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是在上午七时抵达伦敦的。
送走了三个孩子,他来到了金登干代为预订的阿尔比恩旅馆。房间很宽敞,吊灯明亮,床单雪白,里面的陈设称得上豪华,他心里暗夸金登干会办事。还没坐下喘口气,狄妥玛、休士、汉南三位海关下属就来登门拜访。休士是厦门税务司,汉南是芝罘税务司,此时也正回国度假。他们说一直关注着总司大人回国的行程,从金登干处知道他今天到伦敦,故此一早就来拜会。
赫德在几个下属面前矜持地表示着感谢,心里头却大为受用。听三人汇报毕各口岸的进出口情况,他说,各位是我在大清海关的臂膀,也是我的耳目,帝国海关虽然是一个国际性的机构,但我们才是灵魂。关起门来说话,我们是在为清廷工作,更是为了大英帝国在远东的利益而工作,所以拜托诸位,你们除了要随时向我报告各口岸的业务情况,还要把你这个口岸所在地区的官员升降、民情民风等所有你们认为有价值的统统向我报告。大清帝国是个深海,稍有不慎就会翻船,前功尽弃,我们必须有超乎常人的眼睛与耳朵。
话说着已近正午,狄妥玛等说已备下为总司大人接风的酒宴,赫德听了把脸一沉。狄妥玛忙说,大人一路辛苦劳顿,属下只是聊表心意。赫德说,你们什么时候学会了中国人这一套?三人面面相觑。赫德说,我们海关要的是效率与廉洁,先生们,你们明白吗?
三人讪讪地告辞而出,赫德才觉得累了。昨夜在船上几乎一宿未睡,现在睡劲上来,靠在沙发上闭了一会眼。刚迷迷瞪瞪要睡过去,门铃响了。开门一看,戈登
一手礼帽,一手司的克,正眨巴着他特有的蓝眼睛冲着他微笑。
“将军!”他与这个前常胜军统领热情拥抱,“真高兴在伦敦看到你!”
戈登说:“我看了报纸了,你这次回国度假,还带来了清国的第一个外交使团,你在清国的事业有目共睹,真了不起!”
“什么外交使团!一群观光客而已。”赫德就此不想多说什么,“回国后一向可好?真快,常州城下一别三年了,一直都惦记您呢。”
话要回到三年前的1863年。这年下半年,太平军与朝廷对峙多年后,局势的天平向着帝国一边倾斜了。曾国荃带领的湘军把南京城围得铁桶一般,左宗棠的部队在向浙江省城杭州开进,李鸿章的部队和戈登率领的常胜军也围住了苏州。在攻下界浦和吴江后,太平军通向西北的唯一的撤退路线被切断了,苏州已成一座死城,被牢牢钳制在西面的太湖和东面的昆山之间。
此时苏州的守城主帅是慕王谭绍光,麾下尚有四个王、三十五个天将,城中有四万太平军的精锐。此外,无锡还有两万太平军,苏锡之间还有忠王李秀成的部下一万八千余人。慕王想依托宽阔的护城河和高大厚实的城墙死守。在围城和诱降数月后,城中起了内讧,慕王被背叛他的其他几位王刺死。这年十二月四日,据说是在戈登的接洽安排下,苏州的太平军在纳王的带领下向李鸿章的部下程学启投降了。
戈登向李鸿章建议继续向无锡进军,并请求发给常胜军两个月的恩饷,以安慰他的部下不能在苏州城里劫掠的失望情绪。李鸿章拒绝了,后来在程学启的劝说下,又同意发给一个月的恩饷。这下戈登不干了。更让他气愤的事还在后头,第二天中午,李鸿章在营中设下鸿门宴,趁归顺的诸王和天将们大摇大摆前来赴宴的当儿,把他们全部逮捕了,并置戈登在谈判时许诺的条件于不顾,不做审讯,也不来知会一声,就把这些人全都砍了头。
戈登被激怒了,他认为李鸿章的杀俘给自己一个军人的名誉蒙上了耻辱。盛怒之下,戈登带上抢出来的纳王的首级和他的一个义子,把部队撤退到昆山的总部。行前他派人给李鸿章送去一封信,指责他破坏停战约言,伤害了一个基督教绅士同时也是英国军官的名誉,要他马上自动辞去自己的职务,把苏州归还给太平军。如若不然,他威胁说,就要像常胜军的前任统领白齐文一样反戈一击,指挥常胜军对李鸿章的部队发动攻击。
李鸿章方面辩称,杀俘完全是叛军头目咎由自取,开始并不想杀他们,可是这些投降的家伙,他们的举止,他们说话的腔调,哪像刚刚获准赦免的,倒像是在发号施令!他们的部下都已剃了发,这些首领却还全然是长毛的打扮和衣着,而且他们还提出要掌握苏州城的三座城门,把半个苏州城划定为他们的军事辖区。面对这些非分的、威胁性的要求,除了先发制人,把他们就地消灭,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李鸿章还提醒各国注意,就在今年四月,太平军的会王蔡元隆在江苏太仓诈降,让部下把前额全部剃光,佯作归顺,入城后即发动了致命攻击,使我们蒙受巨大损失,李鹤章将军和程学启将军也都负了伤。明明是发贼作奸在前,自毙在后,到底谁是真正的背信弃义者呢?
为了安抚被激怒的戈登,李鸿章在陈述苏州克复的奏折中,建议给戈登加衔,并赏银一万两。他派自己的外国助手马格里去见戈登。但负气的戈登拒绝了赏金,认为这是江苏巡抚为了拉拢他才给的,算不得朝廷的嘉奖。还把代表李鸿章前来的马格里臭骂了一顿:
“这一万两银子我不要,你告诉他,这哪里是嘉奖,分明是对一个绅士的侮辱!他自己受赐黄马褂加太子少保衔,小小一个程学启也给赏了黄马褂加一个云骑尉世职,给我这点银子算什么呢?你回去告诉他,就等着我们的克虏伯大炮在他头上开花吧!”
事情僵在了那里,正在上海处理舰队账目的赫德嗅出了危险气息,这一事态若任其扩展,不得解决,可能会导致一连串的恶果。作为新任总税务司,他本来只想把有限的精力限定在海关业务之内,但现在苏州杀戮事件引起了世人关注,以他对清廷官场内情的洞悉,他预见到,李鸿章被拒之后,很有可能恼羞成怒参上戈登一本,以不服从命令为由把他斥革回国。这样做的后果,很有可能是把这位常胜军的统帅推入太平军的怀抱,让好不容易出现平定态势的江南局势再度变得扑朔迷离。他向恭亲王和总理衙门自告奋勇提出充当李鸿章和戈登之间的调停人,前往江苏查明情况,争取说服戈登“重新出来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