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川町的一所黑油木墙围着的宅邸,是胜海舟
的府邸。今日家住神乐坂一带的剑客泉山虎之介正到访于此。虽说已是明治十八、十九年(1885—1886)文明之世,但这男人有个恶习,一喝醉就会借酒装疯,吻女佣的脸颊。
虎之介年少时曾拜海舟为师习剑,那时胜海舟还很潦倒,尚未受幕府重用,靠着剑术与满肚子洋学问谋生。虎之介跟随海舟学习两三年后,因为海舟升官公务繁忙,遂将虎之介托付给剑客山冈铁舟,那时虎之介还是个十一二岁的小毛头,之后便一直跟着山冈习剑,如今虽在神乐坂开了间道馆,却经营惨淡。
虎之介坐在胜海舟宅邸玄关的藤椅上,抱头沉思。这也是他的一个怪癖,一有烦心事就会登门拜访海舟,然后像这样坐在藤椅上沉思。毕竟他的块头不小,久而久之,藤椅脚像快散架似的摇摇晃晃。
静思默想了四五分钟后,虎之介突然起身,走进屋内。待通知他来访的女佣退下后,海舟的贴身侍女小系现身,引领他去见主人。先来到打通十二张榻榻米
与六张榻榻米的房间,摆置着桌椅的会客室。这栋宅邸在江户时代时是一个旗本
的居所,这里是客厅,壁龛挂着河村清雄一幅以龙为题材的油画。紧邻会客室的小房间原本是海舟的书房“海舟书屋”,也是海舟常与南洲(指西乡隆盛)、甲东(指大久保利通)密谈之地,是间颇有历史意义的小房间。向右沿着长廊经过不到十米,来到由前六张与后八张榻榻米组成的房间,这里是海舟现在的书房,里头还设有三张榻榻米大的茶室与库房。
今日恰巧没有访客。气宇非凡的海舟却粗鲁地盘腿而坐,气势十足地问:
“原来是阿虎啊!近来如何?有没有勤练剑术?”
“一家老小七张嘴,都等着我使剑养家。”
“听说喝得烂醉的你在神乐坂任意斩人,挺像你的作风。”
“绝无此事!”
“谣传你还搂着良家妇女的脖子不放,强吻对方面颊,以至于晚上八点后,女人就不敢在神乐坂一带走动。要是横竖都会被舔,神乐坂的姑娘和女人家倒希望被你的邻居新十郎先生亲一口哩!听说连按摩小姐阿银也被你气得七窍生烟,大骂被你亲了就像阎王上身!”
“说来惭愧,虽说对自己酒后失态多少有些印象,但决不至于像先生所言。其实我今日登门,正是为了一件与那位结城新十郎大人有关的事,来请您赐教的。”
“什么事?”
“是件天大的消息,报社都被下了封口令,警察侦探四处奔走,官府正在召开御前会议。”
虽然虎之介总爱夸大其词,但御前会议这种事可不能胡诌。海舟深感不可思议,问道:“难不成哪里要开战?”
“其实是昨晚八点左右,和政府往来密切的企业家加纳五兵卫在化装舞会席间惨遭杀害。当晚宾客除了阁员之外还有各国公使,甚至连对马典六、神田正彦这样的大人物也到场了。”
海舟虽然依旧神色自若,也不免心头一惊;只见有着过人的聪明才智、利剑般的敏锐直觉、飞矢般的迅捷思路,以及显微镜般缜密心思的他沉思片刻,足知此事非同小可。
此乃机密要事,但笔者要在这透露一下:当时的日本政府正在计划着一项赌上日本国运的困难事业。当时日本的工业发展非常落后,居然连一座年产千吨的冶铁厂也没有。十几年前开始有蒸汽火车,但车体是国外制造,完全没有国产的坚船利炮;日本若想跻身先进国家之列,非得发展工业不可,当务之急就是建立大规模冶铁厂,无奈资金短缺。虽然日本数一数二的资本家无不积极拓展贸易、海运等,但对需要投下大笔资金添购设备、经年累月钻研技术开发的重工业,则根本不屑一顾。
因此,政府当局为了让日本跻身先进国家之列,决定成立大规模冶铁厂,但是因为资金不足,打算先向X国借贷五百万英镑。五百万英镑相当于五千万美元,按照现在行情,高达三千亿日元。
但某些国家不希望日本发展大工业,Z国便是其中代表,生怕日本会来抢占工业市场。
总理大臣(到明治十八年十二月为止尚称太政大臣,因为更名前后恰为本捕物帖诞生的时期,官名一旦如史实所记,便会泄露机密。遂本帖将太政大臣统称为总理大臣,其他情形亦同,一律以现行通用名称代替当时名称)认为一旦将冶铁厂作为国营事业,肯定会遭受来自国际的舆论压力;若以半官半民的方式经营,也恐遭非议,不如彻底民营。所幸有一个与政府来往密切的商人加纳五兵卫与总理大臣一拍即合,由他个人承包下建冶铁厂的事业。
不过这也是台面上这么说,比如这五百万英镑的借款,其实是政府作保,担下偿还之责,所以骨子里还是国营事业。由于X国与Z国长期对立,互为眼中钉,所以X国对于日本发展工业将抢占Z国东洋市场一事,当然乐观其成,随即与日本展开密切往来。
然而,五百万英镑毕竟不是一笔小数目,撇开对付Z国一事不谈,也要考虑国际情势;何况X国不愿因此惹恼其他国家,所以始终不愿松口承诺借贷这笔款项。
就这样拖了半年,交涉没什么进展,却让Z国得知这笔秘密交涉,并且掌握了所有内幕。
于是Z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企图报复,不断向日本政府施压,却未向X国抗议。日本一直都是向X国进口纸张、石油和棉纱(这和之前总理大臣的称谓是同样情形,为了不泄露国家机密,所以货品名称皆为胡诌)等,让X国得到莫大利益,而Z国欲对X国还以颜色,便让他国提供日本更便宜的原料,协助日本成立造纸、炼油、纺纱等大型工厂。
将秘密泄露给Z国人士的,正是总理大臣上泉善鬼的死对头,也是未来掌权者的头号人选对马典六。典六自幕府时代起就与善鬼对立,也是诸藩中的佼佼者,于是Z国大使佛莱肯(这名字也是胡诌的,担心拼音会泄露国名,姑且随便命名)与典六密会,允诺五百万英镑借款,让他大力发展造纸、炼油和纺纱业,并提供优惠原料与海外市场等优渥条件;又对典六说,你作为政治家,在这件事上不好出面,恐会引起国际非议,因此表面上还是挂在资本家神田正彦名下。至于担保的话,则要等典六当上总理大臣之后,签订正式贷款合同的时候再说。
无怪乎典六欣喜若狂,毕竟自己正愁如何和Z国合作的时候,对方却主动上门,遂赶紧与神田正彦密商。神田与加纳五兵卫是敌对的两大商界龙头,加纳又与上泉善鬼结盟,于是他选择与对马典六合作。这样的好机会绝无仅有,所以神田比典六更雀跃。
政商界两大势力分庭抗礼,原本是国家机密的事因此泄露,小道消息流窜迅速,就连海舟也闻风一二。
面对X、Z两国对峙的紧绷情况下,X国还是不肯卖个情面,爽快允诺那五百万英镑借款。至于理由,众说纷纭。其中大多数认为是X国大使伽梅洛斯对加纳五兵卫那芳龄十八的女儿梨江爱慕不已,却被梨江回绝的缘故。伽梅洛斯不断向上泉善鬼暗示,善鬼与五兵卫费尽心思说服梨江,甚至放低身段恳求,梨江却淡淡回了句:
“此事免谈!”
不愧是学习院
毕业的高才生,梨江竟然用这么一句话就给回绝了。
其实X国内政萧条,根本难敌Z国强力攻势,不过当时不少人赞扬梨江不畏权势,才没让善鬼奸计得逞。
听说还流传了这么一则秘闻。其实说服年轻女孩就像外交谈判,有时游说者也得通过闲聊来缓和气氛,打开僵局,只见善鬼从怀中掏出一盒叫“蜡火柴”的玩意儿,还说这东西是伽梅洛斯送的舶来品,不同于日本的火柴,无论摩擦哪里都能打着,在西方也是珍奇之品。善鬼递了一根给梨江,自己也拿了一根摩擦鞋底示范。
“哇!叔叔,这东西可真稀奇呢!”
只见梨江双眼闪闪发亮,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善鬼身边,一手按着善鬼的秃头,一手拿着火柴在秃头上拼命摩擦,却怎么也不见火光。
“哎呀!该不会骗人吧?”
这样说着,梨江倏地丢掉手中火柴。善鬼素有雷公大臣之称,脾气十分火暴,此时却极力耐住性子,被火柴在头上划了一道,非但不见光秃头顶上怒气蒸腾,反倒赔笑脸地继续摩擦火柴。
传闻目前交涉不顺,陷入胶着,也有传闻说,交涉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结果就在这节骨眼上,加纳五兵卫惨遭杀害,而且是在自家举办的舞会上遇害。
五兵卫于自宅举办舞会一事,或许就是整起事件的核心。佛莱肯与典六、神田密切往来,五兵卫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甚至有谣传他每晚都会悄悄到女儿房里,涕泗纵横,跪求女儿帮忙。
“所以我才讨厌参加舞会。”
海舟显然因为事情过于复杂,摸不着头绪而烦躁,愤愤地说。
“那些家伙聚在一起还真是不可思议。其实也没啥好奇怪啦!不过五兵卫可真够老奸巨猾,居然在家开舞会。我要是这样话都没听完就着急下结论,肯定会被新十郎讪笑吧!你倒是说说你知道些什么,动用你那石头脑袋,可得从头至尾说清楚,别颠三倒四哦!”
“遵命!这是在下的莫大荣幸。”
神情严肃的虎之介诡异地行了个礼后,一副兴奋样。他希望海舟能帮忙解惑,让结城新十郎与花乃屋因果对自己另眼相看,了了这多年来的心愿。于是他开始转动自己的石头脑袋,时刻注意不要颠倒事件的顺序,娓娓道出事情始末。
这场化装舞会最初计划于鹿鸣馆
举行。五兵卫为了因应时代风潮,建了豪华宴会厅。虽然已经使用过两三次,但论及规模、气派,还是不足以用来招待政府官员与各国王公大使。但在旁人极力怂恿下,五兵卫还是决定于自宅举行,虽不及鹿鸣馆豪华,也并非摆不上台面的场地,所以五兵卫心里倒不觉得丢脸。
五兵卫之妻厚子为贵族之女,年方二十七,是续弦,不用说,她不是梨江的生母。梨江的生母在她和兄长满太郎年幼时因病去世,就读剑桥大学的满太郎刚回国,虽然这次舞会表面上不是为他而办,但五兵卫心里早就视这场舞宴是为了庆祝满太郎学成归国,向世人夸耀他有个一表人才的儿子;但因顾及这是家中私事,不好意思大肆宣扬,所以五兵卫舍弃鹿鸣馆,决定在自家设宴。
舞会的那天早上,梨江被唤至厚子房间。厚子都是一早入眠,中午醒来,所以不会和大家一起用午膳,也不曾目送丈夫出门。
“今晚舞会你打算扮成什么?”
梨江被继母这么一问,回道:“我才不想特意乔装呢!”
“总会戴个面具吧?”
“不,我讨厌面具,对舞会也没什么兴趣,所以今晚打算和朋友去学骑马。”这回答有些出人意料。
毕竟厚子是贵族出身,天生有股傲气,旋即面露愠色,艳丽瞳孔中栖宿着怒气。
“已经替你准备好乔装用的衣物了。你要扮成西方名画中沐浴的维纳斯。回国的满太郎恰巧带回一只瓷壶,只要穿件下摆稍长的衣裙,抱着壶,步履轻盈地走着,活脱脱就像个在河边优雅散步、想找处地方沐浴的美女。还有……”
厚子眼神锐利地盯着梨江,说道:“听说伽梅洛斯会扮成回教苏丹王,如果他邀你共舞,你就带着他到庭院那处隐秘树丛,再倒些壶里的威士忌给他喝。”穿着像是长袍睡衣的维纳斯,和只用毛巾包裹身子的苏丹王,在宴会上演这么一出戏码还真是诡异,而且要是用来固定长袍的别针什么的开了,两人都赤身裸体地在草坪上喝酒了。梨江似乎看穿了善鬼与五兵卫的诡计。虽然厚子不至于沦为善鬼与五兵卫的说客,但有可能为虎作伥,贵族出身的她果然十分任性。
“我会在壶里放一条眼镜蛇,看着好了!”
梨江斜睨贵族之女一眼,机灵地转身跑走。
不愧是贵族之后,承继了历代先人的胆识。厚子派人暗中监视梨江的一举一动,绝不容许舞会开始之前发生任何状况,像是古时守卫领地一样,派人把守宅邸的出入口,所以梨江根本逃不出她的手掌心。
舞会当天,五兵卫应该早早回家准备,却迟迟未归。眼看宾客来了大半,忽然,一辆人力车连翻带滚似的赶到后门。
“哎呀!被鬼给耍了,那家伙不可能还活着的。”
只见五兵卫边拂去汗水,边喃喃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囫囵吞了三碗饭后便急赴会场。五兵卫乔装的是箱根地区专敲诈人钱财的担竹轿轿夫,满头大汗匆匆忙忙赶来的他活脱脱就像一个真正的轿夫,而本人内心却焦躁不安。
作为主人,迟到一事不仅对会场宾客十分失礼,更是让舞会上的搭档下不来台。五兵卫的搭档,是扮成妖和尚的警视总监
速水星玄,他也担着竹轿等着五兵卫现身。星玄是个脾气暴躁、粗俗无礼的酒鬼,众所周知,他本来就是个难登大雅之堂的鄙俗男人,抓小偷审犯人还好,带到外交场面上反而会丢国家的面子。无奈的是,他又特别喜欢出席社交场合,你要是劝他打消念头,比杀了他还让他难受,会让他大受打击,只好硬着头皮邀请他来。
五兵卫赶到时,星玄并不在玄关,他将竹轿搁在女侍们端送料理进出的小门的角落里。只见他叫住路过的侍女,一把抢走菜肴,大快朵颐起来。
星玄一见到五兵卫,就说:“呦,你来啦!你撑住前面,我在后头扛着。可不能让那些臭男人搭这轿子,只能载美女,知道吗?如果有男人一屁股坐上来,我立刻松手。”
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警长。
随着妖和尚星玄的一声吆喝,两人便担起竹轿进入会场。总理大臣善鬼一身铠甲、头盔,手执指挥扇,打扮得气定神闲的样子,但双眼直盯着伽梅洛斯,暗自担心梨江小姐的事情,不知她何时才会出现,善鬼一副坐立难安状。
伽梅洛斯也很焦急,但讽刺的是离他不远处,装扮成神官的典六却悠闲地缠着他聊天。
佛莱肯呢,只戴着面具,而且和也只戴了面具的厚子小姐共舞。神田正彦应该也在场,只是还没遇见他,不晓得他扮成什么模样。
善鬼忍不住叫住扮成轿夫的五兵卫,问道:“梨江小姐怎么啦?没看到她呢!”
“不会吧?她应该已经来了。可能是您没注意吧。”
“不可能!我从三十分钟前就一直睁大眼搜寻她的身影……你还好吧?哪里不舒服吗?”
额头直冒汗、大口喘气的五兵卫笑着回道:
“没事,可能是担着竹轿走来走去累了吧!我会尽快派人去找她。”
只见五兵卫走到正在和佛莱肯跳舞的厚子边上,不知道说了什么,又折回来,说:
“梨江马上就来。”
“是吗?这我就放心了。”
善鬼高兴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
就在这时,梨江现身了。她按照继母厚子的吩咐,乔装成了沐浴的维纳斯。怀抱陶罐的她面带微笑,神态自若地环视四周,然后向伽梅洛斯的方向走去。快要走到伽梅洛斯身边的时候,她忽然察觉到抱着陶罐的左臂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低头一看,不禁尖叫起来。
“啊!”
梨江像是被人破成两半似的,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又凄厉的尖叫。原来是陶罐里爬出了一条蛇,此刻正缠在梨江的手臂上。
随着陶罐落地,梨江也昏倒在落满碎片的地上。
人们拥上去,伽梅洛斯抱起梨江,另外有人抬脚踩死了那条蛇,随即破口大骂起来。就在这关头,会场的另一头忽然有人大叫起来:
“啊!医生!快去叫医生来!”
人们纷纷回头一看,只见扮成妖和尚的星玄把竹轿扔在一边,手忙脚乱地大呼小叫。旁边一个乔装成黑衣虚无僧
的人,也扔掉手中的尺八,双手抱起扮成轿夫的五兵卫。
五兵卫就这样在警视总监的面前被暗杀了。
扮成妖和尚的速水星玄,总算没忘记自己警视总监的身份,向人们喊道:
“请大家安静,不要慌张!”
人们一听,心想:这儿最慌张的,不是你自己吗?只见星玄如同只身一人挡住洪流般的气势,挥舞着大手喊道:
“请大家暂时不要动!这里发生了一件严重的杀人案件,请暂时别动、保持肃静。在医生和侦探到达之前,不要离开现在的位置。”
加纳五兵卫的宅邸位于牛込区矢来町,是不幸中的万幸。因为星玄请来的侦探不是别人,正是住在附近神乐坂的绅士侦探结城新十郎。
当星玄得知加纳宅邸的保安古田鹿藏,正是他以前手下的一名老巡查时,十分激动地把他叫来:
“有你在真是太好了。你快去把神乐坂的新十郎先生请来!要快!跑着去!哎呀,你个老货,怎么不跑快点!”
古田领命狂奔而去。古田当巡查时就经常被派去找新十郎,凡是需要新十郎的时候,一直都是他去神乐坂。
新十郎的父亲是德川幕府的重臣,身为将军家臣后裔的新十郎留过洋,是个洋气十足的人。博学多才的他知道的东西可以以一抵五,再加上敏锐透彻的观察力,可谓是个名侦探中的名侦探了。
新十郎的右边,就住着泉山虎之介。虎之介除了经营道场,还接些教授警视厅的巡查们剑术的私活。
虎之介是一个一根筋的人,特别喜欢侦探推理。一门心思钻研同一件事是他最大的乐趣。一听到哪里有案子,他就会扔下道场不管赶到现场,把跟着他学剑的警察推到一边,自己跑到最前面,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边细心观察,边思考。但就他的观察力而言,那几乎等同于零,还十分片面。
一回到家,虎之介就会召集左邻右舍报告所见所闻,并提出他的看法,这无疑是他最大的人生乐趣。不过留学归国的新十郎常常戳破他的推理盲点,同时还可以找出真凶。虽然虎之介觉得很没面子,倒也输得心服口服;毕竟能展开精辟推理,着眼于别人无法识破的关键要点,确实有一套。总之,再怎么老奸巨猾的犯人,也难逃新十郎的明察秋毫,经由虎之介的引荐,新十郎开始频繁出入命案现场,因为解决数起悬案而声名大噪。
留洋博士、日本美男子、绅士侦探……结城新十郎拥有各种美称,报纸上的人气投票也名列全国第一。警视厅想请他去当探长,但是他讨厌这种拘束感,于是婉言拒绝,但毕竟探案也是他的兴趣,因此只接受临时工的身份,或是遇到大案时,只要和他说一声,还是会出马协助,负责赶赴通报的便是老巡查古田鹿藏。
新十郎家的左邻住着一位颇有名气的剧作家,名叫花乃屋因果。日本的剧作家多半出身于江户、大阪等大城市,不过这位花乃屋曾住在萨摩
一带,在鸟羽伏见一役
中,还是个在沙场上足履草鞋、挥舞大刀、高喊“冲啊”一直冲到上野宽永寺一带的枪炮组小队长。
然而,他十分喜爱阅读小说,又喜爱追求时尚,相较于汲汲营营于仕途的战友,花乃屋却拜某位剧作家为师,立志朝此道发展。在这一行里,半路出家的他因独特的做派声名大噪、受人追捧。人称乡下包打听、半佛半仙的他,在人力车夫、女佣等底层百姓口中可说是一个风流雅士,颇受尊崇。
花乃屋对事情的执着程度比起虎之介,可说有过之而无不及,尤其是推理方面的事情。他还能清楚辨识古田巡警的脚步声,早在古田抵达新十郎家门前,他早已穿戴整齐在门口等着。
“好,走吧。”见新十郎出来,花乃屋掏出怀表,瞄了一眼。
“嗯,事不宜迟。”
听完委托案件的大致始末,新十郎便迅速出门。
虎之介听说二人准备出门,慌张地一边系腰带,一边说:
“喂,等等啊!哼!这两人还真过分!”
说着他便套上有些破旧的木屐,追了出去。新十郎身穿在巴黎定做的西装,手拄一根细手杖。花乃屋也是时髦之人,身穿华丽西服,配上帽子和手杖,一如往常叼了根水府产的烟卷。
三人跟着鹿藏来到位于矢来町的加纳宅邸,星玄站在门口迎接他们,并与新十郎握手寒暄。
“天地之大,能帮俺的只有您哩!拜托您哩!”
星玄痛心至极,竟用家乡方言和新十郎打招呼。从星玄的眼里,足可见事情的严重性,也可以看出他已经急得坐立不安。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听到新十郎这么问,星玄把案件的经过介绍完毕,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真没想到五兵卫就那样死在了俺眼皮子底下哩。”
新十郎和气地安慰了星玄几句,又问道:
“除了抬竹轿的您和五兵卫先生以外,其他人都跑到昏倒的梨江小姐身边去了,对吗?”
“不是不是,会场上差不多四分之一的人围到梨江小姐身边去了,剩下的人都站在原地。不过,大家都向梨江小姐倒下去的方向看来着。”
“您是亲眼看见梨江小姐倒下去的吗?”
“说来也难为情,俺也因为好奇朝梨江小姐那边看来着,没看到凶手行凶的那一瞬间。我是感到肩上抬着的竹轿突然晃悠着向前倒去,才发觉五兵卫他正捂着胸口倒下去。五兵卫他十分要强,就算这副情形,他也没松开竹轿。那时候,一个虚无僧装扮的人也看到他有些不对劲,就连忙跑过来,在五兵卫倒地之前抱住了他。那人是双手去抱的五兵卫,手上的尺八也就应声而落。那个虚无僧摘下草帽,我才看清他是油画家田所金次。不过巧的是,今晚舞会上,还有一人也打扮成了虚无僧模样,就是大商人神田正彦。”
“这么说,在那之前,没有人接近过被害人?”
“五兵卫倒下去四五分钟之前,总理大臣善鬼曾和他说过几句话。在那之后,五兵卫又找到正在和佛莱肯大使跳舞的夫人厚子问了几句,就折回来和总理大臣报告。对了,那时五兵卫的脸色好像不太好。”
新十郎点点头,说道:
“请您带我去现场看看吧!”
在星玄的带领下,包括老巡查古田鹿藏在内的四人跟着他向里走。只见到虎之介也在其中的星玄目瞪口呆,盯着虎之介说:
“你可不能进去!系着那么根破腰带,还光着脚丫子。里面还有许多各国大使,你会给国家抹黑的。”
虎之介噗的一声笑出声来,心说你也不看看自己那副德行,反驳道:
“警视总监大人,您看看您自己还不是只穿一条露屁股的兜裆布?日本国的面子早就被您丢尽了。”
“哎呀!这倒也是。”星玄自己不好意思起来。
新十郎赶紧从中调停,对星玄说:
“身为侦探,常常要乔装探案,你就当他是乔装打扮了再过来的就好了。”
“也行也行。”
星玄略带满意地点点头,带着四人走进宴会厅。厅内人们都聚集在墙边,宴会厅正中央空空荡荡,只有轿夫打扮的加纳五兵卫孤零零地躺在会场一角的地板上。尸体边上是从他肩上滑下来的竹轿,如同五兵卫身体的一部分般,躺在地面上。
新十郎检查了一下五兵卫的尸体,发现其侧腹部插着一把只露出刀把的尖刀。这是把可以投掷的短小匕首,刀刃深入体内,但是出血甚少。
虎之介循着刀柄方向看去,说道:
“要是倒下去的时候没有转身的话,看来刚好是乐队台那方向。”
“什么方向?”
花乃屋语带挑衅地问,但虎之介懒得理睬。
“就是凶手掷出匕首的方向。你这个乡巴佬不懂啦!凶手是趁大家的注意力全投向梨江小姐的瞬间,掷出匕首刺杀五兵卫先生,所以连警长也没注意到凶手是谁。待警长发现时,死者已身中一刀,痛苦地仆倒。”
“我看你自诩剑客,搞不好没和人真正一决胜负过吧。幕府不是曾成立什么‘新选组’的刺客组织吗?我看你恐怕不够格吧。”花乃屋微笑道。
“这话什么意思?”
“从远处掷过去的匕首可以插得这么深吗?虽然人的肚皮是软的,但可比豆腐硬多啦!”
虎之介怒目瞪视他口中的乡巴佬,依旧一脸不屑。只见他双手抱胸,别过脸看向尸体。原来如此。匕首掷出去可以插多深,虎之介不懂这种事,但也应该无人知晓吧。毕竟肚皮没被狠狠刺上一刀,很难体会这种事,所以这番见解可能就是乡巴佬的谬论。
除了刺入侧腹的那把匕首之外,尸体没有其他外伤,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一把小刀,瞬间夺走一条人命。当时,五兵卫睁大双眼,嘴巴微张,欲言又止似的爬了几步才倒下,就连冲过来抱住他的田所金次也没听到他说些什么。
新十郎似乎正在拜托警长什么事,只见妖和尚星玄神情严肃地颔首,只见他挺直身子,粗声吼道:
“麻烦在场的各位女士、先生,请各自站回加纳五兵卫遇害时,发出凄厉叫声那一瞬间,自己所在的位置。”
只见他以十分客气的口吻,恳求在场人士配合。
于是大家纷纷回到当时的位置。仔细一瞧,两国大使、善鬼总理、典六等与国家机密有关的人士都站在墙边,距离五兵卫,皆有相当一段距离。诸位名侦探关切的焦点,也就是打扮成虚无僧的神田正彦也站在离五兵卫稍远的墙边。
花乃屋一脸狐疑地问星玄:
“加纳先生倒地时,站在四周的只有打扮成虚无僧的田所先生吗?”
“是的,案发瞬间只有他站在附近。”
五兵卫的家人说好似的,全都离他远远的。厚子和佛莱肯一直在乐队台下方一带跳舞,虽然匕首是从那方向飞来,但是与五兵卫倒卧之处隔着将近七八米的距离。虚无僧装扮的田所算是离死者最近的人,那时他吹着手里的尺八向前走。
反方向的话,则是死者儿子满太郎离死者最近,案发时他正从离五兵卫三四米的地方经过。
“你那时正走向昏倒在地的妹妹身边,是吧?”新十郎问。
“不是的,只是很自然地走过去看个究竟,很好奇大家究竟为何骚动,根本不晓得我妹昏倒一事。”
“你有亲眼目睹令尊倒地的样子吗?”
“没看到倒地的瞬间,倒是看到扮成虚无僧的田所先生抱着我父亲。”
满太郎似乎挺信赖面前这位年纪比自己稍长的名侦探。他直视着新十郎,一副欲言又止状,随即移开视线。
新十郎并未侦讯在场其他宾客,众人随后各自散去。
只留下警视总监和乐队队员们。
“因为你们坐在稍微高一点的台子上,有人目击到什么异状吗?”
无人回应。新十郎颔首,说道:
“看来凶手还真是来无影去无踪啊!但总该有人目击到死者倒地的瞬间吧?”
结果有三个人自称曾目击五兵卫倒地前身子前倾、不断挣扎的样子,然后被装扮虚无僧的田所抱住。
“你们看到死者身子前倾,双手乱挥像是在游泳,觉得他在做什么呢?”
“这个嘛,与其说像是在游泳,不如说像是低头蹲着。”其中一人这么说。
另一人也附和:“没错,我也觉得。当时第一反应就是:咦?那个轿夫怎么想要蹲下去?就只是这样,不像是垂死挣扎。”
“他还抓着胸口,就像这样,双手抱胸似的。”
“胸口?不是腹部吗?”
“不是,就像抱着什么的样子,这么说好像很牵强,毕竟光着上身,不可能抱着什么东西吧。应该说是搔抓胸口还比较贴切。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也许就是垂死挣扎的模样。”
以上为目击者的证词。
乐队队员们回去后,新十郎召集女佣、男仆和寄宿学生,共二十几人,询问他们有无察觉任何异样。除了一个叫作阿绢的年轻女佣说记得晚归的五兵卫曾说过莫名其妙的话,其他人并无发现任何异状。
阿绢红着脸说:“记得不是很清楚,好像是说什么上了幽灵的当……”
“老爷真的是这么说的,他还说什么那家伙不可能还活着。”阿绢自己也觉得所言十分可笑。
“他约莫几点回来?”
“老爷回来时,会场已经聚集了不少宾客,所以他急忙吞了三碗茶泡饭,匆匆入场。老爷只要遇上急事就会这样,只花一两分钟用餐,换装后便走向会场,前后不到三十分钟吧。”
新十郎唤车夫过来,问道:“听说你家老爷很晚才回来,是到哪儿去了?”
“去了乌森一家叫夕月的餐馆。不知老爷是为了什么事,不过他回程时曾喃喃自语‘难不成是那个人的恶作剧吗?如果还活着,为何不来呢?没理由不来啊!’之类奇怪的话,还说要是夕月的老板娘看到,务必派人捎个口信给他。”
侦讯结束后,大伙都离开了。只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站在客厅楼梯一隅。只见那女孩来到大家面前,大胆地看着新十郎,问道:
“你就是名侦探?”
新十郎露出灿烂笑容。
“找到真凶了吗?”女孩追问。
“可惜还没掌握线索。”
听到新十郎如此奇怪的回答,女孩目光炯炯地说:
“我那时昏倒,没看到父亲倒下,不过听说田所先生立刻冲上前。”
“是的。”
“我看那个扮成虚无僧的男人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以前就是这样。不妨去打听看看,或许可以问问老仆人弥吉老伯。”
梨江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失言,随即离去。
“原来她就是昏倒的梨江小姐,听说是被壶子里的蛇吓昏的。”
新十郎随口低语,陷入沉思,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
“她哥哥满太郎好像也有话要说,看来那对兄妹大概有什么难言之隐。总之,请那名老仆人弥吉过来吧!”
年近六十的弥吉是府邸当差最久的用人,是曾经伺候过梨江生母的忠仆。
“老伯,劳烦你了。府邸发生如此不幸,想必你的心里也很难受。因为梨江小姐说有事可以问你后就匆匆离去,所以想请教你,那位留学归来的油画家田所先生究竟有何秘密呢?”
弥吉看着新十郎,说道:“是梨江小姐要您问我?”
“是的,她是这么说。”
只见弥吉缓缓颔首,眼神锐利地瞅着新十郎。
“小的就一五一十向您报告,田所先生是我们家夫人的情夫,听说他们早在田所先生出国前便认识,非常要好,好到连良介少爷到底是谁的种,也只有老天爷知道。”
弥吉眼冒怒火,说完后行了个礼,旋即离去。
在场众人齐声叹气。
妖和尚星玄一边掏耳,一边说道:
“居然听到不该听的事!要是这时没长耳朵就好了。真叫人难受!”
真是个懦弱的警视总监。
正欲离去的新十郎忽然想起什么,再次去了趟女仆房间,请阿绢说明五兵卫从后门进来吃饭,扮成轿夫前往会场的经过。
“你们家老爷滴酒不沾,是吧?”
“不,老爷酒量很好。”
“舞会前吃了三碗茶泡饭,还真是奇怪,吃得这么饱待会到宴会上哪还吃得下美酒佳肴?”
“不是的,这是老爷的特别习惯,重要宴会前都要吃碗饭,以免喝醉丢丑。”
“原来如此,一流人物果然与众不同。”
新十郎佩服地点点头,阿绢一副像是自己受到称赞似的,显得很亢奋,毕竟这番话可是出自美男子之口。
“今晚你家老爷吃了什么?”
“我们准备了蒲烧鳗、生鱼片、香鱼和西式料理等各种菜肴。老爷匆忙吃着茶泡饭时,只配了六七颗梅干,老爷爱吃梅干,所以我们都是特地到小田原那里的农家买腌渍了很久的梅干。”
壶里装着五兵卫生前最爱吃的梅干,那壶是中国明代烧制的珍品,里头还剩有六颗像是腌渍了几十年的大粒梅干。
讯问完后,一行人步出大门。按捺不住心中欢乐的虎之介凑向花乃屋,盯着新十郎的背影说:
“哈哈!按照他这么调查下来,完全是白费力气。哇哈哈哈哈……我是难以奉陪了,告辞告辞。哈哈……”
“真是难看!怎么会有人笑得如此离谱?表情活像马儿下巴脱臼般可笑。我看你的推理才是完全错误,简直白费力气。”
“哇哈哈哈……”
虎之介像被人点了笑穴似的,笑个不停。
“在下先告辞了。哈哈……”他开心地先行离去。
新十郎对鹿藏说:“加纳先生应该是去乌森和人会面,你去调查一下。还有件事有点棘手,就是需要调查厚子夫人平时的行动,特别是她都和什么人来往。”
花乃屋一听,显得颇兴奋,回道:“我就知道您一定会朝这方向调查。虎先生瞄准的是田所先生,恕我直言,那人思虑不深,但我和您一样都注意到那点了!”
新十郎强忍笑意,反问:“是指哪一点?”
“就是那件事啊!我和先生的想法可是不谋而合呢!”
“我所想的?是指什么?”
“你也真是的!就是你刚才说的啊!调查厚子夫人平时和什么人来往,不就是那个叫佛莱肯的大使吗?我也觉得他是凶手,那匕首插得那么深,还真是诡异,所以我猜测凶手可能练过西洋飞镖之类的武术。听说佛莱肯精通此道,所以我猜凶手八成是他。”
* * *
在海舟面前恭敬地坐着的虎之介,小心翼翼地将来龙去脉陈述一遍后,这才松了口气。
之后才是重点。虎之介遭花乃屋轻蔑,还被狠狠嘲笑,可想而知他有多么不甘心,但又能怎样,脸都丢光了。每当这种时候,他来拜访海舟,无疑是想给自己扳回颜面。只见虎之介一脸愤然地说:
“当时走向五兵卫的人,只有总理而已。虽然加纳先生曾走向厚子和佛莱肯,却也毫无异状地走回来。总理离开两三分钟后,加纳先生便脚步踉跄,身子摇晃地倒下,田所见状冲上前抱住他。在加纳先生昏倒之前,谁都不曾走近他身边。趁总理离开的两三分钟,也就是梨江成为全场关注焦点时,能趁机下手的人除了田所之外,别无他人;况且田所站的位置离匕首刺向死者的方向最近,虽然再过去一点还有佛莱肯,但他站的地方正好被田所挡住了,无法掷出匕首。田所之所以冲过去抱住五兵卫,是企图让别人以为他和死者隔了一段距离,所以自己不可能是凶手。自以为诡计巧妙的他,没想到因此露出狐狸尾巴。目睹五兵卫倒下的只有田所一人,他不可能没看到刺杀死者的凶手。”
海舟从香烟盒下方抽屉取出小刀,拿起磨刀石,将刀子蘸了点水,开始磨刀。磨刀石与刀子是他的随身之物,他总是微微割破手指头和头部的一个小口子,放出脏血
。
“不过,我很后悔大话说得太早,我查访过田所家附近的邻居和朋友,大家都说他从小到大都是个比女人还柔弱的家伙。别说武术,就连简单的拳脚功夫也没练过,这就是我最困惑的地方。”
难怪他哀声连连,郁闷不已。海舟停下磨刀的手,问道:
“神田正彦也扮成虚无僧吗?”
“是的,不过神田站得很远。那时他正和佛莱肯大使的部下们聊天。”
“所以事情很明显啦!”
海舟磨好小刀,反握刀子,往后脑勺割了一个口子,挤出鲜血,取出白纸拭去鲜血。挤出头上的所谓“脏血”后,又割破小指,挤出鲜血,再以白纸擦拭。海舟一面反复这动作,一面沉思;只见他放好刀子和磨刀石,说道: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实不简单!阿虎啊,也难怪你想不到。那天厚子突然开始拼命撮合伽梅洛斯和梨江,分明是个诡计,厚子和佛莱肯早就好上了。我曾和佛莱肯接触过三四次,他表面上像是个反应机敏的好汉子,鼻子、嘴唇、眼睛,包括面相都温文尔雅,长得神似法国革命家罗伯斯庇尔,连恶毒的个性也有几分像。在日本,大概就像是斋藤道三
那样左右逢源的恶徒,他们外表温文尔雅,像个好汉子,实际上却奸邪狡诈。一个人会做出什么来,看他的长相就能大概判断出来。厚子和佛莱肯明目张胆地一起跳舞,这也证明他们有自信不会被识破,不过下手的人既非佛莱肯,也不是厚子,而是一身虚无僧打扮的神田正彦,他就是刺杀五兵卫的凶手。”
海舟从容不迫地说,一边擦拭止不住的血,又说道:
“别忘了当天有两个人扮成虚无僧。田所是厚子的情夫,所以厚子应该知道他当天会作何装扮,甚至有可能是她的建议。虚无僧通常会戴上从头遮到肩的草帽,别人看不见自己的相貌,自己却看得到别人,可说是最佳杀手装扮。再加上虚无僧都会带一支尺八,杀害五兵卫的匕首,刚好可以藏匿其中。神田曾经是海盗,有一回我搭船时和他打过照面,他是个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做什么事都有一套的家伙。嗜钱如命的他既是海盗也是商人,要是他去搞政治,绝对能当上总理。我想杀人对他而言,就像捏烂一条小黄瓜般容易吧。活脱脱就是个可怕的家伙。”
“厚子之所以假装站在伽梅洛斯这方,一是为了让梨江捧着装有蛇的壶子,二来是让伽梅洛斯、善鬼等敌对阵营的焦点全放在梨江和伽梅洛斯身上,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于是当梨江昏倒,在场宾客全都看向她时,神田握着匕首伺机行动,碰巧同样扮成虚无僧的田所走到死者附近,称了这家伙的意。众人翩翩起舞时,根本不会注意谁站在哪里,加上大家会随着舞步移动,神田便是利用这一点,谎称自己当时正和佛莱肯大使的部下站在角落交谈,反正就算有人看到扮成虚无僧的人站在死者附近,也会因为现场有两个同样装扮的人,而成了绝佳的脱罪借口。这就是五兵卫惨遭杀害的真相,但毕竟缺乏证据,加上佛莱肯也在场,就算善鬼有些怀疑,也苦无实据揪出真凶。”
真是明察秋毫。虎之介静心聆听,海舟的每句话都让他茅塞顿开,神清气爽地离开了海舟的宅邸。
* * *
从海舟住处归来的虎之介即刻拜访新十郎,花乃屋一见到他,趋前打招呼,原来花乃屋也正等着见新十郎。可惜来得不凑巧,新十郎正和学生晏吾专心下西洋棋。
花乃屋一看到虎之介,显得很兴奋。
“呦!你来啦!大侦探。看样子已经知道谁是真凶啰?”
“哈哈!那您的看法又如何呢?”
“凶手就是佛莱肯啊!别看他长得斯斯文文的,其实是个西洋飞镖高手呢!”
“哈哈!没想到乡巴佬居然认为是佛莱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实不简单!看来这谜题对您而言似乎难了些。”
鹿藏拖着疲累身躯来到新十郎住处,这位老巡查个性憨直,对于上级命令总是全力以赴,这是他的一大优点。昨晚他为了办妥新十郎交代的事,几乎彻夜未眠,四处奔波。他走向新十郎,跪坐着。
“五兵卫和一个叫中园弘的男人,约在夕月碰面。”
“哦?就是加纳先生的大管家,谣传三年前失踪的中园?”
“是的,多亏夕月的老板娘一五一十告知,才能得到真相。那天中午,有个自称是中园派来的陌生男子,说中园已经从中国回到日本,但因工作尚未完成,不便现身,只是想先向加纳先生知会一声,傍晚才会到夕月。加纳先生半信半疑,因为他以为中园在前往中国途中遭遇船难,在九州西的玄海滩丧命,所以觉得这口信莫名其妙。”
新十郎颔首。
“原来如此,换作是我,也会这么想。中园确实赴约啰?”
“没有,到现在仍未出现。”
“这样啊,看来应该不会现身了。然后呢?”
“夕月那打听到的消息就只有这些。关于查访厚子的事,可真是困难啊!除了她与田所有暧昧之外,实在查不出其他端倪,不过对她的评价普遍都不太好,谣传她最近与佛莱肯过从甚密。我四处走访,只查到这些。”
新十郎笑道:“哪里的话,我应该好好感谢你!这段时间替我到处查访,搜集到了我所需要的所有情报。托你的福,我才能在这里偷个懒下西洋棋,要是我自己出马,肯定没你行。好,我们准备出发吧!”
欣喜若狂的虎之介忍住笑意,强作镇定地问:“咦?要去哪儿啊?”
“当然是去加纳家呀!”
虎之介终于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傻笑:“哦,为何?”
“泉山先生已经找到凶手了。真是惭愧,看来我晚了一步,所以我要去揪出凶手!”
面对如此坦率地给自己戴高帽的新十郎,虎之介再也忍不住,背脊在柱子上不停磨蹭,喉咙里像含了颗海绵球似的,不断发出咯咯的奇怪笑声。新十郎嘱咐晏吾:
“你去接风卷先生,带他到加纳家会合。先生应该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交代完毕,四人便出发前往加纳家。速水星玄今天一身标准警视总监的打扮,率领部属等待新十郎一行人到来。身穿制服的他看起来英勇威武,不失体面。一看到新十郎,星玄快步上前握手寒暄。
“这次得仰仗先生了。要是抓不到凶手,不仅让国家大大蒙羞,全国民心也会为之动摇。一想到这个责任得由我一肩扛起,就一个头两个大。现在情况如何?找到凶手了吗?”
“我可以给你看看凶手就在这宅邸里的证据。”
“很好!”星玄显得十分亢奋。
新十郎径自走向厨房,请阿绢拿出昨天那个装梅干的小壶,朝壶内看了一眼,满意地盖上壶盖。
“应该有谁动过这壶吧?”
“应该没人动过,怎么了?”
“真的没人动过吗?”
“肯定没人动过。这壶就摆在老爷专用的橱柜里,今天应该没有人开过那柜子。”
“是吗?应该有人动过吧。昨天壶里的梅干只有六颗,今天却成了八颗。”
阿绢脸色大变,十分惊讶。新十郎赶忙安抚:
“没事,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事。不过应该还有储存梅干用的大瓷壶吧?”
“老爷的东西全放在那只柜子里。”
一打开柜子,最下方摆着四只装梅干用的壶。
“那么,接下来我们去梨江小姐那儿看看吧。”
一行人前往梨江的房间。新十郎郑重地向梨江说:
“昨晚让你不愉快,深感抱歉。不知小姐为何那么晚才到会场呢?”
“没什么特殊原因,只是不想出席罢了。想说能拖就拖,如果可以的话,还真不想出席。”
“当时没有人来通知你准备出席,或派人接你过去啰?”
“没有,我自己过去的。要是真有人来接我,我才不理呢!”
虎之介忍不住打岔:“这番谎话说不通吧!那时应该有人希望你赶快出席才是,请你仔细看着我的双眼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新十郎扑哧一笑,正欲上前拦着虎之介。这时,虎之介突然尖叫一声倒了下去,原来梨江悄悄将手伸到身后,拿起桌上的孔雀羽毛,朝虎之介的眼睛一刺,新十郎见状赶紧扶起虎之介。
“当时没人催促小姐,也就是说,那时梨江小姐昏倒是一起突发事件。就算小姐不昏倒,加纳先生也会在当晚魂归西天,这就是这起事件的关键。关于这点,我昨晚已十分确信。真的很谢谢梨江小姐,多亏你才能逮到凶手。”
只见梨江露出“我相信你”的表情,凝视新十郎。
“什么时候能逮住凶手?”
“再半个钟头吧。小姐心里应该知道凶手是谁了吧?”
梨江十分干脆地点头。
看到眼前俊男美女对望的样子,虎之介满腹怨怼。
“这怎么行啊!结城先生!女色果然是最恐怖的玩意儿,没想到连你也被轻易蒙蔽,这么一来可是会步步陷入真凶的计谋啊!”
新十郎安抚虎之介说道:
“没这回事,看到如此美丽的小姐,我的脑子更清楚了。”
新十郎微笑地说着,却不禁脸红,一旁的梨江也羞红了脸。这时,有人进来通报风卷先生已经抵达,新十郎突然紧张了起来。
“一切谜团即将解开,劳烦小姐也一起移驾客厅吧!”
一行人走向放置五兵卫遗体的客厅。这里聚集了加纳家的亲戚,以及平常受到五兵卫照顾的人。
新十郎向风卷先生寒暄几句后说:“风卷先生,可以请您察看一下遗体吗?”
风卷是在欧洲研究近代医学的知名西医。
新十郎欲揭开棺盖时,诧异地说:“咦?怎么回事?难不成棺盖已经封死?”
管家上前,说道:“因为情况特殊,夫人担心前来吊唁的亲友目睹老爷横死的面容,会损及老爷的名誉,因此今早近亲家属们瞻仰遗容后,便派人封棺。”
“我们必须请风卷先生亲自查验,可否请夫人允许我们开棺验尸,另外验尸的时候,夫人也能在场。”
管家去请厚子过来。只见厚子神情憔悴,这让一向体贴女人的新十郎有些难以启齿。
“夫人,还请允许我们开棺验尸。”
“请。”
拔掉钉子,揭开棺盖,清除塞满棺内的陪葬品,再脱去死者身上衣物,风卷先生仔细检视死者的眼睛、伤口等部位,转身对新十郎说:
“应该是遭人毒杀,但不清楚是哪种毒。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加纳先生并非死于刀伤。”
“所以加纳先生死前曾做出像游泳般的奇怪动作,还拼命搔抓胸口,痛苦地蹲下来,并非因为刀伤,而是毒发身亡啰?”
“嗯,应该是。当匕首刺入侧腹时,不太可能会有那种动作,而会出现尖叫、回头等反应。”
“真是太感谢您了。多亏您的协助才能让真相大白。昨晚我已确定凶手以匕首刺杀死者,只是障眼法罢了,目的是为了掩饰下毒一事。确定这一点更能证明凶手就是这个宅邸里的人。至于当时在场宾客全关注昏倒的梨江小姐一事,只能说是凑巧,因为凶手并不知道梨江什么时候会现身。加纳先生前往夕月赴约,也是凶手故意让他晚归的诡计;而且凶手知道加纳先生有个特殊习惯,就是在重要宴会前先花个两三分钟吃碗茶泡饭配梅干。凶手设计让他晚归,就是要让他匆匆吞下事先下了毒的梅干。”
虎之介大表不满,嗤之以鼻地说:“怎么可能!那匕首的确是趁梨江小姐昏倒、众人不注意时刺向死者,如果没有这突发状况,凶手又是怎么投掷的匕首?”
新十郎微笑道:“那把匕首并非为了刺杀所用,凶手早就知道加纳先生会毒发倒下,为了等待那一刻,才一直跟在他身边,一看到他倒下,便立刻冲上前抱住,将匕首刺入侧腹,那把匕首就藏在手上的尺八里。”
突然传来一声尖叫,大家纷纷站了起来,只见花乃屋和鹿藏扑上去制伏了田所。有半仙半佛、乡下包打听之称的花乃屋因果,原是枪炮组小队长,曾从鸟羽、伏见一路追杀至上野宽永寺,三下五除二就按倒了田所。
花乃屋像是通过自己的推理抓住了凶手般,乐得咧嘴大笑。双手被缚在身后的田所早已有所觉悟,紧闭双眼。新十郎待骚动平息后,说道:
“凶手还真是狡猾,知道当晚每个重要人士的装扮,当然也知道神田正彦先生会乔装成虚无僧,也许就是凶手暗中诱导神田先生装扮成虚无僧的。将匕首藏在尺八里,到加纳先生毒发之前一直跟着他都是既定计划,还必须安排两个虚无僧在场,才能掩饰其中一人一直跟着死者的事实。所以凶手要求田所扮成虚无僧,自己则在梅干中下毒,并诱骗加纳先生前往夕月。”众人顿时面面相觑。花乃屋一脸诧异地问:
“这么说,凶手不止一人?”
“我认为刀伤并非致命伤,下毒之人才是幕后真凶。接下来就去真凶的房间吧!不过……”
新十郎已察觉厚子早已离场,也已猜到她要去做什么。那女人性情刚烈像细乡伽罗奢
,又如同妲己之御百
那样心狠手辣,倘若未被识破,她肯定会连满太郎也杀了,好让自己与田所的私生子良介继承家业。
厚子的房门反锁,众人破门而入,只见厚子刺死儿子良介后,自己也刎颈自杀,惨烈结束一生。
海舟一边用刀放脏血,一边听着虎之介的报告。
“原来如此。我不在现场,不知有下毒这回事。照理说,是否遭人毒害,应该一眼就看得出来,所以我才会做出那番推论。新十郎这小子可真有一套,不过现场非得有两个虚无僧,以及匕首藏在尺八中一事,我倒是正确推理出来了。”
虎之介再次对海舟的聪明才智佩服不已,恭听他的一席话之后,茅塞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