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嘉芮第一次见到裴致也是在一个夏天,就在家门口。
十六岁的少年白衣黑裤,脚上踩着人字拖,黑发有些长了稍微遮住了眼睛,在电梯门打开之际不经意地抬头与她对视一眼,很快就淡淡地移开。
冯嘉芮那时候还是个肤浅的“颜狗”,就这么惊鸿一瞥后回家就跟焦梦玉说:“妈妈,你知道咱们这一楼住了一个高中生吗?我今天下午出去玩的时候刚好和他碰见。”
“知道的呀,上个月刚搬过来的,就住在我们对门呀。我听邻居说这孩子父母好像离婚了,就他自己住呢。”焦梦玉拿起一颗洗好的草莓塞进冯嘉芮嘴里,微微蹙眉道,“小小年纪,可怜哟。”
冯嘉芮慢吞吞咀嚼着草莓,想起少年那一抬眸,漆黑的眼睛里冰冷得没有一丝情绪,好像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引不起他任何的兴趣。
“一定很孤单吧。”冯嘉芮漫不经心道。
焦梦玉把洗好的那盘草莓往冯嘉芮手边推了推:“会不会和你一个学校的呀?”
“那谁知道。”
第二天,她知道了。
那天是湿冷天气,天空低压阴沉,淡淡的乌云在天际翻滚,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
放学铃响起,安静的教学楼登时变得嘈杂起来,冯嘉芮和赵田田并肩走出教学楼,在拥挤的人群中撑开伞。
赵田田很喜欢和冯嘉芮黏在一块,抢先撑起伞招呼冯嘉芮:“一起撑嘛,多有情调呀。”
冯嘉芮收起自己的伞,两个小姑娘互相抱着腰,胳膊挨着胳膊说说笑笑往前走。
一片树叶被愈来愈大的风吹起,漫过冯嘉芮的目光,飘到站在高一教学楼门口的那少年脚前。
他个子瘦高,校服被雨水打湿了大半,格格不入地远离人群,孤零零低着头往校外走去,冯嘉芮下意识加快步伐走到他一旁。
他始终低着眼睑,黑色发梢浸着水意,有些凌乱却越发衬得脸色白皙。
“哎哎哎,冯嘉芮!你走这么快干吗?”赵田田个矮腿短,渐渐跟不上冯嘉芮追赶少年的步伐,忍不住暴躁。
冯嘉芮顿了顿脚步,耳边的雨声渐大了。
赵田田咋咋呼呼的声音引得裴致循声望去,倦怠的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接踵而出的人群和淅沥雨幕,毫无预兆地就看见了她。
随意散着的过肩中长发被风吹得乱糟糟,背着白色双肩背包,鼻尖被冷风吹得发红,清凌凌的眼睛正注视他。
冯嘉芮冲他笑:“我们见过的,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就住在你对门,这伞回家再还我吧。”她说完把雨伞塞到裴致怀里就走,没有留给他半分拒绝和道谢的余地。
或许她认为裴致不该拒绝,也不会道谢。
他的目光跟随着女孩儿的背影消失在校门口,慢吞吞地撑起伞,然后迈着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出去。
瓢泼大雨如期而至,哗啦啦冲刷着人间。
特大台风于凌晨登陆,新闻和广播接连报道,冯嘉芮的父亲是公职人员,台风天别人休假,他也照样要上班,因此滞留在单位两天未归。
焦梦玉和冯嘉芮母女两个留在家里,用提前储备好的蔬菜水果度日,静静等待着台风离境。
一个不上班一个不上学,两人就共睡一室赖起了床,裴致按响门铃的时候,冯嘉芮还以为爸爸回来了,穿着睡裙光着脚狂奔至门口。
“爸——”最后一个字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
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得这么近。
四目相对。若有若无的尴尬。
她发现这孩子很白,脸也很小,皮肤细致到看不见毛孔,五官相对其他男生而言要精致许多,但因为英气的眉眼和冷峻的眼神,并不会让人觉得他过分阴柔。
有一种独特的俊美。
呼啸的风声刮过墙壁和玻璃窗,为沉寂的环境增添了一抹遥远的声响。
冯嘉芮不说话,等他开口。
然而裴致还在看着她,依旧是白皙的脸,神采奕奕的眼,高挑纤细的身材,穿着白色碎花吊带睡裙,凌乱的发丝若隐若现挡在锁骨上。
冯嘉芮眨了眨眼睛,语气柔和:“你好?”
裴致垂眸,把伞递过去,同时薄唇上下动了动,发出一道极为悦耳又疏远的声音:
“谢谢。”
冯嘉芮接住伞,在他转身的一瞬间,鬼使神差地喊:“哎,你要不要来姐姐家吃饭?”
话说出口,她自己先惊讶到了,怎么好意思自称姐姐呢……
她尴尬地杵在门口,而少年在一片死寂中稍稍偏过头,黑眸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戏谑:
“姐姐?”
在冯嘉芮的印象里,每当裴致叫她“姐姐”“学姐”或是“嘉芮姐”时,一定都是不太愉悦的场景。
不知道此刻算不算?
他说:“嘉芮姐,爷爷说今年想抱重孙。”
这几乎算得上吓人了。
冯嘉芮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她那个老古董似的爷爷。
冯嘉芮的爷爷自幼丧父,寡母柔弱,他小小年纪就当家做主,硬是为家里挣出了一份名望,十几岁便能与族中长辈平起平坐、共商大事,随着长辈逝世,族中大任也由他一肩挑。谁都知道他性子刚直、脾气火暴,又极有原则、不留情面,糊弄谁也不敢轻易糊弄了他。如今虽然修身养性颐养天年,脾气也和缓了许多,甚至还有了几分长者的慈祥,但家族上下谁都不敢忤逆他半分,否则老爷子就要拎起拐杖来打人。
平心而论,老爷子对小一辈是非常宠溺的,如果当年不是冯嘉芮为了许庚和爷爷闹翻了天,老爷子扬言要跟她断绝爷孙关系,或许她下了飞机就该直奔冯宅,而不是这湖光别墅了。
冯嘉芮从片刻的惊愕中回过神时,一辆低调的奔驰轿车驶进大门,停到卡宴车边。
里面下来一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目光扫过裴致然后才是冯嘉芮,声音里带着一点和善的笑:“听裴致说你今天回来,刚好我办事路过附近,就来看看。”
冯嘉芮上前,笑应一声:“爸爸。”
裴步亨的形象百年不变,他戴着金丝边眼睛,模样斯文儒雅,眉眼和裴致有三分相像,衣着昂贵面料考究,笑意不及眼底,让人望而生畏。
半年多未见,他的企业越做越大,威严也越来越重,看人的眼神没有半分温情,来看儿子儿媳倒像是来视察下属工作,一板一眼,乏味极了。
裴步亨对冯嘉芮从不发表任何意见,哪怕这个儿媳曾经闹过众人皆知的“丑事”,他也能眼睛一眨不眨听完裴致决定结婚的通知。
就算是现在,他面对冯嘉芮的“难民”形象,也能面不改色,毫无惊讶,仿佛冯嘉芮生来就是这副模样。
他没有多留,在客厅喝了一杯温水便走了。
裴致问:“晚饭想吃什么?”
现在下午三点,一个不早不晚,模棱两可的时间。
冯嘉芮托起行李箱往楼上走,头也不回地答:“随便吧。”
冯嘉芮走到二楼张望了一下,找到自己的房间钻进去,冲进浴室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温水澡。
在西北那个水资源奇缺的地方,能泡一次澡几乎成了十分奢侈的梦想。
泡澡到一半,生活助理的电话打了过来,冯嘉芮擦干手解锁接通电话。
冯嘉芮入行八九年,其间换了五六个助理,基本都是因为耐不住超强度的工作主动辞职,如今剩下的只有两个助理,一个将近四十岁的工作男助理何朝鼎,一个则是二十出头的生活女助理朱玉。这三年里,冯嘉芮大多时间是和这两人在一起的。
朱玉的嗓门大得像喇叭,因为冯嘉芮是提前回去的,她留在西北收拾行李,本来都要走了,宾馆前台却说收到了一个收件人为冯嘉芮的快递。
寄件人显然是不知道冯嘉芮已经回了沪城,寄了好大一只箱子,里面沉甸甸的,不知道是装了什么。
因为冯嘉芮在网上的风评不是很好,曾经也受到过一些恶意快递,所以没敢冒失寄给冯嘉芮。
冯嘉芮也是一头雾水:“不清楚是谁寄的,你打开看看。”
朱玉依言打开,然后声音突然弱下去,迟疑道:“嘉芮姐,好像是庚哥寄的……都是一些书信文件。”
等温水彻底变凉,冯嘉芮才起身从衣柜里随意找出一件宽松的衬衫和牛仔裤来套上,系好纽扣不经意间抬头与镜中的人四目相对。
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仔仔细细地观察自己,然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略显粗糙的脸,嘴角拉开,形成一个有些难看的笑来。
曾经有媒体评价她:“这位新锐导演的作品和本人身上都有一种旁人没有的力量,由蓬勃的生命力、不羁的野性和永远饱满充盈不枯竭的热烈情感组成,好像这世上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能笑容以对。”
如果媒体说得对,她就不会去西北也不会把自己变成这样了。
不过没关系。
她这么年轻,人生的路还那么长,总有一天,许庚会才成为她生命中不足轻重到甚至再也勾不起她心绪一丝波澜的过客。
冯嘉芮把袖子挽起一点开始整理行李,等到行李箱的东西被一一放置妥当时,卧室门被敲响了。
裴致单手扶着门边,神色淡淡地往她身后看了一眼,问:“收拾好了?下楼吃饭。”
冯嘉芮顺势关门,随裴致下楼去餐厅。
裴致不习惯和陌生人相处,因此家里没有用人,只有钟点工定时来打扫,一般洗衣叠被这类私密事都由裴致亲力亲为。
餐桌上摆了三菜一汤,清炒菠菜、凤梨咕噜肉、红烧排骨和高汤娃娃菜,摆盘精致,卖相十足。
冯嘉芮拉开椅子,惊讶道:“你会烧菜了?”
裴致嘴角微翘,垂眸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冯嘉芮碗里:“尝尝。”
如果不是亲自验证,冯嘉芮绝对不会相信裴致居然学会了烧菜,并且手艺还不错。
“难道这是什么单身必备技能吗?想不到当初连蒜都不会剥的人也学会烧菜了。”
冯嘉芮想起裴致第一次去她家吃饭——就是那个台风天。外卖没办法来,超市商店也不开门,而他这个独居学生的家中连最基本的炉灶工具都没有,硬生生吃了两天泡面,如果不是冯嘉芮一时脑抽邀请他去家中吃饭,或许也就没有现在的裴致了吧……
当然,这是裴致后来才告诉她的,因为那时候他还十分冷酷地拒绝了她呢。
但当时焦梦玉从卧室出来,看见瘦条条的裴致,立刻母性大发,好像看不见少年眼中的拒绝,热情地将人拉了进去。
冯嘉芮的神思飘回数年前的回忆里,而裴致看着她纤长的眼睫落在眼睑下的一排阴影,突然轻声说:“不是单身。”
他声音太轻,冯嘉芮只听到了尾音。她咀嚼着排骨抬头,疑惑地瞪大眼睛:“嗯?”
裴致黑眸中倒映着她身后的壁灯,装了满眼温柔星光。
他神情认真,一字一句地对她说:“我是有家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