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国的各项准备都做得差不多了,但启程的日子一直确定不下来。帝国的外交与财政有那么多的事等待着这个外国人去做。他想再不走怕真是走不成了,使团反正就这样子了,用不着对之抱过高的期望,但婚姻总不能老拖下去。恭亲王总算勉强同意他在三月初出发。
他说王爷总不希望我打一辈子光棍吧,再不放我回去恐怕就来不及结婚了。恭亲王以为是英国式的幽默,也开玩笑说,难道中国的姑娘不够漂亮,要让总司大人专程回国带一个来?看他辞行决心已下,恭亲王也不再挽留。接下来他忙碌了几个星期,结清账目,办好交接,拟就使团所需中英文函件,其间王爷还派人送来了不少礼品。
三月的一个下午,全部行李装上马车时,他突然意识到这下是真的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十二年之久的国家了。时间仓促,除了向老朋友、同文馆的英文教习丁韪良略做交代,未及亲到同文馆向学生们告别。想到将要好久不见他们,一时不禁喉哽眼湿。寒潮刚过,地上仍有积雪,但天蓝得如此明净可爱!就好像劲吹的北风把它擦亮了似的。他并不喜欢北京,不是嫌风沙太大就是嫌吃食单调,但此时却深深迷恋起了它初春时节的天空,蓝得那么宁静,那么深邃,几乎可以淘涤去所有灼人的杂念和欲望。从陆路行至天津,因白河冰冻甚厚,在天津等船开行停留了数日。尽管此地的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招待殷勤,每天的餐饮都极为丰盛,但在归心似箭的他看来,全是味同嚼蜡。因为他的心已经飞落到北爱尔兰天空下某个窗口的一丛鲜花里。
就在此地,他收到了布雷迪姑妈的来信,随信还夹着一张赫斯特·简小姐的照片。照片上的赫斯特薄嘴唇、翘鼻子,穿着一件有很多皱褶的深色长裙,纽扣严严实实一直扣到头颈底下,有着一种做作的严肃,一头漂亮的长发用丝带向后挽紧,显得额头特别光洁,一看就是个出身良好教养家庭的姑娘。一看到这张照片,他内心里一下就把这个姑娘看作了自己的未婚妻。如果不是因为在回国途中,他真想马上挑选一张自己的照片寄回去。
等船正式开行,离京已一周。使团成员除了斌椿等五人、七个仆役,还有两个年轻人尚未上船,他们一个是在芝罘海关工作的德善,法国人,一个是在广州任代理翻译的鲍腊,一个充满叛逆精神的英国人,他们将充任这次旅行的翻译。
那些中国人都管斌椿叫斌老爷,因为这些人里他的官衔最高。包括斌老爷在内,这些中国人可能都是第一次乘坐西方轮船出行。从他们惊奇、赞叹的表情,看得出他们对这艘大轮船非常喜欢。最初的拘谨过去后,这些中国人一个个都放松了下来,在船上就像在家里一样随意。这天中午是船上的第一次正餐,桌上放满了面包和用来烧烤的牛羊鸡鱼,还有糖饼、苹果等佐餐食品,每个人的面前则放着一把切肉的小刀、一把叉子、一只盘子、大小匙各一、三个玻璃酒杯,其下垫着一块雪白的桌布。一边的热牛奶、咖啡、菜肉汤和洋酒随他们取用。斌椿非常专注地盯着侍者切肉操作,不一会儿,他就和一个姓姚的仆役一起面对面坐着,急匆匆地拿起刀叉对付起了放在他们中间的两只烤鸡。他们拼命乱切,尽力想吃上一口,可是那两只烤鸡就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在盘子中打着转,存心不让他们吃到似的。斌椿好不容易切下来的一块肉还飞到了对方身上。不过他们马上就平静了下来,拿出中国人特有的认真劲掌握了技巧,很快他们中间的两只烤鸡变成了一堆骨头。
斌椿的儿子广英这天的表现给这次大餐添上了特殊的笑料。可能他喝了太多的肉汤,又贪杯喝了不少洋酒,突然内急起来。但桌上没有一个人起身,他也不好意思跑出去解手,再说他也不知道船上什么地方可以方便。后来他可能实在熬不住了,就离开餐厅。不一会,广英满脸通红地回来了,坐下来,不再吃喝,勾着头,身子在座椅上不安地扭动着。一会儿,又起身往外走,回来时神色更显焦躁。当他再一次紧夹着双腿往外走的时候,斌椿把他叫住了:“站住!一次次跑来跑去的成什么样子!”
广英更紧张了,低头唯唯诺诺站在他父亲身边,人也像是缩短了几寸。“我是去找……找……”他结巴着,突然眼里掠过一丝惊恐,整个五官都皱了起来,才一会,那些挤到一处去的线条又舒展了开来,一张胖脸上,嘴角浮上来一个苦笑。他站立的地方,地毯上慢慢洇开去一摊水渍,而且这水渍的版图在渐渐扩大。
父亲把酒杯一顿,突然爆出一阵大笑,指着广英叫了起来,你,你是在找厕所?
广英苦着脸嘟哝,这船上怎么就没有一个茅房呢?斌椿顾不得脸面,大骂:“笨蛋!活人咋还能让尿给憋死,你就不会跑到甲板上往大海里撒吗?”
一个男侍打开了餐厅背后两舱之间的一扇小门,这就是船上的厕所了。刚才大家都不好意思开口,这门一开,全都蜂拥了过去。
不要挤,不要挤!一个一个上,请斌老爷先用!有人这样喊。斌椿登上净房,但见四壁洁白,入门有一净桶,提起上盖,下有瓷盆,盆下面有孔通于水面,左右各一桶环。便毕,他先抽出左环,一股清水裹挟着秽物在盆桶内上下盘旋洗涤,再抽右环,积物随着水流呼啸着冲下,桶内复洁白如新。他暗暗叹了一声道,妈的,洋人的东西确是好使啊!
船上每日除了两次大餐,还有三餐点心供应。一开始,使团这些人的胃口都特别好,尤其是同文馆的三个年轻人,都是长身体的年龄,食量更是惊人。但很快他们就吃不下去了,由于海浪颠簸,他们开始晕船,吃下去的都吐了出来。他们东倒西歪地靠在座舱里,船上的仆役一次次地擦去他们吐出来的污秽,一股恶臭还是挥之不去。到后来,他们中的几个一听到开饭的铃声就会大吐不止。勉勉强强坐到餐桌前,面对满桌珍肴也提不起兴致了。张德彝和他的两个同伴试着喝些牛奶和肉汤,也都吐了。只有斌椿什么事也没有,依然海吃海喝,好像船无论怎样颠簸,对他都不碍事。
张德彝说,真没想到会受这番洋罪,满桌子的山珍海味只有看的份,无福消受了。凤仪和彦惠说,是啊,这英国菜实在不是人吃的。看斌椿在一边大快朵颐,两人为刚才的失言吐了吐舌。斌椿可能是吃得好,心情也好,不以为忤,拿白桌布擦擦嘴角说,英国菜和中国菜的做法完全不同,甜辣苦酸,调合成馔,如果不是吃惯了的,肯定难以下咽。你们看这桌上,牛羊肉皆切大块,熟的又黑又焦,生的又腥又硬,鱼虾又辣又酸,鸡鸭呢,不是煮熟了,而是生烤来吃,难怪你们一嗅即吐了,说到底,年轻人还是缺少历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