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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夜空

那个傍晚,在窑壁上刻下第一百七十八条道儿,乌鸦叽里咵嚓往下拉屎,顺子爹死了,我就认识了老老爷。

顺子家的事我已经知道,窑外的硷畔上,总有来人在议论么,说顺子不孝顺,以前还和大家一起去挖极花,虽然极花越来越少快绝迹了,十天半月也挖不到五棵六棵,可毕竟和家里人团圆着,当金锁的媳妇被葫芦豹蜂蜇死后,他便执意去城市打工。这一走就走了四年,没有音讯,而家里的媳妇竟生了个孩子。村里人便指戳起他爹: 造字 是有了孙子呢还是又有了个儿子?!顺子爹是七十三岁的人了,不可能再有那事吧,有人就说前年不是东沟暖泉的张老撑八十了还把女的肚子搞大了吗?又有人说,张老撑是张老撑,顺子爹是顺子爹,张老撑吃血葱哩,顺子爹脑梗过一次,眼斜嘴歪的,他即便心还花着,儿媳妇肯愿意吗?如果不是顺子爹的事,那就是村里的谁。村里的男人多,又有十几个光棍,于是你怀疑了我,我又怀疑了他,见面都问:是不是你狗日的?!直到前三天,顺子媳妇和那个来收购极花的男人抱着孩子私奔了,大家才相信了顺子爹的清白,也不再为谁得手了而相互猜忌,破口大骂村里的姑娘不肯内嫁,连做了媳妇的也往外跑:顺子媳妇你靠不住顺子了,村里还有这么多男人,你跟外人私奔,这不是羞辱我们吗?!

从此,每天刚一露明,就能听见两处哭声:一处是东边的坡梁上,金锁坐在他媳妇的坟头上哭,他疯了四年,老说他媳妇还活着。一处是顺子爹在硷畔下的他家自己打自己脸,耳光呱呱的,哭自己没给儿子守护住媳妇。

哭就哭吧,谁也没多理会,可那个傍晚顺子爹就喝下一瓶农药,七窍流着血死了。

顺子爹自杀的消息一传来,黑亮在硷畔上正吆喝三朵、腊八、常水一伙人往手扶拖拉机上装血葱,说好了连夜去镇上送货呀,当下就停止了,可怜起顺子爹,顺子不在,总得替顺子尽个孝吧,便去帮着料理后事。

黑亮他们先去收拾尸体,摆设灵堂,后来就每家每户,或男或女地有一人,都拿了一把子香烛,胳膊下夹一卷麻纸去吊唁。黑亮爹和黑亮叔也去了,但狗还在窑的外面卧着,老老爷没有去。

老老爷就坐在磨盘子上,磨盘子正对着硷畔沿,四棵白皮松上又站满了乌鸦,叽里咵嚓往下拉屎。乌鸦天天这时辰在那里拉屎,那个傍晚拉的屎特别多,响声也特别大,臭气就热烘烘地扑到我的窑里来。

***

窑里的老鼠还一直咬箱子。箱子里并没有粮食,只是乱七八糟的一堆破棉烂絮,老鼠偏要在咬。老鼠是把骨头全长在牙上了,咬箱子是磨牙,不磨牙那牙就长得太长了吃不成食。我不会起来撵它的,也不会敲打炕沿板去吓唬,咬吧,咬吧,让老鼠仇恨去,把箱子往破里咬了,也帮我把这黑夜咬破!

差不多六个月前的晚上,我用指甲在窑壁上刻下第一条道儿,自后就一天一条道儿地刻下来。就在这个土窑里,黑亮的娘,生命变成了一张硬纸挂在了墙上,而我半年来的青春韶华就是这些刻道儿?屈辱,愤怒,痛苦,无奈使我在刻下第一百七十八条道儿时,因为用力太狠,右手食指的指甲裂了,流出一点血来,我把血抹在了美女图上。

刻道儿旁边的美女图是用糨糊贴上去的,明显能看出那是一页挂历画,年月日被裁去了,只剩下一个美女像。美女从脖子到脚却好像被刀砍过,刀刀深刻,以至于把墙土都砍了出来。我问黑亮:你贴的?他说:我想要她。我说:你想要她你砍她?他说:我恨那女人不是我的。我唾了他一口,啊呸,不是你的就那么恨吗,这世上不是你的东西多了!

从门缝里钻进来一只蚊子,细声细气地从我耳边飞过,落在了美女的脸上,开始叮我抹上去的血。我看着美女,美女也看着我。我一下子又歇斯底里了,嗷嗷地叫,去揭美女图,但它已经揭不下来,就双手去抠,指头像铁耙子一样抠,美女图连着墙皮成了碎屑往下掉,然后便趴在窗台上喘息。

老老爷竟然还是坐在磨盘子上。

***

我说你,喂,说你哩!你不去吊唁,他们让你在监视我吗?

不,我在看星。看见那道光亮吗,顺子他爹一死,一颗星就落了。

落呀,落呀,天上星全落了才好!

打嘴!星全落了那还是天吗?东井十二度至鬼五度,鹑首之次,于辰至未……

自问?把我关闭在这里,自问的应该是你们!

是至未不是自问,我是在说星野哩。

什么是星野月野的?

天上的星空划分为分星,地下的区域划分为分野,天上地下对应着,合称星野这你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要回去!

黑亮说你还读过中学呀,你竟然不知道?

考试又不考这些。

噢,噢,难怪……

我要回去!放开我,我要回城市去!

***

六个月来,我被关闭在窑里,就如同有了腥气,村里人凡来找黑亮爹做石活,黑亮爹是石匠,能凿门槛挡、礅子,能刻猪槽、臼窝,都要苍蝇一样趴在窑门缝往里窥探,嚷嚷着黑亮有了个年轻漂亮的媳妇,而且读过中学有文化,还是来自城市的。我就站在窗格里露着个脸让他们看,再转过身把后脑勺和脊背还让他们看,我说:看够了吧?他们说:真是个人样子!我就大吼一声:滚!但老老爷就住在离我不远的窑里,是黑家的邻居,同一个硷畔,他始终没有来看过我,甚至经过我窑门口了头也不朝这边扭一下。

这是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头,动作迟缓,面无表情,其实他就是有表情也看不出来,半个脸全被一窝白胡子掩了,我甚至怀疑过他长没长嘴。他要么就待在他的窑里整晌不出来,要么出来了就坐在窑前的葫芦架下,或是用毛笔在纸上写字,纸是裁成小块的红纸,字老是只写一个字,写好了,一张一张收起来,或是用五种颜色的线编细绳儿,编得全神贯注,编成的细绳儿已经绕成一个球团了,他还是今日编了明日还编。但黑亮叫他老老爷,来的人也叫他老老爷。我问黑亮:是你家的老老爷?黑亮说:是全村的老老爷。我问他是族长或者村长?黑亮说都不是,他是村里班辈最高的人,年轻时曾是民办教师,转不了正,就回村务农了,他肚里的知识多,脾性也好,以前每年立春日都是他开第一犁,村里耍狮子,都是他彩笔点睛,极花也是他首先发现和起的名,现在年纪大了,村里人就叫他是老老爷。黑亮的话我并不以为然,我知道,凡是在村里班辈高的人不是曾经家贫结婚晚,传宗接代比别人家慢了几步,就是门里人丁不旺,被称作老老爷了也不见得是光彩的事,这老头即便以前多英武过,可现在老成这样了,不也是糊糊涂涂一天挨一天等着死吗?我被关闭在窑里他不做理会,那我看见他了也全当他是一块石头或木头。

可那个夜里,黑亮和他爹他叔都去了顺子家吊唁,我本来也想着法儿怎样弄开窑门口的狗要再次逃跑的,老老爷却一直坐在磨盘上来监视我,这让我对他极度反感。他说他在看星,我弄不懂什么东井呀星野呀的,而他一连串地噢噢着,声音就像走扇子门在响,这是在嘲弄我呀!黑家父子把我关闭在土窑里是关闭着我的身,他的嘲笑却刀子一样在伤我的心。我可以是被拐卖来的,也可以是还坐着车亲自到的村口,但我不愿意让人说我是读过中学有文化!

我抓起抠下来的墙皮碎屑,从窗格里掷他,只掷过了一块就打中了他的肩。而他一直没有回过头来,擦着了一根火柴,火苗一跳,照着了放在他腿上的那张纸,也照着了他的脸。多么丑的半个脸,像埋在一堆胡子里的瘪茄子。火苗灭了,夜的黑更黑,满空的繁星里,月亮早掉了一半只剩下一半。

他说:你去睡吧。

***

我无法去睡。

油灯光越来越黏稠,照在窑壁上,如同甩上去的一摊鼻涕。窑门外的狗似乎有了梦呓,那么吠了一下,再就无声无息。乌鸦仍在不断地拉屎,但已经看不见乌鸦了,它们的颜色和夜搅在一起,白皮松的阴影浓重地罩住了硷畔沿。

当我被拉扯着进村,挣扎中,我就看到过这四棵白皮松,高高地站在坡崖下。我惊恐这是到了什么地方,村子竟然就是一面坡,又全然被掏空了,高低错落的都是些窑洞,我感觉我成了一只受伤的还蠕动的虫子,被一群蚂蚁架起来往土穴里去。我大声呼叫着王总,王总是一直带领我的,但王总却没见了踪影,而有人在说:蒙上眼,别让她记住来路!那一瞬间我记起娘说过的话,娘说人上世来,阴间的小鬼们都会强迫着让喝迷魂汤,喝上迷魂汤就忘了你是从哪儿来的。我的小西服被扒下来包住了我的头,我把小西服又拽下来,还在喊:王总,王总——!他们哈哈大笑:王总发财了,正数钞票哩!一拳就打在我的下巴上,我昏倒在地上,后来便关闭在这土窑里。

我从来没有住过甚至也没有见过窑洞可以是房子,它没有一根木头作梁作栋,虽有前窗,太阳照进来就簸箕大一片光,也少了后门,空气不流通,窄狭,阴暗,潮闷,永远散发着一种汗臭和霉腐的混合味。黑亮夸耀着他们世世代代就住窑洞,节省木料和砖瓦,而且坚固耐用。得了吧,啥才住洞窑土穴,是蛇蝎,是土鳖,是妖魔鬼怪,你们如果不是蛇蝎土鳖和妖魔鬼怪变的,那也是一簇埋了还没死的人。

而我却也成了埋了没死的人。

已经有很多年了,社会上总有着拐卖妇女儿童的传闻,但我怎么能想到这样的事情就摊在了我身上?更不敢想的是,像我这么一个大人,还有文化,竟然也就被拐卖了?!

关闭在窑里,我和外面的世界就隔着这面窗子,窗子有四十八个方格,四十八个方格便成了我分散开的眼。从硷畔上能看见一股一股炊烟,也能听到鸡鸣狗咬,人声吵骂,但看不到那些人家的窑洞。远处的黄土原起起伏伏,一直铺展到天边,像一片巨大无比的树叶在腐烂了,仅剩下筋筋络络,这就是那些沟,那些岔,那些峁台和壑梁。那里每天都起云,云下的峁台上就有人套着毛驴犁地,从峁台的四周往中间犁,犁沟呈深褐色,如用绳索在盘圈儿,圈儿越来越小,越来越小,人和毛驴就缠在了中间。当那云突然飘动的时候,太阳红着却刮了风,就有幕布一样的阴影从远方极速地铺过来,硷畔上黑了,白皮松黑了,黑亮爹更黑得眉目不清。

黑亮爹不是在硷畔沿上凿那些石头,就是在左侧他住的窑门口做针线。最硬的活计和最软的活计,他干起来都是那么一丝不苟,可稍有风吹草动,就激灵一下扭过头来,朝我的窑窗看一眼。他的窑再过去还有什么,斜出去的土崖拐角挡住了我的视线,黑亮每天提了我窑里的一桶屎尿去那里了,又提了空桶放回来,那里可能就是厕所,还有猪圈鸡棚。在我窑的右侧还有两孔窑,靠近这边的住着一头毛驴,毛驴不像狗老卧在我的窑门外,但狗一听我摇门窗就吠,狗一吠毛驴也长声叫唤。靠外的一孔窑里住着黑亮叔,白天晚上的他总闲不下,一会儿给毛驴窑里垫土沤草,一会儿从什么地方抱了柴禾回来。我先在夜里以为见了鬼,后来才知道他是瞎子,瞎子分不出什么是白天黑夜的。从瞎子的窑再过去,便又是斜出来的土崖另一个拐角,那里有一篷葫芦架,葫芦吊了六七个,但都用圆的方的木盒子包着,看不见窑门窑窗,而似乎是窑门旁春节贴的对联已经破了一角,在风里一起一落,像一只鸟,永远在那里扇翅膀。那就是老老爷家。老老爷姓什么,我判断他姓白,黑狗姓黑因为它是黑狗,而老老爷窑前葫芦架上开的是白花,老老爷就应该姓白。至于白皮松上一到傍晚就落着乌鸦,是姓黑还是姓白,我无法结论。听他们议论,上百年了这四棵白皮松一直长着,又只栖乌鸦,白皮松就是村子的风水树,乌鸦也就是吉祥鸟。这些乌鸦黑得如烧出来的瓷壶,拉下的稀屎却是白的,每天傍晚后就往下拉,把硷畔沿拉得白花花的,如同涂了一层又一层的石灰浆。

硷畔上能看到的还有石磨和水井,石磨在右边,水井在左边。他们说这是白虎青龙。石磨很大,两扇子石头合着,就是个嘴咬噬粮食,可能是年代太久了,推动石磨只推动的是石磨的上扇,上扇被磨薄了仅是下扇的一半厚,再磨粮食就得在上扇上压一块石头增加重量。水井的石井圈也已经很老,四周都是井绳勒出的沟渠儿,绞动时轱辘上那么一大捆绳放下去,放半小时,然后又是近一个小时往上摇,连声咯吱,像是把鬼卡着脖子往上拉,拉出半桶带泥的水。入夏以来黑亮爹几次在嘟囔八个月不下一场雨了,水位一天比一天下降:哦天还让人活不活,吃食不宽裕,凉水也喝不够啊?!

我琢磨过那些窑洞的门窗。如果人的脑袋上没有耳朵眼睛嘴了那是个肉疙瘩,这窑洞没有门和窗,也就是个土窟窿。除了距门三尺有一面大窗,门的上方也还有窗子,是半圆形,和下边竖着的门组合起来,我总觉得像一个蘑菇。黑亮说:像石祖。我问什么是石祖,他就说是男人生殖器,象征着生命和力量。我呸地一口唾在他脸上:家家窑口立那个东西,活该你们这里光棍多!黑亮却咬着牙说:啊,我日他娘!

我说:你骂我?!他说:我骂城市哩!我说:城市挨得上你骂?他说:现在国家发展城市哩,城市就成了个血盆大口,吸农村的钱,吸农村的物,把农村的姑娘全吸走了!

黑亮这样骂着,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再说话,我也是被城市吸了去的,可农村里没有了姑娘,农村的小伙子就不会去城市里有个作为了而吸引女性,却要土匪强盗一样地拐卖吗?黑亮见我脸色不好,避开了话题,从箱子里取了一沓剪纸,说:门窗是有些硬,我给你贴上纸花花就显得柔和了。他把那些剪纸贴在大窗格里,又在门上的半圆窗上也贴了。

这些剪纸是麻子婶拿来的,她小小的个子,脚底下挽乱的生快,常常就出现在硷畔上,你不知她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又走了。她来了,把一沓剪纸给黑亮,要黑亮在家里贴,黑亮不贴,说你上次给我的手扶拖拉机贴了,半路上还不是翻了?她说:要不贴,你连命都丢了。黑亮爹好像更不待见她,遇着在火盆上熬罐罐茶,也不说让她喝的话。但麻子婶不在乎这些,她问黑亮的杂货店里还有没有彩色的纸,就又诉苦她男人打她了,咒她男人几时得个黄疸渴症绞肠痧死了便不祸害她了。咒过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趴到我的窑窗上往里看,黑亮爹赶紧拉开她。她说:人还乖着吧?黑亮爹把她推到硷畔口,已经走下漫道了还在说:怀上了没?

这里少见到花,硷畔沿上也就是那架葫芦藤蔓,开一种小白花,却又瘦得可怜兮兮,但麻子婶剪出的花却是啥形态的都有。月亮好的夜里,窗格上的各类花影就投在炕上,像是种在炕上的。但黑亮说:你是炕上最美的花!我一下子扑起来,把所有窗格上的剪纸全撕掉了。

窗子上再没有重新糊上纸,平日里,我趴在窗台往外看,看得无聊就敲打窗子,可一敲打,窗子和门一起响铃铛。那曾是挂在毛驴脖子上的铃铛,被黑亮解下来用绳子拴了,一头系在窗上,一头系在门上,只要铃铛一响,就鸡鸣狗咬,毛驴叫唤,黑亮爹便从他的窑里跑出来。

铃铛响着而黑亮爹不出来鸡狗毛驴都安宁,那就是黑亮从杂货店回来了开的窑门。窑门的钥匙是挂在黑亮的裤带上,他说他开锁时听到铃铛响就感觉很幸福,我坐在土炕上不理他,掏枕头里的棉花,把棉絮扔得满炕都是。黑亮不生气,他回窑来第一件事是把尿桶提出去在厕所里倒了,然后去厨房帮他爹做饭,或者他爹已经把饭做好了,他就端来给我。我吃或不吃,他最后都是笑笑的,说:那你在,我去店里呀。

我说: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他说:我毕竟是有媳妇了。

他又笑一下,嘴角显出一个小酒窝,但我偏要认为小酒窝并不可爱:谁是你媳妇?谁是你媳妇?!

他重新锁上了窑门,窑就成了《西游记》里的牛魔王,关闭起来的我便是牛魔王肚子里的孙悟空。我开始在窑里狂躁,咆哮,捣乱,肆意破坏,把被褥扔到地上,嗅到黑亮在炕脚地上的那双鞋臭,提了砸向窑后角,那里一个瓦罐被砸破了,里边的豆子流出来。用脚狠踢凳子,踢疼了我的脚,索性抓了凳子往炕沿板上砸,凳子的四条腿断了三条。灰暗里,窑墙上的两个镜框都泛着光,一个镜框里是装着压扁风干的极花,一个镜框里是黑亮的娘,我不知道镜框里装着风干的极花是啥意思,我却开始骂他娘:是你生了个强盗来害我!骂累了趴在炕上哭鼻子流眼泪,感觉这土窑已经不是牛魔王了,是一只蚌,吞进了我这粒沙子,沙子在磨砺着蚌肉,蚌肉又把沙子磨成了珍珠,挂在黑亮的脖项上给他着得意和体面。

***

老老爷!

我讨厌起了这老头,他的嘲弄让我的脸和耳发烧了好一阵,恨不得把所有抠下来的墙皮碎屑都掷过去砸他,但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为这想法的聪明而搓了个响指,便极力调整情绪,柔柔地叫了他一声。

你叫我老老爷了?

老老爷!

你是该叫我老老爷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胡蝶。

啊胡蝶,胡蝶可是前世的花变的。

老老爷,你说天上地下是对应的?

你不觉得天上的云和地下的水纹路一样吗?

难道鸟在天上是穿了羽毛的鱼,鱼在水里是脱了羽毛的鸟?

咯,咯。

他是在笑还是在咳嗽我无法分辨,应该是在夸奖我吧,可鸟和鱼都是自由的,我却关闭在土窑里,我有些想哭了,我强忍了没哭。

也对应人吗?

地下一个人,天上一颗星。

那我是哪颗星?

从窗口斜着往空中看,那里倒扣的一个锅,锅里有着无数钉,银光闪动,我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数目都不相同。

你肯定不是那闪动的星,我也不是,村里所有人都不是,我们的星只有在死后滑脱时才能看到。

我偏要看哩!

咯,咯。

我偏要看!

那你就在没有明星的夜空处看,盯住一处看,如果看到了就是你的星。

白皮松上空是黑的,我开始在那里看,默默叫道:我会是一颗什么星呀,为什么就这样悲惨?我的眼睛已经疼起来,脖子里的骨节在嘎巴巴地响,那一处仍是黑漆漆的,没有星。

是不是我的星在城市里才能看到?

在哪还不都在星下啊,胡蝶。

那,那咱这儿分星是东井,分野又是哪儿呢,村子叫什么名,是哪个镇哪个县哪个省呢?

噢,噢。

他又噢噢了,我顿时紧张了,知道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就像一台电视机,打不开频道时电视是黑的,一打开了里面什么都看得清楚。汗忽地出了一层,身子也不自觉地往窗后闪了闪,忙叫着他老老爷,老老爷。

啊欠!

猛地一声啊欠,像是爆破了一枚雷管,惊天动地,但这啊欠并不是老老爷发出的,硷畔的入口,黑亮爹站在那里了。

黑亮爹是从顺子家刚回来,他已经听到了我和老老爷的对话,他以夸张的喷嚏在打断着。我再没有说话,老老爷也没有说话,夜一下子死了,而黑亮爹再是一连串地擤着鼻子,他是故意的不让老老爷难堪,说:看星呀,还是没雨吗?老老爷说:东井没有水气么。黑亮爹说:再不下雨人就热死了,以前还有个庙能祈雨……老老爷却从磨盘子上下来,有些立身不稳,弯了腰揉膝盖,说睡吧睡吧,就要回他窑里去。

我愤怒地拍打了一下窗子,狗立即嗷地跳起来咬,黑亮爹朝我的窗子看了一下,踢着狗说胡咬啥哩,却叫住了老老爷。

他在说:我问你个事哩。顺子他爹停在灵床上了,我给他嘴里放铜板,这是给他去阴间的买路钱,他却吓我,竟然就坐起来,我以为返阳了,再看时又倒下去,浑身死得硬硬的。这是啥怪事?他横死的有冤气,现在没庙了,也没和尚来超度……老老爷说:诈尸么,是猫到灵床上去了?他说:没有进去猫呀。老老爷说:灵床边站没站属虎的人?他说:天呐,那我就属虎!

他啪啪地打自己脑门,而老老爷却极快地把手里的纸揉了一团扔了过来,纸团准确地穿过窗格,落在我的窑里,没有丁点声音。

黑亮爹还要问老老爷:那我就不能再去顺子家了?回转身来,老老爷已经消失了。

硷畔下这时有了一片红光,那是在给顺子爹焚烧阴纸吧,红光很大,黑亮爹朝红光张望,嘴里叽叽咕咕地念叨着什么,又呸呸地唾了几口唾沫,回到他的窑里去。

***

油灯的芯吧吧地响,还溅了一下火花。

这村子至今仍没有电灯。听到过村长在硷畔上乱骂,骂过了村巷里的路烂成泥坑,要修呀就是凑不齐劳力,然后又骂立春、腊八和栓子不肯交纳电线杆的集资款,影响得一村人都成二瓮了。二瓮是黑亮叔的名,黑亮不愿意村长拿他叔做例子:我叔是瞎子,瞎子又咋啦,他吃饭吃到鼻子了,走错门上到谁家炕上了?村长就和黑亮吵了一架。事后,我才知道,村长之所以燥了,是黑亮揭了村长的短,村长在村里长期霸占着几个寡妇,而且栓子不在家时,也常去栓子家寻栓子媳妇,两人结过仇,电线杆集资,又正是立春和腊八才开始经营血葱,手头紧张,他们三人不交集资款,别人家也看样不交,拉电的事就搁下来,这就仍旧还在点煤油灯。

油价又涨后,黑家都是吃晚饭时点一会儿灯,吃完饭洗了锅就把灯吹了说话,话说够了睡觉。我不行,我一定要白日黑夜都点灯。一百七十八天我一直在这窑里,除了哭,骂,破坏东西,谋划着怎么能逃出去,我能做的就是把灯点着吹灭,吹灭了又点着。黑亮回来后给灯添煤油,疑惑着怎么油又干了,说白天里你也点灯?窑里黑我不点?我瞪着他,他嘴唇像瓦片子一样上下动着说不出话,递过手巾,让我擦擦鼻孔。我的鼻孔里肯定全是灯熏的黑灰,我偏不擦,又去点灯,还拨大灯芯:就要浪费你家的油!

但是,每当灯一点着,灯就暴露了我的恐惧和胆怯,豆大的一粒焰,发出的是红的光,白的光,其实是黄光,瑟瑟索索,战栗不已。

我在灯下展开了纸团。

老老爷能把纸团扔给我,而且是背着黑亮爹偷偷扔给我的,我以为老老爷是在同情我了,在纸上给我写了这里是什么村什么镇什么县什么省,他要我知道这一切了,可以寻找机会把我被拐卖的信息传递出去让娘来救,或者,在纸上给我列出一条逃跑的路线。但是,纸上画着的竟是一幅别样的图:

1

纸上的星图,我无法看懂。这或许是老老爷拿着这张图在对看着天上的星吧。我隔着窗格再往夜空去看,繁星点点,我不能把图纸上的星和那些星对上位。失望,怨恨,使我对着黑亮爹的窑门唾了一口。

没想黑亮爹就在这时又开了窑门出来,走向井台,手里提着那双高跟鞋。 zARZv5JsM3DyHEPmp87m1dBpKDn9rrBFF8WtMxS/0AoKUPHZryyvajVvxqfEKGh8



2 村子

那是我的高跟鞋呀。

我在城里就买了这一双高跟鞋,真皮的,五百元,把娘收捡来的两架子车废品卖掉了买的。为此,娘跟我怄气,说高跟鞋是城市人才穿的,你乱花的什么钱?!这话我不爱听,我告诉娘:我现在就是城市人!这钱算我借的,会还你的,五百元还五倍,两千五百元!

我穿上了高跟鞋,个头一下增高了许多,屁股也翘起来,就在屋里坐不住,噔噔噔地到街道去,噔噔噔地又从街道返回出租屋大院。房东老伯说我是飞着走哩:呀呀,谁会觉得胡蝶是从乡下来的?娘说:乡下人就是乡下人,乌鸡是乌在骨头上的。老伯说:胡蝶天生该城市人么,现在城市姑娘都学外国人,不惜动手术要把墙面脸削成个墙棱角脸,她本身就长了个墙棱角脸啊!我的脸是小,一巴掌就罩住了,以前我还自卑我的脸不富态,原来我这是城市里最时兴的脸!我就买菜买米时又偷偷私扣下了钱买个穿衣镜,每日一有空就在镜前照,照我的脸,照我的高跟鞋,给镜说:城市人!城市人!娘骂:让镜吃了你!

高跟鞋现在却提在黑亮爹手里。

从进了这个窑那天起,黑亮就脱去高跟鞋,给我换上了一双布鞋,说是他娘还活着的时候就给未来的儿媳妇做了鞋,一针一线在灯下做的。我不穿,失去了高跟鞋就失去了身份。我把布鞋踢飞了,宁愿打赤脚。

你穿上。黑亮把布鞋拾起来还要我穿:你穿上了,我娘在九泉下会笑的。

我说:你娘会笑哩,我娘正哭哩!

我和黑亮在窑里抢夺着高跟鞋。但我如何双目怒睁,咬牙切齿,破口喷骂,号啕大哭,还是抢夺不过黑亮。

黑亮说:我可是掏了三万五千元呀,五千元还是我多给的。

我说:是不是看我是城市人又年轻漂亮就多给了五千元?你就是掏十万一百万,你觉得一头毛驴能配上马鞍吗,花是在牛粪上插的吗?

我看见黑亮是蔫了下来,浑身上下腾起来的红光渐渐退了,又黑又瘦地站在那里。但是,他还是把高跟鞋抱在怀里不肯给我,后来就放在了他爹的窑里去。黑亮爹从此每天晚上用绳子把高跟鞋拴吊在水井里,第二天早上再把高跟鞋从水井里提出来,一日一日,不厌其烦。

这是村里的一种讲究:凡是谁家有人丢失,或是外出了久久不归,家里人就把这些人穿过的鞋吊在井里,盼着能寻到和早日回来。我差不多已经知道了这个村子里许许多多的讲究,比如手的中指不能指天,指天要死娘舅。在大路上不能尿尿,尿尿会生下的孩子没屁眼。夜里出门要不停唾唾沫,鬼什么都不怕,就怕人唾沫。稀稠的饭吃过了都要舔碗,能吃的东西没吃进肚里都是浪费。去拜寿就拿粮食,这叫补粮,吃的粮多就是寿长,拿一斗也可拿一升也可,但要说给你补一石呀给咱活万年。牙坏了或剃了头,掉下的牙和剃下的头发一定要扔到高处去。生病了熬药去借药罐,被借的人家要把药罐放在窑前路口,借的人家用完了要还回去,药罐也只能放到被借的人家窑前路口。养着的猪长着长着如果发现尾巴稍稍扁平了,就要用刀剁掉尾巴梢,扁平尾巴会招狼的。窑前的院子或硷畔上千万不能栽木桩,有木桩就预示了这户人家将不会再有女人。

是如此多的讲究,才维持了一村人生活在这里吗?可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他们还都这样,我只觉得荒唐和可笑。我是被拐卖来的,这本身就是违法犯罪,黑亮爹还把我的高跟鞋吊在井里,我就能不再反抗、逃跑,安安然然地给黑亮当媳妇,老死在这一个只有破破烂烂的土窑洞和一些只长着消化器官和性器官的光棍们的村里?

黑亮是第一回扇了我耳光,警告着我别污蔑他们。这个耳光非常响亮,我的嘴角出了血,同时肚子就刀绞一般地疼,在炕上打滚,两天不吃不喝。黑亮就害怕了,又手足无措,给我赔话。其实,我肚子疼是我的例假来了,我每次来例假前都是肚子疼,疼得黑天昏地,但我并不把这些告诉他。他见我两天不吃不喝以为我吃不下他们的荞面和土豆,就去了镇上给我买了麦面蒸的白馍,而从此后,每隔六七天就买一次,一次一包,保障着我一天能吃到两个。白蒸馍是放在一个柳条编织的小圆笼里,用绳子挂在窑里,为了防止老鼠,还在绳子中间系一个木盘,即便老鼠能爬到木盘上却无法翻过木盘到笼里去。他每次买来了白蒸馍,就给我说他家的事,说村里的事:你在这里住久了,就看我顺眼了,也会舍不得这里哩。

***

黑亮说,他是八年前就没有了娘的,他的娘活着的时候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而且性情温顺。他三岁那年,娘带着去东沟岔暖泉洗澡,碰上了从县上旅游局去考察暖泉的一个人,见到他娘了,说了一句话:好女人一是长得干净,二是性情安静。他娘的好名声就自此传开,成了方圆十几里内的人样子。他娘之所以漂亮,是他娘每天在“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点香,供上土豆,还把挖来的一棵完整的极花也放上。他娘敬了极花,他娘漂亮,他娘说:我将来的儿媳妇也要漂亮!他娘这话是说准了,自从我来了黑家,村里好多人家都开始在镜框里装了极花供在中堂。但他们只供极花,而不知道他娘对未来的儿媳妇是用了多大的心思,她做了布鞋,又攒了十斤棉花,打成了包就一直架在窑门脑上。现在炕上的新被褥里边就是那十斤棉花。

别人以为他娘漂亮了在家里什么活都不干,不是的,他娘的茶饭好,针线好,地里活也好,而且神奇的是她挖极花,她挖极花从没空手过,似乎她到了崖头壑畔,极花也就在崖头壑畔等着。

有一天吃饭,家里人都坐了桌,他爹说:黑亮,你将来找媳妇,就找你娘这样的。他说:那恐怕难了!

但这话说过三个月,他娘就殁了。他娘去挖极花,在南梢子梁上挖到了一棵极花,天空上正飞过一架飞机,回去的立春带着才弄来的媳妇訾米,訾米说:飞机!飞机!我以前就坐过飞机!他娘也往天上看,脚下一滑滚了梁,迷昏了三天死了。

他娘一死,家里没了女人,这个家才败下来。

***

黑亮说,看到那个镜框吗,镜框里的那棵干花就是极花。类似于青海的冬虫夏草,也就是一种虫子,长得和青虫一个模样,但颜色褐色,有十六只毛毛腿,他们叫毛拉。毛拉一到冬天就钻进土里休眠了,开春后,别的休眠的虫子脱皮为蛹,破蛹成蛾,毛拉却身上长了草,草抽出茎四五指高,绣一个蕾苞,形状像小儿的拳头,先是紫颜色,开放后成了蓝色,他们叫拳芽花。当青海那边的冬虫夏草突然成了最高档的滋补珍品,价格飞涨,这里的人说:咱这儿不是也有这种虫草吗?就有外地人来让这里人挖拳芽花下的虫子,而把毛拉的十六只毛毛腿取掉,冒充着青海的冬虫夏草卖。但外地人太奸,青海那边产的一棵是十二元,只给他们这里产的每棵三元。他们就不干了,自己挖了重起个名自己去卖,这新名就是老老爷起的。老老爷说:青海的冬天是虫夏天长草,咱这儿的冬天是虫夏天开花,青海人说它们是极草,咱这儿就是极花。于是县上就有人大力宣传推广极花比极草更珍稀,药用价值更高,广告牌在县上、镇上竖得到处都是,尤其镇上笸篮大的字写着:极花之都。极花的知名度一提高,也随之价格抬升,县上镇上有了专门从事极花的公司,而各村也就有了各村的收购员,收购了送到县上镇上,黑亮他就是他们村的收购员。

那是疯狂了近十年的挖极花热,这地方村子几乎所有人都在挖,地里的庄稼没心思种了,但这里的极花原本就少,周围的坡梁上挖得到处是坑,挖完了,远处的沟壑峁台也挖得到处是坑,挖完了,最后就得跑很远很远的熊耳岭,那里常年云雾缭绕,野兽出没,极花很难挖到。后来,凡是见到还在地上爬的毛拉就捉,捉了把草根插进毛拉的头部,晒干了冒充,以至于连毛拉都少见了。虽然还有人去挖,继续做着发财梦,但这个村子的绝大多数人都不干了,生活又恢复了以前的状态,他黑亮才开始从县上镇上批发些日用杂货回来再卖,赚些差价钱,以至于办了杂货店。

***

黑亮说,他爹这大半辈子心里最苦,自小殁了爹娘,拉扯着瞎子弟弟硬撑起了这个家。十五年煎熬的是弟弟的婚事,但没有哪个女人肯嫁给瞎子。听说王村有个石匠的女儿是傻子,吃饭不知饥饱,睡觉不知颠倒,他爹为了让石匠把女儿能许给瞎子,给人家当徒弟。傻子到底还是没嫁给瞎子,他爹却学会了石匠活。四十五岁后,又煎熬儿子的婚事,四处托媒,托媒时就先给人家买媒鞋,那些年,他爹的怀里总揣着一双新胶鞋。自他娘死后,他一天一天都长着岁数,他爹急得快要疯了,见人就说:给黑亮伴个女人啊,只要一揭尾巴是个母的都行!他爹怕儿子像弟弟一样,那黑家的脉根就断了。

他爹自有了石匠的手艺,村里新的石碾石磨都是他爹做的,各家的井圈,门挡,砸糍粑的臼窝,喂猪喂驴的食槽也都是他爹做的。任何石头,在他爹手里就如同面团,想要它是个啥,它就是个啥。这些年来,村里的人口越来越少,而光棍却越来越多,先是张耙子来让他爹做一个石头女人,说是放在他家门口了,出门进门就不觉得孤单了,他爹是做了。而又有王保宗,梁水来,刘全喜和立春、腊八兄弟俩也让做石头女人,他爹全是免费做了。至后,他爹一有空就做石头女人,做好一个放到这个村道口,再做好一个放到那个村道口,村里已经有了几十个石头女人了。有了石头女人,立春和刘全喜还真的有了媳妇,王保宗也有了媳妇,虽然王保宗的媳妇是个瘫子,把鞋套在手上在地上爬哩,但那毕竟是有了媳妇,而且还生了个儿子。那些还没有媳妇的光棍,就给村里的石头女人都起了名,以大小高低胖瘦认定是谁谁谁的媳妇了,谁谁谁就常去用手抚摸,抚摸得石头女人的脸全成了黑的,黑明超亮。

***

黑亮说,你从窗子往远处看,能看到那些大梁吧,东边和西边的四个梁都长,是竖着长的,南边的那个梁却是横着,长成了长方状,如果过了那个横着的梁再往南,就是老有云生起来的地方,还有一个梁是圆形的,这六个梁像不像一个躺着的伸了胳膊腿露着胸的人形?世世代代的人都说,这里原本是个海子,他们的祖先就在海子里捕鱼为生。但海子里出了个魔鬼叫拔,它把海子往上升,洪水泛滥,神就杀死了拔,海子却也再没有了,变成了现在的荒原。拔死后,骨骼还在,骨骼又往上长,这就是那六个大梁。离这儿十多里外是熊耳岭,为了镇压这六个梁长成熊耳岭那样的雪山,才再在每个梁上建了寺庙。据老老爷说这个寺庙当年香火很旺,村里人天旱了去祈雨,生病了去祷告,谁和谁闹了矛盾,争执不下,也都去寺庙里跪下发咒,你说:神在上,我要是做亏心事,让五雷把我轰了!他说:神在上,我要是做亏心事,让五雷把我轰了!解放后,寺庙里的和尚都被强迫还俗,坍垮了两座,“文革”又被烧毁了四座,别的梁上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西边一个竖梁上还遗留着残垣断壁,残垣断壁中有一棵槐树,槐树空着心,似乎是枯了,却树梢上每年还长些绿叶,就有人去拜树,树上挂了许多红布条子。麻子婶是夏夜里拿了席在窑前纳凉,睡着了,觉得有个怪物压在她身上,怎么喊都喊不出声,后来她就怀孕了,生下个孩子是一个头两个身子。这孩子当然丢进尿桶溺死了,麻子婶从此害怕了生育,每月一次去拜老槐树。在拜老槐树时认识了一个老婆婆,老婆婆有剪纸的能耐,她也就学会了剪纸。她剪纸上了瘾,整日剪了花花给村里各户送,自己家里的活再不上心。她男人是半语子,说话说得不完整,和她吵架吵不过了,手里拿着什么就拿什么打她。麻子婶常鼻青脸肿地出来骂半语子白日嫌饭没做好打她,黑来强迫着要她生孩子又打她。村里人取笑:强迫你不一定要生孩子么,半语子还是头牛呀!她说:他是牛,我这地不行了嘛!村里人再劝:你就不要再剪花花了么。她说:你上顿吃了饭,下顿还吃,昨天吃了今日还吃,你吃厌烦过?!就从怀里掏出剪子,她迟早怀里都揣了剪子,又剪开了纸,说:一到晚上,我真想把他那老东西齐茬剪了!

村子里见天都有吵架的,吵得凶了就动手脚,村长处理不下,一发火就要给镇上的公安派出所打电话,有人拦住村长,说派出所的人来得多了,对村子印象不好,不如让结仇的人到西边梁上寺庙遗址上发咒去,如果嫌远,让当着麻子婶的面发咒,麻子婶常去寺庙遗址的,她能代表神。村长说:我尊法还是尊神呀?!就是尊神,麻子婶能代表了神?她最多也就是个树精附了体!

***

黑亮说,他家的窑是曾祖父手里修的,如果木头房子的风水好是木梁上会生一棵灵芝,窑的风水好则是窑顶有蜘蛛结出的娲网。你看到了吗,那个小小的网,落上了灰尘就有指头粗,盘绕得像只蛙吧,蛙和娲同音,蛙也就是传说中的那个娲。自有了这娲网,那一年他考上了镇中学,他娘去挖极花,竟然一次挖到过十二棵,还有,黄鼠狼子在村里叼过十三户人家的鸡,他家没损失过一只,所有的母鸡都天天下蛋。人常说狗的寿命是十年,他家的狗已经十四年了,还猛得像只豹子。他家最让村人羡慕的是他家的毛驴聪明,比人都聪明。当毛驴还小的时候,他正上中学,是住校的,星期六傍晚回来,星期天傍晚再去,每次都是毛驴把他和他带的吃货驮到校门口了,毛驴就独自回来,从来没迷过路或耽误了时间。后来毛驴长大了,拉它去十里外的青阳村配种站配种,生下小骡子卖钱,每到赶上配种的日子,他爹牵了它去青阳村,它竟然一路小跑能寻到配种站,比他爹还去得早,村里的马猴子就骂过:让你去配种呀你以为去卖淫?!它先后生过五个小骡子,卖的钱给家里添了辆手扶拖拉机。毛驴和马配,生下的骡子不姓马更不姓驴,样子不像了,也不认它,但它无怨无悔,从没发过脾气,真是好毛驴。他家的经济收入现在就靠它和杂货店。

鱼和松

***

黑亮说,你肯定听说了东沟岔那儿有个暖泉,你要是乖乖的了,我带你去洗澡,或者以后你就和訾米一块去经管暖泉。那暖泉真是神奇,就在一处红石崖下冒出一股水,水温常年都在五六十度,沟滩上就挖了两个沙坑聚成潭供人洗澡。据旅游局的人来考察说,暖泉里的水中有丰富的硫黄矿物质,所以定期去那里洗泡,能治风湿,能治疥痒,能治白癜风,还能把黑人变白人。东沟岔是咱村子的地盘,来洗澡的都是附近十里八乡的人。先还是单日男人去洗,双日妇女去洗,后来张老撑住在那儿了,张老撑开始收费,洗一次收一元钱,就在两个水坑中间隔了一堵墙,男女可以同时分开洗。张老撑是个孤人,去住的时候已经七十三岁,他除了收些洗澡费外,还养了鸡,种了一片血葱。血葱是这村里的特产,就像有配种的青阳村有一水塘中的藕生着十一个孔眼一样。血葱长得比别的葱个头小,但颜色发红,所以叫血葱。血葱的味道特别呛,切葱花时会刺激得流眼泪,如果炖羊肉,放一点葱花就祛膻味,炖出的肉又嫩又香。冬天里吃血葱人耐冷,感冒了熬些血葱根喝下一发汗就好了。还有,血葱能增强男人性功能,村里早有一句老话:一根葱,硬一冬。外人都知道这里产的血葱好,但让血葱真正出了大名还是张老撑。张老撑见血葱在那儿长得非常好,就多种了一些,又没别的菜,就每日一顿血葱炒鸡蛋,身子骨倒越来越硬朗。他在那儿待过六年,从青海那边来了个三十出头的妇女,那妇女原本来挖极花的,极花已难挖到,就在东沟岔帮张老撑经管暖泉,图着有口饭吃,有个落脚地。这事谁也没在意,都说有个人照料着张老撑生活也好,但过了二年,张老撑竟被人砍死了。镇派出所来破案,凶手是那个妇女的丈夫,他是从青海过来寻找失散的媳妇,在暖泉那儿寻到了,发现媳妇已有身孕,殴打着媳妇问怀的是谁的孩子,媳妇供出是张老撑的,就把张老撑砍死了。这事传出来谁都不信,张老撑八十二岁了还能把女的肚子弄大?但确确实实是张老撑干的,分析张老撑这么厉害就是天天吃血葱,于是血葱的奇特功能就越传越玄乎。

张老撑一死,东沟岔就没人去了,暖泉也废了,夜里老有一种鸟叫:翠儿——翠儿——!据说那鸟是张老撑的阴魂变的,翠儿是那个妇女的名字。

也就是那一年,立春从县城打工回来,回来还带了个媳妇訾米。訾米从衣着上、说话上,气质完全和村里的妇女不一样,立春又黑又粗,脸上还有条疤,和訾米不搭配,但訾米来村里,立春并没有关闭她,她和立春一块外出,还手拉手。王保宗说他有天夜里去立春家喝酒,发现訾米白天出来脸红红的,那是涂了粉抹了胭脂,晚上回去洗了脸,就难看得像个鬼。张耙子说:我倒夜夜都想鬼哩,鬼不来么。

这訾米真的是脑子活泛,她听说了张老撑的事,就鼓动立春、腊八兄弟俩到东沟岔去种血葱:为什么不再种血葱呢,张老撑做了个大广告,得抓住商机啊!立春、腊八兄弟俩去东沟岔放了鞭炮,真的就种起血葱了。现在,暖泉那儿洗澡的事訾米在经管着,虽然去洗澡的人还是少,可有暖泉的水,那沟滩都是下湿地,血葱就长得好,种植面积不断扩大,号称是血葱生产基地了。

***

黑亮说,杂货店是他三年前办的,村里也就这一个杂货店。货都是从镇上县上进,凡是村里人需要的东西他都进,比如针头线脑,锅盆碗盏,煤油,烟酒,扫帚,水桶,烧水的壶,罗面的罗儿,铁锨,连枷,绳索,耙钉,斧头,雨伞,暗眼,笊篱,油盐酱醋,茶叶白糖。还专卖农药,化肥,种子。也收购了当地的土特产再拿到镇上县上去卖,比如土豆,大蒜和南瓜。

高原上到处是不缺土豆的,但这村里产的土豆是紫皮土豆,紫皮土豆蒸着吃特别干面,有栗子味,还有一个功能,如果皮肤瘙痒,无论是癣还是湿疹,即便起了疮化了脓,把土豆切片儿敷,十分钟止痒,连敷八天痊愈。大蒜是独瓣蒜,能辣到心。这里的南瓜都不大,全是扁圆的,能存放两年都不会坏。杂货店先还收购极花,三棵五棵地收,收到一定数量了他再加价卖给县上的二道贩子,现在基本上不做这营生了,却也收购起血葱。立春腊八兄弟俩生产的血葱在镇上县上有他们的代销点,他只是替他们用手扶拖拉机运送,而村里别的人家在自家地里种有少量血葱,原本自己吃的,见立春腊八兄弟俩的血葱卖得好,也自己不吃了要卖,他就收购了,也拿到镇上县上卖,其实他还是卖给了立春腊八他们的代销点,卖得便宜,仅每斤三元钱。

杂货店就在村前路口西边的土坡子上,你来村子的时候,就是在土坡子上停的车,你没有看到那三间瓦房的山墙上用白灰写的杂货店三个字吗?杂货店正对着村前的大路,路上来往的人经过了,买不买货他都招呼,让来店里歇歇脚,他还备有凉茶。有了这个杂货店想发大财是难,毕竟比起村里别的人家要手头宽展,虽然想买啥是不敢就能买啥,但急需要买啥了也还难不倒的。

***

黑亮说,别的我不给你说了,你以后就全知道。

没有以后!我大声地喊,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

待在哪儿还不都是中国?

我要回去,放我回去!

黑亮不吭声了,窑外凿石头的黑亮爹停下锤子,锤子也不吭声,瞎子在拿扫帚打鸡,打狗,打毛驴,一阵骚乱后鸡狗毛驴全不吭声。

几只乌鸦离开了白皮松,从硷畔上空飞过,飞过了没一点痕迹。 zARZv5JsM3DyHEPmp87m1dBpKDn9rrBFF8WtMxS/0AoKUPHZryyvajVvxqfEKGh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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