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的特性是并立和广延。空间可以切割、占有,只能分享,不能共享,而且,只有在切割和分解中,才能显示空间的存在,在空间范畴内,主体与客体之间显示差别和排斥,这决定了西方传统的主客关系采取“对立”的形式。
诚然,认识活动必须主体与客体“相对”,但是相对有不同的形式、不同的性质,主客“相对”既可表现为“对立”“控制”,也可表现为“合一”“相融”。西方传统所采取的主客对立只是相对形式中的一种,突出了相互排斥性,强调主体对客体的占有和宰制,这就决定了西方人在认识过程中,主要采取抽象方法、分析方法、公理演绎方法以及限定边界条件的实验等方法,对客体实行预设、定格、抽取和控制。其所形成的概念和理论,不可避免地要割断对象的整体联系和流动过程,因而必定要透过(宰制)现象,到现象背后去寻找“本质”——事物相对稳定的内在联系。
在自然科学领域,所谓事物之稳定的内在联系,大多表现为构成事物的物质实体和物质实体之间的关系,所以,沿着主客对立的认识路线前进,势必要走向还原论,将整体还原为部分,而认识的重心就在把握运动着的物质和物质如何运动。如是,无疑能够取得相当的认识效果,但是这样做的结果,就把丰富、生动和个别的外部联系、各种不稳定联系与认识主体的联系,即现象丢失了。
时间的特性是持续和变易。时间一维,不可回逆,不可切割,不可占有,只能共享,不能分享。在时间的范畴内,主体与客体之间显示统一与平等的关系,这决定了中华传统贯穿着万物一体,天人合一,主客相融的牢固观念。时间存在的客观基础系事物的变易,没有变易则无时间,但是,光有事物的变易,还不能构成真正意义上的时间,要将时间概念和变易概念做适当区分,万物都在变易,并不意味它们都有时间,时间一定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三个要素,而且唯将三者统一起来,才成为时间。所以,过去、现在和将来,必须相对于某一认识主体的当下,并被该主体综合成一个整体过程,这时它们才能成立,才能存在,也才有了时间。因此,只有具备记忆和预想能力的主体,才有时间,时间只存在于有生命之主体的认知和行为之中,而记忆是由记和忆结合起来构成的。石头上可以留下痕迹,但石头有记而无忆,故石头只有变化,却无所谓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主体综合。根据石头的现状,探寻它的过去和未来,那是人的事情。
可见,时间有其客观依据,即事物的变化,但同时不能离开主体的感受、内省和实践。所以,由过去、现在和未来构成的时间本身,就是主客观的统一。中华传统思维以时间为主,这就决定了古人在观察客体时,总会把主体融入,因为没有主体的融入,也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时间,既然时间离不开感受,而感受本身正是主体与客体的融合,所以越是深入感受时间,在时间中观察世界,就越会与客观世界融合。而且,时间一维,朝着一个方向驶去,是不可切割分立的过程整体,以时间为主看待事物,又势必形成和强化主客偕同、万物一体的观念。这就表明,天人合一、主客相融与以时间为本位的时空选择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
近人在西学影响下对中国意象思维的误会莫过于认为,天人合一、主客相融的思维方式等于抹杀主体与客体的分别,因而不能再有真正意义上的认识活动,至多只能帮助人们进入一种澄明之境,一种高远甚至神秘的精神境界。于是,中国原本没有或缺乏科学思维的说法盛行。这种误解一定要匡正。事实上,天人合一、主客相融不仅不排除二者之间原本存在的分别与相对,而且始终以此为前提。试想,没有二者的分别与相对,如何谈得到他(它)们的相融与合一?其实说“合一”“相融”的同时,就已经将分别与相对包含于其中了。而且,世界上还从来没有人能做到与天彻底无分别地合一。道学、佛学修行的目标是与天道、与自性、与法性相合一,可是无论老庄,还是诸佛菩萨,都始终保存着自己的个性,有自己的名号,这就说明还有分别。重要的是要明确天人合一中所保持的分别,与空间思维中的主客对立有本质的不同,它是一种以协调统一为主导的相对,一种以尊重对方为前提的分别。而且,天人合一、主客相融的程度可以有不同的层次、不同的水平,它们都属于主客相对的另一种形式。
因此,天人合一、主客相融并不排除主体对客体有“观”、有“取”——仰观俯察,近取远取。“观”是观察,“取”是选取、比较和归类。从“仰观”“俯观”“近取”“远取”可见,主体显然是把认识对象——天地万物,包括自身置于与自己相对的一边。否则,就无从观取。如果以为天人合一、主客相融就等于完全取消主客的分别与相对,从而不可能发展认识论,不可能产生科学思维,那显然是一个大误会。“观”和“取”就是《周易》所概括的基本的认识方法。但是要注意,《周易》所说的观,是以尊重客体为前提的观,而不是封闭的实验观察。控制边界条件的实验观察,是不尊重客体的,是以控制、宰制客体为前提的。
庄子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两句话合起来,堪称天人合一之经典表述,这样的主客关系要求认识主体在认识过程中不做预设,不干预、切割、控制客体,完全尊重事物本来的生存状态,然后观察其自然而然的变化,找出其自然变化的法则。中医藏象经络、辨证施治、药性归经理论,其中许多的内容就是用这样的方法概括出来的。
道无预设、无执着,并在尊重和不干预已成事物的前提下,生化万物。人法道,顺遂万物之自性,去认识、辅助、赞化万物,这就是“道法自然”。“道法自然”在认识和实践中的具体表现,就是“顺”“因”“赞”“辅”。老子主张“无为”,即顺其自然,绝不是无所作为,也不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老子说:“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老子》第六十四章)“不敢为”,是指不敢有破坏事物自然整体和自然生化的行为。“辅万物之自然”,是指赞化万物,帮助万物按其天赋之性自为、自治。此即“无为”,即无预设、无干预、无执着之作为。
《中庸》:“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而可以与天地参矣。”“赞天地之化育”与“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其义通。可见,依中华传统,尊重万物自然生化所禀赋之性,应是一切作为,包括中医学临床制药、中医学向前发展等一切行为的根本原则。
因顺万物而赞化万物,“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安其所,遂其生,就是“为无为”,就是“道常无为而无不为”。这是与干预、控制和征服不同的另一种形式的大作为。依此,《内经》说:
“未有逆而能治之也,夫唯顺而已矣。”(《灵枢·师传》)
“从阴阳则生,逆之则死;从之则治,逆之则乱。”(《素问·四气调神大论》)
“苍天之气清净,则志意治,顺之则阳气固,虽有贼邪,弗能害也,此因时之序。”(《素问·生气通天论》)
“天气清净……唯圣人从之,故身无奇病,万物不失,生气不竭。”(《素问·四气调神大论》)
时间不可逆转,万物的生化只沿着一个方向前进,故依从时间之道,把人和万物看作自行生化、自为自治的主体,《内经》主张“治”的根本原则是“顺”,即赞化,即辅赞人与万物的自为自治。《内经》说:“无代化,无违时,必养必和,待其来复。”(《素问·五常政大论》)此语可视为贯穿中医诊治全过程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