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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黄昏,船临时停在一个叫庞贝的小岛补充淡水和给养。1854年,父亲去中国途中曾在这个小岛短暂停留。吃过晚饭,他自作向导,带着一些人去堤岸下的沙滩散步。

岸边棕叶遍地,就像无数船体和动物的骸骨。越过高高的椰林长廊,可以看到天幕中已凸现出一弯暗黄色的月亮。岛上有条小街,店铺都已打烊,晚霞让周围的房屋、树木呈现出一种暗红的杧果肉色泽。一些土著赤裸着上身打边上走过,走近了看,他们一个个都柔眉秀目。不远处的大海,已经升腾起一片蒙蒙的淡灰色。这里的公园有一种“肉桂树”,长得又黑又瘦的男孩子们向旅客兜售用肉桂树枝做的拐杖。那些男孩都是小乞丐,一路跟着我们。父亲接过一个男孩塞到他手上的拐杖试了试,却被缠住,再也脱不了身,不得不掏钱买下。斌椿讲了半天价,也买下一根,他拄着拐杖踱着戏台上的那种方步装模作样走了几步,那些中国人哄的一声叫起好来。

父亲告诉他的随行者,这个小岛比起十多年前他第一次来的时候人口减少了许多,因为据说庞贝岛上的孩子长到七八岁的时候都会得一种怪病,好多都会死掉,所以许多人家都搬出去了。鲍腊接过话说,那些孩子是不是都被海神波塞冬带走了?父亲正色道,不,他们是被上帝召唤回去的,可是他们贪恋人世间的繁华不愿意回去,于是他们的灵魂常常躲在海螺里哭泣。

月光亮一些了,愈显得天穹昏暗。大风吹动椰树,那片茫茫的树林就像无数巨大的黑魆魆的蜘蛛,要向天空爬去。

回去时我们落在了最后,我伏在安娜的背上,闻到了她领子里咸津津的汗水味。一个人扑扑地跑过来,把一样东西塞到我手里。月光照着张德彝又瘦又白的脸,他剃光了的额头显得特别亮,那根辫子又显得特别长。他给我的是一只小海螺,还带着他身体的温度。

我把海螺贴在耳边,眼泪一下流了下来。我听见了那些死去的孩子灵魂的哭泣。船都快开了,使团查点人数,鲍腊还没有上船。父亲正要吩咐人去找,鲍腊气喘吁吁地回来了,一手还拉着那个漂亮姑娘奥黛丽。他脸上都是汗,姑娘的脸红彤彤的,头发都乱了。

鲍腊说,他和奥黛丽小姐在街上转的时候拐进了一条小巷,迷了路,好不容易才转出来。父亲扫了一眼那个姑娘,什么都明白似的微微笑了。斌椿黑着脸,想要发火却又硬忍着,回到座舱,他嫌仆役端上来的茶太烫,大发了一通脾气,觉得气顺些了,就去写日记了。

一连几天都是极热的天气,印度洋上的西南暖风吹得人昏昏欲睡。眼下是四月中旬,北京怕是还要穿棉袄吧,可是我们在海上的一个多月里,好像一下子从冰雪覆盖的冬天走进了夏天。遇到又闷又热的天气,汗腺都变得特别发达,座舱里满是酸津津的汗馊味。到太阳偏西,人都涌到了甲板上。妇女们洗过澡擦过香水,换上薄得几乎透明的衣裙,她们走来时衣袂飘飘,掠动空气,让人都要忍不住打喷嚏。船头船尾摆放着一些长藤椅,她们偃卧着,男人们三三两两围着她们谈天或者调情,有时干脆把两把长藤椅靠在一起,耳鬓厮磨。救生艇下的阴影里,冷不丁就会传出鱼儿唼喋一般的亲吻声。

每天这个时候,斌老爷的嗅觉总是变得格外的灵敏。他的鼻子总是能迅速地捕捉到来自上风口的女士们香水的气味。他又开始写诗。诗的主人公一律是妖娆万般的泰西女郎奥黛丽。

一天傍晚的闲谈中,鲍腊告诉父亲,那位有着迷人脸庞的英国姑娘挑逗起了他的爱慕之心。父亲心底里暗暗骂,都是这鬼天气闹的,让所有人心里蛰伏着的欲望都蠢蠢欲动起来了。他这才想到,自己都一年多没有和女人亲近了。女人,妈的!他看了看四围,黄昏的大海恬静而美好,变得柔软的风,一下一下撩拨得心头直痒痒。

“哦,那天黄昏你们在肉桂树林里,一定很愉快吧?”他的话连自己都听得出酸味来。

鲍腊说:“瞧您说的,奥黛丽小姐是这样轻浮的姑娘吗?我们只是回来的路上经过堤岸边的椰树林时,她充满同情心地让我吻了吻她的手。真是个好姑娘,我要娶她。”

父亲说:“赶紧收起你这心血来潮的话,你了解她吗?你们才认识几天啊,趁这几个月回国,我给你几天假期,你如果真能娶个妻子带到中国去,那才算真本事。”

鲍腊说,您就等着吧。

父亲说,记住,要正宗的英国姑娘,你真娶到了,回到中国我让你随便挑一个口岸去当税务司。

每天行程都在两百英里以上,遇到顺风可能还不止。照这样估计,在四月结束前我们就可以抵达苏伊士上岸了。看得出来,父亲对这样的航行速度感到满意。画画只是偶尔消遣,他更喜欢的是阅读。在船上走动,他手里总是拿着一本《爱丁堡评论》或者《伦敦季刊》。他感到遗憾的是使团的几个同文馆学生虽然能够阅读,却没法和他讨论。在船上新认识的钱皮恩先生成了他的忠实听众,当然也是一个不错的论辩对手。读了一篇关于扩大选举权的文章后,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一个认为激进派的代表应该更多进入议会,一个则认为保守党应该在议会中占多数席位。他们从船舱争到餐厅,又争到甲板上。

“您持这样的观点,我真要怀疑您是不是一个江湖骗子。”父亲想以这句话结束他们的争论。他的新朋友也不是省油的灯,他挥舞着双手反唇相讥:“那么很遗憾,我的幻想家先生,您的问题不在于书读得不够多,而是读得太多,太囫囵吞枣了,所以您的脑子里总在打架,我说得对吗?”

父亲晃了晃,他好像被什么击中了。他真想把手中的《爱丁堡评论》扔到钱皮恩先生的大鼻子上。钱皮恩也一点不示弱,两人像气鼓鼓的青蛙一样瞪视着,恨不得把对方一口给吞了。

先是父亲笑了一下,然后钱皮恩先生的眉眼也动了起来,两人哈哈大笑,相互拍着肩膀,笑得弯下腰去。政治观点尽可不同,在女人的问题上却没有什么分歧,连苦恼也大同小异。他们都有浪荡的过去,都曾负心地抛弃过女人,又都向往着找到一个女人让自己安顿下来。然后他们说起了那个英国女人,那只勾走了船上所有男人魂的飞来飞去的大蝴蝶。钱皮恩先生叹了口气:“她今天还向我微笑了呢。” xaHOUVwNOJZ3UgYKouSNiu0gYc16OOwXZBE1DzSDjGPdrRJC3eFLqJeCtaXqfTZ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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