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中山之酒 ① ,一醉千日。今之昏昏逐逐 ② ,无一日不醉。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声色车马。安得一服清凉散,人人解醒?集醒第一。
①中山之酒:相传为产于中山的一种名酒,又称千日酒。亦泛指名酒。晋干宝《搜神记》:“狄希,中山人也,能造千日酒,饮之,千日醉。”
②昏昏逐逐:昏沉糊涂,追求名利。
饮了中山人狄希酿造的酒,可以一醉千日。今日世俗之人,糊里糊涂,东奔西走,追名逐利,就像喝了中山之酒一样,可以说没有一日不在醉乡之中。追求声名的人醉心于朝廷官位,追逐利益的人醉心于世间钱财,富豪醉心于歌舞、美色、名车、宝马。怎么才能获得一剂清心退热的药,使人人服下,清醒过来呢?集成第一卷醒。
淡泊之守 ① ,须从秾艳场中试来 ② ;镇定之操,还向纷纭境上勘过。
①淡泊:不追求名利,恬淡寡欲。
②秾艳:色彩浓重而艳丽,这里指奢华浮靡的生活。
淡泊宁静的操守,必须在灯红酒绿的豪奢场合里才能试出来;镇定自若的志节,要在纷繁复杂的环境中历练过才能达成。
市恩不如报德之为厚 ① ,要誉不如逃名之为适 ② ,矫情不如直节之为真。
①市恩:买取恩惠,故意示他人恩惠以取悦对方,大部分是怀有目的的。
②要:同“邀”,求取。
给予他人恩惠、取悦于人,不如报答他人的恩德更显淳朴厚道;求取好的名声、沽名钓誉,不如避开虚名更显安适自在;勉强自己、装模作样,不如坦率正直更显真诚可爱。
使人有面前之誉,不若使人无背后之毁;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
让别人当面赞美自己,不如让别人不从背后诋毁自己;让对方对自己只有初交时的喜欢,不如让对方在与自己长久的相处中永不厌烦。
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迓之;天劳我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天阨我遇 ① ,吾亨吾道以通之 ② 。
①阨:同“厄”,阻隔。
②亨:通达。
假如上天给我的福分浅薄,我就敦厚品德来面对它;假如命运使我的形体劳苦,我便安闲我的内心来弥补它;假如命运使我的际遇困窘,我便提高我的思想道德来通达它。
倚才高而玩世,背后须防射影之虫 ① ;饰厚貌以欺人,面前恐有照胆之镜 ② 。
①射影之虫:古代传说中的一种叫蜮的虫,居水中含沙射人,人中则生疮,中影亦病。此处比喻以阴谋害人者。
②照胆之镜:东晋葛洪《西京杂记》:“汉高祖入咸阳宫,见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此镜能照人五脏,人有邪心,则胆动心张。
依仗才华出众而玩世不恭、傲视众人,就要提防背后有像蜮一样的小人含沙射影暗算自己;假装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来欺骗别人,就要小心面前有照见肝胆的镜子揭穿真相。
怪小人之颠倒豪杰,不知惯颠倒方为小人;惜吾辈之受世折磨,不知惟折磨乃见吾辈。
指责那些小人搬弄是非,混淆黑白,陷害英雄豪杰,却不知道只有惯于颠倒黑白的人,才能被称为小人;叹惜我辈经受了世间的磨难、挫折,却不知道只有经历了磨难、挫折,才能显现我辈的英雄本色。
淡泊之士,必为秾艳者所疑;检饬之人 ① ,必为放肆者所忌。事穷势蹙之人 ② ,当原其初心;功成行满之士,要观其末路。好丑心太明,则物不契 ③ ;贤愚心太明,则人不亲。须是内精明,而外浑厚,使好丑两得其平,贤愚共受其益,才是生成的德量。
①检饬:检点,自我约束。
②事穷势蹙:走投无路,情势危急。
③契:适合,投合。
品德高洁、恬淡寡欲的人,必定被那些贪图富贵、追名逐利的人怀疑;谨言慎行、处处检点的人,必定被行为不端、随意放纵的人嫉恨。困窘失意、走投无路的人,应该不忘自己当初奋发的初心;功成名就、志得意满的人,要看他最终的结果如何。分辨好坏的心太过分明,就无法与周围的事物相投合;评判贤愚的心太过清醒,则无法与周围的人亲近。应该做到对内精细清醒、是非分明,对外淳朴厚道、宽容待人,使好坏双方都能得到平等对待,贤愚都能受到益处,这才是上天赋予我们的德行和气量。
情最难久,故多情人必至寡情;性自有常,故任性人终不失性。
感情最难保持长久,所以多情的人最终也会变得寡情;本性自然会恒常存在,所以任性的人终究不会改变本性。
花繁柳密处 ① ,拨得开,才是手段;风狂雨急时 ② ,立得定,方见脚根。
①花繁柳密处:比喻美好的人生境遇。
②风狂雨急时:比喻挫折潦倒的时候。
在美好的人生境遇里,能拨开迷雾,不被富贵表象迷惑,才看得出本领高强;在挫折潦倒的时候能站稳脚跟,丝毫不动摇,才算得上立场坚定。
攻人之恶毋太严,要思其堪受;教人以善勿过高,当原其可从。
攻击别人的过错不要太严苛,要考虑他能不能忍受;教导别人行善要求不要过高,应当体谅他愿不愿遵从。
不近人情,举世皆畏途;不察物情,一生俱梦境。
做人不懂人情世故,就会感觉普天下都是让人畏惧的险途;做事不能洞察世情百态,就会觉得一生都好像生活在梦中。
遇嘿嘿不语之士,切莫输心;见悻悻自好之徒 ① ,应须防口。结缨整冠之态 ② ,勿以施之焦头烂额之时;绳趋尺步之规 ③ ,勿以用之救死扶危之日。
①悻悻自好:固执己见,自以为是。悻悻,刚愎傲慢的样子。
②结缨整冠:穿戴整齐,很从容的样子。
③绳趋尺步:古时士人走路举动符合规矩,毫不随便。
遇到沉默不语、心机很深的人,千万不要轻易与之交心;看到刚愎傲慢、自以为是的人,应该小心谨慎,不要随口乱说。穿戴整齐、从容自得的仪态,不要用在焦头烂额那种窘迫狼狈的时候;循规蹈矩、按部就班的做事风格,不要用在救死扶伤那样危急的时刻。
处事最当熟思缓处。熟思则得其情,缓处则得其当。
处理事情最应当深思熟虑,从容处理。深思熟虑就能得知真实情况,从容处理就能做到恰到好处。
议事者身在事外,宜悉利害之情;任事者身居事中,当忘利害之虑。
议论事情的人本身处于事情之外,应该弄清事情的利害得失再议论;办理事情的人本身就处在事情当中,应当放下对于利害得失的顾虑去行动。
俭,美德也,过则为悭吝,为鄙啬,反伤雅道;让,懿行也 ① ,过则为足恭 ② ,为曲谨,多出机心 ③ 。
①懿:美好。
②足恭:过分谦敬,取媚于人。
③机心:机巧之心。
俭朴,是美好的品德,太过则是吝啬,是浅薄的庸俗,反而会伤害做人的忠厚之道;谦让,是美好的德行,太过则是过分谦敬,是为了取媚于人,是强装的谨小慎微,多是出于机巧之心。
藏巧于拙,用晦而明;寓清于浊,以屈为伸。
把智巧隐藏在笨拙之中,表面糊涂而内心清楚明白;把高洁隐藏在污浊之中,以忍辱负重静待有利时机。
彼无望德,此无示恩,穷交所以能长;望不胜奢 ① ,欲不胜餍 ② ,利交所以必忤。
①奢:奢求。
②餍:通“厌”,满足。
他不期望从我这里获得好处,我也不会向他表示要给予恩德,这是清贫的朋友能够长久交往的原因;期望有所得而没有尽头,欲望很多而没有得到满足,以利益相交的朋友必然会反目。
怨因德彰,故使人德我,不若德怨之两忘;仇因恩立,故使人知恩,不若恩仇之俱泯。
怨恨往往因为有恩德而更深重,因此让人感激我的恩德,不如将恩德、怨恨两者都忘记;仇恨因为有恩情而产生,因此让人知道我对他的恩情,不如让恩情、仇恨全都消失。
好辩以招尤 ① ,不若讱默以怡性 ② ;广交以延誉,不若索居以自全;厚费以多营,不若省事以守俭;逞能以受妒,不若韬精以示拙。
①尤:责备,怪罪。
②讱默:说话谨慎。
喜好争辩就容易招来怨恨和责备,不如说话谨慎以怡情悦性;广交朋友来邀取好名,不如离群索居以求自我保全;耗费大量的资财以求多方面经营,不如少做事以保持节俭;炫耀自己的才能而遭受别人的嫉妒,不如韬光养晦而呈现拙笨的一面。
恩不论多寡,当厄的壶浆 ① ,得死力之酬;怨不在浅深,伤心的杯羹 ② ,召亡国之祸。
①当厄的壶浆:《左传·晋灵公不君》记载,晋人灵辄将要饿死于翳桑之境,大夫赵盾赐给他食物,救了他。后来灵辄做了晋灵公的甲士,晋灵公想要杀大夫赵盾,灵辄倒戈相卫,救下了赵盾。这里指帮人度过困厄的一壶浆饭。
②伤心的杯羹:《左传》记载,楚人向郑灵公进献鼋,结果子公先吃了鼋羹,染指于鼎,尝之而出,因此灵王十分恼怒,想杀掉子公;子公已料到了这一点,遂与子家谋划,先下手杀了灵公。
恩惠不分多少,给予深处困境中的人一壶浆饭,将来就可能得到他的拼死报答;怨恨不在于深浅,伤害别人的一杯羹汤,就可能招来亡国之祸。
费千金而结纳贤豪,孰若倾半瓢之粟以济饥饿;构千楹而招徕宾客,孰若葺数椽之茅以庇孤寒。
花费千金资财去结交贤士豪杰,不如倒上半瓢米去救济饥饿的人;构筑上千间房屋招徕宾客,不如修补一间简陋的茅屋来庇护孤苦贫寒者。
仕途虽赫奕 ① ,常思林下的风味,则权势之念自轻;世途虽纷华,常思泉下的光景,则利欲之心自淡。
①赫奕:显赫、风光。
虽然官场上显赫、风光,但要常想想归隐山林的趣味,那么追逐权势的念头就会减轻;虽然尘世的道路繁华、富丽,但要经常想想黄泉之下的情形,那么利欲之心就会淡泊许多。
居盈满者,如水之将溢未溢,切忌再加一滴;处危急者,如木之将折未折,切忌再加一搦 ① 。
①搦:捏,握。
志得意满的人,就像将要溢出但还未溢出的水,千万不能再添加一滴;处于危急情形中的人,就像将要折断但还没断的树木,一定不要再轻轻一握。
了心自了事,犹根拔而草不生;逃世不逃名,似膻存而蚋还集 ① 。
①蚋:蚊子、苍蝇之类的虫子。
了断了心中的念头,事情才算彻底了结,就像把草连根拔掉后难以再生长;逃离了尘世却留存名利之心,就好像腥膻气味还在,蚊蝇仍然会聚集。
天欲祸人,必先以微福骄之,要看他会受;天欲福人,必先以微祸儆之,要看他会救。
上天要使一个人遭遇灾祸,就会先给他一点儿福分让他骄傲,要看他是否能够承受;上天要造福于一个人,也会先给他一点儿祸患使他有所警惕,看他是否会自救。
甘人之语 ① ,多不论其是非;激人之语,多不顾其利害。
①甘人:指谄媚、奉承之人。甘,甜,在此指说好话。
说谄媚、奉承话的人,大多不管真假对错;说鼓动、激励别人的话的人,大多也不会考虑利害后果。
真廉无廉名,立名者,所以为贪;大巧无巧术,用术者,所以为拙。
真正廉洁的人是不求廉洁的好名声的,自我标榜廉洁的人,正是用廉洁之名来干贪污之事;真正聪明的人是不使用机巧的,凡是用尽机巧的人,也正是用聪明的机巧做了笨拙之事。
为恶而畏人知,恶中犹有善念;为善而急人知,善处即是恶根。
如果一个人做了坏事还怕别人知道,说明他的恶中还有一丝善念;如果一个人做了善事急于让人知道,那么他做的所谓善事就成了恶根。
谭山林之乐者,未必真得山林之趣;厌名利之谭者,未必尽忘名利之情。
喜欢谈论山林乐趣的人,不一定真正领悟了解隐居山林的乐趣;口头上说厌恶名利的人,不一定全忘了追名逐利之情。
从冷视热,然后知热处之奔驰无益;从冗入闲,然后觉闲中之滋味最长。
从冷清寂寞的局外看热闹喧嚣的名利场,之后就会知道在名利场中东奔西走并没有益处;从繁杂的事务中抽身,去过一种闲适自在的日子,才能体会到闲适的生活滋味悠长。
贫士肯济人,才是性天中惠泽;闹场能笃学,方为心地上工夫。
贫穷的人肯帮助他人,才是天性中的仁惠与德泽;在喧闹的环境中能专心学习,才是在心底里下了大功夫。
伏久者,飞必高;开先者,谢独早。
藏伏很久的飞鸟,一旦腾飞必定飞得高远;最先盛开的鲜花,往往凋谢得最早。
贪得者,身富而心贫;知足者,身贫而心富。居高者,形逸而神劳;处下者,形劳而神逸。
贪得无厌的人,也许生活富足,但精神贫乏;知道满足的人,也许生活贫困,但内心很富有。处于高位的人,身体很安逸,但心很累;处于低位的人,身体劳累,但心很闲逸。
名茶美酒,自有真味。好事者投香物佐之,反以为佳,此与高人韵士误堕尘网中何异?
名茶美酒,自然有它天然的味道。好事的人把一些香料放进去增加它的味道,破坏了它原本的醇正,反而认为很好,这和那些高人雅士误落尘世之中又有什么不同呢?
花棚石磴,小坐微醺。歌欲独,尤欲细;茗欲频,尤欲苦。
美丽的花棚下,清凉的石磴上,坐一会儿就感到有点儿陶醉。这时候想独自唱歌,歌声尤其要细柔些;茗茶要频频添加,味道要苦点儿,这才最有情趣。
善默即是能语,用晦即是处明,混俗即是藏身,安心即是适境。
遇到事情善于沉默就是能言善语,韬光养晦就是明哲保身,混入世俗就是藏身于世,安心处世就是适应环境。
虽无泉石膏肓,烟霞痼疾 ① ,要识山中宰相 ② ,天际真人 ③ 。
①泉石膏肓,烟霞痼疾:《新唐书·田游岩传》记载,田游岩隐居箕山,唐高宗前去拜访,问:“先生此佳否?”他回答:“臣所谓泉石膏肓,烟霞痼疾也。”说明沉迷于山林的癖好不可改变。
②山中宰相:《南史·陶弘景传》记载,陶弘景隐居句曲山,武帝聘请他,他辞不受官,但拿国家大事咨询他,他则为朝廷出谋划策,世人称之为“山中宰相”。此处指隐居。
③天际真人:《世说新语·容止》:“或以方谢仁祖不乃重者,桓大司马曰:‘诸君莫轻道,仁祖企脚北窗下弹琵琶,故自有天际真人想。’”此处指隐居天涯的真人。
虽然没有沉迷于泉石、烟霞那种不可救药的癖好,但也要认识山中的高士、隐居的真人。
气收自觉怒平,神敛自觉言简,容人自觉味和,守静自觉天宁。
气息收敛,自然会觉得怒气平息了;思想集中,自然就觉得语言简练了;宽容别人,自然会觉得情味平和了;守住了心灵的宁静,自然就觉得天下安宁了。
处事不可不斩截,存心不可不宽舒,持己不可不严明,与人不可不和气。
处理事情不能不果断坚决,存心不能不愉快、舒畅,要求自己不能不严肃公正,与人相处不能不温和宽容。
居不必无恶邻,会不必无损友,惟在自持者两得之。
居住的地方不一定要没有恶邻居,聚会也不一定要避开对自己有害的朋友,只有能够把持住自己的人,才能够从恶邻和损友中汲取到有益的东西。
要知自家是君子小人,只于五更头检点,思想的是什么便得。
要想知道自己是君子还是小人,只要在天快亮的时候反省自己,内心想的到底是什么,就清楚了。
以理听言,则中有主;以道窒欲,则心自清。
根据事理听取别人的意见,心中就会有主张;用道德规范来压制住自己的欲望,心里自然会清亮。
先淡后浓,先疏后亲,先远后近,交友道也。
感情先平淡而后浓烈,关系先疏远而后亲密,交往先远离而后亲近,这是结交朋友的好方法。
苦恼世上,意气须温;嗜欲场中,肝肠欲冷。
在痛苦烦恼的人世间,人的精神气色要温和;在充满嗜好欲望的名利场中,人的心肠要冷淡。
形骸非亲,何况形骸外之长物;大地亦幻,何况大地内之微尘。
人的形体四肢都不是亲近之物,何况形体之外的功名利禄呢;天地山川也是虚幻的,何况天地间如微尘一样渺小的人呢。
人当溷扰 ① ,则心中之境界何堪;人遇清宁,则眼前之气象自别。
①溷扰:纷乱,混乱。
如果人处在混乱纷扰的场合,那么内心的痛苦怎么能够忍受;如果人遇到清净安宁的环境,那么眼前的景象自然不同,心情就会愉快。
寂而常惺 ① ,寂寂之境不扰;惺而常寂,惺惺之念不驰。
①惺:清醒。
寂寞时如果保持头脑清醒,那么孤寂的环境就不会扰乱平静的心境;在清醒时如果保持静默,那么清醒的思维就不会跑得太远而无法收回。
童子智少,愈少而愈完;成人智多,愈多而愈散。
儿童单纯、智谋少,但智谋越少天性越完整;成人复杂、智谋多,但智谋越多思维却越分散杂乱。
无事便思有闲杂念头否,有事便思有粗浮意气否;得意便思有骄矜辞色否,失意便思有怨望情怀否。时时检点得到,从多入少,从有入无处,才是学问的真消息。
闲来无事的时候要反省自己有没有杂乱的念头,有事忙碌起来的时候要思考自己有没有浮躁、自以为是的心气;得意的时候要考虑自己是不是有骄傲自夸的言辞和神色,失意的时候要想想自己是不是有怨恨不满的不良情绪。这样时时处处自我检查,时有所得,不良的习气就会由多变少、由有到无,这才是提高学问修养的真谛。
笔之用以月计,墨之用以岁计,砚之用以世计。笔最锐,墨次之,砚钝者也。岂非钝者寿而锐者夭耶?笔最动,墨次之,砚静者也。岂非静者寿而动者夭乎?于是得养生焉。以钝为体,以静为用,惟其然是以能永年。
毛笔使用的时间要用月来计算,墨使用的时间要以年来计算,砚使用的时间要以代来计算。毛笔最为锋利,墨次之,砚是最钝的。这样看来,难道不是钝的长寿,而锋利的短命吗?笔用得最多,墨次之,而砚是静止的。这样看来,难道不是静止的长寿,而运动的短命吗?从这里我们就可以得到养生的道理。要以钝为根本,以静节用,只有这样才能永享天年。
贫贱之人,一无所有,及临命终时,脱一厌字;富贵之人,无所不有,及临命终时,带一恋字。脱一厌字,如释重负;带一恋字,如担枷锁。
贫穷卑贱之人,一无所有,等到临终之时,摆脱了对贫贱的“厌”;富有高贵的人,无所不有,到生命的尽头,仍带着对名利的“恋”。除去“厌”的人,好像放下了重担一样轻松;带着“恋”的人,如同披枷戴锁一样沉重。
透得名利关,方是小休歇;透得生死关,方是大休歇。
看透名利这一关,只是小放松;悟透生死这一关,才是大休息。
人欲求道,须于功名上闹一闹方心死,此是真实语。
人要达到看破一切的境界,必须在功名利禄中闯荡一番才会死心,这是最真实的话。
病至,然后知无病之快;事来,然后知无事之乐。故御病不如却病 ① ,完事不如省事。
①御病:治好病。
病来了,才知道没病的快乐;事情来了,才知道没有事情的轻松。所以治病不如防病,做完事不如省一事。
讳贫者,死于贫,胜心使之也;讳病者,死于病,畏心蔽之也;讳愚者,死于愚,痴心覆之也。
忌讳贫穷的人,最终死于贫困,这是好胜心驱使他这样的;忌讳疾病的人,最终死于疾病,这是惧怕之心吓住了他;忌讳愚蠢的人,最终死于愚蠢,这是痴愚之心毁了他。
古之人,如陈玉石于市肆,瑕瑜不掩;今之人,如货古玩于时贾,真伪难知。
古代的人,就像陈列在市场店铺中的玉石,瑕疵与美德都不加以掩饰;当今的人,就像从商人那里购买的古玩,真假难辨。
士大夫损德处,多由立名心太急。
士大夫有德行缺失之处,大多是由于立名的心太急切了。
多躁者,必无沉潜之识 ① ;多畏者,必无卓越之见;多欲者,必无慷慨之节;多言者,必无笃实之心;多勇者,必无文学之雅。
①沉潜之识:深刻的见解。
浮躁的人,必定没有深刻的认识;胆怯的人,必定没有远见卓识;欲望太多的人,必定没有正直高尚的节操;话多的人,必定没有认真踏实的诚心;好逞勇力的人,必定没有文学的风雅。
剖去胸中荆棘 ① ,以便人我往来,是天下第一快活世界。
①胸中荆棘:心中的嫌怨、芥蒂、矛盾。
去除心中容易伤己伤人的嫌怨,以便你来我往,这是天下最快乐的事。
古来大圣大贤,寸针相对;世上闲言闲语,一笔勾销。
对于古圣先贤,我们一分一毫都要与之对照,向他们看齐;对于世上的闲言碎语,我们要将其一笔勾销,丝毫不留。
挥洒以怡情,与其应酬,何如兀坐?书礼以达情,与其工巧,何若直陈?棋局以适情,与其竞胜,何若促膝?笑谈以洽情,与其谑浪 ① ,何若狂歌?
①谑浪:戏谑放浪。
挥毫泼墨目的是怡情养性,与其应付了事,怎么比得上独自静坐?知书达理是为了表达感情,与其巧言令色去表演,怎么比得上直接陈述?下棋布局是为了舒服安适,与其与人争夺输赢,怎么比得上促膝交谈?谈笑风生是为了心情愉悦,与其戏谑放浪,怎么比得上纵情高歌?
“拙”之一字,免了无千罪过;“闲”之一字,讨了无万便宜。
用好“拙”这个字,就能免除千万次罪过;用好“闲”这个字,就能获得千万次便宜。
斑竹半帘 ① ,惟我道心清似水;黄粱一梦 ② ,任他世事冷如冰。欲住世出世,须知机息机。
①斑竹:传说舜帝死于南巡的途中,舜帝的妃子娥皇、女英伤心不已,以泪洗面,泪水落在竹子上皆成斑点,故称为“斑竹”,又称湘妃竹。此处指竹帘。
②黄粱一梦:唐代沈既济《枕中记》记载,书生卢生于客店遇到道士吕翁,卢生悲叹自己穷困不堪,吕翁就送给他一个枕头,说枕上它就能心想事成。卢生遂于梦中享尽荣华富贵,一觉醒来,客店里的黄粱米饭还没有做熟。
卷起门帘,看到苍翠的斑竹,只有我的悟道之心清如水;黄粱梦醒,富贵如同烟云,皆是虚幻,不管他世事寒凉如冰。想要生活在尘世而有出世之心,必须明白世上的机巧却还要消除机巧之心。
书画为柔翰 ① ,故开卷张册,贵于从容;文酒为欢场,故对酒论文,忌于寂寞。
①柔翰:毛笔。
书法绘画是毛笔写就,所以展开书卷、画册,贵在从容镇定;谈诗论酒要有欢乐的场景,所以把酒吟诗,最忌讳寂寞无人。
荣利造化 ① ,特以戏人,一毫着意,便属桎梏。
①荣利造化:荣华、利禄、福运。
荣华富贵、名利好运,只是用来戏弄人的,一丝一毫的在意,它就成了束缚自己的枷锁。
士人不当以世事分读书,当以读书通世事。
读书人不应该让世间杂事占用读书的时间,而应当通过读书来明白世间道理。
天下之事,利害常相半;有全利而无小害者,惟书。
天下之事,利害常常相伴相生;全是利而没有一点害处的,只有读书。
事忌脱空,人怕落套。
做事最忌讳脱离实际,成为空谈;为人最怕落入名利之套,无法自拔。
烟云堆里 ① ,浪荡子逐日称仙;歌舞丛中,淫欲身几时得度?
①烟云堆里:烟雾缭绕的山林中。
烟雾缭绕的山林里,浪荡子一天天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沉湎于歌舞声色之中,淫欲之人什么时候才能超度?
风流得意,则才鬼独胜顽仙;孽债为烦,则芳魂毒于虐祟 ① 。
①虐祟:凶恶的鬼怪。
要说风流潇洒,得意扬扬,有才气的鬼能胜过冥顽不灵的仙人;如果情债深厚,烦扰于心,那么美女比恶鬼还要狠毒。
极难处,是书生落魄;最可怜,是浪子白头。
最困难的遭遇,是书生落魄失意,名落孙山;最可怜的事情,是浪子虚度青春,直到白发满头。
世路如冥,青天障蚩尤之雾 ① ;人情如梦,白日蔽巫女之云 ② 。
①蚩尤之雾:传说涿鹿之战中,黄帝大战蚩尤,蚩尤作障造雾,弥漫四野,士兵辨不清东西南北,黄帝造指南车以指方向,终于战胜了蚩尤,并杀掉了他。
②巫女之云:宋玉《高唐赋》记载,巫山神女与楚怀王告别道:“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
世路像地狱一样昏暗不清,那是蚩尤布下的迷雾笼罩了青天;人情如同梦幻一样虚无缥缈,那是巫山神女的云雨遮挡了太阳。
密交,定有夙缘,非以鸡犬盟也;中断,知其缘尽,宁关萋菲间之 ① 。
①萋菲:也称“萋斐”。这里指小人。
亲密无间的交往,一定有前世的缘分,不用像鸡犬一样结下盟誓;如果交往中断,就应该知道缘分已尽,与小人的挑拨离间无关。
堤防不筑,尚难支移壑之虞;操存不严,岂能塞横流之性?
一条河不修筑堤坝,尚且很难应付改道的意外;一个人如果不能严守节操,又怎么能够抵住欲壑难填的本性?
山穷鸟道,纵藏花谷少流莺;路曲羊肠,虽覆柳荫难放马。
高山到了尽头,有鸟道也难以越过,即使鲜花盛开的山谷也没有流莺婉转的歌声;山道像羊肠一样曲折难行,即使绿柳如荫也难以放马驰骋。
能于热地思冷 ① ,则一世不受凄凉;能于淡处求浓,则终身不落枯槁。
①热地思冷:炎热的地方思念寒冷,比喻大富大贵之时还能想起卑微贫贱之时。
能够在大富大贵之时想到卑微贫贱之时,那么一生都不会凄凉受窘;能在极平淡之处找到浓厚的滋味,那么一生都不会落入憔悴枯槁的境遇中。
会心之语,当以不解解之;无稽之言,是在不听听耳。
心神领会的言语,不用专门解释就能理解它;没有根据的话,不听就权当听了它。
佳思忽来,书能下酒;侠情一往,云可赠人。
美好的灵感突然涌来,无需佳肴,有书就能下酒;豪放的情意一旦触发,一片白云也可以赠人。
蔼然可亲,乃自溢之冲和,妆不出温柔软款;翘然难下,乃生成之倨傲,假不得逊顺从容。
和蔼可亲,是自然流露出的淡泊平和,不是装出来的温柔多情;高高在上,放不下架子,这是天生的傲慢,装不来谦逊从容。
发端无绪,归结还自支离;入门一差,进步终成恍惚。
开端没有条理,结局自然还是散乱破碎;入门走错一步,走到最后也照样迷惘糊涂。
打诨随时之妙法,休嫌终日昏昏;精明当事之祸机,却恨一生了了。
开玩笑是顺应世情的高妙方法,不要嫌弃整日糊里糊涂;太过精明是处事的祸根,回过头只能遗憾一生太过聪明。
藏不得是拙,露不得是丑。
对人来说,藏不住的是“拙”,不能显露的是“丑”。
形同隽石,致胜冷云,决非凡士;语学娇莺,态摹媚柳,定是弄臣。
形体如同山中美石,情趣胜过冬日冷云,这样的人绝不是平庸之人;说话学着娇柔的黄莺,姿态模仿妩媚的杨柳,这样的人必定是奸佞小人。
开口辄生雌黄月旦之言 ① ,吾恐微言将绝;捉笔便惊缤纷绮丽之饰,当是妙处不传。
①雌黄月旦之言:南朝梁刘峻《广绝交论》载:“雌黄出其唇吻,朱紫由其月旦。”指品评人物不负责任,信口开河。
一张口就是信口开河,随便品评别人,我担心精微深刻的语言将会绝迹;一提笔就用语华丽,堆砌辞藻,必定是精妙之处难以表达。
风波肆险 ① ,以虚舟震撼,浪静风恬;矛盾相残,以柔指解分,兵销戈倒 ② 。
①肆险:不以危险为意。
②兵销戈倒:矛盾化解。
狂风四起,波涛汹涌,不以危险为意,能够以一叶轻舟从容应对,那么就会风平浪静;兵戈相向,生死难料,能够以柔指巧妙解开,那么就能化解矛盾。
豪杰向简淡中求,神仙从忠孝上起。
做英雄豪杰应在简单平淡中追求,成神成仙要从尽忠尽孝上修炼。
人不得道,生死老病四字关,谁能透过?独美人名将,老病之状,尤为可怜。
如果人不能大彻大悟,面对生、老、病、死这四道关口,谁能看透?只有美人的红颜消逝和名将衰老的悲惨景况,更叫人可怜。
日月如惊丸 ① ,可谓浮生矣,惟静卧是小延年;人事如飞尘,可谓劳攘矣 ② ,惟静坐是小自在。
①日月:光阴。
②劳攘:奔波劳碌。
光阴就像受惊狂奔的弹丸,可以称得上短暂虚幻的一生,只有静卧才可以稍稍益寿延年;人生就像是飘浮在空中的尘埃,可以说是奔波劳碌,只有静坐下来才是小自在。
平生不作皱眉事,天下应无切齿人。
平生不做令人皱眉讨厌的事情,天下应该没有对我切齿痛恨的人。
暗室之一灯,苦海之三老 ① ,截疑网之宝剑,抉盲眼之金针。
①苦海:佛教术语,认为俗世充满了痛苦,故称为“苦海”。三老:负责教化、有声望的老人。
暗室中的一盏灯,苦海中三老的教导,就像斩断疑虑之网的宝剑,拨开盲眼的金针。
攻取之情化,鱼鸟亦来相亲;悖戾之气销,世途不见可畏。
进攻、索取的性情化解了,即使是鱼、鸟也会与你亲近;悖谬、乖戾的脾气消除了,世间的道路也就不可怕了。
吉人安祥,即梦寐神魂,无非和气;凶人狠戾,即声音笑语,浑是杀机。
好人安详和气,即使是梦中的神仙鬼魂,也没有不和气的;凶狠之人暴戾残忍,即使是欢声笑语,也充满着杀气。
能脱俗便是奇,不合污便是清。处巧若拙,处明若晦,处动若静。
能够超脱世俗便是不平凡,能够不同流合污便是清高。处理事情很巧妙却好像朴拙,处理得清楚明白却好像糊涂随意,处于动荡不安之境却好像在平静的环境中。
参玄借以见性,谈道借以修真。
参悟玄理,借此来洞察人性;谈论道学,借此来修身养性。
世人皆醒时作浊事,安得睡时有清身?若欲睡时得清身,须于醒时有清意。
世人都是在清醒之时做了糊涂事,这样又怎么能够在昏睡的时候拥有清白之身呢?倘若想在昏睡的时候拥有清白之身,必须在清醒的时候存有清白之意。
好读书非求身后之名,但异见异闻,心之所愿,是以孜孜搜讨,欲罢不能,岂为声名劳七尺也?
喜欢读书并不是为了谋求身后的名声,只有新奇的见闻,才是心中期望得到的,因此孜孜不倦地探索、讨教,想要停下来都不能,哪里是为了声名来劳累七尺之躯呢?
招客留宾,为欢可喜,未断尘世之扳援;浇花种树,嗜好虽清,亦是道人之魔障。
款待宾客,十分欢乐,正是因为没有了断与尘世的依附与联系;浇花种树,这种嗜好虽然十分清雅,但也是修道之人的魔障。
人常想病时,则尘心便减;人常想死时,则道念自生。
人经常想到生病时的痛苦,那么尘世追名逐利的欲望就会减少;人经常想到有死亡的那一天,那么修道的想法便自然而生。
入道场而随喜 ① ,则修行之念勃兴;登丘墓而徘徊,则名利之心顿尽。
①道场:道观、寺院等修道信佛的场所。
如果来到寺院道观后,见人做善事乐意参加,那么修行的念头就会一下子产生;如果登上坟墓来回走走,那么争名夺利的念头就会马上消失。
铄金玷玉 ① ,从来不乏乎谗人;洗垢索瘢 ② ,尤好求多于佳士。止作秋风过耳,何妨尺雾障天。
①铄金玷玉:比喻激烈的诽谤、诋毁。《国语·周语下》:“众心成城,众口铄金。”玷玉,玷污白玉。《论衡·累害》:“以玷污言之,清受尘而白取垢;以毁谤言之,忠良见妒,高奇见噪。”
②洗垢索瘢:洗去污秽后,仍然索寻瘢痕。形容过分地挑剔。
诽谤诋毁之事,从来就不缺少进谗言的人;洗去污垢后仍然寻找瘢痕,吹毛求疵的做法,尤其喜欢用于苛求贤德之人。对待那些挑拨是非的话,只当作秋风吹过耳边,不必在意,即使大雾遮天又有何妨。
欲不除,似蛾扑灯 ① ,焚身乃止;贪无了,如猩嗜酒 ② ,鞭血方休。
①②“蛾扑灯”与“如猩嗜酒”均指为了实现欲望不惜牺牲生命。《梁书·到溉传》:“如飞蛾之赴火,岂焚身之可吝。”《唐国史补》:“猩猩者好酒与屐,人有取之者,置二物以诱之。猩猩始见,必大骂曰:‘诱我也!’乃绝走远去,久而复来,稍稍相劝,俄顷俱醉,因遂获之。”
贪欲不除去,就像飞蛾扑火,只有将自己焚烧成灰才会停止;贪念不断绝,就像是猩猩嗜好饮酒,只有身体被鞭打出血才肯罢休。
涉江湖者,然后知波涛之汹涌;登山岳者,然后知蹊径之崎岖。
只有渡过江湖的人,才知道波涛的凶险;只有登过山岳的人,才知道小路的崎岖不平。
人生待足何时足,未老得闲始是闲。
人生在世,等待着心满意足,但不知何时才能真正满足;只有在未老之时得到清闲,才是真正的闲适。
谈空反被空迷,耽静多为静缚。
一味谈论万事皆空的人反而被虚空迷惑,一味沉迷于清静中的人大多被清静束缚。
旧无陶令酒巾 ① ,新撇张颠书草 ② ;何妨与世昏昏?只问吾心了了。
①陶令酒巾:《宋书·隐逸传·陶潜》记载,每当酒熟了的时候,陶潜就会取下头上的葛巾漉酒。
②张颠:唐代著名的书法家张旭,善于酒后书写狂草字体。《新唐书》:“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世呼张颠。”
以前我没有陶潜的酒巾漉酒,也刚刚扔掉了张旭酒醉后的狂草;与世俗之人一样糊涂愚昧又有何妨?只问我内心是否清楚明白即可。
以书史为园林,以歌咏为鼓吹,以理义为膏粱,以著述为文绣,以诵读为菑畬 ① ,以记问为居积,以前言往行为师友 ② ,以忠信笃敬为修持,以作善降祥为因果,以乐天知命为西方。
①菑畬:开荒、耕作。
②前言往行:以往的贤圣之人的言行。
把书籍经史当作园林美景,把唱歌咏诗当作仪仗乐队,把道理正义当作美味佳肴,把著书立说当作锦衣绣裳,把诵读诗书当作劳动稼穑,把识记请教当作囤积粮食,把先贤的言行当作良师益友,把忠实守信、笃学恭敬当作修身自持之道,把行善积德视为因果循环,把乐天知命当作西方极乐世界。
云烟影里见真身 ① ,始悟形骸为桎梏 ② ;禽鸟声中闻自性,方知情识是戈矛。
①云烟影里:比喻如同烟云一样飘浮不定、模糊不清的尘世。
②桎梏:犯人所戴的手铐和脚镣,泛指束缚、约束。
在云雾笼罩的尘世看清真正的自己,才明白躯体是束缚人的镣铐枷锁;在鸟鸣声中听出人的天然本性,才知道感情和识见原来是摧残人性的戈矛。
事理因人言而悟者,有悟还有迷,总不如自悟之了了 ① ;意兴从外境而得者,有得还有失,总不如自得之休休 ② 。
①了了:清楚明白。
②休休:高兴、快乐。
经他人点拨才明白的事理,有清楚的,还有迷惑不清的,总不如由自己领悟来得清楚明白;通过外界环境而产生的兴致,得到了有时还会再失去,总不如自己揣摩有收获,令人快乐。
白日欺人,难逃清夜之愧赦 ① ;红颜失志,空遗皓首之悲伤。
①愧赦:愧疚羞赧。
如果白天欺骗了别人,那么在清静的夜晚就免不了愧疚羞赧;如果青春年少丧失志气,不努力向上,那么在白发苍苍之时就会空留下悲伤。
定云止水中,有鸢飞鱼跃的景象;风狂雨骤处,有波恬浪静的风光。
在静止的白云碧水之中,有鸢飞鱼跃的生动景象;在狂风骤雨之中,也有波平浪静的美好风光。
世上人事无穷,越干越见不了;我辈光阴有限,越闲越见清高。
当今世上,人间事务没有尽头,越干越觉得干不完;而我们这样的人光阴有限,越是清闲就越显得清高、不慕名利。
两刃相迎俱伤,两强相敌俱败。
两件兵器锋刃相接,都会受到损伤;两个强手对抗,则两个人都会遭致败亡。
我不害人,人不我害;人之害我,由我害人。
我不伤害别人,别人也不会伤害我;如果别人伤害了我,那是因为我伤害了别人。
博览广识见,寡交少是非。
博览群书,可以增广见识;少与人交往,可以减少是非。
明霞可爱,瞬眼而辄空;流水堪听,过耳而不恋。人能以明霞视美色,则业障自轻 ① ;人能以流水听弦歌,则性灵何害 ② ?
①业障:佛教术语,指妨碍修行的罪业,比喻人的罪孽。
②性灵:内心世界,指精神、思想、情感。
美丽的云霞固然可爱,但转眼之间就无影无踪了;潺潺流水十分动听,但是听过后就不再留恋。一个人如果能够以观赏云霞的心态去看待美人姿色,那么贪恋美色的罪孽自然会减轻;一个人如果能以聆听流水的心情来听弦音歌声,那么弦音歌声对我们的精神又有什么危害呢?
休怨我不如人,不如我者常众;休夸我能胜人,胜如我者更多。
不要埋怨自己不如别人,其实不如自己的人很多;不要夸耀自己能胜过别人,其实胜过自己的人更多。
人心好胜,我以胜应必败;人情好谦,我以谦处反胜。
人人都有争强好胜之心,如果我也用争胜心来应对,最终必然会失败;人人都有谦虚之情,如果我用谦虚之情来处理,反而会取胜。
人言天不禁人富贵,而禁人清闲,人自不闲耳。若能随遇而安,不图将来,不追既往,不蔽目前,何不清闲之有?
人们常说上天不禁止人富贵,但禁止人清闲,其实是人们自己不想清闲罢了。如果一个人能随遇而安,既不考虑将来,又不追悔过去,也不被眼前的名利所蒙蔽,还有什么不清闲的呢?
暗室贞邪谁见?忽而万口喧传;自心善恶炯然,凛于四王考校 ① 。
①四王考校:佛教说的四天王考问囚徒。
暗室中的忠贞与奸邪谁能看见?但忽然间万人喧哗传扬;自己心中的善恶清楚明白,庄严地接受四天王的考问审查。
寒山诗云 ① :“有人来骂我,分明了了知。虽然不应对,却是得便宜。”此言宜深玩味。
①寒山:唐代诗僧,号寒山子,曾隐居山林,诗作多白话,后人集其诗为《寒山子集》。
寒山子有诗说:“有人来辱骂我,我分明听得很清楚,虽然我不回应,却是已经得了便宜。”这句话应该深深地思考体会。
恩爱,吾之仇也;富贵,身之累也。
恩爱深情是我修养的仇敌,荣华富贵是我身心的累赘。
有誉于前,不若无毁于后;有乐于身,不若无忧于心。
与其当面有人赞美,不如背后无人诽谤;与其追求身体上的快乐享受,不如心里无忧无虑。
富时不俭贫时悔,潜时不学用时悔 ① ,醉后狂言醒时悔,安不将息病时悔。
①潜时:潜藏还没有显露的时候,此指平常的时候。
富裕时不知道节俭,等到贫穷时就会后悔;平时不好好学习,等到运用时就会后悔;醉酒后胡言乱语,等到酒醒之后就会后悔;安康时不好好休息调养,等到生病的时候就会后悔。
寒灰内半星之活火,浊流中一线之清泉。
寒冷的灰烬中还存有半星儿可以燃烧的火种,浑浊的水流中仍有一线清澈的泉流。
攻玉于石,石尽而玉出;淘金于沙,沙尽而金露。
在石头里雕琢打磨,石头磨尽,宝玉就会显现出来;在沙中淘金,沙子淘尽,金子就会显露出来。
乍交不可倾倒,倾倒则交不终;久与不可隐匿,隐匿则心必险。
对初次交往的人不能把话全说出来,全说了,交往就不能善始善终;面对交往时间长的朋友,说话就不能有所隐瞒,有所隐瞒,必然是居心险恶之人。
丹之所藏者赤,墨之所藏者黑。
保存丹砂的物品日久就会变红,保存墨的物品日久就会变黑。
懒可卧,不可风;静可坐,不可思;闷可对,不可独;劳可酒,不可食;醉可睡,不可淫。
懒的时候可以躺着,不能奔走吹风;静的时候可以安闲地坐着,不要想得太多;苦闷的时候可以与人诉说,不能独自一人;劳累的时候可以饮酒,不能暴饮暴食;醉酒可以睡觉,不可言语举止过分。
书生薄命原同妾,丞相怜才不论官 ① 。
①丞相怜才不论官:《汉书·公孙弘传》记载,公孙弘出身贫贱,数年之后官至丞相,“于是起客馆,开东阁以延贤人,与参谋议,弘身食一肉,脱粟饭,故人宾客仰衣食,俸禄皆以给之,家无所余”。
书生命运多舛,原本就和姬妾一样;丞相爱惜人才,不论是否做官、官位高低。
拨开世上尘氛,胸中自无火炎冰兢 ① ;消却心中鄙吝 ② ,眼前时有月到风来。
①火炎冰兢:比喻强烈的渴望和恐惧不安。
②鄙吝:也作“鄙恡”,心胸狭窄。
拨开世间凡俗纷扰,心中自然就不会有火烤一样的焦灼渴望,也不会有如履薄冰般的胆战心惊;消除心中的庸俗、狭隘,眼前就看到了清风明月中的境界。
尘缘割断,烦恼从何处安身?世虑潜消,清虚向此中立脚。
尘世中的色、声、香、味、触、法六种根缘一旦割断,烦恼还能何处安身?顾虑杂念一旦暗中消除,清净虚无自然会在心中立住脚。
市争利,朝争名,盖棺日何物可殉蒿里 ① ?春赏花,秋赏月,荷锸时此身常醉蓬莱 ② 。
①蒿里:葬地名。《汉书·广陵厉王传》:“蒿里召兮郭门阅,死不得取代庸,身自逝。”
②荷锸时:指死的时候。《晋书·刘伶传》:“刘伶初不以家产有无介意。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
人活世上,市井之中争夺利益,朝廷之上争夺名声,但等到死去盖棺之日,哪些能与人一起殉葬到墓中呢?春天赏花,秋天赏月,等到死的时候就会觉得自己一生都陶醉于蓬莱仙境中。
驷马难追 ① ,吾欲三缄其口 ② ;隙驹易过 ③ ,人当寸惜乎阴。
①驷马难追:话一旦说出去,四匹马也追不回,指说话做事一旦成为事实,难以挽回。
②三缄其口:形容说话十分谨慎。汉代刘向《说苑·敬慎》:“孔子之周,观于太庙,右阶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古之慎言人也,戒之哉,戒之哉!无多言,多言多败。’”
③隙驹易过:比喻时间过得飞快。《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所以我说话小心谨慎,不轻易开口;时间如同白驹过隙,稍纵即逝,因此人应该珍惜每寸光阴。
万分廉洁,止是小善;一点贪污,便为大恶。
一万分的廉洁,只是一点小小的善行;一丁点儿的贪污,就是极大的罪恶。
炫奇之疾,医以平易;英发之疾,医以深沉;阔大之疾,医以充实。
卖弄炫耀的毛病,要用谦虚平和来纠正;自作聪明的毛病,要用深厚沉着来纠正;华而不实的毛病,要用踏实沉稳来纠正。
才舒放即当收敛,才言语便思简默。
刚刚舒缓放松就应该想着收敛自己,刚刚开始说话就要想着简静沉默。
贫不足羞,可羞是贫而无志;贱不足恶,可恶是贱而无能;老不足叹,可叹是老而虚生;死不足悲,可悲是死而无补。
贫穷并不是丢人的事,贫穷却没有志气才应该感到羞耻;地位低并不能叫人嫌弃,卑贱而又无能才令人厌恶;年老不必感伤,终其一生一事无成才叫人叹息;人死并不可悲,一直到死都没有做对社会有益的事,才叫人痛心。
休委罪于气化 ① ,一切责之人事;休过望于世间 ② ,一切求之我身。
①气化:宇宙万物的发生变化。
②过望:奢望。
不要把罪过推给所谓的命运,一切都应该从人事本身找原因;不要过高地要求世间万物,一切都应该向自己要结果。
世人白昼寐语,苟能寐中作白昼语,可谓常惺惺矣 ① 。
①惺惺:警觉,清醒。
世上的人白日里常常说梦话,倘若能在睡梦中说些清醒的话,这人可说是清醒、机警的人。
观世态之极幻,则浮云转有常情;咀世味之皆空,则流水翻多浓旨。
看了人间百态幻化无方难以捉摸,会感觉到天上浮云之变幻无穷反而比人情世态更好把握;体味了世间人情总是成空,就会感觉流动的水反倒更能使人品味到浓厚的意趣。
大凡聪明之人,极是误事。何以故?惟聪明生意见,意见一生,便不忍舍割。往往溺于爱河欲海者,皆极聪明之人。
一般而言,聪明之人很容易误事。什么原因呢?因为聪明人有主意,有想法。有了想法,就不忍心放下。沉溺于爱河欲海之中不可自拔的人,往往都是非常聪明的人。
是非不到钓鱼处 ① ,荣辱常随骑马人 ② 。
①钓鱼处:与世无争的隐逸之处。
②骑马人:追逐名利的达官贵人。
尘世的是非争端不会到达隐逸的垂钓之处,荣辱得失常常伴随着追名逐利的达官贵人。
名心未化,对妻孥亦自矜庄 ① ;隐衷释然,即梦寐皆成清楚。
①妻孥:妻子儿女。
争名好利之心不消除,纵然是在妻子儿女面前也会矜持庄重;长期压在心头的事情放下了,就是在梦里也会清醒轻松。
观苏季子以贫穷得志 ① ,则负郭二顷田,误人实多;观苏季子以功名杀身,则武安六国印 ② ,害人亦不浅。
①苏季子:即苏秦,战国时代著名的纵横家,游说六国合纵抗秦期间,封为武安君,掌管六国合纵之印。贫寒富贵,家人前倨后恭,态度各异。《史记·苏秦列传》:“苏秦之昆弟妻嫂侧目不敢仰视,俯伏侍取食。苏秦笑谓其嫂曰:‘何前倨而后恭也?’嫂委蛇蒲服,以面掩地而谢曰:‘见季子位高金多也。’苏秦喟然叹曰:‘此一人之身,富贵则亲戚畏惧之,贫贱则轻易之,况众人乎!且使我有雒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其后来因为与人争夺权势被害。
②武安六国印:武安君的爵位、六国兵印。
虽然苏秦因为穷困潦倒反而实现了远大志向,但是拥有了洛阳城边的两顷良田就能成功的说法,实在是误导了许多人;虽然苏秦是因为有功名而被杀害,但是武安君的爵位、六国帅印,也的确是害人不浅。
己情不可纵,当用逆之法制之,其道在一“忍”字;人情不可拂 ① ,当用顺之法制之,其道在一“恕”字。
①拂:拂逆,违背。
自己的欲望不可放纵,要用压抑的办法来控制,办法就是一个“忍”字;他人所要求的事情不可拒绝,要用顺随的办法来调和,方法就是一个“恕”字。
文章不疗山水癖,身心每被野云羁。
好文章并不能治疗沉迷山水的癖好,身体和心灵常常被无拘无束的闲云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