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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远行客”
——木心在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

李平
上海师范大学教授

《世纪》杂志2016年第2期,刊登了秦维宪先生撰写的长文《木心闭口不谈的隐痛岁月》,对1972年至1979年间木心先生在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木心在自撰简历中称之为“本厂”)的经历,从自己的观察视角进行了较为详细的叙写,记录了许多宝贵的资料。木心是1982年8月离开中国赴美的,那么,1980年至1982年的那段时间里,木心先生在干什么呢?在已经公开的资料中几乎没有这方面的确切信息。木心在自撰的《木心生平简历》中,对自己1980年至1982年秋的情况是这样表述的:

1980年初—81年秋 上海

56岁 工艺美术展销会

1981年—1982年7月 上海

57岁 工艺美术协会

1982年8月下旬离开中国

这里的木心年纪是虚岁,而且并没有具体表明当时到底在哪儿工作。近日,笔者拜访了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原副所长、上海工艺美术博物馆原副馆长、高级工艺美术师方阳先生。当年,方阳先生作为《美化生活》杂志的兼职摄影编辑,是与木心朝夕相处的同事,他的讲述自然是生动而有价值的。以下的综述,是方阳先生对笔者提出问题的回答以及他的回忆。下文括号中的文字是笔者关于某些重要问题的补充说明。

胡铁生是木心的真伯乐

方阳是1980年底、最晚1981年初与木心相遇、结识并开始一起办公的,地点就在上海徐汇区汾阳路79号的“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当时的建制是这样的:上海市手工业局下面有上海工艺美术公司(包含多个工厂)和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最初为“研究室”)。当时上海市手工业局的局长叫胡铁生,九级老干部,是谷牧的战友,也是有名的书法家。方阳说,他很清楚,胡铁生是木心真正的伯乐。

“文革”爆发不久,木心入狱,约半年光景后出来,一直在工厂劳改与隔离审查(“工厂”即上海美术模型厂,后改名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木心在自撰简历中用其旧名。木心在工厂的情况,可参秦维宪《木心闭口不谈的隐痛岁月》,《世纪》2016年第2期)。“文革”结束以后,胡铁生官复原职,退休前夕(1978年)提议成立“上海市工艺美术协会”(非有的文章所说的“上海工艺美术家协会”)。胡是会长,需要有一个人来担任秘书长,主持日常工作。当时都以为秘书长会是一个名人,没想到胡铁生却再次“点将”,提议大家尚不太熟悉的木心担任秘书长。木心从此(按木心自撰简历,1972年6月至1979年底,他一直“在本厂改造”;1980年初至1981年秋,他在办上海“工艺美术展销会”;1981年至1982年7月,在上海“工艺美术协会”工作。由此推测,约莫1980年开始,木心比较固定的工作地点就移往汾阳路79号的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了,但他经常因为各种事务而奔波在外)就到俗称“小白宫”的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此地原为法租界公董局总董府邸;抗战胜利后,联合国世界学生组织曾在此办公;1954年是中苏友好机关办公地;1960年起,工艺美术研究所迁入使用)工作。后来,胡铁生认为,有了协会,还要有一份协会编辑的刊物,这就是改革开放后最早的时尚类杂志《美化生活》。编辑部就设在木心的办公室,也就是作为半层的地下室的一间屋内,但从玻璃窗可以平视外面的花园。先前这儿是保姆房,走道里都是管道等,光线比较阴暗,此时被改造成研究所食堂和一些办公室。胡铁生提议,由作为协会秘书长的木心任这本杂志的主编。方阳当时调来兼任杂志的摄影编辑,与主编木心面对面坐着一起办公。有文认为,木心只是杂志的“艺术设计”,此说不确。《美化生活》1982年第1期是该杂志的“试刊号”,与一般的刊物尺幅不同,四四方方的小开本,很别致。封面是画家任意根据当时还很新鲜的俄国抽象派画家康定斯基的风格创作的,并印有杂志的英文译名“BEAUTIFYING LIFE”。试刊号的“发刊词”,据方阳回忆,是木心与胡铁生共同起草的。版权页没有“主编”一栏,只是印着“编辑《美化生活》编辑部”,“出版 上海市工艺美术协会”。杂志没有正式刊号,但注明“轻工业部[81]轻艺字第190号登记”,定价为0.48元。1982年8月木心离开中国。1983年1月开始,《美化生活》以双月刊的形式正式由邮局发行,并发布了新的“创刊词”,尺幅也与一般杂志相同。方阳亲眼见到,胡铁生多次来木心办公室与其一起商议杂志稿件和协会的事情。木心出名以后,方阳曾对胡铁生的儿子胡晓申说:“你的父亲是木心真正的伯乐,你知道吗?”胡晓申对此似乎很惊讶,还说“我要把这话记下来”。

戴鸭舌帽的“孙牧心”

“当时我们都叫他孙牧心。”方阳告诉笔者,木心虽然在上海市工艺美术协会和《美化生活》杂志编辑部工作,但是协会和编辑部都没有编制,他的人事关系还是在上海创新工艺品一厂,因此并不真正属于研究所里的人(木心自撰生平简历也未涉及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他为人低调,没什么脾气,但较为独特的外貌和谈吐还是引起了人们,特别是青年人的关注。刚来那会儿,因为总是戴着鸭舌帽、穿着黑风衣,中等个子,不胖不瘦,很儒雅的样子,人们背后往往称他“老克勒”。也有人对木心开玩笑说,他应该戴电视剧《上海滩》主人公戴的那种礼帽才更有派头。木心听了笑得很开心,但那时他还是不敢戴的。方阳原本就是工艺美术研究所的人,这时在杂志编辑部兼职。在他眼里,木心平时经常喝茶,也会喝当时刚引进的雀巢咖啡,白色的瓷杯是很普通的那种。印象中,木心是不抽烟的,讲着很糯的上海话,用流行的圆珠笔写字。那时候,人们只知道木心是个设计师,完全不知道他还写过小说,写过诗歌。

方阳回忆说,木心平时好像事情很多,经常出去采访或者开会,不坐班的,也不像许多人那样把打好的午饭带到办公室来吃,他当时住在哪里人们都不清楚(据木心的外甥王韦先生告诉笔者,木心当时借住在虹口区长治路的旧房里,此栋房屋现已拆除),但是他对排版、摄影和文稿的要求很高,会非常仔细地查看校样。因为是事实上的主编,所以稿费单必须由木心签发。当时每幅摄影三元钱,如能多发表几幅那就很好了。方阳记得,有一次木心在签完稿费单以后开玩笑地说:“我没有稿费的。”编辑部的几个年轻人马上说:“那我们给你!”木心说:“这不行,不过你们请我吃顿饭倒是可以的。”但也只是说说而已。木心自己每个月的工资大概就是六七十块。当时《美化生活》杂志的副主编叫张志岳,文字编辑叫沈建华,美术编辑叫徐益铭,摄影记者兼编辑胡晓申,加上摄影编辑方阳,大家对木心的学识都很佩服。张志岳很喜欢向木心讨教种种事情,多次对方阳说“木心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但不幸张志岳1984年就离世了。他的夫人杨锦玉是大中华橡胶厂三老板的女儿,也与木心很谈得来。据说木心回国以后,她去看望木心,是受到欢迎的少数几个旧人之一。沈建华甚至说,整个研究所里面,他只佩服木心,木心很有内涵。因为是文字编辑的缘故,他与木心交谈最多。木心没有架子,很和蔼的,讲话时有调侃,又很自信。年轻人说得对的,他会当面说好,并不断提及。他认为说得不对,也会指出来。有一次,在与沈交谈后,木心说:“一会儿唯物主义,一会儿唯心主义,最讨厌了。”后来,沈说自己的观点又改变了:“我的观点以今天的为中心。”木心事后感叹道:“最讨厌这种说法。”木心离沪赴美的时候,走得很突然,沈建华正好在三峡写生。他回来知道以后说:“木心将来一定会带着夫人衣锦还乡的!”(事实上,木心一辈子没有结婚。)

方阳当时二十七岁,1927年出生的木心已经五十四周岁了。有一天在办公室,木心说:“小方,你不要说话,我给你算个命。”方阳很惊讶木心还会看相,木心接着说:“你呢,是书香门第,我敢肯定。”过了会儿,木心又说:“但是有一点不对,你身上有一点武气,你的父亲一定是个军人!”方阳听罢大吃一惊:“你怎么会知道的呢?”木心回答:“就是凭直觉。”方阳遂小声告诉木心,自己的父亲是国民党军官。“那是国军军官。”木心说。方阳原先搞共青团工作,后转为摄影,觉得自己眼高手低。木心特地对他说:“摄影好的,摄影不错的!”意在鼓励方阳,要把摄影作为艺术好好干。当时正在讨论海派文化与京派文化的问题,杂志编辑部开了一个研讨会,方阳在发言时开了一句玩笑:“京派文化是靠什么设计出来的呢?大概是靠喝白酒吧!海派文化大概是靠喝咖啡设计出来的吧!”会议结束以后,木心笑着对方阳说:“小方,你这段话说得太好了!因为我就是喝咖啡的。”木心与年轻人的关系都不错,因为年龄相差很大,大家都视他为老师。

当时的工艺美术研究所有不少名气蛮响的艺术家,但在方阳的印象中,木心虽然活跃,却跟他们几乎没有什么接触,这与木心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研究所的人,以及平反不久有关。根据陈丹青在《文学回忆录》后记中的记述,他和木心1982年秋天结识于美国纽约。但据方阳回忆,其实当时陈丹青是经常来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的,他与所里很多人都是老朋友,他们有自己的圈子。但是方阳的确未见过木心与陈丹青有过接触,“也许互相之间还是知道的吧”,方阳说。

“我是一个远行客”

木心在工艺所的办公桌上没什么东西。回想起来,他是一个内心力量特别强大的人,但似乎又有一种随时要出远门的样子。他常常在不经意间说:“我是一个远行客。”但他真正走,又显得很突然,没有与编辑部的任何人告别,不过胡铁生一定是知道并默许的。就像来了就来了,走了也就走了,没有引起什么波澜。这之前,木心除了编杂志和组织一些工艺美术协会的活动(一般都是会长胡铁生讲话,木心很少发言),似乎总是在忙什么事情。现在看来,是在为去美国做准备——包括完成五十幅小型转印画,去上海交大上课以获取有关大学授课资历的证明等。方阳说,木心的赴美签证开始时遇到一些困难,这也说明木心的人事关系不在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而在创新一厂。因为当时工艺美术研究所是上海文化的一张名片,许多外国总统访华,都一定会来访问参观。去美国领事馆办签证,只要能证明自己是工艺美术研究所的专业人员,从没听说有拒签的。至于有的文章说木心是工艺美术研究所的“首席设计师”什么的,则完全是误传。(木心出国以后,几次感叹,如果不是出国,他的作品就是一锅夹生饭。木心说:“我的童年少年是在中国古文化的沉淀物中苦苦折腾过来的,而能够用中国古文化给予我的双眼去看世界是快乐的。”在美国居住十多年后,木心说:“乡愁太重是乡愿,我们还有别的事要愁哩。若问我为何离开中国,那是散步散远了的意思,在纽约一住十年,说是流浪者也不像。”他还说过:“如果‘文革’不发生,门户开放早二十年,我不会来纽约,而是去法国偏远地区的修道院。”)

木心2006年回国以后,对于想来看望他这位“名人”的创新工艺品一厂的同事和工艺美术研究所的同事,大多用“你们忙,我也忙,算了吧”打发过去。木心宁愿寂寞,他的内心只有他自己知道。

《木心先生讣告》云:“2011年12月21日凌晨3时,诗人、文学家、画家木心在故乡乌镇逝世,享年八十四岁。……木心先生遗体告别仪式将于2011年12月24日上午10时在桐乡殡仪馆举行。同日下午,于乌镇西栅昭明书院举行木心先生追思会。”(然讣告中写道:木心“五十至七十年代,任职上海工艺美术研究所”则全然错矣。)这些仪式,由于种种原因,工艺美术研究所的同事都没能参加。 LHjSDYp3G9pBva6/sh/vpTy+in05f2i5qzpMc/P3oLZeNwFbHiu+Q0Q3BdgPxYR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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