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啊!难不成是小野小町
的弟弟,可助大臣啊!可不能让人瞧见你光着身子,对吗?哈哈哈!”
听到五忘这么说,可助垮着脸。这家伙可真是一张嘴不饶人。可助来这间寺院修行已经四年,五忘这家伙是从今年夏天开始老爱这么挖苦他。
“你流了那么多汗,怎么不脱了衣服呢?好怪啊!”
“毕竟是在寺院里干活,这么做不太好。”
“哈哈!每晚站在檐廊下小便就不怕被人说伤风败俗啊!”
五忘总是爱这么嘲讽可助。
可助不在人前光身子是有原因的,该不会被发现这秘密吧。
看来这间寺院还真是聚集些让人不能疏忽大意的家伙。
虽然现在已经没有七宝寺了,但在从前可是相当气派的寺院。因为明治维新废佛毁释
,这间寺院也成了民众攻击的目标,因为住持三休是个行为不检点的出家人。
但是三休没在怕的,因为他是个很有生意头脑的出家人,把念经的时间都花在思考如何赚更多的钱上。在这场浩劫中,佛像变得一文不值,所以三休趁机搜罗各寺院的佛像,待十年后就可以大赚一笔。
不仅如此,天生巧手的他还会雕刻佛像。五忘从小就受父亲三休的影响,父子俩边哼歌,边雕佛像,要是一年能雕上二十尊,收入很可观。因为他们将雕好的佛像涂上泥巴,假装成是千年前、六百年前某间寺院收藏的神秘佛像来卖,就能借此大赚一笔。
三休出远门时,偶然瞧见编织畚箕的可助有一双巧手,便雇用他,产量也跟着加倍。但五忘这家伙跟他父亲一样是个享乐至上、满肚子坏水的家伙,父子俩甚至在大殿开起赌场。虽然卖佛像收入不错,但以他们挥霍的程度,往往不到年底便入不敷出。
可助的工资不低,包食宿一个月十日元。因此,三休和五忘有时不够花用,还会向可助借钱。可助都是先扣两成本金,两成月息借给他们。还钱的日子一到,也会催债。因为可助有个远大的理想,所以要趁现在多赚些钱。
可助说自己编织畚箕为生,其实是骗人的。
可助本名叫新八,生于名古屋,在横滨长大,以前是个工匠的他因为杀人在大阪入狱,处刑前越狱逃进深山躲藏。在山中躲藏时可助曾和熊搏斗,被熊掌击中半边脸,瞎了一只眼,下巴还被打碎,但他还是杀了熊,靠啃食熊肉存活下来。可助不仅奇迹似的死里逃生,还容貌大变,完全成了另一个人。
为了不暴露身份,他化名可助,以编织畚箕维生,但他不在人前脱衣,是因为他身上还有个明显的特征。
反正只要不被别人瞧见那个特征,可助就有自信不被别人识破他就是那个杀人越狱犯新八,所以绝对不能对五忘这家伙掉以轻心。
“你难不成是小野小町的弟弟,可助大臣啊!哈哈哈!”
五忘又嘲讽可助,但可助已经不想理会他了。
只见五忘纵声大笑。
“我说可助大臣啊!要背着蛤蟆和自来也
,很重吧!”
这句话仿佛刺进可助的心坎里。背负着杀人、越狱大罪的工匠新八,再怎么样也无法换掉身上的这层皮。蛤蟆和自来也可是天下最酷的文身形象,但这天下最酷的形象却让可助十分痛恨,让他无法彻底从杀人犯新八变身成没有前科的可助。
不畏惧任何事的可助脸色惨白地呆怔着,不由得握紧手上这把用来雕刻佛像的錾子。五忘见状,又咯咯笑。
“砍掉小和尚的头,可就无法连本带利地要回钱哦!想让人家当你是真的可助大臣,也不是没办法可想嘛……”
五忘仿佛看透了可助的心思,让可助顿时失了杀气。
* * *
在离冰川町海舟宅邸不远处的田村町,住着一位名叫岛田几之进的武术家。他于五六年前在这里开设道馆,据传他以前是活跃在中国长白山一带的马贼的头目,也有人说他在中国东海当过海盗。
帮他建造居所和道馆的是个名叫平户久作的人。竣工后,岛田一家没带任何家当,只带着一只行囊搬入新居。听说那只行囊里头装着一百三十块金条,而且听说他是随手从行囊里抓了几块金条给平户。
平户靠着从中国进口棉花,成了资产丰厚的商人,但在金光闪闪的金条面前,也只有屈膝的份儿。人们猜测岛田是一号大人物,也有人说他是可怕的罪犯。
岛田约莫五十几岁,身高六尺
(约180厘米)而身形魁梧,家里只有两个孩子,长子三次郎看不出年纪,为什么呢?因为他生来就是个侏儒,是个身高只有三尺的畸形儿。光看外表实在看不出年纪,大概二十到二十五岁吧。
三次郎有个妹妹幸子,是个十八岁的美少女。气质高雅,比百合花更令人觉得清爽。
被岛田收为徒弟的人,五年来只有十五人。五年来至少有好几百人想拜岛田为师,但入门者需要赢得了当时只有十三岁,手持木棍的幸子,否则别想踏进道馆的门。没想到前来拜师的人,几乎全败在幸子的棍下。
如同道馆的招牌“十八般武艺”,入门的十五名弟子从早到晚习艺,几乎没怎么休息。
因为他们从不透露习武的状况,所以外人也不得而知,只知道他们都很尊师重道。
世人因此将他们比喻成现代版的由比正雪
,而且这种谣传愈演愈烈。
由比正雪是为了得到天下,但岛田几之进是不知道在策划什么,难道是为了培养马贼、海盗吗?因此,有些人会调侃岛田的门生:
“拜马贼为师,是想当马贼啊?”
他们还被视为异端分子,不被世人接受。
但是就与十五名门生熟识的友人说,他们绝对不会说岛田的坏话。这些门生的共通点就是想成为像师傅那样的侠义之士。问题是,他们看起来没有侠义风范,反倒像是文弱书生,因为他们都是有教养、品行敦厚的青少年。外行人看来,他们的体格都称不上强健,一点也不像习武多年的武者,但内行人都看得出来他们已经练得一身好功夫了。而且他们学习的是当时武者最欠缺的东西,像是棍术、空手道,还学习骑马、游泳、射击,甚至连航海技术都有学习。岛田可是出了名的神枪手。
空手道在实战时比较派不上用场,因为如果一拳、一踢就成了必杀技,可就没办法比赛了。空手道看上去华而不实,其实并非如此。要想将花拳绣腿的三脚猫功夫练成致命绝招,需要耗费大量的心力练习,而且练习量是其他武术无法与之匹敌的。况且必须够沉稳温厚,还要有强韧的心志,才能坚持不懈地练下去。
空手道是赤手空拳,而要说能与剑对抗的功夫只有一种,那就是棍法。梦想权之助
的神传梦想流如今已经传到了福冈县一带,前几天,我有幸拜见警视厅棍法教练铃木先生的实力,看得我是目瞪口呆。
可以交替使用棍子的两端攻击对方,当对方凝视一端时,趁机从相反方向出其不意地攻击,所以只要一耍起来,就会搞得对方头昏眼花、无力还击。
知道有所谓的棍法,也晓得有这样的攻击绝招,终于明白要是没有经过特别训练,根本赢不了十三岁的幸子手上那根木棍。
空手道五段(空手道最高级别)广西先生是日本空手道界的大师,但据他表示,自己的一身好功夫还是难敌棍法。
剑法需要挥舞,所以空间够宽敞才施展得开来,但是长约四尺二寸
(约127厘米)的棍子就没这限制了。可以自由耍弄,作为女人防身用的武器再适合不过了。
怪的是,棍法就是流行不起来。也许是因为空手道和棍法都过于实用,在讲究悟道武术界始终轻蔑这两项功夫吧。
岛田主要传授的就是棍法,因此他会特别挑剔徒弟。
“岛田的道馆要聘雇聋子工匠盖房子,你装成聋子去应征看看吧。”
五忘告诉可助这件事,又说:
“其实我妹妹阿绀就在岛田道馆帮佣,她天生又聋又哑。还有个叫金三的男仆也是又聋又哑。岛田家有个家规,那就是非聋哑人士不用。他们还请了一个名叫阿吉的瞎子按摩女,所以这次要找的工匠也是要这样的条件。反正你一向沉默寡言,附近的人都以为你是个聋子,不是挺合适的嘛!”
可助在山里被熊打碎了一边的下巴,舌头也变得不灵活,讲话会漏风,所以他才不爱开口。
“对了,有一事相求。记得在檐廊地板下方留一条可自由出入的暗道,我先付你三百两,事成后再给七百两,如何?”
可助并非刻意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平常的确和附近的人没什么往来。
所以他根本不晓得有个岛田道馆,听了五忘这番话之后,也觉得这道馆不太寻常,毕竟只有聋子、瞎子才能出入那里,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虽然可助不晓得五忘在打什么鬼主意,但五忘要他装成聋子混进去,肯定掌握了什么秘密,所以可助觉得这件差事有赚头。
* * *
这次的工程委托是要为侏儒三次郎与平户久作的女儿叶子这对新人盖一栋新居。
魁梧高大的岛田让可助暗暗吃惊,幸子的美更是让他心动不已,还有三次郎的缺陷也令他啧啧称奇。
娇小身躯却配上大脑袋瓜的三次郎却拥有一双锐利的眼,简直就是恶魔的眼神,怎么会有人露出那样的眼神呢?简直城府深沉得令人不寒而栗。
岛田几之进的眼神虽然也很锐利,但还算保有几分温和,三次郎的眼神却完全看不到半点温情。可助和三次郎一天只碰得上一次面,但被那眼神盯着就足以让人浑身不舒服。
“那家伙是恶魔,八成是妖怪的化身。”
可助必须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
“怎么会有这么让人讨厌的家伙!”
可助不明白自己为何看到他就这么不舒服,也摸不清三次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总之,装成聋子这点很重要,可助有自信绝对不会被识破。
不过也因此他察觉到一件怪事。
某天夜里,结束工作的他正要收拾时,那个叫阿吉的盲女经过施工现场,但她走路的模样明显比白天还来得不灵活,伸手摸索着前进的她不时碰撞到东西,花了足足一倍的时间才走过。
瞎子的行动力也有白天黑夜的分别吗?看来阿吉肯定是和我一样,也是装的,可助马上如此断定。
阿吉的一只眼睛只看到眼白,另一只眼则是红肿到细得只有一条缝,只见得到一点点黑眼珠,看起来的确是个瞎子,但从她方才的行动看来,应该是装瞎。可助和阿吉恰巧走同一条路回家,可助想找机会搭讪,套出什么秘密。但毕竟自己是装作聋子,这么做岂不露馅?遂悄悄跟在她身后。幸好天色昏暗,一路跟踪到芝山内,只见阿吉走进一户气派宅邸。
幸好四下无人,可助翻墙潜进宅邸内。
宅子有很多房间,可助逐一窥看还亮着灯的房间,发现在正房的洋风客厅,有个看起来应该叫作三太夫的人,正和宅子主人、阿吉谈话。可助凑近窗边,因为阿吉嗓音偏高,所以听得特别清楚。
“金三先生说,这次请来的木工是个假聋子。金三先生说他自己也是装聋,所以马上就识破对方也是冒牌货。因为从某个方向发出声音,木工总是不由自主地朝那边看,分明就听得到,根本没聋啊!”
阿吉这番话让可助诧异不已。原来男仆金三也是装聋作哑,而且还识破了可助的诡计,还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啊!
男人嗓音低沉,听不太清楚,好像问说工匠是怎么找来的。阿吉回道:
“七宝寺的小和尚五忘介绍的。他父亲三休是寺院住持,有一对儿女,儿子就是癞蛤蟆五忘,他妹妹阿绀是天生的真哑巴,在岛田道馆帮佣。那个秃驴和癞蛤蟆都是出了名的恶人,金三说他们肯定在打什么坏主意。”
然后男人好像要阿吉转告金三,好好监视工匠。阿吉随即离去。
接着从里头走出两个年轻人,可助总觉得他们看起来很面熟。
“啊!”
可助在心里惊呼。两人都是岛田道馆的弟子:一个是平户久作的儿子,叶子的哥哥平户一成;另一个是岛田的得意门生,也最得岛田的信任,名叫大坪铁马。
两个年轻人的说话声音比较大声,所以听得比较清楚。
“难不成平户久作被钱给蒙了眼啊?竟然要将女儿嫁给那个活像妖怪的侏儒,真是个蠢货!你说是吧,铁马?你父亲大坪彦次郎和平户久作可是生死之交,铁马和叶子才是天生一对,何况七年前订下婚约时,我也在场啊!”
宅子的主人明显是在煽风点火。
但是铁马的回答意外冷静。
“平户一成与在下大坪铁马和父辈们一样,也是生死之交,所以没必要一定要和叶子结婚。”
“哦,挺能说会道的嘛!不过啊,大坪彦次郎去世后,连说也没说一声就取消婚约,要女儿嫁给那个怪物,真不明白平户久作在想什么。不,也不能说不明白。最可恶的就是岛田,为了得到美少女,竟然要叶子当那个怪物的祭品,所以也不能怪久作。”
“不,师傅和老师不是这种人。”
说这话的是叶子的哥哥平户一成。主人故意装糊涂说:
“什么师傅、老师?你跟着两个人学习吗?”
“岛田几之进是我的师傅,岛田三次郎是我的老师。”
“那个怪物能教你什么?”
“他教了我很多绝技,像是射落飞出去的箭,快到看不见踪影的棍法,还有用手枪六发都击中同一个洞孔的技巧。”
主人似乎也是初次听闻这种事的样子,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你说岛田和怪物都没有打叶子的主意?”
主人语带不屑地说。一成颔首说道:
“是的。也不是家父的意思,而是叶子自己提出来的。一个好好的女孩嫁给身体有缺陷的人,确实叫人不忍,但她很坚持,打定主意,没有二心。”
“好了。退下吧。那是出于真心吗?等着看狐狸尾巴露出来吧。”
两个年轻人并未搭腔,只是恭谨地行礼后静静退下。摇曳的烛光中,只剩下主人一个人,有如一只发狂的猫,目露凶光。可助只觉得背脊发凉。
“这些人是什么关系呢?还真是不明白啊!”
可助离开宅邸时,看了一眼门牌,上头写着“山本定信”。
可助回到七宝寺,问五忘:
“山本定信是什么人啊?”
五忘的眼神犹疑了一下。
“你今天看到什么?”
“什么也没看到啊!只是听到有人提这名字。”
“不可能。我告诉你,道馆里不准提起这名字。”
“是吗?”
“是啊!算了。反正这事告诉你也无妨。山本定信是大清国皇帝的要臣。”
“他不是日本人?”
“好比我是释迦牟尼佛的朋友,你应该晓得要臣代表着什么意思吧?天下可是大得很啊!”
“是吗?”
“男仆金三、按摩女阿吉,一个是聋哑人,一个是瞎子,你都见过了才是,你有什么感想?”
可恶!看来绝对不能对这个癞蛤蟆掉以轻心。可助压抑怒气,没有响应地起身离开。
秃驴和癞蛤蟆还真会算啊!要我深入敌营,拿我当炮灰,看来还真是件麻烦差事。
但都已经到这地步了,干脆查个彻底,让秃驴和癞蛤蟆对我刮目相看吧。
总之,得先弄清楚这伙人到底和大清国有何关系,所以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才行。
可助这么想,开始拟订计划。
* * *
隔天,可助早早结束工作,前往横滨本牧一间小酒馆。酒馆老板是个好赌的大清国浪人,之前不时去七宝寺的正堂赌几把。对横滨十分熟悉的可助想办法弄到鸦片作为伴手礼,因为小酒馆的老板有鸦片烟瘾。
这可是一份比什么都好的伴手礼,可助的交际手腕可真高明。老板立刻请可助进密室详谈,只见他一边抽鸦片,一边说:
“你说山本定信?我认识他啊!那家伙和这东西有关。听说他在北京有一栋有五十几个房间的豪宅,专门存放鸦片。透过关系送鸦片给高官大人们,所以他在日本的影响力可是比公使还大。要想和大清国有什么交易,都得通过他才行。”
“这么说来,山本这个人到底是帮日本做事,还是帮大清国呢?”
“他啊,哪一边都不帮,只为自己牟利。反正他就是狐假虎威,占咱们日本人的便宜。”
“所以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啰?对了,想向你打探一件事,武术家岛田几之进和大清国有什么关系吗?”
“这家伙最近名气很大呢!我在大清国时,这名字连听都没听过。那边的马贼和海盗的头目有一两个是日本人,而且他们都是用中国名字。”
“平户久作呢?”
“他经营棉花生意,结果运气好,成了富商。大坪彦次郎帮他做生意,肯定也赚了点钱,只是没平户赚的多就是了。做这种生意得靠山本打通关系,所以当然要给他好处,不然成不了事。山本定信要是不肯帮忙,他们肯定赚不到钱。”
“原来如此啊!”
这样就掌握住大概情形了。问题在于岛田几之进,倘若平户久作背着山本定信将叶子嫁给三次郎,那么说明岛田和山本是死对头,肯定也是一号了不起的人物。
那么,秃驴和癞蛤蟆图的又是什么呢?
可助不喜欢岛田这家人,都是些令人浑身不舒服的怪家伙。加上去给山本通风报信的阿吉知道我装聋,说不定岛田一家也早就识破了。
不过可助也不是省油的灯,就算知道自己的诡计暴露,也不打算就此收手,因为他有着放手一搏、缠斗到底的毅力。
倒不是因为和五忘那家伙有所约定,而是因为面对的是个不简单的人物,况且对方已经看穿自己的伪装,所以更要做好五忘说的那条密道,让这些怪物吃点苦头才行。
从此,可助倾全力盖房,一手包办木匠、水泥工,连盖屋顶也不假手他人。九月上旬动工,十二月中旬就已经盖好拥有一间八张榻榻米大小、一间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以及三张榻榻米大小的厨房的小别馆。一个人只花三个月的时间就盖好漂亮的新房,实在了不起。揭开厨房地板,就是一间储藏室。储藏室的四面墙都用水泥封住,但其实靠檐廊一侧设了一块宽三尺、高二尺、可以移动的石墙。可助的这番苦心可不是偷偷摸摸地做的,而是正大光明地进行的。
岛田几之进对于可助的敬业态度相当赞赏,额外赏了他不少钱。
可助那天回七宝寺,对五忘说:
“我已经依约定留了一条密道,你可以去确认看看,再付我尾款。”
对可助来说,他连岛田那种大人物都蒙骗过关了,秃驴和癞蛤蟆这种小角色自然不放在眼里。
五忘倒也大方,爽快地给了可助剩下的七百日元,还对可助说:
“感谢你帮了大忙。我不会再提你的陈年旧事了。你就离开这里,逍遥度日吧。这几年委屈你帮忙雕佛像啊!”
五忘就这样解雇了可助。
可助把这四年来赚的钱揣在怀里,对五忘说:
“受你们父子的照顾这么多年,从今天开始我又是那个编织畚箕的可助了。”
随即收拾所有工具,离开七宝寺。
不过就这样干脆离去,可一点也不像可助的作风,因为他想看看将会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于是他一边假装以编织畚箕为生,一边在岛田道馆附近观察情况。
一定会发生什么事,而且是惊天大事;虽然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但从现在开始就看我的了。可助暗暗思忖着。
* * *
这是发生在婚礼当晚的事。虽说是婚礼,但只有几个近亲参加,岛田几之进、平户久作,他们的另一半都已经不在,还有几名门生与幸子。也就是说,只多了新娘和新娘的父亲这两张生面孔。
大家向新人道贺,开宴席畅饮。除了正月新年,这可是平日讲求纪律的岛田道馆看不到的热闹景况。
这些平日练武的人,却没练出酒量,不一会儿便醉了。席间开始喧闹不已,只有新娘和幸子没醉,几之进和三次郎都酩酊大醉。
婚宴结束后,阿绀和金三醉得不省人事,按摩女阿吉也是吐到不行,呈现昏睡状态。
隔天一早,阿绀早早便醒来,想去别馆新居看看新郎夫妇是否起床。还有点宿醉的她走到别馆的厨房,看到厨房里摆着新鲜的茶叶,想煮水沏茶。第一次使用这个厨房的她想地板下的储藏室应该有柴薪,便掀开地板。
没想到掀开一看,吓得她发出像十几只鸭子的吼叫声。
众人闻声冲向厨房,只见阿绀吓得瘫坐在地,掀开一半的地板下方是倒在血泊中的尸体。
两具尸体都被利刃捅了三四刀,现场一片血海。
仔细一瞧,那不是阿绀的父亲三休和哥哥五忘吗?活脱脱就是一起密室杀人事件,下方的储藏室被封死,既出不去,也进不来。
就只有储藏室是一片血海,厨房却连一滴血都没有的情形来看,两人肯定是在里头惨遭杀害。
看到眼前惨况,就连岛田几之进也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半晌才平静下来,对儿子三次郎说:
“看来发生了一起离奇命案。实在想不透这两个和尚怎么会在这里惨遭杀害,难不成他们是想趁婚礼混乱之际闯空门吗?你瞧,他们的腰际还挂着牢固的麻袋。看这情形应该不是你所为,你不可能下手得这么粗糙。总之,一定是这屋子里的谁杀害的,真叫人难以置信,我们家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三次郎点了点大脑袋瓜,说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大家都喝醉了。该不会是谁梦游下的手吧?真是伤脑筋啊!”
报警后,怪物宅邸内发生离奇命案的消息便传开。不到一个小时,便传进住在附近的海舟耳里。
“去通知新十郎。”
海舟想了想,又吩咐侍女:
“郑重请他调查完后,劳烦来我这儿一趟。”
于是,新十郎偕同花乃屋、虎之介,三人骑着快马赶赴现场。
新十郎看了现场后,颇为吃惊。
“还真叫人匪夷所思。”
新十郎看着命案现场,也有点不知所措,过了半晌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他仔细调查两具尸体。
“这麻袋应该是要用来偷什么东西吧?可是这处空间里没有他们的脚印,但他们惨遭杀害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大批警察彻底搜索岛田宅邸。徒弟们的房间也一律彻查,就连他们昨晚穿的衣服也不放过。大家都穿着正式礼服,上头半点血迹都没有。
警方再次彻底搜索岛田宅邸,并未发现什么贵重物品遭窃。
“阿绀是住在这里的女佣,可能和她父亲、哥哥绑着麻袋一事有关吧?问问阿绀看到什么。”
新十郎比画手脚地和阿绀沟通,她说自己并没有唆使父亲和哥哥干这种事,也没见过岛田家有什么贵重物品。
“用麻袋搬运的珍贵物品。”
又彻底搜查了宅邸一番,还是没找到任何线索。看来根本没有他们想盗取的东西吧。
直到日落时分,还是没有任何进展,新十郎一行人前往海舟宅邸报告。新十郎苦笑道:
“竟然有如此匪夷所思的事,而且找不到任何头绪。”
海舟沉静地问道:
“匪夷所思的事是指什么?”
“只有地下储藏室的木板背面沾有血迹,足见是在地板下的储藏室里,也就是木板下方遭杀害。”
“檐廊下方有入口吗?”
“没有,四周都以石材封住。”
“我听新门的辰五郎说,有一招偷天换日的做法,把原本嵌死的石材换成可活动的石材。比如在盖储藏室时,泥瓦匠在檐廊下方做个可活动的假门,供日后搬运货物之用。”
只见新十郎脸颊泛红,眼睛一亮。
“发生了匪夷所思的事,肯定有其理由。我怎么就没注意到这一点呢?如同老师所言,我看到端倪了,却没注意。为什么呢?因为我只是绞尽脑汁想着这两人怎么会死在这里。我过于在意这一点。其实我有看到,有两面墙几乎没喷溅到血,一面墙被凶手的身体挡住,当然不会溅上血,另一面则是位于不会被喷溅到的方向,为什么呢?因为两面墙是相对的。犯人遮到的另一方,就是被害人背对的一方。一个被害人被割断颈动脉,一个蜷曲着身子横躺在地,背后那面墙应该会喷溅到血才是,可见那时那面墙是可活动的,被移开了的缘故。肯定是这样没错,才会发生这起匪夷所思的命案。犯人提前埋伏在那里等待被害人进去那间储藏室才动手的。”
翌晨,新十郎请新门的辰五郎的徒弟钻进檐廊下方,顺利开启那片石墙。
新十郎也查到建造这栋新居的人,就是曾在七宝寺工作的可助。
但是线索到此为止就查不到什么了。
那晚喝得醉醺醺的那群人,也没人记得当晚有何动静。凶手不可能是平户久作和岛田几之进的弟子们,有可能是外人所为。
怎么说呢?因为他们不可能有时间处理掉沾上血迹的衣服,就算他们想偷偷回家处理掉血衣,恐怕也没这能耐,因为他们都喝得酩酊大醉。
新十郎断绝对外往来,每天独自一人偷偷外出。因为他什么也没说,所以也不晓得他出去做什么,只能确定他现在十分热衷于某件事。
“看来绅士侦探的脑子也有不灵光的时候啊!凶手就是岛田三次郎。那个不到三尺高的侏儒是个武艺高强的家伙,准是他干的,没错。我来揪出真凶算了。不然绅士侦探的美名要是毁了,岂不可惜。哈哈哈!”
虎之介的粗壮双手捂着腰带,抖着肩膀哈哈大笑。
只见花乃屋扑哧一笑,说道:
“说你是石头脑袋,还真是石头脑袋。三次郎有何理由要杀掉那两个要来偷盗的人呢?况且那晚可是他的大喜之日呢!石头脑袋果然无法理解人心啊!人心都是有是非因果的,不是可以随便指鹿为马的,你还是读读我写的小说吧。”
“哈哈哈!你认为凶手是谁?”
“现在还说不清,不过我觉得应该是个女的!故意破坏家里的大事,正所谓女人心海底针啊!”
虎之介捧腹大笑,一时之间停不下来。
* * *
岛田几之进是何方神圣?和平户久作又是什么关系?新十郎一件件地厘清。
结果还是没能清楚查出岛田几之进的底细。
根据街坊传闻,他曾是马贼的头目,也曾是海盗老大。听说他搬来这里时,身上背着一个装有一百三十块金条的行囊。但搜查岛田家,并未发现金条一说。看来这对和尚父子是听信这个传言而带着麻袋来偷东西的。
问题是,三休和五忘竟然差使可助盖了这条密道,就应该是掌握到比较确切的消息才是,莫非岛田家还有什么地方没被搜查到?
新十郎好不容易才将平户久作与大坪彦次郎的关系,还有叶子与铁马没能成婚的原因,以及叶子嫁给三次郎等事一并查清楚。
他最后会面的人是阿吉。
“说说婚宴那晚你听到的事。应该有什么特别的事吧?”
“是。我虽然参加了婚宴,却帮不上忙,只好呆坐着,等待婚宴结束。婚宴结束后,酒足饭饱的我根本记不得什么,金三先生和阿绀也喝醉了,在旁边叽叽喳喳地啰唆个不停。”
“婚宴是几点结束?”
“大家都说是八点。我因为喝醉了,所以睡着了。起来后回家时大概是十二点吧。那时金三先生和阿绀也醉得呼呼大睡,两人还鼾声大作呢!”
“那天晚上你有洗澡吗?”
“参加婚礼,当然要梳洗一番,不过我没洗澡。”
“婚宴过程中,没听见从洗澡间传出什么声音吗?”
“洗澡间在道场那边,离厨房比较远,所以没听到什么声音。”
“那天负责做菜的是阿绀吗?”
“不是,是叫的外卖。需要手工做的东西则是幸子小姐照着老爷吩咐做的。”
“你经常出入山本定信的宅邸,是吧?”
“是。有时去帮忙按摩。”
“你知道木匠可助这个人吗?”
“知道。听说他是个聋子,失明的我是不知道啦!但我听金三先生说,他根本是装聋。”
“他的确装聋没错。对了,你曾察觉阿绀带她父亲和哥哥偷偷进岛田道馆吗?”
“我眼睛看不到,所以不知道。”
新十郎的询问告一段落。新十郎又连着十几天外出,终于,解开真凶之谜的日子到来了。
* * *
所有参加婚礼的人都聚集在岛田道馆。新十郎除了带着花乃屋和虎之介随行之外,还有三名警官陪同。
新十郎请众人就座,喧闹霎时平静时,岛田几之进却悄悄掏出手枪,朝金三耳边放了一枪,金三吓得跳了起来。
新十郎只是笑了笑,平静地对警官说:
“这个装聋作哑的男人就是凶手。你们看,一听到我这么说,他就吓得想逃走。”
金三马上被众弟子团团围住,五步也走不了。插翅难飞的金三当场被逮捕。
新十郎对岛田道馆的众人说道:
“这都得归功阿吉,因为她说金三识破可助根本不是可怜的聋子。一个聋哑人和一个瞎子说话,不是很奇怪吗?那么,识破可助的金三又是何许人呢?如果知道他和阿吉一样,经常出入山本宅邸的话,那么就不难理解了。金三识破三休和五忘委托可助建造密道一事,而且他必须埋伏在地下储藏室杀了三休父子。至于是不是出于金三个人的意思,那就要靠各位自己推测了。至于他的杀人动机则是为了让主人蒙上杀人嫌疑,这么一来,宅邸势必会被搜查,一旦搜出金条,就能没收充公了。岛田一家也只能逃到大清国的深山隐居。”
新十郎微笑。
“那么,那些金条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呢?虽然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但看来三休和五忘应该晓得。警方彻底搜查后,还是没有任何结果。三休和五忘只带着麻袋,可见金条应该不是埋在地下。”
这时,岛田几之进轻咳一声,看起来像是在拼命忍住笑意,结果还是忍不住笑着大吼:
“幻之塔!”
“幻之塔?”
“没错。虚幻的东西反而容易被看见,每天都能看到的东西,反而容易被忽略,这就是幻之塔,也就是大家最常看到的东西。因为看得太清楚,反而没有特别注意,大家请看道馆地上铺的这些石头,它们都是金条,所以这座道馆就是我的幻之塔。我还有一个名字,叫白
……”
新十郎忍不住呵呵笑。
“我重听,没听到您说的话。那么,请您去中国发展吧。别忘了有两个人在日本祝福您一切顺利,一个是在下结城新十郎,一个是闻名天下的胜海舟先生。”
“还有神佛皆通的万事通花乃屋先生!”
“还有天下第一的泉山虎之介!”
岛田道馆的众人以笑声代替掌声,虎之介显得有点可怜,不过也是应得的。无论是花乃屋还是虎之介,都还不清楚岛田几之进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久,岛田一门便无声无息地离开东京。
听到这消息的海舟喃喃道:
“幻之塔啊?能说出这番话的马贼头子肯定是个气度不凡的家伙。咱们日本人也非等闲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