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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盈和安卡肩并肩地走着。他们决定不坐舞蹈教室门口的隧道车,而是直接步行到换乘大站。他们都喜欢步行。

步行管道在隧道下方平行的位置,细长悠远。走在玻璃管道里,就像走过一个麻烦,两个人的距离被推近,方向约束成同一。管道大约三米高,底部距地表约有半米,能从透明的地面看见红色的大地。路旁培养基里种着星星点点的鸢尾花,中间是两人宽的小路,四周风景尽收。他们肩并肩,但谁也没有接触对方。两个人的手都插在衣服口袋里,步调一致。洛盈的外衣是舞蹈队的队服,安卡的风衣是飞行中队队服。洛盈到安卡下巴的高度,侧头就看到他直挺的脖子,感觉到他肩膀肌肉的起伏,安卡则能看到她清瘦的侧脸,闻到她头发柔和的淡香。

洛盈把心里的事情与安卡说了。这是她第一次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她本打算永远瞒着水星团的朋友们,被权势安插进来,这样的事情让她在朋友面前感到难为情。她从小最不愿意受身份照顾。

“大家会笑我吗?”她小声问安卡。

安卡笑笑:“你以为我们就多有天赋吗?”

“你们毕竟是正规选拔的。”

“一个考试而已。”

“你不会觉得我是借助爷爷权力的占便宜者?”

“别傻了,”安卡说,“你就是你。”

洛盈有一点心安了。安卡永远有一种大事化小的力量。他平时说话不多,不喜欢说任何大道理,严重的大事和琐碎的小事到了他这里都是没事。说着说着,她也就觉得真的没事了。她想,是自己小题大做了。安卡听她说着,并不多问。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谁有了话就说,没有说的事情,对方也并不多问。安卡有事和她说时也是一样的。他们习惯如此。

“纤妮娅说你昨天晚宴之后晕倒了,”安卡问,“后来没事了吧?”

“没事了。”

“怎么回事?”

“没事。就是刚回来,太累了。”

“那你今天就不应该练了。”

“可演出只有二十天了,我连重力都还没有找到。”

洛盈说的是实话,她对这次的演出一点信心也没有。前一天下午她试着练习了一会儿,晚宴之后就晕倒了。对突然转换的重力进行适应要付出比她想象更多的体力。她的独舞是这一次展览会的重头戏。以火星孩子天生的骨质轻疏,平衡感强,配以地球环境的负荷培养,又是轻盈跳跃为主的项目,很容易挑战人类体质的极限,这一切都是令研究者感兴趣的重要问题。她是他们最好的标本。地球人将她视为地球悠久舞蹈历史的活体展示,而火星的孩子们则早就好奇地想看地球归来的少女有什么不同。她看得到那些目光,在议会大厅的中央,在她走入舞蹈教室的时候,在她的影像出现在街角的大屏幕上的时候,她都能看到那些等待的目光,灼热、好奇、审视、不以为然。

她不想告诉安卡,她今天的训练相当不顺利。不仅空中姿态控制不好,就连起落点都没有把握。身子轻飘飘的,地球上习惯的力量都消失了。膝盖和脚踝疲惫不堪,脚踝尤其酸痛,就像讲述过多的往事,失去张力。重力转换根本不是件容易的事,地球人都需要身体训练,走路都得套上沉甸甸的金属鞋子。但她却几乎是即刻开始了练舞,在适应走路之前适应舞蹈。

“你们中队今天没有事情了?”她转换话题,问安卡。

“有。”

“那你来找我,岂不是有麻烦?”

“刚回来,没事。”

“你不是说费茨上尉超级严吗?”

安卡笑了:“无所谓,大不了开除,也没什么。正好刚吵了一架。”

“怎么了?”

“小事。口角。”

洛盈心里轻轻一动,探询着说:“我以为你一切顺利呢。新衣服都做了。”

“不是给我做的。我是刚好赶上了。不光我们队,整个空军十一支队都做了。”

“为什么?最近有活动?”

“不是。是今年飞行系统整体预算增加了百分之五十。空军跟着加了。”

“为什么?”

“说是和谷神星有关。”

洛盈沉吟了好一会儿问:“……和地球有没有关系?”

安卡也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点点头:“我觉得有。”

他没有继续解释,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洛盈的担忧越来越鲜明,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类似的消息了。安卡的飞行中队是空军第五中队,平时是工程飞行队,只执行卫星运输和空间巡航,但是一旦遇到问题,即可迅速改装配备,获得强大的战斗力。洛盈小时候见过一架运输机在快速机械改装中变成一架战斗机,形貌大变,五分钟就能开火。那时她才七岁,惊讶得合不拢嘴。她好像看到平稳运行的生活下面,还有另一副看不见的隐秘面容。

她不知道安卡的消息在多大程度上预示着战争的危险,她不希望开战。她在地球上度过了最重要的一段生命,重要程度不亚于在火星上的童年。无论如何,她不希望看到那里被战火侵扰。无论谁胜谁败都不想看到。

坐上隧道车后,只用了短暂的几分钟,洛盈家就到了。安卡陪她下车,在门口向她告别。两个人站在小径上,洛盈看着安卡。他的眼睛是蓝的,常常带着散漫的心不在焉。她看到他鼻梁上有一丝细叶,伸手替他拿掉了。他抬起手摸摸自己的鼻子,看着她,笑了一下。

“回去早点休息。”安卡叮嘱她。

洛盈温顺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别想太多了。”他补充了一句,“你还是你。”

然后他和她告别,转身上车走了。洛盈一个人站在花园里,静静地又望了好一会儿。

她知道,他是那种大事说成小事的人,什么事要做就做,最不喜欢夸大,如果他说和费茨上尉发生口角,那么多半是很激烈的冲突。出了什么事呢,她静静在心里思量。

有一些话,她和安卡之间从来没有说过。

她还记得五年前在地球上第一次踏出航站楼时是怎样的情形。那时迎接她的是潮水一样轰鸣的引擎。她后退了三步,目瞪口呆。地球的天空穿梭着大大小小的私人飞机,从天顶到地面,往来穿梭,飞快凶猛,机翼掠过摩天楼,惊险地交错,相互擦身。她抱着她的行李,像在洪水中抓住一块礁石。天空是灰色的,不是她熟悉的暗蓝,也不是风沙中的橙红。一切都在轰鸣,音量忽大忽小,广告画四处闪烁。千百人像潮水,步履飞快而匆忙,从她身边经过,快得像呼啸的幻影。其他孩子都向前去了,伙伴在叫她,领队的地球官员也在大声叫,但她就是走不动,僵在原地,紧抱着行李,听着焦灼在一起的各种声音震耳欲聋。路人撞了她,行李掉在地上,仿佛山石轰塌。

那个时候,一只手从前方伸过来,捡起她的行李挎在肩上,拉起她的手,拉着她往前去。他没问她为什么害怕得发呆,只说了一句,咱们得快点,前面都走远了,就开始拉着她,在人群里穿梭,辨别牌子上的指示,越过人群寻找领队的身影。他看上去很镇定,专心致志,眼睛锐利地四下张望,嘴里偶尔冒出一两句判断的话。他们很快就顺利地跟上了队伍,大约只有两分钟,他拉着她的手,将她安全地带进了新的世界。那一天他只笑了一下,但是从那天起,她心里就只有他一个人的笑容。她没告诉过他,也不知道他对她是怎么想的。

花园里绽开的花朵宁静繁茂。非洲菊越来越茂盛,大叶子在她脚边蔓延,几乎要将花畦边的小径遮盖。

洛盈推开家门,一阵激烈的谈话声立刻扑面而来,打断她的思绪。她仔细分辨了一下。谈话声来自小客厅,里面似乎聚集着不少人。

她怔了怔,起初没有明白,但听了几个词,就意识到屋里在谈什么。她的心跳加快了,静悄悄地走到小客厅门口,站在门的一侧,屏息听屋里的声音。这是她第一次偷听大人讲话,心里带着怕被发现的忐忑和因习俗而产生的愧疚,小心翼翼地站着,不碰任何东西。

屋里的声音大部分她都熟悉。从爷爷搬到她家之后,这些叔叔伯伯就常到家里来。一个大嗓门是鲁瓦克伯伯,他是水系统总长,一只耳朵是聋的,交谈时总是侧着头,声音极大,却最怕别人看出自己耳背。说话很快的是拉克伯伯,他是档案馆馆长,总是很严肃,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懂得太多以至于说明白的太少。另外沙哑的声音是兰朗伯伯,他是土地系统总长,能用普通语言说出让洛盈一个字都听不懂的话,数字和字母交替蹦出来,像调错了频率的机器人。当然,还少不了胡安伯伯。他的声音一听就听出来。他是飞行系统总长,这种场合他一定在。

“……我说过一万次了,最关键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这是胡安伯伯。

“我也说过很多次了,五十年内他们实现的可能性在5个σ之外。”兰朗伯伯说。

“那也还是有可能啦?”胡安伯伯质问。

“只能说不能排除。”兰朗伯伯说。

鲁瓦克伯伯像喊着说:“按照概率学!任何事都不能彻底排除!猴子都能敲出一篇莎士比亚!我们不能因为这种小概率就什么都不干了!!”

“那也得看是什么问题!”胡安伯伯毫不退让,声音相当严厉,“可控核聚变,再小的概率也不行!只要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发展为聚变发动机,就不能给他们。别说什么你负责,你负不了这个责!你真的以为他们是满肚子友好?你真以为他们是来谈友谊的?我告诉你,我们今天把聚变给他们,他们明天就开着飞船打回来。”

“那你说怎么办?!”鲁瓦克伯伯也有点急了,“他们就是咬死了不给我们合龙枢纽的方案,难道我们就不开工了?谷神星的水怎么办?还要不要水了?我们千里迢迢把一个星球运来了,难道就停在这儿了?全散伙?没水就渴死?!”

“直截了当啊!”胡安伯伯立刻接口,声音反而平静下来,“有威胁才有一切。”

拉克伯伯一直没有说话,这时站出来,像是打圆场,缓解压力。

“鲁瓦克,差这一项真的就不行吗?他们不是已经同意给电控制那项了?能不能……另外那一项我们能不能自己想办法?”

“想……当然能。谁都能想。”鲁瓦克伯伯的声音也沉了下来,虽然仍然大声,但沉郁了许多,“可你让我到哪儿去弄数据?我们有河流实验室吗?有河流吗?我需要真正的湍流冲击数据。现在连蒙特卡罗都做不了。这是工程。没有数据,什么都不敢保证。”

小客厅里沉寂了三秒钟。无声、冗长的三秒。像气囊充满、即将胀破般的三秒。三秒钟之后,洛盈听到了爷爷的声音。

“胡安,不动武是原则。”爷爷简短而低沉地说,“现在也还没必要。对方既然还没说非要聚变技术不可,我们没必要自己先提。先当作没有这件事,谈谈再说吧。他们也不一定就想要这个。”

胡安伯伯的口气略微松动了一点:“可是我们自己总得有个底线共识吧?”

“共识就是不动武。”爷爷顿了片刻,又和缓地补充道,“当然,你口头可以随便说。这你知道。”

片刻的安静之后,洛盈听到他们站起身的动静。沙发吱吱地轻叫,衣裤摩挲,鞋踏地板铿然有力。她连忙蹑手蹑脚地退回到门厅附近,装成刚进门的样子,对着穿衣镜脱舞蹈外衣,换家里的便服,装作凝神看着镜子里的发型。

屋子里的大人们出来了,先是鲁瓦克,然后是并肩的拉克和兰朗。鲁瓦克最高,高挑得像是衣帽架子,将身后矮个子的兰朗衬托得更加瘦小干枯。兰朗胡须稀疏而乱蓬蓬,但眼睛很灵活,让整个人显得很精干。拉克是最和蔼可亲的一个,他天生一副充满忧患的学者相貌,眼角向下,嘴角有严肃的纹路。洛盈听哥哥说过,鲁瓦克伯伯是工程师中的将军,兰朗伯伯是数学天才,拉克伯伯是语言学大师。他们都是战后火星重建的功臣。她看着几位伯父,尽量甜美地露出笑容,就像刚刚回家,像平时一样打招呼,心里怦怦跳。她生怕自己出口的声音发颤,但好在几个人都心事颇多,谁也没有特别注意。他们顺次走过她身边,朝她笑笑,拍拍她肩膀,祝贺她回家,然后穿衣戴帽,匆匆离去。

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拉克伯伯简短迅速而略带抱歉地说,她前一天写的邮件他收到了,但是没来得及回,他这几天都在,她可以直接去办公室找他。洛盈连忙说谢谢,谢谢。

最后一个走来的是胡安伯伯。他有着暗色皮球一样的脸,和圆圆的系不上皮带的肚子,活像木版画里八百年前的印度香料商人。他是个粗壮的胖子,动作却灵活。两撇胡子弯弯地翘着,眉毛又黑又浓,头发弯卷。这些特征让他显得有趣,容易给人豁达的第一印象,能够轻易遮挡眼睛里锋利发狠的目光。他刚出客厅的时候还一脸肃杀,但看到洛盈,便立刻咧开嘴哈哈地笑起来,就像她小时候,一见面就把她抱了起来。

“哎哟,小白兔回来了。快让我看看。”他举着她转了一圈又放下,“怎么还是这么轻啊?在地球受虐待了?还是不好好吃饭?”

“我……我跳舞。”

“跳舞也得好好吃!胖一点跳舞多好看。”

“那就跳不高了。”

“跳不高怕什么。跳那么高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知道吃什么就来找我。我跟你说,你胡安伯伯可是个艺术家。昨晚的甜点吃了没?吃了几块?好吃吗?”

“两块。好吃。”

“那就是我做的。开饭前放进烤箱里的。”

“您还会做甜点?……胡安伯伯,昨晚我听见您说您祖母……”

“你也听见啦?”胡安朗声大笑起来,笑声里听不出一点阴翳,这多少出乎洛盈预料,“小兔子,我跟你说,谈判呢,总得有一个吓唬人,一个扮好人,你爷爷总爱扮好人,我就只能去当那个吓唬人的。这可是不公平,我早就跟你爷爷说了,改天我也得扮一回老好人。”

胡安伯伯爽朗地笑着,拍拍肚子,叫她改天一定去他家吃饭,然后离开了。

洛盈看着他的背影,心绪起伏不定。她在他转身的一瞬看到他的表情又变得严肃,步伐很大,以精确的直线走上车,上身丝毫不晃。她记得从小他就喜欢逗她,抱她坐在他胖胖的肚子上叫她小白兔,用络腮胡子刮掉后的楂儿扎她,最喜欢问她长大以后想怎样。

她现在知道长大想怎样了,长大就是想了解话语背后的东西,而不只是话语本身。

门廊静了下来。她转过头,哥哥和爷爷站在小客厅的门口,两人低声交谈。走廊尽头是透光的落地窗,暗红色的地面在逆光中近乎棕褐,曼陀罗的花朵泛出点点银白。他们好像在争执,但声音很低,洛盈听不太清。她看到爷爷的脸色铁青,非常严峻,她很少看到爷爷这样的脸色,在她的记忆中,似乎只有一次在屏幕上,爷爷在议事院大厅平定一场骚动的时候,严峻的脸色和今天有些类似。那个时候爷爷大踏步走进门,拉开椅子坐下,一句话都还没说,但看着爷爷的脸色,全场都静了。

“……原则也不一定是最后的界限。”哥哥似乎说着。

“是最后的。”她听到爷爷说,“既然是原则,就是最后的界限。”

她在这一刻终于证实了自己的担心,这是一场山雨欲来的危机:如果谈判破裂,战争随时可能重新开始。而地球人要的,是可控核聚变。

回到房间,洛盈的背包滑落在地上,她整个人也跟着坐到地上,让身体放松。对她来说,这是一个漫长的下午。大人们的话语粗疏、简略、技术化,但是足够勾出脉络。她心神不宁地换衣服、沐浴,坐在浴缸里,出神地思量,水蒸气充满头脑四周。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过这样直接的政治讨论了。小时候她对这些很熟悉,大人们常常聚在她家,喝咖啡,喝很多很多很苦的咖啡,精神矍铄,将墙壁映满地图。但她在地球上很少遇到这样的场合,除了最后一年的回归运动,剩下的大部分时间她都生活在充满娱乐氛围的轻飘飘的环境中。轻得如同香槟,充满悠扬的气泡。

她很久没遇到今天这样浓缩咖啡般的讨论,不仅仅因为她在地球上远离决策者的住所,而更是因为氛围。与她在地球上遇到的政治决策者相比,火星的叔叔伯伯们明显有一种极为宽泛的严肃感,她时常听到他们说宇宙责任,或者人类终结,而地球的政治家却似乎从来没有提过。她在地球上能听见某国政府向世界银行申请破产保护,某国元首亲自拍摄电影促进旅游,某国外交部出面购买某国债券若干,就像一个个企业,为运转而经营,但是似乎很少听到那些在火星常常听到的新闻:移动某颗星球,建立人类生存新模式,统合人类文明成果,计算模拟人类历史有误差,诸如此类。她常常有一种倒置的错觉,猜想如果宇宙的异类看到这些消息,会不会以为前者统领两千万,而后者统领两百亿。

她今天听到这些话已经觉得很遥远。她小时候曾经对这样的宏伟心潮澎湃,但在地球上,她却突然将这激情失去了。没有人劝说她,但她只是不再信了。她见到一个大得多也混乱得多的世界,一下子迷惑了,似乎没有什么人类等着他们改变,也没有什么文明将希望寄托于他们。曾经的宏伟变成一种假想的伟大错觉——仿佛对着一幅幻景,斗志昂扬。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迷失。毫无疑问,今天来到她家的叔叔伯伯是火星人生的楷模,是科研、工程、探索、开发的佼佼者,是火星所有严肃光荣路径的顶峰,可是她不知道,从他们身上,她如何能看清自己未来的方向。

她闭上眼睛,向温柔的热水里缩了缩。床头旁边,屏幕上个人空间里的注册界面正亮着,像一个幽幽的幻影,透过浴室玻璃照在她脸上。她不去看,但她能感觉。

她知道她应该做出抉择了。她需要迅速在一个工作室里注册自己,获得一个身份的回归。这是每个火星成年人必要的一步,只有有了工作室,才有身份号码,才有未来生活的个人空间。所有的工作,所有的出入证明,所有的钱都在这个号码所确证的个人账户内。她现在还未将它激活,它沉寂着,就像她还不存在,还没有从地球回归。

可她不想选择,就像打完仗的人不想工作。

火星的工作室在多数情况下是一个人终生的归属,会有一些人转换,但是大部分人会在一个工作室里工作一辈子,一步一步上升。洛盈不愿意如此。尽管她知道这是一条必然的曲线,人人如此,可是在地球的五年里,她搬过十四次家,住过十二个不同的城市,做过七种职业,身边换过五群不同的伙伴。她早就不知道该如何决定一个一辈子的所在。她不能再接受单一,也开始讨厌一切等级。小时候觉得天经地义,现在只觉得是约束。她不想这样,可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注册界面亮着,她迟迟不去点击。

屏幕旁边的窗台上摆着各种色彩甜美的小物件,边走边唱的电子钟,草莓形温度计,稚气的机器娃娃,橙色和草绿的玻璃灯。洛盈看着它们,几乎不记得自己喜欢过那些东西,但它们清楚地静立着,保留着十三岁女孩的全部世界。

洛盈从浴缸里出来,在烘干室里烘干,换上睡衣,在洗净后的暖香里获得自我安慰的勇气。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看着一个陌生的女孩。她头发披散着,白净的脖子显得过于纤细,看起来很脆弱,和自己的期望并不相同。她期望自己能够更加坚强而清醒,知道该怎样生活,怎样选择,能够沉思地、清楚地、坚定地生活,不要像镜子里这样迷惘而苍白。

她将头发盘起来,静静走出自己的房间,穿过楼道,想去找爷爷。

昨天爷爷说过,今天是爸爸妈妈的忌日,他们要一起晚餐,献上祝福。可是她到各个房间看了一圈,发现爷爷不在,哥哥也不在,餐厅里有食物,在烹调机里温热地等着。

她看着那透明的盘子和空荡荡的餐厅,在心里叹了口气。爷爷终究没能完成自己的提议。她不能怪他,他是总督,刚刚谈判的危机如此赫然在目。

她没有吃东西,转身出了厨房,穿过静谧的楼梯,一个人来到二楼爸爸的书房。

她要一个人去和爸爸妈妈说说话,问问他们生活该怎么选择。

爸爸妈妈死的时候,她只有八岁,很多事情不懂,很多事情虽然懂,但如今已经忘了。她在地球上曾一度刻意关闭自己的回忆,关闭得久了就真的无法打开了。她为了让自己坚强,隔绝了与旧日的联系,而今坚强得太久了,旧日的大门却敲不开了。

推开门,她看到房间和五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保持着十年前爸爸妈妈活着时的样子。这是爸爸生前读书、妈妈生前雕塑的地方,也是爸妈和朋友们喝茶讨论的房间。桌上还摆着茶杯,小勺放在碟子上,好像一段茶会刚刚结束,笑语未散,人还会回来。桌子、架子上有零散放置的工具,操作台上还有未完成的雕塑。一切都是精心维护过的,仔细避免了每一丝死者的倾颓。整个房间完美无缺,只可惜维护得太好了,窗台和边角都太干净,一尘不染,一眼就看得出没有活人的气息。

错落的书架像一座建筑。它们是爸爸的设计,高高低低,横竖交错,线条笔直,将细密的字搭成空中楼阁。夜晚已来临,书架成为看不见细节的暗影。整个房间凝注着往昔的岁月。人不见了,但记忆还在。洛盈记得,爸爸妈妈的生活一直与艺术相连,那些日子她还小,可是那种记忆在心里,一种气息,艺术的、交流的气息。

她沿着墙边慢慢地走,看房间里的一样样东西,拿起又放下,回想着父母从前拿着它们的样子。

在靠墙的一张小桌上,她看到一本纪念册,打开着立在桌上,里面是父母大幅的合照,在半月形的桌上肃穆地立着,像是没有装饰而清静素洁的灵台遗像。

她拿起纪念册,一页一页翻着。有爸爸妈妈儿时的照片,课堂上的奖项,舞会的合影,科研和艺术创作记录。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活跃的人物,爸爸编排历史话剧,自导自演,场面看上去宏大壮丽,在社区的小剧场,用投影做背景,带领着身后大群稚气未脱的十几岁的学生,脸上写满深沉与决绝,像要奔赴刑场。妈妈一直喜欢绘画和雕塑,少年时代参加比赛的一幅作品现在还挂在社区博物馆的大厅,有照片为证。他们后来虽然都选择了工程工作室,可是他们的爱好一直持续到生命的尽头。

看着看着,洛盈想起来,小的时候,她最经常和妈妈相处的地方就是她的雕塑间。

她忽然在空气中看到了妈妈,就站在一座架子旁边,黑色的长发编了辫子盘在头顶,眼睛很专注,端详着她,细细打量,充满情感,然后迅速回到操作台前,双手紧张而敏捷地敲打,目光凝在泥土上,手里的刻刀画出细节的轮廓。她看到自己戴着蝴蝶结坐在椅子上,手里抱着娃娃,好奇地看着妈妈,被空气里的热情感染。

然后,她又看到了爸爸,就坐在她们身旁,坐在其中一个架子上,穿着一件棕色衬衫,一件毛背心,一条腿踩着一旁的椅子,胳膊支在另一条腿上,手拿着笔,对着空气比比画画,面带看得清一切似的敏锐笑容,讲述着一段历史。旁边还有其他大人,男男女女,都在说着某些历史,某些激动人心的艺术与意念。她不懂,可她听着。

这画面将她的回忆勾起来,头脑中封存的往事开始一点一点复苏,随着文字和夜色,流淌到周围的空间。她发现很多画面她并未忘记,只是一时不曾想起。

在一页纸上,她突然看到这样一行字,顿时心里一惊:

“从这一天起,阿黛尔正式成为没有工作室的人。”

是在说妈妈。

妈妈怎么会没有工作室了呢?她连忙看看日期,是自己六岁的那年。由于没有其他说明,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向前翻,翻到生平事件列表,发现妈妈的记载果然到她去世前两年结束。此后由于没有注册任何工作室,资料和事件都断了,像一出戛然而止的未完的戏剧。

原来妈妈也不愿注册啊。洛盈心里想着,有了一丝甜美的酸楚。在死亡隔绝的生命两端,她找到一丝延续的灵魂。她觉得自己的困扰不孤独了,其中似乎蕴含着千丝万缕父母的影响和遗留。她的漂泊和因漂泊而产生的不安这一下也显得不奇怪了,她绕了一大圈,最终回归到妈妈的路上。

可是妈妈是为什么呢?她想不明白。她的困扰很明显是自己被地球的生活方式改变了,可是如果妈妈也经历了和自己一样的挣扎,最终选择了不归属,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很想再多看一看妈妈的资料,可是纪念册上没有更多了。她将它端端正正地放回桌上,转过身,想去旁边的书架上再找其他资源。

就在这时,她借着月光,看见月牙桌旁暗处摆放着一束白色的花。花是百合花,包装是素净的绿色绒纸,摆得不显眼,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她刚才进来时没有看见,现在突兀地闯入眼帘。

她走过去,拿起花束,花下面有一张卡片,卡片是爷爷的笔迹,上面只有三个字:

“原谅我。”

她心怦怦跳了起来。

原来爷爷已经来过了。虽然没能一起晚餐,可是已经来过了。

她反复地看着那张卡片,感觉很奇怪。在月光的萤亮照耀下,卡片显得苍白,黑色硬挺的钢笔字赫然醒目。

她猜想它的意义,但完全没有头绪。爷爷做了什么需要父母原谅的事呢?爷爷那天看着父母的照片,明明是那样慈爱而悲伤。

“原谅我。”

她又看了看那三个字。突然好像被电流击中了。

她头脑中出现了下午在门厅里爷爷说话时的脸色,那一瞬间,她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看到过爷爷从前的录像的。是在临走以前,临走前两个月。她想在小客厅看电影,忽然触动了刚刚播过的另一段片子。是爷爷和整个骚动议会大厅的镜头。她看到了爷爷冷峻的脸,他走进大厅,镇住所有骚动的人。她还没看清,爷爷就出现在客厅门口。她连忙将录像关上。

过了一个月,她就被通知要去地球了。 5jpa3kLQVE7jqs7HA0ZsVHp3Rn3oORrtUNJ/agmLJekjZUs3pshMXj/2OcWS0lT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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