——那是飞艇上的弧光灯。看起来这艘飞艇个头不小,另外,现在这个时间点也太早了一点。
罗伯特记得每个航班的时间表。他不用干活的时候,就喜欢跑去附近的空港。那个空港的服务范围包括整个欧蕨桥村和周边地区。他喜欢看飞艇沿着航线降落,喜欢看那些戴着护目镜和皮制头盔的飞行员拿着工具箱走下来,还有那些身着时髦旅行服的乘客在舷梯上排着队上下。他对自己发誓,总有一天,他也要坐一次飞艇。要是他能快点克服恐高症就好了。
这艘飞艇给人的感觉有点不一样。从它的大小和飞行路径来看,罗伯特觉得这肯定不是常规航班。当雾气散开,飞艇的其余部分展露出来时,罗伯特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想法。他没看见飞艇的名字或标记,但这艘飞艇看起来像是军用款。它银色的反光球囊似乎吸收了月光一般,船身的一个舱门开口处架着飞叉枪,船头布满了金属尖刺。
忽然,飞艇关掉了探照灯,掉转方向,爬升到更高的云层里去了。附近的一块田野里砰砰砰响起了一连串枪声。罗伯特看到三盏闪烁的提灯先是从树林里冒出来,接着又飘下山坡。那群人在山谷里会合之后,沿着小路朝村子走去。
确实有事发生了。他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一把抓过挂在床尾的裤子,立刻跳进去穿好,并在睡衣外面飞快地扣上了背带。
他手忙脚乱地穿上外套,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幸亏他看了一眼,否则他就不会发现那只狐狸了。
那只狐狸沿着小路歪歪倒倒地向前走着,时不时紧张地回头看一眼。他停下来的时候,身体有点不稳。他的目光落在罗伯特窗下的那一排排商店上。罗伯特有种奇异的感觉,感觉那只狐狸在看他爸爸商店的招牌,但这应该不可能吧?
那只狐狸自顾自点了点头,继续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他走过了教堂和那块围起来的墓地,跌跌撞撞地进了品彻小路——那是条灌木丛生的小道,在空港给工人们修的小屋后面。
罗伯特等着狐狸蹒跚的身影出现在小巷尽头的那块空地上,但他没有出来。他肯定在小路边找了个地方藏起来了,也许就在某间小屋的后院里。罗伯特决定去把他找出来。
罗伯特胡乱套上鞋袜,拿起床边的蜡烛,拉开门轻轻走出去,他放轻脚步,不想吵醒隔壁的爸爸。
他走下楼梯,掀起一块帘布,进了店里。
熟悉的家具抛光剂的蜂蜡味和时钟轻巧的嘀嗒声让他驻足。每只钟的形状和声响都深深刻在他心里,它们就像他的老朋友一样亲切。有时候夜里睡不着,他就下来看看钟,听听它们的嘀嗒声,但是今晚不一样。他伸手捂住门上的铃,拉开门,走到了街上。
空气中灰雾弥漫,清晨安静得简直让人窒息。远处,一只狗的叫声在田野里回荡。仿佛这个世界上活着的人只剩下了他。
罗伯特先来到那只狐狸停下来抬头看的地方。他在一丛茅草间冰冷的地面上捡起了一只小小的齿轮。
这个齿轮和爸爸平时让他修理的马车的车载钟里面的齿轮很像,只不过他手上的这个已经弯曲变形了,上面的机油余温尚存,黏稠得像干涸的血迹。罗伯特知道,这个齿轮意味着那只狐狸身体内部有发条装置——他是个机械动物。
罗伯特把齿轮在裤子上擦干净,放进口袋里,然后开始沿着那只机械狐狸走过的路线走向村里。
他走过了教堂,正要从空港修的那些村舍后面拐进品彻小路的时候,后面的巷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罗伯特转过身看见一只拴着皮带的大狗,这只狗的品种有点特别,看起来像是德国牧羊犬,但它的体型大得多。走近后,他才看到这只狗满身铆钉。原来是只机械狗。四个穿着长大衣的人跟在后面,他们手里提着蒸汽步枪和提灯——就像罗伯特之前从窗户里看到的那些人一样。
罗伯特退到一边,准备让这群人先过去,但他们却围住了他,先让机械狗上来闻了闻。狗闻到罗伯特裤腿上浓郁的机油味道,低吼了一声。
“闭嘴!”其中一个男人对机械狗吼道。
“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东西从这经过?”另一个人问罗伯特。
“有没有发现哪里有什么异样?”第三个人补充说。
第四个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凶神恶煞般地盯着罗伯特看。
罗伯特不想回答。他们看起来就不像好人。
一个大个子走到罗伯特跟前,他留着姜黄色的络腮胡子,背着一支蒸汽步枪,笨重的身体像是用石头堆出来的。他看起来很像警察,但是没戴警用头盔,竖起的衣领里,他胖胖的脸颊像鼓胀的血肠一样红彤彤的。
让罗伯特倒吸一口凉气的,是那对银色的镜面眼睛,它们被直接缝在了那个男人的眼窝里。他面颊上的伤疤纵横交错,一直延伸到帽子里面。
“你是谁?”那个男人发问道。他青筋暴露的鼻子往下点了点,罗伯特的脸映在他的镜面眼睛里。
罗伯特一时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先生,我住在这儿。”他终于艰难地说出了口。
“我的同事问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络腮胡男人抓了抓自己的眼窝,差点就挠到他的镜面做的右眼了。
“异样?比如什么?”罗伯特声音小得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比如一只狐狸。”络腮胡男人抿了抿他的厚嘴唇,好像打算再多说两句,但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不说了。“算了。”他粗大的手指戳了戳罗伯特说,“你回家去吧。”
“我刚刚看见你们的狐狸往那边跑了。”罗伯特的话冲口而出,伸手指着离开村子的那条路。
“你确定吗?”从络腮胡男人的镜面眼睛完全看不出他的情绪,他也似乎并不相信罗伯特的话。他低头看了看那条拴着皮带的狗,狗挣扎着想往小巷里跑。
“是的,我确定。”罗伯特答道,“我从窗户里看到它了。”
“哪边的窗户?”
“那边的窗户。”罗伯特挥手指向村子另一头的那排商店,尽量说得宽泛一点,免得这些人又找过来。
络腮胡男人点了点头:“谢谢你,小家伙。我们去那边看看,你也该回家去。这种早上天寒地冻,小孩不应该出门晃,外面很危险的。”他转身就走,其他人还有那条狗都跟在他后面。
罗伯特慢吞吞地往家走,悄悄关注着那群人,确定他们走的是他指的那条路。那群人匆匆穿过村庄,等走到道路左侧最后一栋房子时,他们疑惑地停了下来。那只机械狗似乎闻不到狐狸的气味了,只能漫无目的地到处嗅,试图再次捕捉到线索。
中间有一会儿,那群人好像想返回来再找,但那只狗却将他们一直往前拽。当他们走过村子的最后一道篱笆时,有辆黑色的蒸汽车出现在树林边上,车的烟囱里还喷着烟。络腮胡男人指着那辆车,吩咐了几句话,然后他们兵分两路——四个人带着机械狗沿着大路继续向前走,那个络腮胡男人则返回镇上。
罗伯特决定溜之大吉,等那个络腮胡走了以后,他再去找那只狐狸吧。另外,开店前的准备工作他还没做,最好赶快回去。
等他终于回到钟表店时,清晨的阳光已经洒在门前,驱散了最后一丝薄雾,使得橱窗里的钟闪闪发光。
罗伯特家经营这家汤森钟表店已有五代之久,它朴实的店面和中规中矩的招牌,让人难以想象里面竟藏着这么一座钟表的宫殿。马车上的车载钟、大摆钟、布谷鸟钟和晴雨表占据了店内的每一寸墙壁,后面还放着一台古老的落地式大摆钟,那金钟摆还是罗伯特祖父用过的呢。钟表店前面正中央是一个镶板的柜台,上面放着一只沉甸甸的银钱柜,罗伯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个柜台后面。
每当有阳光洒下,就像今天早上这样,时钟上的玻璃便会在墙上折射出各式各样的光。而无论天气是阴是晴,各个钟表的嘀嗒声从不间断。它们音色各异,汇成店内一支独特的打击乐合奏曲。
罗伯特的爸爸,撒迪厄斯·汤森,在工作的时候,会随着钟表的合奏曲晃动身体。他个子小小的,五官清秀,由于他总戴着一副用来校表的厚厚的放大镜,所以他那双湿润的蓝眼睛在镜片后面显得格外地大。
人们会来店里找撒迪厄斯修理各种千奇百怪的东西。不仅是修钟表,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比如晴雨表、计时器和音乐鼻烟盒,有时也有简单的机械装置。撒迪厄斯会把这些一一拆开,然后试着修复它们。
如果送修的东西让撒迪厄斯觉得很有意思,他通常只收成本价。作为一位熟练的机械师和雕刻师,他在缩微模型修复方面非常专业。他总是对人说,钟表内部的艺术性可以媲美精致的雕塑或绘画。撒迪厄斯的顾客都喜欢他,因为他真的很用心。全国各地慕名而来找他修理东西的人很多,但是付的钱都不多,远远不够补偿他花费的心血和精力。
罗伯特的爸爸真的很有天赋,罗伯特甚至希望爸爸能关了这里的店,搬去一个能用辛勤劳动换来更合理的回报的地方。如果他们能去空港负责修理引擎,或修复机械动物之类的,那罗伯特可要开心坏了。但撒迪厄斯更喜欢汤森钟表店的宁静生活。
就现状看来,罗伯特估计自己只能一直做个钟表师学徒了,这实在可悲,因为他对这一行完全没天分。
他冒冒失失,笨手笨脚,他自己都觉得没救了。他已经十三岁了,无论多么努力,他都没能培养出缩微机械修理所必需的那份细致耐心,而且,在跟顾客打交道这方面也不怎么样。
其实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从小就是个充满学习热情的孩子,手脚麻利,动作也快,每天都想学习新东西,但这几年,他发现自己长大之后反而变得笨拙了,经常把工具放错地方,或者一不小心把某些重要的齿轮掉到地板缝里去什么的。
就在今天早上,经历了神秘人和狐狸的事情之后,才过了一个小时,他就已经弄坏了一个贵重的车载钟。因为他一直分神在想飞艇和机械动物的事情,一不小心把发条多上了几圈,等他发现的时候,钟里的齿轮已经卡到轴承里去了。
“我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撒迪厄斯问(按罗伯特的统计来说,这是第一百一十三次),“转七圈半,上一次发条要转七圈半。”罗伯特的爸爸平时很少大声说话,但这一次他提高了嗓门。“现在我得把它拆下来彻底检修了。唉,买新零件的钱可能都要超过我收的工钱了。”
“对不起,”罗伯特低声说,“我数错了。”
撒迪厄斯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说:“罗伯特,钟表不像其他东西,它很脆弱,你要学着再细心一点。”
罗伯特叹了口气,撒迪厄斯捏捏他的肩膀说:“没关系,我会把你培养成一位优秀的钟表师的。不过,你今天还是先去柜台那边帮一会儿忙,等你感觉好点了再回来吧。”
罗伯特老实遵命,但说是一会儿,结果变成了没完没了的两个小时,实际上最后都快三个小时了。在这漫长的时间里,那只狐狸、那艘飞艇,还有那个用镜子当眼球的络腮胡男人,就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的脑海里轮番出现。
等到下班,罗伯特终于有了一段自由时间。他穿上厚外套,戴好帽子和围巾,准备穿过村庄。
他沿着碎石路走过围墙围着的墓地和教堂,绕过空港修的那排小屋,再次来到了品彻小路。
罗伯特没多想就径直走进了那条长满灌木的小路,路边那排小屋的后窗一片漆黑。他沿着高高的后墙看去,想一只受伤的狐狸可能会选择哪里做藏身之所呢。刚刚看到一半,他发现了一扇半掩着的门。
门里有个旧木头棚子,棚顶翘起来搭在后墙上。这个地方看起来让一只受惊的狐狸藏身正适合不过了。罗伯特进了门,穿过院子,从一堆生锈的农具中间挤过去,来到木棚门前。
木棚门上的锁已经被弄坏了,而且一看就知道刚刚弄坏没多久,搭扣就靠两颗摇摇欲坠的螺丝钉挂着,门把手的木板上还有新鲜的牙印。罗伯特打开门,小心地捂住嘴以免吸入灰尘,然后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木棚里,零零碎碎的木头靠在油漆早已剥落的墙上,一摞摞的报纸堆在一排书架上,地上到处散落着包装盒。木棚正中间是一张旧桌子,桌子上堆着一堆玻璃瓶,上面已经结满了厚厚的蜘蛛网,像吊床一样挂在漆黑的屋顶上。
罗伯特四处寻找着那只狐狸,然后忽然看到他那条伤痕累累的尾巴从一堆盒子后面露了出来。
罗伯特绕过一个扁平的旧箱子才看清这只狐狸的全貌。他正蜷在一张满是水渍的褪色的床垫上,浑身脏兮兮的,双眼无神,毛皮看起来历经磨难,秃了好几块。他脖子上挂着一个袋子和一把机械动物的专用发条钥匙。罗伯特蹑手蹑脚地朝他走去,但他一动也不动,全身僵直。他的发条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