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新清史的影响与回应

主讲人:欧立德(Mark C.Elliott)

主持人:葛兆光

时间:2013年5月6日

欧立德(Mark C.Elliott)

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讲座教授、哈佛大学历史与东亚语言博士委员会主席,主要研究领域为清史、内陆亚洲史,是北美汉学界“新清史”研究的重要学者。著有《满洲之路:八旗制度与清代的民族认同》( The Manchu Way:The Eight Banners and Ethnic Identi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 ,2001),合编《新清帝国史:清朝在承德建立的内陆亚洲帝国》( New Qing Imperial History:The Making of Inner Asian Empire at Qing Chengde ,2004)、《镶红旗档案:清代八旗研究指南及东洋文库所藏史料目录》( The Archives of the Bordered Red Banner:Research Guide to the Qing Eight Banners and Catalogue of Materials in the Toyo Bunko ,2001)等。

葛兆光 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院长、历史系教授,研究领域为中国宗教、思想和文化史。

葛兆光:

各位,我们今天非常高兴邀请哈佛大学东亚语言与文明系的欧立德教授来做报告,报告内容是有关新清史研究的影响与回应。关于欧立德教授,我想我不需要太多的介绍,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新清史研究的代表人物,他的著作像《满洲之路》( The Manchu Way:The Eight Banners and Ethnic Identity in Late Imperial China )、《乾隆皇帝》( Emperor Qianlong:Son of Heaven,Man of the World )这些书,好多人都在网上下载过。

欧立德:

我昨天在网上也下载了我的《满洲之路》一书。

葛兆光:

我先简单讲我对这个题目的理解。我想新清史研究无论你赞成还是不赞成,它都有一些很重要的影响力和结果。首先,它改变了我们以二十五史为脉络的,以中原王朝为主干的历史事实;其次,它促进对其他民族和一些宗教,尤其是藏传佛教在政治上的意义的理解;第三,我想它促进了对于多种语言,包括满、蒙、藏语言的资料的使用,推动了这些语言的研究和学习;最后,对我个人来说,非常重要的是,它一再提醒我们中国的学者,对于疆域、民族、宗教和复杂的认同关系的再一次反思。我想我在这里讲再多也没有用,应由主要的亲身经历者和参与者现身说法。所以,我们现在有请欧立德教授做报告。

欧立德:

谢谢葛教授,谢谢各位,今天感到非常荣幸能有机会来到复旦大学文史研究院演讲,这是我第一次到复旦大学来。不知道为什么,走了30年的时间才来。很高兴今天有机会看到漂亮的校园有这么多的植物,我们波士顿还很冷,早上只有4、5度,树上还没有叶子,到这来感到气候非常非常舒服。我首先要对葛兆光教授表示诚恳的谢意。自从两年前他到哈佛来演讲的时候,几次请我到上海,我一直没能来,这次终于成行,主要归功于他的支持和帮助,谢谢。另外我得谢谢文史研究院金秀英女士和段志强先生的各种帮忙和安排。最后还是谢谢各位同行今日的到来。我知道你们大家都很忙,在百忙中愿意抽出时间来听老外讲中国历史,真是太客气了。我今天准备讲50分钟左右,然后希望我们可以用更长的时间——提问的时间来谈一谈我们共同的兴趣和问题,用中文也好,用英文也可以,甚至也可以用中国满语,可是我的满语口语不是很好。

我这次演讲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我想稍微介绍下关于新清史的背景和主要的理论和成果。因为大家已经很熟悉此方面,所以我不准备讲太多。第二,是要讲一下对新清史的回应,主要是在中国大陆内的回应。我会提到一些人的具体看法和意见,说到新清史很多人有意见。第三,希望用一些时间讨论这些回应的性质和意义。通过这个分析来考虑我们历史学界,甚至整个中国史学界所面临的现状和未来。那么先讲新清史的背景。

最近30年,中国史学界一个引人注目的倾向是,原来相对冷清的清史成为史学界的热门。从事该领域学者数目之多、学术会议召开之频繁、发表论文数量之大,都居于史学诸学科之冠。在盛世修史的思想指导下,国家对清史纂修工程投入了空前巨大的人力和财力。回顾这30年清史的发展,成果也的确令人瞩目,原因何在呢?首先是大量近代档案文献的发现和出版,为研究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基础。在此基础上,不仅研究领域大大拓展,部分专题研究有所深化,特别重要的是对西方理论与研究方法的借鉴和引进。这30年最为公认的突破性进展,诸如对明清江南经济、人口的研究,华南学派对人类史理论与实践的贡献,乃至对清代的乡村、宗族问题的研究,对下层社会史、形态史的研究都受到西方理论的影响。这些变化毫无疑问是国内学者与国外学者广泛交流与合作的结果,换一句话说,中国历史学特别是清史学慢慢地国际化、普世化、全球化。而全球化中的中国历史学面临新挑战,也可以说是新选择。在没有权威化的意识形态垄断学术话语的情况下,怎么解释,更具体地讲,如何看待王朝时代的中国历史?如何解释近现代史和所谓古代史之间的联系?诸如这类的问题还有很多,都提醒我们:这个选择也许不是新的而是旧的,是旧的辩论。这些问题很多方面和一百年以前中国知识分子所提出的问题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但是与一百年以前不同的是,现在参加这个辩论的不仅有很多华人学者,也有很多外国学者,而“中国历史的全球化”很好的证据是外国学者参加这个讨论,讨论变成了一种全球化的讨论。刚才我提到了华南学派的历史人类学,加州学派的江南经济学等新研究形式。总的来说,学界对于这种新的研究理论或者说史观的吸收,基本上是积极主动的,这从西方很多名词、术语和概念都在中国流行一时就可以看出来。但是,在这样一种潮流之下,却有一种不和谐音,那就是大致十六七年前,从美国兴起的所谓新清史。为什么说不和谐音呢?我想讲一个小故事。

大概3年以前,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的同事请我到北京去演讲,题目是关于新清史的,和今天的题目有点像。在演讲的前一天,也就是我到北京的那一天,历史所的负责人把演讲取消了,然后也没有说原因,只是说因故取消。我有点莫名其妙,我的同事当然非常尴尬。因为社科院的另一研究单位愿意接待,最后总算是愉快。后来有人问原因是什么,他们说你不知道么,这个因故取消就是不跟你说原因是什么。我不知道是讽刺、心酸、好玩还是如何,去年刚好社科院自己的出版社出版的《清代政治与国家认同》这本书,就收录了我的新清史的这篇破文章。这样,我就开始思考讲座为什么会被取消,近代历史为什么会这样敏感?新清史到底触动了哪些问题,让大家或者某些人感觉如此紧张呢?如果我们能够回答这些问题,我想能够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清史学界的全球化。那首先我还是介绍新清史的主要观点,一共有三点。

第一是,强调使用满语和其他少数民族语言的重要性。充分利用满文,还有满文以外的蒙古文、藏文、察合台语、台语以及云南的这些少数民族语言,当然清朝时候不用少数民族一词,这是现代的。用这样的档案来补充汉文档案的内容,是因为汉文档案不够丰富。此外,少数民族语言对于一些研究题目也是不可或缺的历史资料。像最近第一历史档案馆出版了一套新疆满文档案,好像有283本,我没有完全清点,但大概有40000多件档案都是满文,没有汉文也没有翻译,只有影印。我对我的学生说,以后要研究近代新疆历史的话,不懂满文就不能做得很好,非得用满文的资料不可。这不仅是语言的问题,也是以满洲及其他非汉人族群为主题进行研究的必要条件。这里我举个例子。这是历史系一个学生的博士论文,今年要写完,他写近代也就是18世纪中叶清代在准噶尔的那次大战,用了很多满文的录副奏折。我们一起看,像这种东西——乾隆朝满文的朱批奏折,光是朱批奏折就有接近50000件左右,这个录副奏折和朱批奏折有重复,当然也有不重复的,这种资料就非常非常丰富。蒙文、藏文、察合台文的没有满文的多,但也还是不少,是很宝贵的。

第二点是,强调满洲,所谓满洲因素的重要性。认为满洲人的族群认同对清朝的政治制度、统治政策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是认同并持这种主张的。我们对清朝的少数民族统治之所以成功的解释,和正统的汉化论是不同的。我们新清史认为,不只是因为满洲人有所含化,不是汉化而是含化,不仅没有同化,而且保留了满族中特殊的族群认同才成功的。换一句话说,他们的确是受到明朝的影响,或者说受汉民族影响很深,但同时,也保留了自己特殊的因素,两者合并起来,我觉得是清朝之所以能成功的很重要的原因。

最后,是强调历史学全球化的视角。我的意思是说,我们新清史不是一个正式的学派,我的钱包里也没有清史学派什么的卡片。我们没有正式的什么会,只是非常偶然的。我们之间的争论也蛮多的,我们的看法有很多不一致。有很多人就相信我们写清代史要从世界史的角度来写,才有意思。我们不想这样跟别的研究清史的人谈话,我们希望可以和研究别的专业的人一起讨论历史的问题。要是这样做的话,你必须学会其他历史学家们用的语言。所以,我们希望,特别是以帝国这个专题来做一个比较历史的框架。有人比较相信early modern,比如说前近代或近代史这个框架来进行比较研究。我明天讲帝国的问题,所以今天暂时不提这个。但是这种视角值得我们注意。我们重新讨论各种方法上的问题,包括断代法的问题。国内研究清史,好像在这方面有很大的障碍,也就是古代和近代的区分,刚好是19世纪中期。这给我们把近代当作一个整体主题带来了很大困难。我们要想把19世纪后半期之前的历史和之后的历史连在一起,这就等于是两个问题,两个专业。你选择清史,你必须选择专业是古代史的清史还是近代史的清史。这个区分,我觉得就妨碍了这方面一体化的思想。

然后讲新清史需要提到的一点是,它的一个指导思想是去中心化的一个倾向,这么一个工程。这里我引了一个Joanna Waley-Cohen(卫周安)的话,在《清史研究》5年前发表的文章,他就说明了这一点。

这一修正性认识的核心内容,就是新清史所揭示的:在清鼎盛之时,它并不视中原为他们帝国——远为辽阔的区域,包括了亚洲腹地的疆域:蒙古、西藏和东北(今天有时称之为满洲)和新疆——的核心,只是一个部分而已,尽管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

——卫周安著,董建中译:《新清史》,《清史研究》2008年第2期。原文载于Joanna Waley-Cohen,“The New Qing History”, Radical History Review ,2005.

至于新清史的东西和来源,我已经写过文章,这里就不赘述了。主要的原因有几个,和满文档案的新发现显然有关系;另外和西方史学理论的变化也很有关系,譬如说语言学转向(linguistic turn),还有后现代转向(postmodernity turn)、后殖民转向(postcolonial turn)、文化转向(cultural turn)、族群转向(ethnic turn)。虽然你不一定会因为时髦而完全跟着一个学者的转向而改变自己想法,但是还是会在某种程度上受到它的影响,我想这是一个因素。结果我们虽然还对兰克的历史证据的说法表示尊敬,现在很少有人相信他最有名的一项“盖史之所记,如其事而实书之,不参己见,并无偏倚”,我们不相信这个了。我们已经不可追求历史的客观的事实,因为我们早就发现这个客观事实根本就不存在。历史学说的“相对化”算是这个发现的直接后果。它使我们都保持一种怀疑的心态,不愿轻易下任何定论,新清史只不过是这个趋势的一种小的表现。不管是从史料的角度来讲,还是从方法论的角度来讲,还是从历史的方向的角度来看,新清史在各个方面,都引起了比较热闹的争论。这个争论涉及到满洲统治性质的问题、族群认同与国家认同之间的摩擦、“汉化”与“含化”两个概念的区别、近代边疆历史与政策,还有非汉文的历史资料的实用性等等各种问题。目前,国内多数同行都承认,用满文资料来研究清史是应该的,我个人认为这已经是很大的一个进步。相比20多年以前,大概是我开始读这个专业的时候,认同的人越来越多。20多年以前我在北京读书的时候,我说我要用满文资料来研究清史,大家都觉得非常非常奇怪。你为什么要这样?何必呢?现在已经没人这么想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变化。他们也认为一直到清末,满汉之间的区分还是应该注意的因素,这也是一个变化。因为原来你说到了清末满洲人还保持一个什么满族认同的因素,但是人们不会把它当真,因为谁都知道满族人已经被彻底汉化了,不存在什么认同的问题。现在多数人接受了认同的问题,一直到最后,甚至清被推翻之后,还是一个问题,这也是很大变化。但是新清史想把清朝说成不光是中国的王朝,也是含有近帝国结构性质的所谓满洲帝国。对一些清史专家来说,这未免太低估了,这个还是很多人无法接受的。是赞成还是不赞成新清史的这个论点或其他论点,我倒是觉得是次要的,但也不是无所谓的,主要是已经不像3年以前,更不要说30多年以前那样了。今天我们可以进行公开的、共时(real time)的讨论。不像以前费正清先生他写他的东西,20年以后中国学生再来讨论他的东西,这个不是共时的。我写东西,几个月以后,中国的同行们可以回应,这个是我觉得很好的一个改变,尤其是国内对新清史的兴趣,好像是越来越大。我查了中国期刊网全文数据库,最近3年以内,中国学术期刊登载的有关新清史的文章有140多篇,然后你要在数据库找文章的话,甚至可以用新清史做关键词。这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情。3年前,华东师大有篇博士论文,专门讲新清史的起源和发展,就是党为的这篇文章,已经出书了 。去年12月份在台湾“中央”大学专门开了一个关于新清史的讨论会,叫作“清帝国性质研讨工作坊——新清史的重要性”,对这本书主要是持否定的一个结论;豆瓣网上有专门针对新清史的小组;1月份,台湾“中央”研究院还创立了新清史研究读书会。这些都让我们认识到新清史的确找到听众了,产生了相当大的反应。我们现在看看这十年来的反应是怎么样的。

当初新清史是从1996年罗友枝和何炳棣先生关于汉化论的辩论开始的,因为这次论战比较激烈,参加的两个人都比较有名,且在美国最大的亚洲学期刊进行,很容易被注意到。我想你们都看了这些文章。因为触动了汉化论,所以引人瞩目。那时候还没有被称为新清史,只是在介绍罗友枝的观点,当中提到她所说的新的研究和让我们重新判断清王朝的重要性所在。这是其中一篇定宜庄文章的部分内容。

罗斯基反对将“清”与中国完全看作是一回事,她强调满族中心观,认为这对评价清帝国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她认为,清朝能够在中国成功地维持了近300年的统治,主要原因并不是汉化,而是有效地利用了与内陆亚洲诸非汉民族的文化联系,从这点上说来,满族统治者是以中亚诸民族的大汗而并非中国传统王朝的皇帝身份出现的。她认为满族只是利用了儒家的很多东西而本身还是保留了诸多自己的特点。

——定宜庄:《对美国学者近年来研究中国社会史的回顾》,《中国史研究动态》2000年第9期。

中国国内对新清史的回顾,始于这篇对美国学者近年来研究中国的社会史的回顾的文章。这是2000年出版的。我们从内容可以看出我们所熟悉的新清史的形式,至于这个内容你们可以自己看。我之前不知道Evelyn Rawski的中文名字,叫她罗斯基,后来才找到她的中文名字叫罗友枝。

这是前几年定宜庄写的另一篇文章,讲她对新清史的一些感想。她觉得新清史做出了很重要的贡献,尤其是在方法上很重要,这是她比较肯定的一个说法。我应该说明我跟定宜庄是很好的老朋友,23年以前我们同时在写博士论文的时候,在北京认识的,那时候我们发现我们有共同的兴趣,就一直都保持联系。但不见得她就因此了解我,有时候她不喜欢我写的东西,我们常常会吵架。但这方面我还是说明一下,我们之间的个人关系很好。

清朝在中国历史上的最大功绩之一,是国家的统一和疆域的巩固,这早为学界公认,事实上当然也毫无疑义。但问题在于,仅仅停留在阐述和反复强调这个事实存在的层面上,还不能算作是真正的学术研究。我国的清史学界多年来却竟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反而是美国学界通过何先生与罗友枝的这场辩论及其以后的不断探索,才使我们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和思考较前深入了相当大的一步。

——定宜庄:《由美国的“新清史”研究引发的感想》,《清华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

第二个人我不认识,是南开大学的常建华。他这样写也是比较中肯。他觉得新清史使以汉族为中心的立场得到重新思考。

究竟如何看待清朝,需要为清朝的历史重新定位。上述新的研究成果对我启发良多,窃意不可囿于汉族本位与满族中心的看法,对于清朝而言,建立维护国家存在的统治秩序才是目的,民族利益兼顾国家利益,或许从国家认同的角度看问题,有助于认识更加客观。

——常建华:《国家认同:清史研究的新视角》,《清史研究》2010年第4期。

刘文鹏的评论也是比较客观的。他表示肯定,同时也表达了一种怀疑。他说的有一点还是值得记得的:新清史把清史看作是满族史这样的研究,或者说满洲人的历史(Manchurian studies),这跟清朝的研究是两回事。其实新清史不想把清史说成是满洲史,至少我个人不是这么想的,而且在我书和文章里面,我尽量把这个观点说得明白。至于清朝不等于中国这种说法,待会讲黄兴涛的看法,我们会进一步讨论。

“新清史”研究作为一种比较新的研究思潮,在很大程度纠正了过去汉化观一统天下、忽略清朝的满族特色的史学观,让我们能够发现满族在清代历史中的主体性地位,特别是大量满文和其他少数民族语言文字材料的使用,也使我们得以认识很多被历史文献掩盖了的历史的真实。然而,将清代历史仅仅归于满族的历史,忽视汉族的思想、文化在整个中国中的主体作用,甚至走到清朝不等于中国的极端上去,显然也有违于历史的真实。这也是国内学者在研究满族历史时与“新清史”学者们不同的一个方面。

——刘文鹏:《清朝的满族特色——对近期清代政治史研究动态的思考》,《清史研究》2009年第4期。

再来要讲人大的杨念群先生,他写的新清史的文章比较多,你看他早期写的文章,是比较否定的,后来就有一些改变,不是说完全接受,但是还是承认新清史有一些东西是值得考虑的。

如上所述,新清史研究突显了西北、东北区域以及其他边疆区域的重要性,重点申明了满洲族群的特殊性在维系统治过程中所起的关键作用,无异于是在实施与传统“中国”相分离的切割手术。他们表面上承认只是在平等尊重传统中国历史叙事的基础上强调内亚和满洲特性的意义,以期引起学界重视,因此有意挑明:内亚地带与中原、江南地区在清代历史上应该拥有同等重要的地位。

实际上,新清史却认为,西北的内亚地区并非和中原、江南一样同处于一个连续的历史共同体发展线索之内,因此无法也无意做出相同的叙述。结果,所谓内亚征服的历史和满洲特性所发挥的作用往往被抽离分割出了传统文明史的叙述框架,而被赋予了独立的意义,中原和江南的位置反而被边缘化了。……

……这些论述不能不说都颇具新意,但也可能犯了过度诠释的毛病,把清朝的平准平回战争与近代西方资本主义殖民的动机和做法混为一谈,显然是一种后殖民想象。因为清朝的战争理念是建立在传统大一统观念基础之上的,与建立在工业化时代的资源掠夺和社会控制之上的殖民逻辑毫不相关,如果把不同历史状态下的战争动机和规划设想生拉硬扯到一起,寻求其根本不存在的所谓相似性,同样是一种时代误置。

——杨念群:《超越“汉化论”与“满洲特性论”:清史研究能否走出第三条道路?》,《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1年第2期。

他这里面有一些话可以注意,就是新清史强调内亚和满洲特性,也就是内亚和中原、江南地区的关系,就像是葛老师说的一样,新清史把中心不只放在江南身上,在清代的时候江南和边疆一样的重要。我们看杨先生第二段的内容。“结果,所谓内亚征服的历史和满洲特性所发挥的作用往往被抽离分割出了传统文明史的叙述框架,而被赋予了独立的意义,中原和江南的位置反而被边缘化了。”这就是去中心化的结果,这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观点,当然也是我们可以讨论的观点。另外第三段这点他的批评比较尖锐一些。这个我在关于新清史问题有讨论过,在下面黄兴涛的部分会详细说。他承认“满族是否认同中国”在以前不是个问题,现在成了问题。那这是不是值得讨论的问题呢?他认为不是,这仅仅是一种流行的观点。一旦有人把你的学说说成是流行或者时髦,你就要小心,这表示已经有问题了。毕竟我们要的不是时髦。

我们看到一个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就是清朝和中国之间的认同问题。他讲我们提出这么一个严肃的问题而不给出一个准确的回答是研究历史不负责任的行为,我是这么理解他的想法的。我自己的想法是清朝和中国之间的关系是很复杂的,它的复杂与否不是我造成的,原本这就是个复杂的问题。我们从清末梁启超、康有为、谭嗣同、杨度、章炳麟等人的文章中可以看出,对他们来说这是个很棘手的问题。那当然对我们来说应该也是,否则的话就是我们不负责任。把当时很复杂的问题看成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一个没有问题的问题,不是做历史的好方法。我很高兴他看了我的文章,真的很高兴,毕竟我在美国搞中国历史,美国人一般不管,对不对?美国人管的是美国历史,再者就是欧洲历史,中国历史不怎么能引起美国人的兴趣。我主要的听众(my audience)是在这里。真的,没有中国人愿意看我的东西,那才觉得不满意、不高兴。黄老师批评我的是我在台湾出版的一篇文章中的一段话。

清代满人是否认同与如何认同“中国”这在以往的国内学术界似乎不成问题,至少不是什么有意义的问题。但对于美国“新清史”来说,这却无疑是一个需要明确提出并给予认真回答的重要问题。因为在被称之为“新清史”的学者当中,喜欢像罗友枝那样笼统地强调整个清朝统治期内“大清国”与“中国”为两回事者,差不多已成为一种流行观点。

我们疑惑地看到,在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他们要么像罗友枝那样只是不耐烦地声言“谁都不否认满洲皇帝将他们自己描述成中国的统治者”;要么像欧立德那样轻描淡写地承认:“满洲人有时也称他们的帝国为‘中国’,即使是称呼边疆地带。”

可事实上其关系意义真的仅止于此吗?满人上层只是将自己描述成“中国的统治者”或仅仅“有时”自称自己的国家是“中国”而已,还是入关以后或至少从康熙时代开始,就完全彻底地认同自己是“中国人”、认同大清就是“中国”的一个新朝代,也即认同自己统治的整个国土范围为“中国”?这的确是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欧立德更是明确地表示:“也许‘新清史’要提出来的最大问题是,我们可否不经质疑地直接将清朝等同于中国?难道我们不该将其视为一‘满洲’帝国,而中国仅是其中一部分?部分‘新清史’的史家因此倾向在‘清朝’与‘中国’间划下一条界线,避免仅仅称呼清朝为‘中国’,也不仅仅称呼清朝皇帝为‘中国’皇帝。”

殊不知康雍乾时代及其以后的中国已非昔日的明代中国,而是被清帝、满人和汉人等其他族群共同认同、又加以再造过的中国。

——黄兴涛:《清朝满人的“中国认同”》,《清史研究》2011年第1期。

但是黄老师没有全部引,这些是我的原话。

也许新清史要提出来的最大问题是,我们可否不经质疑地直接将清朝等于中国?难道我们不该将其视为是一“满洲”帝国,而中国仅是其中一部分?部分新清史的史家因此倾向在“清朝”与“中国”间划下一条界线,避免称呼清朝为“中国”,也不称呼清朝皇帝为“中国”皇帝。

我在某种程度上赞同这样的看法,因为我认为这样的看法有助于让我们更敏锐地注意到大清帝国与中华民国(更不用说与中华人民共和国)是有不同政治目标的不同政治实体。……

虽然,我承认我同时也会担心把这条“清朝”与“中国”之间的界线画的太过明显。

——欧立德:《满文档案与新清史》,《故宫学术季刊》24卷第2期,2006年。

我觉得到这里为止,是不是断章取义,我不知道,我觉得还是应该全部引。我觉得我的想法和黄兴涛先生也不是那么的不一样。我们看了黄老师这样的一句话:“殊不知康雍乾时代及其以后的中国已非昔日的明代中国,而是被清帝、满人和汉人等其他族群共同认同、又加以再造过的中国。”其实我和别的新清史同僚的意思是,我们要了解帝国到民国这个过程是怎么回事的话,不把大清国和中国这两个概念拆开,是不行的。也许是我们表达得不够恰当,但这就是我们基本观点。但他这么一写,似乎我们的观点变成了:清朝的中国是清朝的人再造出来的一个中国。

第六,我们来看马戎的观点,他并不是搞历史学的,他是搞宗教研究的。我和马老师比较熟悉,他根本不喜欢我的东西,这也说明认不认识我和喜不喜欢我的文章没有关系。

最近美国学术界流行“新清史”,论述元朝、清朝不是中国的王朝,是北方游牧民族的外来政权统治中国,这种说法当然违背历史事实。这种观点背后的真实含义是:假如清朝不是中国的王朝,那么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延续清朝的疆域是没有根据的,现在把内蒙古、新疆、西藏等包括在领土内没有合法性。所以,美国人提出的“新清史”视角的背后有政治目的。

现在,国内有些清史学者已经在讨论和反驳美国的“新清史”研究。从国家的长远利益看,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这里面包含着中国人如何掌握国际学术话语权的问题。

——郑茜、牛志男:《“‘去政治化’的意思,就是要给少数民族更大的活动空间和更完整的公民权利!”——对话著名社会学家马戎教授》,《中国民族》2011年第9期。

“现在,国内有些清史学者已经在讨论和反驳美国的‘新清史’研究。从国家的长远利益看,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这里面包含着中国人如何掌握国际学术话语权的问题。”这句话我们待会再看。今年1月份,北京学者梁展写了名为《族群转向与近代中国的国家认同》的文章,写得很好,也很有意思。不只我,还有我的同事们都在网上看得很认真。

“新清史”更强调满族是一个政治和文化建构。在这一政治建构过程中,清皇帝一方面把自身塑造成为满、汉、蒙、回、藏人的共主,另一方面通过武力征服创造了一个位于亚洲腹地的大帝国。基于这一点,罗友枝说,蒙人、藏人对清廷的忠诚,并不能自动地转化为对中国的忠诚,实际上辛亥革命之后爆发的蒙、藏独立活动即为明证。这就将问题引向了由清至中华民国之间的主权继承关系。

——梁展:《族群转向与近代中国的国家认同》,《中华读书报》2013年1月23日。

以上描述的所有想法,不能代表所有对新清史的回应,但还是可以给我们一个印象,总的来说清史专家,不是拒绝而是表示了一种保留的态度。这也是可以理解的。到现在为止,真正运用满文或者其他非汉文史料的研究成果不多,所以到最后这些史料的价值,仍然不完全清楚,这个我们还要等到新清史2.0出来的时候,我们学生们的一些书和文章出版后,这个轮廓就清楚了。除此之外,有一种批评说新清史否认满洲人有接受一些汉人文化的影响,这不合历史事实。我觉得这种批评是一种误解,新清史或者至少我个人认为肯定有这种文化上的变化存在,而且到清末越来越明显,我只是反对用汉化这个词来描写这个过程,因为汉化包含了一种必然性的含义,也包含一种大汉族主义的味道,而且好像忽略了汉人受满洲人影响的可能性。另外更令大家不高兴的是,新清史将满清朝实在的政治体制和中国这个抽象的政治标志和文化概念分开,看看它们之间的关系如何。就说新清史与晚清史拆开,就是刚才他们提到的,他们尤其是黄兴涛,其实不止是他会批评这一点。还有人说新清史其实不是那么新,因为它很多视角跟二战前日本的研究很像,新清史的学者只不过是“在美国时流的外表之下,贩运日本人战前的旧货”,这是我引用往复论坛上的一个人的话。在美国直对着我,我很自豪。“在美国时流的外表之下,贩运日本人战前的旧货。”我们看这一回应的时候,或许最令人吃惊的一点就是这个回应的政治色彩之浓。刚才我提到的梁展这篇文章。这篇文章首先在《中国读书报》出现了,给了他《族群转向与近代中国的国家认同》这么一个篇名,在一个礼拜之后另外一个网站刊载了《潜在的分裂意图——美国“新清史”研究剖析》,是同一篇文章,同一个人,两个名字。 0L5X91MrtgKI57Q9SJ6gN4o39pVQG9D7/E/Zv1wuWlKBi9Mbbrv/27ZkD4rdYr5W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