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几日后,一行人抵达北京。李泰国安排金登干进了总税务司署任一名财务稽核文案,让鲍腊很眼热。
几天后,父亲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当李鸿章把李泰国透露给他的关于舰队规制的情形报告给总理衙门,大臣们坚决不同意让一个英国军官掌握舰队指挥权。文祥甚至这样说,如果让这样一支不伦不类的舰队开到北京来,我们大清国就退到关外去好了!
六月八日,在总理衙门召开的首次联席会议上,李泰国带来了各种公文的复文稿和就舰队购置经费给恭亲王的上呈。但那天的交谈并不十分热烈,文祥、董恂、崇纶、恒祺、薛焕五个总理衙门的常值大臣就像戴上了面具一样,每个人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客套而戒备的笑容。由于亲王不在场,整个会议有点草草了事走过场的味道。尤其是话题一涉及舰队,大臣们都约定好了似的集体冷场了,没一个人说好,也没有一个人说不好。
李泰国问文祥大人,是否已把他提议的由总理衙门向各个口岸委派一名监督的建议呈请给恭亲王。文祥说:“已向亲王殿下口头提及此事,但要实行此事眼下还有许多障碍,起码在我看来,实在没有什么必要采取这一措施,因为目前充任监督的地方官员,在征收外国税款方面,完全听命于总理衙门。”
李泰国说:“有一件事我已经下了决心,那就是在规定日期之后,我将为总理衙门而不是各省官员征收税款,如果总理衙门不同意我的建议,我将请辞总税务司一职,并敦请英国公使撤走中国海关里所有的英国人。”他又补充说,“我会再写一个上呈向恭亲王提出此事,这么做不是向尊贵的亲王殿下发号施令,而只是我本人以后继续效劳于大清国的一个条件。”
文祥说:“意见最好以节略的形式由总理衙门提出吧,不必作为上呈提出。”
李泰国傲慢地说:“事实上,我准备写给亲王的这封信,不是上呈,而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我不是中国官员,是一个中间人,是一个请来帮差的英国人,是中国请来代办某种你们自己不会办的事务的,因为这种事务涉及巨大的经济利益,所以我的地位很高,起码和在座诸位大臣平起平坐,有权得到所有人的尊重。”
这时,其他总理衙门大臣纷纷插话对李泰国进行帝国官场知识的启蒙。薛焕曾在上海道台任上干过,和其他廷臣不同,算是从基层上来的,他语带讥讽地对李泰国说:“尊敬的总司大人,我们自然一向是十分尊重您的,但话要说回来,按大清官制,差役是无权的,总司大人如果打算要有权,就必须担任职位,而担任职位就包含一定的官阶和称呼方式,比如,可以考虑从正七品干起。”
这场并不愉快的交谈被法国公使馆翻译丰大烈的到来打断了。不经任何人通报,此人突如其来地闯入会议室,这真令人吃惊。没有一个大臣招呼他坐,这个无礼的闯入者毫不客气地拖了一张高椅坐了下来。文祥沉着脸,把扇子放在桌前的文件上,这暗示着首次联席会议结束了。
出了会场,父亲向文祥解释,总税务司提出这一建议,主要目的还是防止地方官员滥用税款,让总理衙门通过各税务司更好地掌握每季度各口的征收额。文祥说:“事情必非如此,从原则上来说,帝国所有的款项,只有按照谕旨的授权才可使用,而且,中央对地方官员的控制,本朝历史上从来没有比总理衙门做得更好的。”对李泰国颐指气使提条件的做法,他还是余怒未消:“什么‘你们如果不这样办我就不干了’?这不是要挟吗?如果我们屈服了,那不等于是把这笔钱放到他的口袋里去吗?他不干就不干好了,自会有人去干!”
沿着东堂子胡同回总税务司署的路上,父亲劝李泰国,还是看看情形再决定下一步行动吧。他的意思是让李泰国等等看,看到恭亲王对他款项授权上呈的答复时,就能看出风向了。但李泰国的自我感觉实在太好,他觉得自己从欧洲为大清国带回这么一支舰队功高至伟,他当然有权任命指挥官。在当晚写给恭亲王的一封函件中,他还在可笑地重申舰队将由他和阿思本上校共同执掌,并向恭亲王讨取此行的酬劳。他提出,以后舰队的费用,包括这六百名雇佣军的军饷,统统由海关买单;从明年一月起,他每月要从各省口岸收去三万两银子,存入一家由他指定的英国银行,以支付购船的后续费用;另外,士兵们在英国预支了三个月费用,到达中国应再领两个月费用,所有经费也都将从这里开支。总之,大清国的一切对外问题,不论涉及谁,都应当接受他的意见,并在采取一切行动之前都要和他商议。
两天后的一个早晨,恒祺来总税务司署造访。他一坐下就擦着汗涔涔的一张油脸说:“今年(1863年),是1804年开始的一甲子的最后一年,即甲子下元,明年是上元,今年老天爷发这么大威,旱情如此厉害,看来对大清朝不是一个好兆头啊。”
绕了好大一个圈子,他才进入正题,要李泰国放弃各项要求,并说恭亲王已召他和另一名大臣薛焕谈过话,要他们两人共同处理舰队事宜。但他几乎没说出什么有力量的话来,整个半天坐在那里都在大谈旧时代的道德滥调。送客时,李泰国冷冷地说:“要我做事可以,但必须有权,这没得商量。”
李泰国要父亲整理一份备忘录,为第二次联席会议做好准备。要点一是舰队的指挥权问题,二是指定一家外国银行保管为舰队筹措的款项的问题。这几点,如果恭亲王同意,他就继续为他们服务,如果拒绝,他只有考虑辞职。其后果怎样,他提请总理衙门的诸位老爷注意:因海关瘫痪引发全面走私,军队无饷可发,引发暴动,最终是天下大乱,大清朝像一只破船一样覆灭。父亲认为,没有必要把这些刺激性的字眼放入备忘录,这会惹怒了对手。李泰国说,你以为这是危言耸听?告诉你,如果他们不照我们的意图行事,这样的一天为期不远了!
那天下午,文祥大人让总理衙门一个章京来请父亲,让他去商议丹麦条约有关事项。父亲到时,不见其他几位常值大臣,正疑惑间,文祥说:“条约的事,总署自有人分任其事,我是想和你谈谈别的。”
文祥说:“亲王殿下看了李泰国的上呈,非常恼火,你的那个上司,上呈里不知用了多少个‘大英’,真不知道他是我大清的总税务司还是英国的?他陈述的舰队所需经费,显然夸大了,他到底想从我们这里收去多少钱你能告诉我吗?他居然还威胁说要把这些军舰卖给长毛!还说什么他一甩手不干,大清就会亡了国,我们真的像他说的,走入了如此困境吗?”
父亲说:“我虽然没有亲耳听恭亲王说这番话,但听了大人的转述,可以想象亲王殿下生气到了何等模样,对此我也十分遗憾。如果早料到买舰筹款会遇到这么多困难,当初我肯定不会提出购买军舰的建议。”
文祥说:“眼下恭亲王最担心的三件事,第一,舰队到达后不受中国节制;第二,舰队的军官不服从命令;第三,维持这样一支舰队,会让他花光所有的税收,让帝国的财政成为一个空架子。”
父亲说:“对于我的上司李泰国先生在这一事件中的表现,按理说我只是一个署理官员,是不好对他说三道四的,确实,他的言语和行为多有蛮横无理之处,但还是请你们相信他,因为他这么做,首先还是在为大清国的利益着想的。”
文祥说:“你错了,难道你就没有想过,署理也会变成实授吗?”
正说着,一个司员进来报告,说李泰国先生到了,文祥刹住了话题,让请恒祺大人也一并进来。李泰国带来了一件节略,主要内容是要求把各口岸收上来的税款存到一家英国银行。节略最后暗示,如果恭亲王不同意他的建议,他除了辞职别无他法。同时他还提供了一份在英国时与阿思本上校签订的协定的中文译本。
文祥把这个译本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递给父亲,问他是不是看过。
父亲说:“我见过英文本的,但不曾读过这个中文译本,文祥大人如果发现有什么问题,请予以指出,也好在正式拜会恭亲王前确保我们对这个文本的理解没有分歧。”
文祥说:“就这一个问题还不够严重吗?我们大清花了银子买来的这支舰队却不会听我们的!”他让父亲再重述一遍恭亲王的三点担心。
李泰国只说了一句他没有更多的东西要解释了,就铁青着脸,坐在那儿一言不发。这让父亲想起了前些天和公使馆的威妥玛先生吃晚饭时,他对李泰国的一句评价:李的长处是讲究效果,短处在于不容忍中间步骤。父亲打圆场说:“当然最后还是要听你们的命令的,这个协定的条款也都要再进行商量。”
文祥把这些文件交给恒祺,说:“如何商量此事,以后就请恒祺大人和薛焕大人与你们一起拿个主意吧,亲王殿下已经让他们两人负责海关和舰队的一切事宜了。”
但恒祺并没有接过这些文件,推让了几回,最后这些文件还是留在了文祥那儿。这件事上真正能拿主意的还是文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