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见许仲骞,时雨的心情都是不一样的。譬如此刻,她的目光落在许仲骞脸上,竟心生一种久别重逢的愉悦。
可能是飞了一趟国外,经历了一次时差,有一种好久不见的错觉吧。时雨心想。
她心不在焉地翻着菜单,随便点了几样菜。这家居酒屋是她父亲推荐的,据说这里最受欢迎的不是吃食,而是梅子酒。
她心血来潮:“我们喝点酒吧。”
许仲骞的眼神带着疑惑。时雨的酒量并不好,她也从未主动在他面前提过喝酒。可她今天看起来是真的很开心。
“那就喝点吧。”
得了许仲骞的应允,时雨露出了笑容,她招呼服务员:“这个,还有这个,一样来一瓶。”
“喝这么多?”
“因为心情好啊。”时雨双手托腮,像个刚得了老师表扬的孩子。她笑嘻嘻地看着许仲骞,“每次见你,心情都特别好。”
许仲骞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但他还是努力将这种情绪压了下去:“我听轻轻说,你特地跑了一次珜曲镇,重新做了数据勘测。辛苦你了。”
“分内工作而已。”
“小雨,谢谢你。”
时雨有些不高兴:“你不用为了她谢我。就算你不找我,谭教授也会问我要这份数据,到时候我还是得跑一趟。”
“我知道。但是害你连着坐了几天飞机,我很抱歉。”
“你怎么知道的?”时雨诧异。该不会是叶晓萌这个大嘴巴说出去的吧?
“轻轻告诉我的。她也是听同事提起才知道你休年假去肯尼亚了,她说很对不起你,又不好意思当面跟你说,她托我向你道谢。”
又是罗轻轻!
时雨怀疑许仲骞是不是故意的。他说请她吃饭作为感谢,可张口闭口提的都是罗轻轻。明明是两个人在约会,她却总觉得房间里像多了个人似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和许仲骞的相处变成这样了?好像,就是在罗轻轻出现之后吧。
服务员敲门进来,开始上菜。包间内紧张压抑的气氛才得以缓解。
时雨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猛灌了一口。
两年前她认识许仲骞。那么完美的他,足以成为每个少女的梦中情人。然后像很多偶像剧的情节一样,她不可抑止地爱上了许仲骞。
她热情、漂亮、聪明。早在上大学时,她就被人冠以“天才少女博士”的称号,追她的男生从来就没断过,唯独许仲骞对她爱理不理。可是没关系,她有信心,总有一天许仲骞会爱上她,就像她爱他一样。
和她预想的一样,她很快就和许仲骞成了朋友,关系也越来越亲密。她从未对他开口说爱,但全世界都知道她爱他,他当然心知肚明。她和他,就差捅破中间那层窗户纸了。
罗轻轻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她的到来打破了时雨和许仲骞之间心照不宣的天平。她是时雨的学妹,比时雨小三岁。学古代建筑的女孩本就少,漂亮的更是寥寥无几,时雨和罗轻轻恰好是其中的凤毛麟角。时雨在校读书那会儿虽然不认识罗轻轻,但也听说过她的名字,毕竟漂亮女孩从来就不缺人夸,一夸就会传千里。
彼时,时雨肯定没有想到,罗轻轻毕业之后也进了古建筑保护研究院实习,他们三人之间的孽缘也就此拉开序幕。
菜上齐了。许仲骞把一个小碟子推到时雨的面前:“你爱吃的芥末章鱼。”
时雨一脸狐疑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喜欢吃这个?”
许仲骞抬眼,迅速掩饰了自己的诧异。他一时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只好沉默地,等她的下一句。
“我不爱吃味道冲的东西,你记错了。”
“以前也不吃吗?”他希望她回答,是她口味变了。
时雨把碟子推开:“从不吃。”
许仲骞盯着眼前的菜,心里翻江倒海。那是他爱吃的菜,也曾是……
“该不会是你曾经某一任女朋友爱吃吧。”
听时雨这话,隐约有了酸味。许仲骞赶紧搪塞:“不是。可能是我弄错了吧,上次吃饭谁说过喜欢的,可能是轻轻说的吧。”
“今天你约的人是我,能不提别人吗?”时雨放下筷子,这次她是真生气了。
“轻轻说,轻轻说,每次都是罗轻轻!许仲骞你没有良心的吗?你如果真的喜欢罗轻轻,就不要给我任何希望。你明知道我喜欢你,你这样会让我嫉妒她。你可以拒绝我,可以不见我,甚至可以把我拉入黑名单,但你不能不尊重我。我是个女人,我也要面子的。你还不如痛痛快快跟我来个了断,让我彻底死了这条心!”
“小雨,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你就没有别的话想对我说?”时雨眼眶湿热,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为什么总是这样?她以为这次见面会好一些,她为他做了这么多,至少他会念着她的好。看来,自始至终都不过是她一个人的幻想罢了。
透过眼前那层水汽,时雨看到了许仲骞高高的眉骨,深沉的眼眸,英挺的鼻梁……真是一张好看的脸,好看到连女服务员进来上菜都会忍不住把他当明星一样偷瞄,好看到令她只见一次面就再也忘不了他了,好像他们很久以前就在哪儿见过似的。
她低着头,一口接着一口地喝酒,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心里的苦涩。在这个过程中,许仲骞一言不发,哪怕一句最简单的解释都不愿意给她。可笑她还指望他能良心发现,说些好听的话哄哄她。
她就不该对他抱有期望!
忍了好久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滚烫,咸湿,带着绝望的味道。她上辈子一定是欠了他的!若非如此,为什么他会让她这么绝望?
“许仲骞,你喜欢我吗?”认识这么久了,这是时雨第一次问这么直白的问题。
不出她所料,许仲骞眼神凝重,表情迟疑。
“算了,我就随便问问。我们还是喝酒吧。”他不想回答,时雨猜到了,她举起杯子,“这一杯敬我。敬我傻,敬我浅薄,敬我不可救药。”
“你喝多了,小雨。别喝了。”
“我没喝醉。你要和我一起喝吗?不喝我走了。”
许仲骞阻止不了她,只得陪她喝。他们就这么一杯接着一杯,很快,一瓶梅子酒见底了。
几分钟后,酒劲上来了。时雨觉得晕乎乎的,她起身去洗手间。许仲骞伸手扶她,被她推开了:“不用,我自己去。”
“你小心点。还是我陪你去吧。”
“难不成你要陪我进女厕所?”
果然,时雨这么一呛,许仲骞马上不说话了,送她到包间门口就没再继续跟。
时雨脚步飘忽。她的酒量很差,稍一喝多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此时她嗓子堵得很,生怕自己控制不住就会号啕大哭,她不想让许仲骞看到她这个样子。
她爱他不假,可她有自己的底线。纵使再爱,她也不能失了尊严。
路过的服务生给时雨指了路,她状态不是很好,绕了半天才找到洗手间。庆幸的是,里面空无一人,她正好借此机会痛快地哭了一场。
水声哗哗,将哭声完美地掩饰了过去。
镜子里的时雨情绪低落,眼睛红肿,一副刚失恋的样子。她对着镜子自嘲:“你看你,这么难看,怨不得人家不喜欢你。”
不像罗轻轻,永远都那么活力四射,光彩照人。
她心中一恸,从挎包中拿出口红,小心翼翼地描了一遍唇。
这样看上去气色就好多了,她稍稍满意。就像时年常说的那样,口红是女人的必备神器,无论多么狼狈,只要抹上口红,气色就立马恢复三分。本来她还准备喷点香水的,刚拿出来,想了想又放回去了。算了,太刻意,现在这样就挺好。
她擦掉哭花的眼妆,整理好衣服上的褶皱,像重新上战场的战士一样,昂首走出了洗手间。她不能让许仲骞看轻她。
才出门,有人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时雨扭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是她父亲的学生,也是他们研究所的合作方寰宇集团的少东,陆西城。
“好巧啊,陆少。一个人?”时雨笑容满面,和刚才号啕大哭的她判若两人。
“约的程子峰。”陆西城上下打量了时雨几眼,“你呢?应该不是一个人吧?”
“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当然和我喜欢的人约会啊。”
陆西城没想到时雨这么直白,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他指了指身后:“我们在旁边包间,你要去和程子峰打声招呼吗?”
相比陆西城,时雨和程子峰更熟悉,他是时雨的高中校友,比她高一届,二人关系一直不错。不过时雨15岁那年就被保送上了国内最好的大学,之后她和程子峰见面就没以前那么频繁了,他好像刚从国外回来。
时雨揉揉太阳穴:“我有点头晕,可能酒劲上来了。你帮我向他问好吧,下次我请你们吃饭作为补偿。”
“也行。你照顾好自己。”陆西城见她状态确实不太好,而且又是和心上人约会,就很识时务地道别了,“改天我去拜访时院长,我们再约。”
“好的,再见。”
二人各自转身。
走了几步,时雨扭头叫住了陆西城:“等一下,陆西城,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怎么?”
趁现在还清醒,时雨对陆西城提了个要求。陆西城听完,立刻皱起了眉头。他不理解时雨这么做的意义。或许恋爱中的人都是脆弱的吧。谁知道呢?他和时雨不算熟,本不该掺和这些,可她毕竟是他老师的女儿,也是碧波谷这一项目的权威顾问,于公于私他都不能置之不理。
时雨眼神恍惚,步子也越来越虚浮。陆西城权衡再三,还是跟了上去,把她送到了包间门口。恰在此时,许仲骞拉开包间的门,和他们打了个照面。时雨半天没回,他放心不下,刚想去洗手间找她。
此刻这一幕,在任何旁观者眼中都是尴尬的。
时雨没感受到气氛的微妙,她为他们做了个简单的介绍:“许仲骞,陆西城。”
真的是简单至极的介绍。没说身份,没说前缀,只提了对方名字。
不过一听“许仲骞”三个字,陆西城就知道他是谁了,时雨的父亲时永忱经常提起他——地理资源研究所的高级研究院里杰出的青年地理学家,科学院最年轻的院士。这么一连串的前缀,听起来应该是一个架着深度近视眼镜,有着花白头发的中年男人,可眼前这个人的样子实在不像个搞科研的。
程子峰曾对陆西城戏言:别看时雨一门心思扑在古建筑研究上,却是个实打实的颜控,她平日里最爱看的就是各种选秀节目。结合程子峰的话,许仲骞这相貌,确实像是时雨喜欢的。看到他的第一眼,陆西城就下了一个定论:他和时雨是一样的人。一样年少成名,一样天赋异禀,还一样有着不属于科研人员的外貌。他们是真的很般配。
陆西城伸手,主动打招呼:“许博士,久闻大名。”
“过奖了。”
许仲骞的注意力一直停留在“久闻大名”四个字上。直到陆西城离开,他把时雨扶进房间,他还在想,是不是时雨经常在陆西城面前提起他?她的朋友们,大概都对他“久闻大名”了吧?
时雨还想喝酒,许仲骞拿走了她的杯子。她的酒劲已然上来,脸红红的,眼神也有些涣散。
“小雨,别再喝了。”
“我在你面前,是连喝酒的权利都没有了吗?”时雨去抢杯子,“你给我。”
许仲骞索性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时雨抓到了空杯子,负气道:“我讨厌你,你为什么从来就不能如我的意?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你这样对待?”
借着酒劲,她放声哭了出来,身子直发颤。许仲骞拿纸巾给她擦眼泪,被她推开:“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小雨。”许仲骞很无奈,“你可以生我的气,但是不要伤害自己。”
时雨慢慢停止了啜泣。她抬起头,直直地看向他,目光像碎了的玻璃片,明亮而尖锐。她含着泪发笑:“伤害自己?哈哈哈哈,你这话真可笑。你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能伤害我的人只有你,只有你一个人……”
他哑口无言。她喝醉了,可她的心却是清醒的。经历了那么多事,她的心早已千疮百孔。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伤害她,那就只有他了。
许仲骞怔怔许久。他还是动容了,他的手仿佛不听使唤,慢慢地伸向时雨的脸。她的眼泪还挂在脸上。
敲门声在这个时候响起,他像是触电一般,陡然收回了手。
他以为是服务员,没想到进来的人却是陆西城。
“抱歉,打扰了。”陆西城看了一眼迷迷糊糊靠在椅背上的时雨,表情略微尴尬,“时雨让我九点整把她送回家。”
许仲骞下意识地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正好九点。
这像是时雨一贯的作风。她是个极爱面子的人,尤其是在他面前。她定是不想让他看到她喝醉后的样子。她酒量那么不好,喝多了容易说胡话。
陆西城扶着时雨往外走。此时此刻,时雨已经醉得连方向都分不清了,但她依稀能分辨出扶着她的人是陆西城,还知道向他道谢。
“你这又是何苦。”陆西城说。
“不苦,是甜的。”她说的是酒,“梅子酒很好喝,很甜。”
陆西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现在对她说什么,估计她明天醒来都会忘记。
时雨一直独居,陆西城担心她到家没人照顾,特地给她父亲时永忱打电话说明了情况。谁知,时永忱听说时雨为许仲骞喝醉了,一点都不意外,只说让他把时雨送回他那边。陆西城这才想起来,时雨好像很多年没回过老宅住了。他不知道的是,时雨现在住的地方就在许仲骞隔壁,两栋楼前后挨着。
自从明确自己对许仲骞的心意,时雨便一心想着离他近点,就算他没那么快喜欢上她,能多看看他也是好的。为此她大费周章折腾了一番,从刚买没多久的大房子里搬出来,住到了许仲骞隔壁不到100平的小户型中。他们见面次数确实变多了,有时候还会在小区偶遇。然而这两年来,他们的关系还是原地踏步,始终没能打破僵局。叶晓萌曾戏谑说,这是一个死局,生生困住了她。
“陆西城,你说,爱一个人是不是都这么难受?”时雨开始说醉话,“还是说,只有我这么难受?唉,我真的好难受啊,心里堵得厉害,我一点都不开心。”
“我不知道。”
“你居然不知道?哈哈,这不可能吧?难道你没爱过人?”
陆西城脚步一滞,陷入了几秒的沉默。
“你不说话,看来你是爱过的。她是谁啊?”
“没有。”
“肯定有。不然你不会迟疑。”
“你不是喝醉了吗?”为什么喝醉了她都能看出他迟疑?
“你不想说就算了,虽然我还是很想知道你爱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应该很漂亮吧,能被你喜欢,肯定很漂亮……”
时雨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比她以往任何一个夜晚说的话都要多。陆西城一边照顾她,一边在电话里和司机说方位。他没开车,只能叫专车来接。这一分心,连许仲骞走过来他都没有发现。
时雨问了他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还好吧。”他想了想,反问,“许仲骞喜欢你吗?”
“喜欢啊。”
“像你喜欢他一样?”
“不。像喜欢妹妹一样罢了。”
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陆西城却听出了她极度的失望。容不得他多想,司机按了几声车喇叭,收回了他的注意力。他回头找车,目光却对上了刚停住脚步的许仲骞。
气氛一时微妙。他们耳边都只有时雨最后说的那一句话——
像喜欢妹妹一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