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上海江海关任职时,父亲不断收到北爱尔兰阿马郡波塔当一个磨坊主的来信。这个经营着一个酒坊和一家小杂货铺的磨坊主乃是他的父亲,我们的祖父。祖父在信里一个劲地催他回来,因为这些年里老两口的身体越来越差了。
父亲也的确有过动身的打算,但帝国南方那场持续多年的动乱让他不得不打消了计划。上海城外经常会有政府军和太平军拉锯式的战争,郊外没有一棵树是完整的,不是让子弹打光了叶子,就是树身上留下了累累刀痕。城内经常有外国人神秘失踪。各国军舰开始驶入黄浦江游弋。除了租界区,这个世界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对一般人而言,选择这样一个乱世之秋离开中国正是明智之举,但父亲认为局势越是混乱他越是不能离开。1864年五月,总税务司从上海移驻北京,他把安娜、赫伯特和怀孕的母亲留在上海。他这么做的真实意图只有自己清楚。除了他最亲近的几个朋友,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几个人知道我们的存在。
在京城,新任总税务司——想想看,他还是单身——的终身大事引起了上层社交圈的热切关注。此人年纪轻轻却身居要津,又惯于向女性献一些小小的殷勤,正是京城命妇和公使夫人眼中合适的夫婿人选。据说总理衙门在授予他正三品按察使职衔时曾敦促他应当表现出适当的归化迹象,比如改换中国服制啦,做出永久定居的许诺啦,甚至,考虑娶一个中国女人为正式的妻子。对于前几项建议,他都很愉快地照办了。他说,只要中国需要我,我是没有理由离开中国一天的。对于最后一项建议,父亲说,他大概需要“一两天”来认真考虑。他当然不会坦白他已经有了一个事实上的中国妻子。他做出把女人留在上海的决定时,早就打算把她打入记忆的冷宫了(我猜想,他之所以要求“一两天”的时间来考虑,只是故作郑重姿态)。装模作样了两天后,他就兴高采烈地去领受那份新官衔了。
我们的父亲又开始了身边没有女人的生活。他的工作日程排得满满当当。他可以在一天里连续不断地同俄国、法国、英国和美国驻华公使谈话,第二天又可以花上五个小时向总理衙门的资深政治家文祥做一个关于中国对外问题的介绍。人们眼中的总司大人就像一架不知疲倦的工作机器,疯狂地运转着。可是忙碌的公务消解不了他内心里越来越深的孤独与空虚。白天他还可以伏在高脚办公桌上把自己完全交给那些枯燥的数字与表格,到了晚上,他的脑袋全被对女人的幻想充满了。梦中飘过的那些女人身体的局部让他的每根汗毛都在战栗着舞蹈。
他的生活又开始重复十年前刚踏上中国时的那个主题,一个灵与肉、宗教救赎与女色诱惑争斗的主题。那时他还是个刚满二十岁的领事馆见习翻译,住在宁波甬江边的一间小平房里,满心充满来东方传播上帝福音的梦想,可黑夜降临时身体里绽放的情欲之花却让他一次次不由自主地滑向罪孽的悬崖。令他深感耻辱的是,自己似乎迷恋上了那种难以启齿的快乐。当太阳落下,潮湿的江雾涌起,他就为即将到来的又一个搏斗的夜晚而恐惧。像大多数出生于天主教家庭的人一样,在他的世界里,性与对上帝的敬畏从来是互不相容的。问题是上帝和女人两个他都爱。所以那些年里战争一直在他的身体内部发生。
人的行为在精神和肉欲两者之间的紧张对峙,是维多利亚时代一个上层社会人士的隐私,即便生活在中国,他也不想因身体的放纵断送了前程。所以他只有克制,只有忍受折磨,只有用沾上了精斑的床单蒙着头,在摆脱不了的罪愆的恐惧中无助地喃喃着,主啊,主啊!可是上天好像存心要通过诱惑来考验他的意志力。
父亲的新邻居是一个南方某省的退休高官。此人姓李,年逾七十却有三个妾,都是三十出头的少妇,而且搬进来不久又花钱买了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做第四房小妾,这样加上已经去世的第一个妻子,李老爷一共有五个女人。去世的女人生下的两个女儿已经分别长到了十六岁和十八岁。她们在闺房里学习琴棋书画,有时还下楼在院子里嬉戏打闹。她们隐现的乳房轮廓和柔软的腰身已完全是成熟妇人的形态,言行举止却还有着孩子气。这对一个有着多年性经验的男人更具挑逗性。
两个女孩在院子里玩耍的时候并没有察觉到隔墙有一双眼睛窥视着她们。那个人还拼命抑制着不让忽凉忽热的身体发抖。“哦,我的眼睛!”她们更不会知道那个男人在单独忏悔时痛苦得简直想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终于,隔着墙,他和两个芳邻有了第一场彬彬有礼的闲聊。他觉得这两个年轻的女子都很逗人喜爱,受过教育,会读和写,喜欢闹着玩,举止里有着故作老成的轻佻和风情。凭经验,他判断这两个姑娘都很容易引诱上手,且可以做得很干脆。
在一次隔墙夜谈中,年长的一位说愿意跟他走遍全世界,年幼的一位则愿意认他做“干爸爸”。那次夜谈分手时,年长那位(他叫她“李姐姐”)还送给他一个香袋,她娇羞忸怩的情态一时让他看呆了过去,忘了伸手去接。尤物啊,你们是把我的生命放在火上烤啊!他当然希望和这两个女孩中的任何一位待在一起,他躺在古色古香的卧榻上,高兴的时候便抚弄她,但道德的训诫总是在他快要逾墙而出时制止他。
他和“李姐姐”唯一的身体接触是在月光下隔着墙握住彼此的手。不谈宗教,也不谈哲学,只是互相紧握着对方的手。花园里的狗在屋檐投下的阴影下啃着他带去的肉骨头,一声不吭。花园里的雾气越来越重了,周遭很静,都可以听到露水从叶尖滑落砸进地里的巨大声响。他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只觉得脚都发麻了。离别时那女孩交给他一张带着香气的便笺,说是自己写着玩的一些诗,他展开来,借着月光认出最后一行是“大人何不逾墙来”。啊呀呀,真是个小妖精!
那一夜,他后半夜才回到自己房间,上了床也久久没有睡着。这次小小的放纵造成的损失是,第二天上午法国公使依约来访时,他还熟睡未起。这在行事风格一向周密严谨的总司大人身上是从未有过的事。
那次月下对谈之后,好些天都没有在花园里看到她们。后来他听说女孩中的一个被李老爷责打了十几下手心,还被罚跪半天。听到这一消息时他有过片刻不安,甚至涌上辜负美人恩的愧疚,但很快他就像一个梦游的人醒来一样出了一身冷汗。他为这场激情可能引发的后果感到可怖。晚祷时他突然想起《哥林多后书》里有关圣保罗的肉中刺的一段话:“又恐怕我因所得的启示甚大,就过于自高,所以有一根刺加在我肉体上,就是撒但的差役要攻击我,免得我过于自高。”
什么是我的肉中刺?就是这要命的情欲啊!
接下来的一个晚上,原先已经买通的李老爷的第二个妻子安排了两个女孩来花园等他,他管住了自己的脚不向围墙那边移动。又一个晚上十一点钟,她们又来等他,他还是没有去。魔鬼终于遇上了对手!被撩拨得春心萌动的少女们还蒙在鼓里,他已决意从欲望的迷津中走出来,并把这个夏天花园里的约会看作在平静的中年降临之前最后闪耀的青春的火焰。要把魔鬼永远逐出去,不让它们占据心灵,要完成道德训练的所有课程,唯一要做的事便是……结婚。结婚,这两个中国姑娘,和远在上海的那个女人,当然都是不合适的。
有一晚,临睡前他抓过放在床头的一本李嘉图的《政治经济学》来看,他是想用这本枯燥乏味的书来催眠,却没想到越读越清醒。
他下床点起一根烟,书页翻动的窸窣声中,未来妻子的形象如同定影液中的底片一样慢慢地浮现出来。她的笑容转瞬即逝,她写在水上的名字无法辨清,他也不知道这个女孩是生活在伦敦还是贝尔法斯特的哪条街巷里。但可以肯定的是,她应该是一个英国姑娘。她不需要长得太漂亮,不需要有非常高雅的气质和趣味,但有一点,她必须与他门当户对。当然如果她出身于一个富有的高贵门第那就更好。
啊,娶一个富有的妻子!这实在是一件美事。平生第一次,他把财富和妻子联系起来。说实在的,有哪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能拒绝权力与金钱结合产生的魔力呢。而以前,他对婚姻的看法一直带有浪漫色彩:自己喜欢的女人,宁可她身无分文;除非挣的钱多到足够家庭生活开销,否则永远不结婚。他甚至设想,这位将要成为他正式夫人的姑娘,不一定要与他有寻死觅活的爱情。让爱情见鬼去吧!那都是小说家胡诌出来骗人的。他要的只是一个有教养的、恪守维多利亚时代妇女道德的姑娘,与总司夫人的身份相当,又能替他好好经营家庭。
这个三十岁的男人被这样一种设想,被自我献身的精神迷住了,他从来没有这般渴望过,渴望那种平庸如死水的家庭生活。
此后不久,他收到了布雷迪姑妈从国内寄来的信。姑妈在信的开头用大段矫情的文字描述了波塔当乡村初秋时节的景色,又来了一番时间与生命的哲学家式的沉思,最后用一种好管闲事的长辈的语气责问侄儿为什么迟迟不考虑婚姻大事。在信的末尾,姑妈提到的一个姑娘引起了他的注意。姑娘芳龄十八,刚从女王大学神学院毕业。不知是遗漏还是故意卖关子,姑妈在信中没有说那个姑娘的名字,只是提到了她的姓:布莱登。姑娘的父亲布莱登先生是小镇上一位人人敬重的医生。
这封信一下激活了他童年时代的记忆,他眼前浮现出一幢白色小门的两层建筑,那是布莱登大夫开在镇上的诊所。诊所门口一侧有一个小花坛,医生空下来时就拿着长柄浇水壶和小铁锹站在木篱笆内莳花弄草。他经过诊所门口,总闻到浓烈的消毒药水和植物开花的香气混合的气味。一到星期天,布莱登医生就会带着他的一家子,穿戴得非常正式地去镇上的天主教堂做弥撒。医生不苟言笑,穿的黑色西服领子浆洗得发硬,再热的天也打着领结。他的儿子不声不响走在一边,简直是他年轻时的翻版。医生夫妇一手拉住女儿的一只手。他们对儿子很严厉,对女儿非常宠爱。女儿七八岁的样子,有着一头像她母亲一样的金色头发,用红绸带打着一个漂亮的蝴蝶结。他想象不出那女孩十年后的模样。
在写给姑妈的回信中,他对那女孩已经长大成人表现了适度的惊奇,同时他也说出了忧虑,假设那女孩钟情于自己,她愿意远涉重洋来到万里之外的东方吗?要知道,这里远离亲友、语言不通,北京一到春天就是扑面的风沙,夏天又热得可怕,整个城市没有排水系统,下了雨满城都是坑坑洼洼的积水。她一个从没出过远门的姑娘能受得了吗?
日子在烦琐的公务和无休止的会面中过去了,两个月后,布雷迪姑妈的回信到了。这封信写得就像一份对那姑娘美德的褒扬书。姑妈说,镇上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赫斯特·简·布莱登小姐是一个正派的好姑娘。她很善良,比如还很小的时候她在路上看到乞丐和残疾人都会暗暗掉泪,把自己的零食送给小乞丐吃。她中学毕业后考进女王大学读神学,小小年纪就思考起了人的灵魂得救问题。她还弹得一手好钢琴,还是镇上教堂唱诗班的成员。赫斯特·简·布莱登,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姑妈这封信透露给他的一个重要信息是,医生的女儿对遥远的东方充满好奇,她愿意来中国看看!这怎不让他喜出望外?
他突然强烈地思念起了这个未曾谋面的姑娘。他不知道这种思念是不是爱情。来中国十年,他从来没有像那一刻一样盼着回国。去年老磨坊主夫妇生病的消息都没有让他下定决心回去,此刻回国找一个正式妻子的念头攫住了他。
他恳求姑妈,把自己的通信地址告诉赫斯特·简小姐,让她和他单独通信。尽管婚姻不一定非要有爱情,但他也希望在正式会面前他们已有足够深入的了解。如果进展顺利,他希望这次回国就能向她求婚,这样,到他结束度假,就能带她一起来中国了。
他都被这样的想法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