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驱车在泮河边的公路上,天很热,停下来歇息,一抬头看见了终南山。终南山远在五里之外,阴影铺了半河,蓦地就开悟了陶潜的诗。以前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以为是站起身子来看着南山的,现在方体会了是知道有着南山,把菊采着采着,很平常地,不经意地抬头就看到了南山,一个悠然写出了他真实的自在生活和心境。我便说:“在这里造一所房子多好啊,养妻子育儿子,喂狗饲鸡,十天半月了,三朋四友从城里来就站在那田畦上喊,平凹,平凹……”同伴就笑,说我又在痴心妄想,回吧回吧,在当今的社会里,清静是需要钱的,没钱的清静看了只能心烦!“我不,”我说,“大的收藏家并不在乎把文物古董放在自己家里,凡是眼看过了就算收藏了。”我仍坐在柳树下往终南山上看。
终南山蜿蜒不绝,这里仅是突出的一个峰,峰下隆起的两个土丘,土丘之间一直往下漫出斜坡,生出密密的松树林子,然后分开两道岔梁一直踏到河滩。峰头之上是一片云,若即若离。正是午后时分,斜阳将云照得金黄灿烂。松树林子里似乎还有人家,没见到有房舍的墙头檐角,却炊烟细长。
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觉,山上一定有许多洞穴,洞穴里生着蛇。这感觉使我也觉得奇怪,一般人的心目中,蛇是害怕的,在风光优美的地方不该有蛇,但我就是感觉有蛇,是白蛇,白得美艳,正因为它修炼在此才使这里风光迷人。我曾登临过太白山,总认为太白山是最神灵的,那里有不枯不溢的天湖,天湖里有净湖的玄鸟,湖边有永远长不大的古木,但我没有想到离太白山百里之地还有这座山,而这座山令我产生了有蛇的感觉。
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往山上走,一直往高处走,在林子里我看见了灵芝,看见了黑狐,看见了凤与凰,惊奇地在山峰下就出现了一泓碧水,水边琼楼玉宇,楼前的一块大青石板上一条白蛇就趴在上边。白蛇晶莹光洁,并不盘着,而是头部以及三分之一的身子静静地贴着石板,三分之一的中间部分却高高拱起,剩下的身子又落下来,软软地伏在石板上,通体呈现了S形,侧映在水里。我没有恐惧,只觉得从未见过的美丽和神秘。
此后,我就迷恋着那个地方,希望能在山下造一所房子,后半生就住在那里。我去走访了那里的乡政府,知道了许多商人要在这一带修建高尔夫球场,使地价已炒到了一亩十万元,而造一所再简易的房子也得一万元。我就加紧着积攒钱,而同时,邀请了许多朋友数次到山下察看方位。但我的朋友全不以为然,他们认为在这里造房不合算,有多少日子能住在这里呢?有那么多钱不如在市区内买一套单元房,并且,他们以为梦境里山上有蛇,纵然白蛇是那白素贞,纵然没有法海,蛇毕竟太华丽,太气势逼人,太冷太酷,有蛇的山上,高处不胜寒的。
但我是固执的,我坚持要在那里造房子,既然我不去常住,那么,就住蛇,住我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