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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草敏明先生《日本京都刺绣》序

钱文忠

终于到了为长草敏明先生《日本京都刺绣》的中文版写“序”的时候了,我的惶恐愧恧与日俱增。之所以如此,至少有两个原因。

首先,长草敏明先生是在当代日本乃至国际上享有盛誉的京都刺绣艺术家,是令人高山仰止的存在。面对这样的一位艺术家以及他的作品,我们的敬畏感油然而生。

其次,在长草敏明先生面前,我只是一个后生小子。按照中日通行的规矩,起码是旧时的规矩,后生岂敢为先生作“序”?古语有“佛头着粪”之讥,典出佛书,针对的却正是类似的斗胆失礼之举。因此,我必须说明,这篇文字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序”。请读者诸君将其看作“前言”,或“写在前面”。

我当然没有资格来介绍、评说长草敏明先生在刺绣领域的成就。但是中日都有“知其人”之说,那么,我就简单介绍一下我和长草敏明先生相识、交往的几个片段,努力描摹一下长草敏明先生给我的印象,或许可以帮助读者诸君更好地欣赏先生的刺绣作品。而这,或许是我合适做的事情吧。

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前,我经常去日本会友、访书、观展、游览。我有幸结识长草敏明先生,是拜上海山下机构创始人陈佳雯老师之赐。多年来,陈老师与山下机构致力于中日茶道、花道的交流,并且在日本茶圣千利休的安憩之地,成功举办了中国茶文化的展示。陈老师对日本的喜爱和了解,自然非普通旅游者所能比。

我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先生的场景。我们一行沿着京都幽静古雅的小巷穿行,所经多见古木森森的神社寺院,这是一种真切的穿越。尽管这么说实在有些斗胆,甚或狂妄,然而我对京都确实没有陌生的感觉,反而有一种超越时空的亲切。由于专业的缘故,我曾经下过苦功阅读《唐两京城坊考》之类的著述。京都的街坊屋舍,触目可见的带“洛”字的店招,都仿佛将千年前的长安、洛阳唤醒到了眼前。

先生的工作室贵了庵是一个古气盎然的小院,木门木栅栏泛着久经岁月淘洗的微带白色的沉静淡褐色,透过栅栏,可以看见院内精心安排和修剪过的,但依然自由生长的嫩绿的植物和各色的花。四周寂静无声,京都午后的阳光洒下,时光也凝住了。

先生与夫人,还有他们的儿媳,按约等候我们。先生和夫人都身着居家和服,脸上洋溢着笑容,那一份优雅、恬淡、潇洒、舒适,瞬间打开了一幅唐时雅士的生活画卷。

初见一位异国的大艺术家,我自然是有些拘谨的。然而,长草敏明先生的一个话头,把我的拘谨消除殆尽。那天,我穿了一件三宅一生的外套。先生一眼就看了出来,笑吟吟地说:“啊,我也有一件。”

这个看似偶然的共同点,很快拉近了先生和我的距离。我略微惊讶地发现,榻榻米上的矮桌上散放着几本书和几页古籍的复印件,显然,这是长草先生平时阅读的。其中有日本著名的中国古文字学学者白川静的论著,凑巧的是,我正好读过。这让先生和我都感到欣喜。先生拿起桌上的复印件,原来是他近日看到的一首白居易的诗。这首诗,在白居易的作品中,是相当冷僻的。复印件里缺了两句,长草先生正在核检补全。还是凑巧,我恰恰记得这两句,这就让我在格外开心之余,更多了一份“有缘”的亲切。

请读者诸君想象一下当时的场景,怎么能够不让身为中国人的我,心生感慨呢?这一份感慨里,又怎么能够不满含着敬意和愧意呢?

我一边通过翻译和长草先生交谈,一边喝着夫人为我们准备的日本茶。不经意间,一缕阳光撩开后院茂密的,似乎点缀着青苔的树木枝条,照进屋内,直射到我对面墙下的衣架。衣架上正挂着长草先生的作品。请读者诸君打开书,翻到“能乐服装:自由无畏,想象力的展露”:我绝对不会记错、认错,就是那一节中的前两件!阳光拂上衣服的那一刻,我头晕目眩,那是什么样的华彩啊,我根本无力描摹。那一刻,我感受到了真正的震撼。恍然间直令我怀疑,我究竟是否还身处俗世人间?我是否已经身登琉璃宝殿?“瞠目结舌”“不敢赞一词”,我瞬间真切地感受到了。

此后,我自然还有幸多次见过长草敏明先生。每次去日本,京都是必须去的;每次去京都,先生都是必须拜访的。我曾经为先生收集过一些中国出版的刺绣图册,带去供先生参考。这是举手之劳的小事,长草先生竟然以精美绝伦的手绣丝绸提袋相报!要知道,长草先生是诸多世界大品牌敦请的合作艺术家,比如,长草先生就曾与让-路易·雪莱品牌合作,荣登卢浮宫这样的艺术殿堂!双手接过至今,这件提袋,我没有舍得用一次。

日本非常注重礼仪。长草先生从小生活在京都,自然是尤其讲究。还是举衣、食两个例子吧。

先说食。先生赏饭不止一次。但是,有一次令人格外感动。想来长草先生心细如发,留意到那次我在日本停留时间比较长,担心我思乡,特意安排在京都一家上海餐馆请我吃饭。这家餐馆的上海菜还是老式的,竟让我在东瀛异国回味起儿时的味道了。

再说衣。看了这本书,读者诸君就知道,长草先生是这方面的大专家。日本很多顶级重要的仪式,都是向先生定制礼服的。长草先生还很关心中国传统服饰在现当代的情况,承蒙垂询,我大致介绍过中国当下的汉服潮流,先生很感兴趣。有一天,我斗胆提议,能否请先生为我缝制一套传统样式的服装。这真是给长草先生添了不少麻烦。夫人画出设计初稿,和长草先生详细讨论,再由先生修改。两位前辈长者为我仔细量体,介绍各种面料,乃至刺绣所用的丝线。待我下次赴日时,两套极其精彩的,完全传统,却又绝对现代的衣服赫然呈现在眼前。说实在话,这个水平是远超出当下中国流行的绝大多数汉服的。特别令我欣喜和感动的是,在衣服后领处,用暗红色的丝线在玄色衣料上,长草先生亲手绣上了我家的堂号。定制时长草先生曾经问起过家徽,我敬谨奉答,在中国无此传统,只在旧时有些人家使用堂号。回来后,我曾经将堂号印章拍照传去,而先生就是如此的细致。

这两套衣服,就像上面提到过的手绣丝绸提袋一样,我至今一次也没有舍得穿用过。

长草先生是一位非常精彩、可敬可爱的长者,我这篇短短的文字,是断不能描摹其万一的。读者诸君读了长草先生在本书前言中的那段话,自然就能够有所感受。不过,我还要略微做些解释。

先生自己说“虽然我的作品很少有卖得出去的”云云,让我颇觉惊讶。日本的情况,我固然不了解。然而,在中国的反应却绝非如此。

我的好几位朋友在我这里看到了这本书的日文原版,都合掌赞叹。他们纷纷表示,希望能够购藏先生的作品。能乐服装或许不敢想,但先生手绣的那些庄严温暖的佛像、活泼有趣的小品,已经彻底俘获了他们的心。大家可以在本书“祈祷:回归刺绣原点的创作”中见到这些无比可爱的作品。其中两位朋友还为长草先生绣的《谦虚的心》《啊!》《休息日》直接争夺了起来。我只能在一旁笑,提醒他们:“长草先生的作品还没有在中国展出过,你们现在只能看看照片,还没有到争抢的时候啊!”也怪我多说了一句:“请注意,《休息日》里面,戴着老花镜,做着针线活,正在缝补装风的口袋的那位老人家,就是长草先生本人的形象哦!”于是,争抢不仅没有停止,还开始了新的一轮。

我由衷地祈祷,人类能够早日战胜新冠肺炎疫情,中日之间早日恢复正常通航,我就可以去京都看望先生了。当然也许更重要的是,我就可以在中国上海恭候长草先生与夫人,还有贵了庵的惊世佳品了。

最后,但绝不是最少,或者最小,我要深深感谢本书的翻译者汤晓帆老师。她是我中学时代同桌好友束巍的夫人,在日本生活工作了几十年,曾经翻译过诸如夏目漱石《我是猫》这样的名著;我要感谢的还有出版此书的浙江文艺出版社,以及极其优秀的副总编柳明晔老师。

感谢各位的辛勤付出,让我们可以领略长草敏明先生的日本京都刺绣之美。 Nigq6j64uS1Q2N4Bu7Yfd6CmTz/z8H4MpBJDExeV3CnUjop4BP9qRzueTV6vQd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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