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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的眼睛还没来得及完全适应帐篷里这一片漆黑，突然有一盏石灰灯亮了起来，伴随着一阵钙化物燃烧的强烈味道，强烈炫目的灯光照亮了整个马戏场。提琴弓弦轻柔拉响。很快加入了鼓点和吱吱扭扭的手风琴声，接着低音提琴也和了进来。
随着喧闹的乐声越来越大，天鹅绒幕布徐徐开启，中央的垂幔升了上去，露出后面黑色的背景幕布。幕布上面缀着无数的镜子碎片，反射着场内的光线，像小星星一样闪闪发光。
两个人影——一男一女——走上了马戏场。两人背对彼此，沿着环形场地绕行一圈。那男人戴着一顶高帽子，宽宽的帽檐下是一张刮得干干净净的瘦削面孔和一对眼窝深陷的黑眼睛。他拿着一根马鞭往前走，每走一步，红色的燕尾服后摆就会甩起来一下。那个女人头上松散的金色发卷也跟着她的步子蹦蹦跳跳。她穿了一件朱红色的裙子，撑着一把红白条纹的阳伞，脸上涂着鲜艳的浓妆，还有一把跟她发色一样的金色长胡子。
这两人转完半圈，在前场再次会合，正好停在莉莉他们坐的位置前面。两人的胳膊同时高举起来。
男人扯下礼帽，对大家鞠了一躬，咧嘴一笑，露出闪闪发光的金牙。“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我们的马戏帐篷！今天晚上，在我们空前绝后的欧蕨桥之夜，你们会看到惊心动魄的精彩表演！”
“哎哟！”托里低声说，“他的气可真足！”
“总是这老一套，简直就跟帐篷里头的味道一样让人受不了。”芒金嘲讽道。
“我叫斯林木德，”男人继续讲，“我是这个马戏团的班主。今晚你们将有幸见证神奇的杂耍马戏，这边的观众和那边的观众！容我向你们隆重介绍我美丽的助手——狮鬃夫人，我们团里的大胡子女郎以及副班主。”他举起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向那位女士的方向。“据说乡村生活十分沉闷无聊，但今晚不会了！我们会表演最危险的项目，最刺激的魔术！给你们带来一个难忘的夜晚！”他对着人群用力一挥手，就好像他描述的这些精彩就在眼前。
狮鬃夫人向前一步。“在我们开始之前，有位小丑告诉我今晚有人过生日。”她看向莉莉，“你愿意站到台上来吗？”她的声调像唱歌一样。
莉莉站了起来，惴惴不安地接受了她的邀请。
“大家欢迎哈特曼小姐！”
大家都鼓起掌来，狮鬃夫人把撑开的阳伞挡在她们俩身前，弯腰低声在莉莉耳边说：“生日快乐，莉莉。我也有个礼物要送给你。”她对奥吉示意了一下，小丑立刻冲过来，递给莉莉一捧包在报纸里的野花。
“记忘别浇点水。”小丑尖声叮嘱道。莉莉从他手里接过花束，奥吉举起衣领上别着的一枝丝质康乃馨，滋了她一脸水。
然后，狮鬃夫人示意莉莉先回座位上去。
莉莉坐回她的位置，把那束蔫头耷脑的野花放在她脚下的地板上。
“别去吃这束花啊。”她一边捞起长围巾擦着脸，一边提醒芒金。
“这些花已经死透了，让我吃上两口也没什么区别。”椅子底下的芒金嘟囔着，“而且，台上那个女人不应该在室内撑伞的。这兆头不吉利。大家都知道的嘛。我还以为马戏团的人肯定也知道的。”
托里拍拍莉莉的胳膊问道：“你问她安捷丽卡的事情了没？”
“还没来得及。”莉莉说，“我待会儿再问。也许她会——”
但是他们的对话被一阵擂鼓声打断了，台上的狮鬃夫人抛起那把撑开的阳伞再接住，让伞柄立在她手掌上，然后啪地合上了伞。
这时，斯林木德大声吼道：“记住——这里没有规矩，没有限制，也没有安全网！只有全世界最精彩的表演……现在，这场盛宴隆重开场啦！”
莉莉靠到椅子背上，狮鬃夫人让她有点介意。她身上那种浓烈的香气依稀有种熟悉感。她之前俯身耳语的时候，即使场内充斥着锯木屑和动物的气味，她那股香气仍然穿透一切，唤起莉莉脑海里某些遥远又模糊的回忆，虽然一时还没想起来到底是什么。
她现在也没时间去仔细琢磨，因为演出已经正式开始了。他们眼前的马戏场上，翻跟斗的、顶盘子的、跳舞的、杂耍的，各种表演轮番上阵，莉莉看得越来越投入，无暇他顾。
“接下来上场的是，弹跳无敌的纽扣一家！”节目已经过半，随着斯林木德一声大喊，三名黑发深肤的杂耍演员一起走进场内。班主挨个指着他们介绍：“布鲁诺，吉尔达，席尔瓦！”席尔瓦是最小的一个，跟莉莉差不多大，莉莉觉得她应该是另外两个的妹妹或者女儿。“他们能像弹珠一样灵活蹦跳！待会儿的杂技演出一定会让各位耳目一新！”
纽扣一家蹦跳着散开来，随着乐队的节奏表演着后空翻和侧手翻。与此同时，随着刺耳的嘎吱声，楞克拿上来一架跷跷板。他像举着一根火柴似的，把跷跷板放到马戏场中央，又摇摇摆摆地走下去了。
席尔瓦踩在跷跷板的一头。吉尔达爬上布鲁诺的肩头，站起来搭成一座人梯。席尔瓦对他们点点头，双手扶在大腿上准备好了。那边两人就齐齐飞身跃起，落在跷跷板的另外一头，把席尔瓦弹到空中，然后看着她正好落到他们这架人梯的顶上。
席尔瓦落下来的时候，身体还在摇晃，看起来随时有可能会掉下去的样子。她紧张地往舞台侧翼正在候场的斯林木德和狮鬃夫人那边看了一眼，他们背后的阴影里，楞克庞大的身躯挪了挪脚。这一下，席尔瓦晃得更厉害了，感觉好像她怕的不是在观众面前失手，而是怕在这几个人面前失手。
吉尔达举起双手扶住了席尔瓦的腿，让她站稳。乐声大作，鼓励着她重新站好，紧接着就是一阵鼓响。
席尔瓦勉强挤出一丝紧张的微笑，举起了双手，从人梯的最上面一跃而下……
她双手着地，撑住身体在铺着锯木屑的地面翻了个筋斗，在一阵欢呼中站起身来。吉尔达和布鲁诺也紧跟着翻身跃下，正好停在她身边。三个人排成一行，张开双臂向帐篷的每个角落夸张地鞠躬致谢，然后在大家的掌声中退场。
之后上场的是打扮成启示录骑士的迪米特里·格莱，一身哥萨克骑马装，骑着一黑一白两匹马，绕场一周。
接着出场的是一个看起来简直有几百岁的老头子，他吞了四根熊熊燃烧的火把，拎起茶壶灌了一大口茶水，又把茶盘上一整套陶瓷茶具都吃了下去，就好像那些瓷器只是一堆奶油面包似的。
然后，斯林木德再次出现。“还记得你们今晚是专门来看什么的吗？”他喊道，“下面出场的就是整晚演出里最可怕、最有违自然的部分！”
嘈杂的人群开始有些骚动，场内的音乐伴奏也随着他的话音变得激昂尖锐起来。
“女士们，先生们，请伸出你们热情的手，不管是一只还是两只，他都很需要——欢迎龙虾小子卢卡！”
一个男孩从幕布中间走了出来，他的机械手就像一对龙虾钳子。他穿着亚麻衬衫，羊毛长裤，蓝眼金发，头发乱糟糟的就像个稻草堆。他看起来有些不自在，但他还是按照指示挥起他的钳子手。莉莉猜想他应该有十五岁了吧，虽然他的个头看起来跟她差不多。
“大家注意他那两个可怕的部件。”斯林木德站在马戏场边缘，举起鞭子指着卢卡。他打个寒战，用另外一只手做作地捂着嘴，神神秘秘地倾身向观众说道：“他的钳子可以切开十五厘米厚的钢板，就像切纸一样轻松！”
卢卡走起路来是个罗圈腿，肩膀也耷拉得很低。莉莉注意到，那对机械钳子手看起来重得很，他在场子里面走的时候几乎就只能拖在地上走。莉莉不喜欢斯林木德那种咋咋呼呼的嘲弄语气，还有这位马戏团班主对待这孩子的态度。不知道他对安捷丽卡是不是也是这种态度。莉莉发现自己已经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一想到像她这样的改造人在被人残酷地压榨取乐，简直无法忍受。就这样把他们的特别之处当作猎奇的展品，引发人们的恐惧。
在她心潮起伏的这会儿工夫，楞克又嘎吱嘎吱地沿着屋顶轨道拖了两条晃晃悠悠的锁链过来，拖到场地中央的位置上，直接挂到卢卡的头上。
“今晚，”斯林木德说道，场中的卢卡开始顺着锁链往上爬，“卢卡将不借助任何辅助外力，徒手爬上去，然后只用单手抓住锁链表演高空秋千。女士们，先生们，千万不要靠得太近，更不要激怒他，要知道，只要一下，他的钳子就能夹掉你的鼻子！”
“老天哪！”莉莉旁边的那排座位上有人尖叫起来，“他就是个妖怪！”
莉莉等着斯林木德帮卢卡说点什么来反驳这个人。他才不是妖怪呢。他们怎么想的？但是斯林木德接下来的话反而肯定了那女人的观点：“小姐，我们马戏团里称他们为怪物！”
那女人听完就晕倒在地，她的同伴给她疯狂打扇子通风，上蹿下跳地想把她弄醒。幸运的是，狮鬃夫人一直就站在场地边上，她正好带了一些嗅盐在手边。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小的玻璃瓶子，冲过来在那女人的鼻子底下用力摇动瓶身。
刺鼻的辛辣臭味从隔壁座位飘了过来，那味道让莉莉觉得一阵发晕。小丑奥吉扶着那女人站起来，她的朋友护着她往外走，去呼吸点新鲜空气。整个场地上，包括卢卡，每个人都停下来看着这场奇异的闹剧。那女人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在念叨卢卡有多么可怕。
莉莉看了一眼卢卡难过的表情，顿时对他充满了同情。罗伯特和托里看起来也觉得他们闹得太过分了。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啊？”罗伯特小声说。场上的卢卡继续抓着链条往上爬，观众的注意力再次回到他身上。
“只要不一样，人们就会鄙视。”托里说，“他们对不一样的人怕得要死。”他冲场子里的马戏团班主和卢卡方向点点头，“但是如果要我来猜猜看，那两个人里面谁的心肠比较黑，我会把我所有的钱都赌在那个斯林木德的身上。”
莉莉想起自己曾经跟托里谈起齿轮之心的事情，当时她提到这个东西的存在让自己觉得和世界格格不入。托里那时说过他经常也有类似的感受。他那时还只是个街头卖报纸的孤儿，人们经常因为他的这个身份看不起他。他完全明白被人视为异类的感觉。而且他说得对。莉莉想着，大部分人都不会给你机会来证明你其实和他们是一样的人，如果你的外表异于常人，就更加没有机会了。
卢卡现在已经快要爬到屋顶了。
“谁也不知道当初他是怎么失去了双手。”斯林木德在卢卡爬最后一段距离的时候，开始说道，“也许是脱谷机的一次事故，也许是卷进了纺织机里？说不定他当初当过裁缝学徒，被剪刀剪掉了？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了……但是这些都不再重要了，现在重要的是，这个怪物的钳子就跟铁一样硬！”
卢卡在锁链的顶端荡了几下，撑起他的身体，和锁链形成一个直角，展示出非人的力量。
然后他爬下来，回到场地上，朝大家鞠个躬，结束了他的表演。他满脸鄙夷地盯着观众席看了一圈，又漫不经心地动了动他的钳子。大家不安地鼓起掌来，掌声七零八落的。
这个马戏团的节目安排让莉莉开始感到极度不适。毕竟，在座的观众都是付钱来围观像卢卡这样的人，可是他和身怀机械部件的莉莉又有什么本质的不同呢？唯一能说得上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他的异象是明明白白暴露在外的，而莉莉的不同，她的藏在身体深处。
“接下来上场的是长腿迪迪！全世界最怪异、最神奇的走钢丝表演者！”
一个深褐色头发的年轻姑娘轻快地踩着舞步进入了场地，她穿着粉色的芭蕾舞蓬蓬裙，每走一步，那高跷一样的机械长腿就颤巍巍抖一下，远看简直像是一只上了发条的机械火烈鸟。
观众席上再次尖叫声四起。但是迪迪没有理会他们，施施然踏上绳梯，站到顶端平台那根横跨场地上空的钢丝前。钢丝很细，只有聚光灯照在上面的时候才能看清楚。她从平台侧面的钩子上拿起一根长杆，举起来保持住平衡，走上了钢丝，两脚一前一后小心地挪动着，机械脚趾紧紧抓住钢丝绳。
不一会儿，她脚步越来越轻快，开始在钢丝上奔跑跳跃，甚至在绳子上表演了翻筋斗和拿大顶——好些动作都是莉莉闻所未闻的，连她看过的那么多《惊魂便士》上面的马戏团故事里都没讲过。迪迪表演完毕，再次回到场地上，脸上带着一点刻意的冷漠，漫不经心地向观众鞠了个躬，就飞快回到幕布后面去了。
“现在，请大家看看有史以来最大块头的机械人。他拥有真正的钢铁肌肉！我们团里的铁人——楞克！”
楞克迈着沉重的步伐，踱进了马戏场。他庞大的身体嘎吱作响，就像是没有上过油的蒸汽机，四四方方的金属大脚跺下去，震起一蓬蓬尘烟，地面都为之颤抖。
四个壮汉从对面推了一架带轮子的笼子进来，里面装着两只邋邋遢遢的狮子、一只老虎和一只熊，它们都在里面走来走去。楞克走了过去，他巨大的影子笼罩在这些动物的身上。
楞克使出他非人的力量拉弯了一根铁栏杆，然后钻进了这个满是危险动物的笼子。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不管是他拉弯了栏杆还是钻进笼子，大家都没觉得有多震惊。毕竟他是金属做的，那些肉食动物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实际上，莉莉更为那些动物捏把汗，楞克正威胁地对着动物们挥舞着一把椅子。说起来，可怜的野兽们都瘦成这样了，还把这么个根本无法战胜的铁人放进去欺负它们，真的很不公平。它们甚至都没敢靠近他。
楞克的节目结束之后，场内慢慢有了一种让人有点不安的微妙气氛，就好像水面上浮起的一层油。这场表演应该是快接近尾声了吧？莉莉想着，不知道他们一直坚持看到最后会不会是个错误的决定。是不是应该现在就走？毕竟，他们出去了还得想办法找车送他们回家，但是，她要不要再等一会儿？她真的很想见见安捷丽卡——想看看她的表演，还想跟她聊一聊。
就在她犹豫的时候，乐声再次响起，提琴如泣如诉，手风琴和着鼓声节奏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大，显然是预示着什么激动人心的节目即将登场。果然斯林木德再次出现，在音乐声里大声宣布：“女士们，先生们，你们即将目睹今晚最为震撼的压轴节目！”
莉莉一下坐直了。这肯定就是那个节目了吧？就是她等了一晚上的……
“请观赏天空马戏团最为不可思议的怪物为大家表演空中飞人！她是让人咋舌的怪物，她是让人迷醉的改造人，人们甚至把她称作英格兰的仙女公主！代达罗斯的女儿！大不列颠魅惑众生的鸟人！天地之间的神奇造物！我们这个摩登时代改造人的奇迹！绝无仅有的奇观！”他对着观众席甩动手里的鞭子，“看她勇猛地凌空飞翔！看她在两架秋千之间翻飞！看她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不可能的空中四圈翻，而且是在三十米的高空中完成这一切！下面请出我们的杂技天使，安捷丽卡·艾尔哈特！”
聚光灯扫过全场，停在半空中一条长长的绳梯上。天地之间，凌空悬在绳梯上的，正是那个长着翅膀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