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机场出来的时候,阳光晃了洛盈的眼睛。
她五年没有在火星的土地上看到清早的阳光了,几乎忘了是什么感觉。地球的天是蓝的,太阳是温暾的橙红,火星不一样,黑是黑,白是白,没有芜杂,没有遮挡。
机场大厅宽阔明亮,这是在洛盈走后新落成的建筑。她和伙伴并肩走着,一路并不多话。墙壁、穹顶和地面还是一如往常的玻璃,地面上是大理石的纹样。墙面没有任何装饰,除了钢筋铁骨,就只看得见两层玻璃之间隔热气体滚动的颜色,很淡,一丝一缕。从航天飞机上下来就是传送带,每人一个座位,像在工厂的流水线上流动,降到地面的时候就是出口了,身份辨认通道之后,阔达的大厅标志着家的样子。
洛盈和纤妮娅走在一起。她们看着地球使团的样子,不由得微笑了。地球代表团跟在火星代表团之后,走在学生团之前,他们的衣着比火星人华丽,但对一路的流程显然缺乏准备。
首席代表贝弗利先生风度翩翩地走在第一位,但却在指纹识别机面前愣住了,不知所以然,虹膜验定仪像一只触手,从一侧伸到他面前,在离他面孔很近的地方发出砰的一声轻响,完成拍摄,惊得他向后跳了一大步,撞在身后刚刚伸出的放射检测探头上,撞出嘀嘀的叫唤,引起安静的大厅里所有人的侧目。贝弗利先生红了脸,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对别人笑笑,伸出手抚摸了一下探头,没想到探头的叫声更大了,他吓了一跳,前面火星代表团的代表连忙微笑着过来解围。洛盈她们也轻轻笑了,故意不去看他,动作娴熟地拉着行李穿过两旁伸出的一只只触手,甩头摆手像是在跳舞,也像是与电子眼握手招呼。
贝弗利手里拿着首席代表的盖着徽章的授权书,一路走下来,却没有遇到一个检测官员,穿过一路仪器就是出口大厅,他讪讪地站着,不知该把证书拿给谁看。
大厅是扇形,一角是航班出口,对面弧形的一面墙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隧道车的入口。两条直边上排列着饮食礼品购买机,有新鲜的糕点和水果陈列。大厅中间竖着几面玻璃板,上面画着隧道车错综复杂的地图,像色彩繁复的挂毯,缓慢变换。隧道车入口之间有小屏幕终端,火星代表已经陆陆续续走过去,选择家的终点站。
洛盈和纤妮娅站在出口外,看着这一切,迟疑了好一会儿。
“到家了?”纤妮娅轻轻地问,像是问洛盈,也像是自言自语。
“嗯,是吧。”
“现在什么感觉?”
“没感觉。”
“是吗?”纤妮娅转头看着她。
“嗯。”洛盈点点头,“很奇怪吧?”
“不奇怪。我也没感觉。”
洛盈看着光洁明亮的大厅,说:“你说,家的机场和我们到过的那些地球的机场,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纤妮娅想了想说:“名字不一样。”
洛盈转头看着她凌乱的长发,说:“回去早点睡一会儿,晚上还有活动。”
“嗯,你也一样。”
学生团互致告别,迅速散开。分别的次数多了,再一次分别也就没有什么伤感的姿态。昨夜的酒还未醒,每个人的脑袋里都还是夜晚星空的画面。机场的光线耀眼宏达,让人没有任何表达的欲望。分手的过程像检测仪一样迅捷。
洛盈跟在学生团的最后,她看到地球代表团的代表们站成一堆,在大厅中央徘徊迷茫。有人兴冲冲地拿起墙边的小食品大吃特吃,还不知道自己的临时账户正在无声扣钱。
火星人快要清空的时候,扇形大厅弧形边中央的自动门滑开了,一行人大踏步走进来,洛盈看见,为首的正是爷爷。他带领着一众叔叔伯伯走到地球代表团面前,向贝弗利先生伸出手,两群人面对面站着,两个星球的手握到一起。火星比地球重力小,火星人的平均身高明显高于地球人,两群人形成不平衡的对比,互相打量着,沉默着,形式化地问候着。
很明显,这不是跟爷爷打招呼的好时候。她看着爷爷瘦高而直挺的身形,默默地转头,按下回家的按钮。
五年以前,火星选派第一批前赴地球的留学生。
议事院在当时曾经为此讨论了很长时间。三个月书面调研,三周网络公众征求意见,三天议事院议员讨论,最后由九大系统总长与总督和教育部长进行最后的投票,在议事院的最高议事厅,面对立国者青铜的塑像,记名投票。对少年教育问题作如此郑重的举国商议,在战后四十年的历史上还是绝无仅有。自从建国教育体系建立,所有的教育者手按着亚森的名字宣誓为创造而教授,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为少年事宜如此兴师动众。这一次的辩论进行得很激烈,最后六票赞成,五票反对,敲定的小锤砸在金线镶边的主持台上,在立柱高昂的黑色议事厅里留下一连串空旷的回音。少年的命运被写进历史。
其实,孩子们在地球上能经历什么,火星的决策者也不十分清楚。他们本身已是火星出生,对嘈杂的商业社会,他们只有前生的记忆,没有今生的体验。火星的整个国度只是一个城,全封闭的玻璃城市,土地公有,高度智能控制,没有地产买卖,没有走私,没有期货,没有私人银行。在这样的国度里出生长大的孩子,一下子进入市场经济的地球,面对广告爆炸能不能适应,谁的心里也说不清。出发之前,他们给孩子临时上了很多节解释制度的课程,然而现实的严苛可以教,少年的内心成长却永远无法在课堂教授。
坐在回家的隧道车上,洛盈靠着玻璃,内心迷茫而专注。
窗外的风景繁盛而静止。阳光打在蓝色玻璃房顶的边缘,透过树梢,将低矮的叶子印在隧道车顶,印在她的脸上。车厢里只有她一个人,窗外也不见人影。四周安静得像不真实。车厢四壁清透,触感冰凉,空中掠过屋顶,能看见花园里静止的树。
她藏了多日的困惑,这时蒸发到心里。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去地球。玛厄斯上,她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资格。
那是一个夜晚,他们在舷窗前随意地聊天,有人提起当年选拔的考试题,众人响应,七嘴八舌,记忆的拼凑迅速勾勒出测试的轮廓,回忆因共同的分享而欢快蒸腾。洛盈在他们欢愉的声音中沉默起来。她从他们的口中发现,以他们应答的水平和自己当年的应答相比较,自己的成绩离入选一定差了很多。星光耀眼,她在人群中感到羞惭。
她不知道这怀疑是不是真的。如果不是,那么一切照旧;如果是,那就说明她的入选是经人授意的安排。这个结论听起来冰冷。它不仅说明她能力不足,而且说明所谓转折与命运,其实只是有人暗中计划的一切。她以为她抓住了际遇,其实只是际遇抓住了她。
她想到了爷爷。如果有人能够在暗中改变甄选结果,那么除了爷爷没有别人。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没有人提过。如果不是这偶然的触动,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察觉。
她想回家去问爷爷,但不知自己能否开口。她和爷爷并不算亲近,他只是在父母死后才搬来和他们同住。他给她买糖果,但很少抱她。地球人叫他大独裁者。他总是一个人散步。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敢于开口。她也想过问哥哥,让他帮自己查。哥哥是她的保护伞,每次在她有了麻烦的时候,都变着方法逗她开心。只不过哥哥是一心前行的人,她不知道他能否理解她想要回溯的执拗的心情。
隧道车在空中滑行,无声无息,像记忆一样飞快地穿梭,穿过阳光,玻璃有闪亮的光斑。她经过了集会小礼堂,林荫道,儿时打闹过的运动场,带滑梯的花园。四周安静得像梦境。偶尔能看到悠闲的女人,推着婴儿在小径上聊天。
她问过自己,为什么一定想知道。起初她只是觉得内心有不安的冲动,以为只是好奇,但后来她发觉,之所以不安,是因为命运。她明白命运的裹挟,但以前没想过人有两种命运。一种是自然的客观,人只能面对和承担;而另一种是人为安排,有原因和目的,有质疑和放弃的可能。后一种命运需要自己抉择。在看清之前,她无法推自己前进。
为什么去地球,为什么走?这问题她很多次问过自己,但没有一次比此时更直接。她在地球上走过许多许多路,多得已经难以再被路途的风景打动,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去。
车厢里有音乐,大提琴在远方,钢琴在近处,将风景的安静装点得愈加丰盈。慢慢地,家在地平线上露出了踪影。远远能看到阁楼开着的小窗,棕色边框,反射着阳光,在半球形的玻璃穹顶下安详地发亮。
洛盈想过很多次回家的一刻应该是什么感觉,激动、颤抖、怀旧、思乡、微微的忐忑,可是她没想到自己的心里竟是没有感觉。她为这样的不伤感而微微伤感。她穿透五年喧嚣,回到恍若前生的安静,她丢掉了一种叫作思乡的田园情怀,永远地丢了。
隧道车准确无误地停下了。到家了。她看见阳光打在熟悉的红色大门上,她哭了。
门开的一刹那,金色的光芒射入车内。洛盈被金光晃了眼睛,抬手遮住额头。空气里飘着亮晶晶的小星星,空气光华流转。一张金色的长椅停在她面前,通体清透,有气球的质感,圆润光滑,形状纤长婉转。
她望向对面的房子,二楼的窗口开着,哥哥正笑着向她挥手,面容像从前一样昂扬。
她也向窗口笑了笑,抱着行李坐上长椅。长椅升起来,悬在空中,斜向上飘过去。她在空中环视四周,水滴形的花园广场,扇形花畦,伞形的树,球形的玻璃穹顶,深红色房门,橘黄色的梯形信筒,二楼敞开的窗口,窗口下悬挂的摆满花的隔栏。一切都还是儿时的样子。
长椅停靠在窗边,路迪接过她的行李,伸开双臂。她轻轻一纵,路迪稳稳地环抱住她,将她轻轻放到地上,脚尖踏上地面的瞬间,她觉得地面很安稳。
哥哥比五年前长高了许多,更挺拔了,头发不像小时候那么卷了,但是仍然金光闪闪。
“累了吧?”路迪问。
她摇了摇头。
路迪伸出手,在洛盈头顶比画着说:“长这么高了。上次见你才这么小呢。”说着在自己腰部比了比。
洛盈轻轻笑了:“怎么会?照你那么一比,我岂不是长了三十厘米?”
这是她回家第一次开口,声音有点哑,自己听起来有点不真实。
五年里,洛盈只长高五厘米。她刚到的时候比地球女孩都高一截儿,但离去的时候却不明显了。其中的原因,她自己最清楚:地球的重力太大,火星孩子适应不了,她经历的是一种压抑的成长,骨骼受考验,心脏受重压,软组织浮肿,每一寸生长都是对自己的突破。
“你还好吗?”她问哥哥。
“我?挺好。”路迪笑笑。
“你进哪个工作室了?”
“电磁第五。”
“怎么样?”
“还不错,我现在已经领导一个小组了。”
“是吗?很好。”
“你怎么了?”路迪注意到她的疲倦,捋捋她的头发问,“你还好吗?这几年?”
洛盈低了低头,说:“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还好吗?”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那就是不好啦?”
“也不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洛盈在地球上住过很多地方,她心中的家园就在那些地方一步步瓦解。
在东亚的一座城市里,她住在摩天大厦的一百八十层。她就读的舞蹈学校在那儿居住训练。大厦是角锥形,是钢铁搭成的金字塔,如巨山耸立,内部构成完整世界,电梯通道沿着角锥的棱边,飞速运转,人潮汹涌,往来如吞噬的飓风,上下穿梭。
在中欧的一处郊外,她住在城市与乡村交界废弃的老房子里。她来此寻找舞蹈作业的灵感。乡野很辽阔,金色麦浪翻滚,野生鸟类翱翔,花开花落如云卷云舒,云卷云舒如海潮涨落。乡野的主人是远方的商人,一年来一次,外人不得擅闯。
在北美的一片旷野,她住在荒原上一片人造风景区的中央。地球官员邀请火星少年来此度假。草原荒僻如歌,枯树零星,天地悬垂,飞鸟孤伶。浩瀚的云海从四面八方笼罩,闪电如天顶倒悬的树枝,树枝如大地凝结的闪电。
在中亚的一块高地,她住在雪山脚下的帐篷群落间。她跟随回归主义者朋友们集结示威。雪山峰顶晶莹剔透,隐身云端,偶然的云开雾散中太阳照耀,金光挥洒。高地上住满世界各地的回归主义青年,喊着激情的口号,与秩序对抗,受秩序镇压。尘土中暴乱席卷,阳光里风景依然。
这一切在她小时候都没有见过。那些事物在火星没有,或者不会发生。火星没有大厦,没有乡野,没有庄园主,没有闪电,没有雪山。在她的记忆里,也没有鲜血。
她在地球上经历了这一切,但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她获得了无数记忆,但失去了梦想。她走过各种风景,但开始背离家园。
“哥,”她看着哥哥的眼睛,决定开诚布公,“有一件事我觉得很奇怪。”
“嗯?”
“五年前,我好像不应该被选上,是后来换进去的。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说完,等着他的反应。她觉得他虽然不动声色,但是内心在沉吟。他神色没有变,可是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气氛有点怪。她觉得他在思量答案。
“你听谁说的?”他问。
“没听谁说,我自己的感觉。”
“人的感觉很多时候并不准。”
“可是我们聊过。”
“你们?”
“我和其他学生,水星团的学生,我们在回来的路上回忆了当年的测试。我发现他们肯定都比我分数高,他们会做的题目我都没做出来,而且他们都参加过一个面试,只有我没有。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的情形,记得很清楚,本来一直没有消息,但忽然有一天通知我可以去了,很快就出发,以至于我都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我是最后时刻才被换进去的,不是吗?你知道这件事吗?”
她看着哥哥,他耸耸肩,脸上却看不出表情。
“也许是有人临时退出了呢。”
“是吗?”
“只是有这种可能。”
那一刹那,洛盈忽然觉得离哥哥很远。她觉得他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想告诉她。他的反应不正常。他故意不动声色,可这其实不正常。他应当也觉得奇怪才对,或者至少试图问清楚。可他的神情在掩饰。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哥哥离自己这么遥远。小时候他们向来是秘密的同盟,他带着她做各种搞怪的事情,瞒着大人,还从来没有替大人做事而瞒着她的时候。她一下子觉得很孤单。她本以为自己的疑惑不能问爷爷,但至少可以让哥哥帮忙,可是现在,哥哥也不在她身边了。他还知道哪些事呢,她想,哪些事他知道却不告诉她?
“那为什么选上的是我?”她固执地问,“你知道这件事,对不对?”
路迪没有回答。
洛盈沉吟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一口气将问题问下去:“是爷爷安排的对吗?”
路迪还是不说话。
洛盈觉得气氛很僵。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说话。五年没有回家了,她知道本不应该如此,可是她没料到会是这样。他们都等待对方开口,可谁也没开口,僵在原地,像绷紧的弦。
过了好一会儿,洛盈叹了口气,刚想换个话题,路迪却和缓下来,平和地问她:“为什么一定要问个究竟呢?”
她抬起头,声音也和缓下来:“就算一个退伍的战士,也总可以问一问战争的起因吧。”
“打都打完了,问了还有什么用呢?”
“有用。当然有用。”
她漂泊了那么多地方,为此失去信仰,难道不应该知道是为什么要去吗?
路迪斟酌了一下,慢慢地说:“那个时候你还小。小,而且……情绪化。”
“这是什么意思?”
“爸妈死以后,你一直情绪不好。”
“爸妈?”洛盈听到这句话,忽然屏住了呼吸。
“对。爸妈的死对你影响很大。所以……爷爷想让你换换心情。”
洛盈一下子静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问:“是这个原因吗?”
“我不知道。我只是说可能。”
“可是,”她有点疑惑,“那个时候爸妈已经死去五年了啊。”
“没错。但你的情绪一直不好。”
“是吗?”
洛盈仔细回忆,但似乎想不清楚当时的样子了。五年前,十三岁。那时候的自己是什么状态,什么心情,她似乎已经忘了。这一切听来恍若隔世。
“也许是吧。”她觉得这个答案听起来还算合理,点点头,决定暂时接受了。
他们又沉默了,不知道说什么好。洛盈看着哥哥。他彻底长成一个大人了。肩膀宽了,身材挺拔了,眉眼展开了,眉毛也不像小时候那样生动活泼地动来动去了。他二十二岁了。加入工作室领导小组做项目了。站在地上不乱跑了,也不再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讲飞船火箭和外星人战争了。他懂得沉默了,开始像大人一样和她说话了。
路迪忽然笑了一下,问她:“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忘了问?给你个机会。”
洛盈愣了一下,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忘了一句话。在小时候,那句话如果不说出来,他会惦记一整天。
“那个长椅,是怎么做到的?”
路迪打了个响指:“很简单!椅子是普通的玻璃膜塑,只不过表面交替镀了镍金薄膜,磁矩很强,只要在院子里生成合适的磁场,自然就能浮起来。”说着,他向窗外指了指,她看到一圈白色的管道沿着小广场的边缘环绕,想来就是简易的线圈了。
“真是厉害!”洛盈赞叹道。
就是这句话。从小她只要一直说这句话,就会有无穷无尽的新鲜的玩具。
路迪笑着摸摸她头顶,平和地嘱咐了几句,下楼去了。她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是在试图唤起从前,只有这样,才能忽略时间的裂缝,让一切仿佛还留在原处。没有什么还在原处,可是人总会用尽一切力量去否认。
哥哥走了,洛盈站在窗边,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
阳光下,所有物体都显得光影分明。光是金色,影子悠长而深邃。除了新的白色线圈,一切都好像没变,花朵、茶座、隧道车出口。花朵一年年重新盛开,静物抹平很多看不见的往事。她看到从前的自己在窗外,四周没有人,她的影子在跑,穿着粉色的鞋子,梳着辫子,从小路上抬起头,笑得清亮单纯,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天,目光穿透窗口,穿透现在她站立的窗后的暗影。
花园很安宁,只有偶尔的细节写着时间的痕迹。她看到信筒背后的传送带上空空如也,干净得如同孩子的皮肤。那里曾经有一个小圆片,是小时候哥哥带着她偷偷安上去的放射性探测器,能在邮件到达时透视出里面有没有大玩具。现在它不见了,狭长的筒壁光滑空净,如同她的远走,如同时间的指针。
下午,当她睡醒的时候,忽然看见爷爷就站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站在墙边,面对着窗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没有听见她醒来。她在爷爷身后看着,看着他的背影。夕阳快落山了,照进房间的一边,爷爷站在光线旁的暗处,身形本来就高,伴着落地的座钟,就像一座刻着字的石碑。洛盈熟悉这样的背影。她在地球上很多次想爷爷,都是想起他这样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远方,身体一半明一半暗,背影沉默,含义不明。
她坐起身来,想趁此机会亲口向爷爷问清楚,自己的远走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听见她的动静,转过身来,面带微笑。他已经换好了晚上晚宴的衣服,黑色礼服正式而挺拔,灰白的头发向后梳得整齐,身披大衣,仍带有军人的模样,不像是已经七十岁的老人。
“睡醒了?”汉斯微笑着来到她床边坐下,深灰色的眼睛很温和。
“嗯。”她点点头。
“路上还好吗?累不累?”
“还行。不太累。”
“玛厄斯有没有太旧,不舒服?”
“没有。其实睡得比地球上舒服。”
“那就好。”他微微笑笑,“加西亚和艾莉还好吗?”
“还好,也让我问您好。”洛盈说着想起来,“哦,加西亚爷爷让我带一句话给您。”
“什么话?”
“加西亚爷爷说:很多时候,宝藏的争夺大于宝藏本身。”
汉斯沉吟了一下,没有说话,点点头,似乎思量着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呢?”洛盈问。
“……一句老话而已。”
“我们现在和地球是不是关系不好?”
他静默了片刻,笑笑说:“一直如此吧。”
洛盈想等爷爷继续说明,但是爷爷没有继续。她也就没有追问。
她想问出心中的问题,但正在组织语言,却忽然瞥见爷爷手里的东西,一下子就怔住了。那是一张照片,爸爸妈妈的照片。妈妈头发松松地绾着,戴着手套,拿着雕塑的刻刀,脸上有泥土和随意的笑容。爸爸在她身后,双臂环绕揽住她,下巴放在她的颈窝,笑得很幸福。
汉斯注意到她的目光,将照片拿给她:“你回来的时间正好,明天是你爸爸妈妈的忌日,我想跟你商量,明天我们晚餐的时候,给他们祝福吧。”
洛盈的心里一沉,点点头,从爷爷手中将照片接过来。
“你越来越像你妈妈了。”
爷爷的声音在傍晚的沉静中,低回深厚,有一种让人不愿打破的静穆。
洛盈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手中的照片有一种她不认识的温度,无论是照片里的人,还是递给她照片的手。照片里的爸爸妈妈仍然年轻,照片外,爷爷的目光带着一种复杂的怅惘。他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洛盈静静地看着,照片内外的四个人像是无声对答。父母死去十年了,她几乎忘了上一次这样的相聚是在什么时候。夕阳的余晖几乎已经消失不见,她和爷爷之间仿佛有一种由死亡联系着的特殊的温情。
就在这时,急促的铃音响起来。
墙上的红色小灯亮了,说明是紧急呼叫。汉斯忽然像是从梦中醒来,动作迅速变得硬朗,大步走到墙边,按下通话的按钮。墙壁晃动了一瞬,胡安伯伯的面孔带着肃杀的神情出现在屏幕中。
“能面谈吗?”胡安伯伯一开口就是直冲冲的严肃。
“晚宴前?”
“晚宴前。”
汉斯点点头,面色如常,关上屏幕,转身,出门,拿上围巾,下楼去了。
洛盈呆呆地坐着。整个过程一两分钟,房间里的梦境已然消失全无。
门一寸一寸悠悠地合上,走廊空荡幽深。
她看着爷爷消失的背影,知道自己还是无法开口。她还是向别人求证比较好,相比而言,那样可能更容易一些。不管怎么说,爷爷还是爷爷。他是飞行的战士,永远的行动者。他总有许多事情并不说出来。她也不知该怎么问。她看着手里的照片,坐在床上,在心里反复回忆:五年前的自己是怎样的,爸妈的死又是怎样的。
回归的晚宴在光荣纪念堂。水星团、地球团和火星上的重要官员悉数到场。光荣纪念堂是火星节庆盛典召开的地方,长方形的大堂,两侧各有八根立柱,立柱之间陈列着火星各个重大历史时刻的微缩模型。天顶和侧壁的壁画是投影,可以电脑控制,根据场合更换。
这一晚的宴会厅灯光绚烂,精致却不奢华。侧壁打出百合花的图案,像白绿相间的壁纸。小舞台中央摆着四张贵宾桌,其余十六张圆桌绕成两圈,摆在四周。桌子铺了白色的桌布,火星的布料不充足,这已是极高的待遇。桌上摆了大花非洲堇,两侧的台柱上摆了圣诞红。穹顶上坠下玻璃丝质的彩带,荧亮发光。
菜品传送带在宴会厅左侧,饮食自取,没有服务生。一个角落布置成地球十六世纪乡村集市的模样,摆了硕大的蔬菜瓜果,展示太空农业,显得怀旧却风趣十足。
对地球人来说,这样的晚宴不像晚宴。没有侍者的宴会让一切像是降了一个等级,他们早已习惯穿着尖领衬衫黑色马甲,衣袋里露出手帕边角的优雅的侍者,微笑着弯腰,将红酒及时注入还未清空的酒杯,在每道菜之间换一副刀叉一个盘子,仿佛必须要这样才能体现出自己的优雅。可是这一晚,完全没有这些。传送带画出一道曲线,从墙里伸出又伸入墙里,带着不紧不慢的从容,等待尊贵的客人自己照顾自己。酒从墙上的龙头流出,任客人自取,虽然装饰着图案,却让地球来客想到土气的乡下。贵客们昂着头,故意大声说着自己的国家是怎样布置一场像样的国宴的。
火星没有侍者。在任何地方都找不到服务人员,只有实习的学生和志愿者,没有服务员,没有仆人,没有第三产业。火星的所有人都是工作室的研究员,没有一辈子服务的酒店侍者。晚宴的准备和收尾,由组织者亲力亲为。
这样的背景火星人不会在晚宴上介绍,因此整个宴会厅呈现一种有趣的不理解的错差。几个欧洲人像是不约而同地回忆起现代之前古老奢华的贵族生活,几个亚洲人互相附和着说古代的东方就已经多么懂得礼仪,而几个阿拉伯人骄傲地表示,在自己的国家男人足够强,女人们就有空在豪宅里侍奉宴会。火星人听着,附和地笑着,然后三三两两结伴起身取食,地球人对这种无动于衷的迟钝甚为恼怒,相互交头接耳,连连摇头。
水星团坐了两张桌子,洛盈挨着纤妮娅和安卡。他们享用着从小熟悉的饮料和食物,谈笑风生,庆幸可以不和大人们同桌。传送带上送出了小巧的甜点,纤妮娅跑去端了一大盘回来。众人分食,甜美无比。
“真好吃!”纤妮娅高声赞道,“这才叫烹调!”
他们在地球上吃得不好,纤妮娅一直把地球上的饭菜就叫作食物。
安卡点点头:“嗯。不知道是哪家厨师做的。”
洛盈尝了尝,猜测道:“可能是老莫莉家。我小时候最爱吃她家的布丁,每次遇到伤心事都让妈妈去买,心情即使再坏,吃一块也能好。”
这样的甜美与空气中隐约酝酿的紧张并不协调。洛盈能感觉到那种紧张。水星团的圆桌距离贵宾桌不远,她的位置又刚好临近交接处,贵宾桌的谈话总是隐隐约约飘进她的耳朵。虽不是每个人的言辞都能听见,但是胡安伯伯的大嗓门总能在一整桌的抑制中突出重围。
“你再敢说一个‘没有’试试!我告诉你,我是亲眼看见我奶奶被炸死的。你知道那是什么样子吗?第一秒她人还在卧室里哆嗦,祈祷,说上帝保佑,第二秒就被炸弹炸成了泥。你不知道吧?没听说?这就是你们地球人干的事:轰炸平民!在整个人类的历史上都找不出更卑劣的手段了!”
对方不知道低声回应了一句什么。胡安伯伯的怒气更盛。
“少他妈的撇清关系!我不管是不是你干的,也算是你干的。你再敢说‘跟我没关系’,我就把你从这儿扔出去!”他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知道扔到外面是什么样吗?没来过火星吧?给你讲讲。就这么一下——砰——然后你就炸了,就像一只涨红的八爪鱼。”
洛盈笑出声来。她悄悄回过头,向嘉宾桌张望。在胡安伯伯身旁,贝弗利坐在主宾的位置上,脸色相当尴尬,正在用餐巾不停地擦嘴。
洛盈觉得有趣极了。贝弗利在地球上是大明星,向来都以温文尔雅出名。遇到这种情形,换成别人可能会发怒,但只有贝弗利不会。他穿着复古风格的新式西装,有丝绒和金线镶边,双排铜扣,带着几百年前旧时代贵族的派头,一本正经,保持形象。谁都能发怒,但他不能。
有很长一段安静时间,谁都没再多说什么。当洛盈再次听见胡安伯伯的声音,他比前一次还要激动。只见他从座位上霍地站起来,餐厅里所有人侧目而视,他也不管,只是一字一顿大声地说:
“不——可——能。绝对不行!”
宴会厅里一阵骚动,人们纷纷小声议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后知后觉者问身边的人发生了什么,身边的人再问他旁边的人。没有人知道,目睹的人也只是茫然耸肩。胡安伯伯坐的贵宾桌显得尤为尴尬,有人想拉他坐下,但他不坐,有另外的地球客人想站起来,但被身边的人压住了。最后,还是爷爷站了起来。他轻轻拍拍胡安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自己有话说。
“地球客人们,”他举起酒杯,“刚好借这个机会,我说几句话。首先,我们是真的非常欢迎你们到来,往事不追,来者犹可循,我们前方还有很长的未来。双方这次举办博览会,是为了达到互利、共赢、各取所需的目的,所以交涉永远是必要的。我相信最终我们一定能寻找到让双方都满意的结果。你们的要求我们不会不考虑,只不过最终的任何决议我们都需要全体民众通过。这是火星的大事件,我们必须民主。而且,我相信代表团也是民主的,最后的决定也一定是所有成员都满意通过的。这是一个美好的夜晚。此时下任何结论都还为时过早,请让我们放下一切争议,举杯,安心享受我们一起共度的第一个夜晚。”
全场一起举起了杯子。纤妮娅问洛盈他们讨论的究竟是什么问题,洛盈摇摇头,说她也不知道。
其实她知道。爷爷的话就是加西亚爷爷的话,代表团的民主就是要争夺宝藏。她心中隐约的疑惑渐渐连成了清楚的线条,可是她不知道地球人争夺的宝藏是什么。爷爷刚刚的话语太模糊,她无法判断。她一个人低头吃着,静静地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