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机械兽不能进的话,那就不算是真心地喜迎天下客呀。”芒金从篮子顶偷偷向外窥探。看到大堂的这块标牌时,他很是不满:“事实上,我完全可以说,这告示就是歧视。”“安静,芒金,我们不能大声嚷嚷。”莉莉把机械狐按回毯子下,祈祷服务生们没有注意到他们。
“至少先等我们办理好入住!”罗伯特说着,取下帽子塞进口袋里。
约翰目标明确地大步走在大理石地板上,他要去和空港的搬运工碰面,对方正带着他们的箱子等在一个巨型水晶枝形吊灯下面。约翰把行李牌交给搬运工去取箱子,罗伯特和莉莉趁着这会儿工夫四处打量起来。
他们的左手边是两部格栅门电梯,上面各有一圈数字,每个数字上面有一个箭头,用来显示电梯目前到达的楼梯层数。电梯的旁边立着两个镶着玻璃门的电话亭。每一个电话亭里都在墙上装有一台可以对着说话的传输机,还有一个连在电线上的听筒,可以举起来贴到耳朵上面听。莉莉和罗伯特当然听说过电话这玩意儿,但以前还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
电话亭的右边,是一棵漂亮的圣诞树,比欧蕨桥森林里的任何一棵松树都要高大得多。圣诞树的上上下下都装点着玻璃圣诞球、条纹手杖糖棍以及长长的红色蜡烛,每当大门打开时,蜡烛上的火苗就会随风摇曳。
罗伯特用手在树枝间挥动了一下,然后把手指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松树的味道,圣诞节的芳香,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
“这地方真不错!”他对莉莉耳语道。
“我简直觉得,就算维多利亚女王陛下访问纽约的时候,她下榻的酒店也不会比这个更好了。”她回答说。
“那一定是没这个好的!”约翰揶揄地笑着。他刚刚付完搬运费,让工人回去了。他张开双臂,一边一个地搂住了两个小家伙:“不过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们,还有很多比这儿更值得一看的地方呢!所以呢,跟我一起走吧,你们这两个没见识的小家伙,咱们先去拿钥匙!”
当他们走到长长的大理石接待台前时,已经有人排在他们前面等着了。那是个面容枯瘦的女人,短发大背头,戴着手套的手腕上挂着一只沉甸甸的木箱子。木箱子的侧面用黑墨水画着一条盘成正圆形的正在吞吃自己尾巴的蛇。罗伯特一看到这图案,就感觉自己的背脊从上到下直冒凉气。
叮……叮……叮……
这女人连按了三次大理石台面上的铃:“你好!有人吗?服务员,请过来一下。我们要入住!”她带着非常明显的纽约腔。她的外套里面,裙子的领口上别着一个银色的闪电徽章。这个徽章让莉莉想起了爸爸戴在西装领子上的金色齿轮,那标志着他作为机械师协会会员的身份。
站在女人身边的是一个机械保姆——这位铁皮女士长着方方正正的下巴,胸前画着一个红色十字。她一只巨掌里拎着两个非常大的皮质箱子,另一只手掌则牢牢拽着一个神色凄凉的男孩子细瘦的手腕。“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大声嚷嚷,教授。用这种方式的人类很少能成功得到我们的配合。”保姆说道。
“你错了,搭扣,”站在接待台前的女人说,“机械服务员和你不一样。要让他们干活,就得不断催促。”
男孩子一直没说话,只是迷迷糊糊眨了几下眼睛,好像是半梦半醒的样子。
莉莉仔细地观察着那个男孩。从个头来看,他的年纪跟她和罗伯特差不多,或许还小一岁。他提着一个盖着丝绒布的笼子,脸色苍白得像削了皮的马铃薯,表情仿佛雨云般阴郁,双眼像两个小小的黑洞直通向虚无之处。不过,他身上似乎有某种东西让莉莉屏住了呼吸。他的表情看起来不像个小孩子,似乎已经经历过许多骇人听闻的事情。
当莉莉凝神观察他时,一只小白鼠从男孩西装胸前的口袋里探出了脑袋,它朝莉莉眨了眨眼,东张西望一番,还耸动着细细的小胡须嗅了嗅。莉莉很好奇它是不是一只机械鼠,因为它看上去异常温驯,不太像真正的宠物鼠。
白鼠缩回了口袋中,不过罗伯特已经发现它了。他和莉莉两人都向男孩投以和善的笑容,连芒金都从篮子里探出脑袋,朝男孩露出他微笑的狐狸脸,展示他的友好之意。
当男孩看见机械狐时,顿时眼睛一亮,但片刻间,那朵似乎如影随形的黑色悲伤雨云再一次笼罩了他。
莉莉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困扰着他,也不知道他是否拥有可以倾诉烦恼的知心朋友。但很显然,这个孩子浑身都写着孤独二字。
“是需要我帮您做点什么吗,夫人?”一个机械接待员从柜台后面的门口出现,形似门环造型的面孔转向那个女人问道。
“是的,”那女人答道,“我们刚刚到达,想要办理入住。预订的是个安静的套间。不需要任何常规的房间服务。”她边说,边朝保姆和男孩那边点头示意,“我侄子病了,需要清静。不能打扰。不许任何人和他说话。要通知你们所有员工。谢谢配合。”
机械接待员同情地对着小男孩笑了笑,然后对着他姑姑时脸色更黑了几分。“当然可以,”他回答道,“您刚才说您的名字是?”
“我还没说,”女人回答道,“米尔克索普。玛蒂尔达·米尔克索普教授。”
在一旁等候的爸爸本来一直在埋头研究他那本爱普顿旅游手册,听到这里,他不禁抬头惊呼一声:“米尔克索普教授,真的是你吗?能在这儿遇到你,真是太惊喜了!”
那女人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有人在和她打招呼。她转过身来,盯着约翰看了半晌,好像是一时无法确定他到底是什么人。
“先生,我们是以前见过面吗?”
“我是约翰·哈特曼教授。”爸爸十分热情地说着,抓住她的手握了握,“几年前在瑞典的一个会议上,有人介绍我们见过面。你当时正在研究一个用来发电的洋流涡轮机的原型。”
“是的,”米尔克索普教授说,“很高兴再次见到您,哈特曼。真高兴。”她冷淡地弯了弯嘴角,把手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她的外套袖子下,隐约露出手腕内侧的一圈黑色文身图案。莉莉吃惊地发现,上面的蛇形标志和印在木箱子上的那个一模一样。
“你来纽约有何贵干呢?”米尔克索普教授问。
“我1月在这边有一场演讲。”爸爸回答,“在哈佛举行的全美机械师和电气技师年会。我也顺便带着家人过来度个假。这是罗伯特·汤森,这是我女儿莉莉——”
米尔克索普教授睁大了眼睛:“哎呀!我读过介绍她的文章。还有她的齿轮之心。纽约的《齿轮日报》,我正好看过那一篇。文章里说是你制作了那颗心脏,哈特曼。还有莉莉和她的朋友被某个怪物马戏团绑架然后逃出来什么的。写得很有意思。”
莉莉失望得不能再失望了。她满以为在纽约她就可以安全地隐藏在人群里做个无名小卒了,但居然这么快就遇到了一个知道她这些事的人。
“这是您的侄子吗?”爸爸一边问,一边打量着小男孩和他的机械保姆。
“是的,他叫戴恩。不过,恐怕他身体不是太好。他不和陌生人讲话。这是他的病情导致的问题之一。”
“哦,天哪,听到这个消息真让人难过。”爸爸问道,“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呢?”
“哦,放心,它不传染的。”米尔克索普教授答道,“是缄默症的一种。他会好的……最终一定会好起来的。”她看着戴恩,而戴恩脸上一片茫然,完全不理会他们的对话。“现阶段他就是需要多多休息。搭扣小姐会照料他,照料得非常好。”
机械保姆向他们友好而坚决地点了一下头。
“哦,至少这一点听起来不错。”爸爸说。沉默片刻后,他又补充说:“或许你们二位愿意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我们放下行李后就会去用餐。就算您的侄子不太想说话,他也会喜欢同龄人的陪伴吧。”
“不好意思,并非如此。”米尔克索普教授说,“戴恩的身体状况相当微妙,不能边吃饭边聊天。”她把手放进外套口袋里,身体则紧张地摇来晃去。她本人好像也不太适应和人聊天。
接待员适时地给她拿来了钥匙,她明显松了口气。“给您,夫人。三楼一百号房。您可以乘坐电梯上去。我们的服务生会给您带路。”
“不需要。”米尔克索普教授说着,接过了钥匙,“我们自己能找到的。那好吧,”她转身对爸爸说道,“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先走了。很高兴再次见到你,哈特曼。”
“我也是。”爸爸说。
“后会有期。”玛蒂尔达·米尔克索普把钥匙放进口袋。“搭扣!”她喊着,“如果可以,你把我们的行李拿上好吗?”
没等机械保姆回答,她就径自走向电梯,戴手套的手紧紧抓着她那只木箱子。搭扣小姐任劳任怨地跟在后面,手里拖着戴恩和行李箱子。
戴恩一边走,一边回头瞥了莉莉一眼,朝她动了动嘴唇。两个简单而无声的字。莉莉琢磨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
救——我——
“好奇怪的人哪。”那三个人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罗伯特开口说道。
“而且相当粗鲁。”芒金接口说。
“是有点怪怪的。”爸爸说,“我上次见到米尔克索普教授的时候,她好像不是这样的。也不知道现在她在纽约是做什么的。我上一次听到她的消息时,她还在研究钻石的特性,想要用在她制造的某种电机上,但她却被派到一个银行巨头投资的水下项目去了——那人好像叫纳撒尼尔·暗海。”
罗伯特觉得,玛蒂尔达·米尔克索普刚才的表现就好像是一只猝不及防落进陷阱的老鼠。而戴恩的表情更加糟糕,他身上有什么地方让人感觉怪怪的。他明明就站在那儿,可是……却让人感觉他的存在感好像不太完整,总像缺了点什么似的。正当罗伯特思索着这件事情时,机械接待员叫他们了。
“有什么事需要我帮您办理吗,先生?”他问约翰。
“有的,”约翰说,“我是哈特曼教授。我们也是来办理入住的。”
“当然可以。”接待员在柜台后仔细查看了一本册子,然后从旁边一个房间里取出了他们的房间钥匙。钥匙上挂的木牌子上面漆了个数字。“九十九号房。三楼的三人套间。”
莉莉吓了一跳,她意识到他们正好住在米尔克索普的隔壁。
“酒店的服务生会带你们上去,还有一件事……”接待员紧盯着莉莉胳膊上挎着的篮子,“本酒店禁止宠物入内,真的或机械的都不行。我希望这不是个问题吧?”
“完全没问题。”莉莉厚着脸皮说。
“那就好。如果您还有需要,请直接吩咐。您可以随时呼叫前台,我们总有一位员工会在这里值班,为客人们提供帮助。祝您住宿愉快。”
接待员朝一个穿着绿金双色制服的服务生招了招手,那人轻轻一点头,表示明白,然后就向他们走了过来。
当他们走进电梯时,电梯司机轻抬了一下他的尖顶帽,朝他们打了个招呼,咧嘴一笑,露出满头棕色的毛茸茸的头发。他是莉莉在这家酒店见到的第一个人类员工。
“几层?”他问。
“三层。”机械服务生回答。
司机关上栅格门,推上控制杆。
电梯往上升去,莉莉的思绪则转回到戴恩身上——米尔克索普教授的那个口袋里藏着一只白鼠的、神情悲伤的侄子。他刚刚真的是用唇语在说“救我”吗?是不是她的幻觉呢?爸爸总说她因为阅读了太多《惊魂便士》上登载的恐怖故事而想象力过于丰富。她反复思考着这个难题,努力回想着当时戴恩那低垂的薄唇做出的每个动作……
不,她能肯定,他说的就是“救我”。
但那是不是就意味着他是真的有困难呢?还是说,那只是因为长久忍耐着他那位可怕的姑姑,当时想要随口讽刺一下呢?
莉莉暂时还无法清楚地做出判断。但是,她能感受到对戴恩的那种莫名的亲近。这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同样地都把宠物带进了酒店,她自己也无法清楚地解释个中原因。她有种感觉,戴恩这短短十来年的人生已经经历了许多坎坷。或许,在这些年里,他也和莉莉一样,见过了许多奇奇怪怪让人不堪承受的事情。
她越过爸爸的肩头悄悄看向罗伯特,他正站在电梯另一边。如果有人知道如何帮助戴恩以及解决他的困境,那肯定非罗伯特莫属了。毕竟,以前正是罗伯特帮她发现了齿轮之心的秘密,把她从马戏团解救出来,破解了关于他自己过往的谜团。有了他和芒金的帮助,莉莉确信她能解决戴恩的一切困扰。只要待会儿她能找到机会和她的两位朋友独处,莉莉发誓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们戴恩用唇语说出的那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