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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木心先生的下午茶

夏烈
杭州师范大学教授

去见先生惴惴不安,因为那天鼻炎扰得我头脑有些昏昧;既见先生兴致勃勃,因为那实在是个睿智可爱的人物,至少与他谈话能医治我的头脑,使我一直保持清醒。

我们到的时候是午后二三点间,先生在午睡。邀请我们来的丹青陪了一会儿就忙着去写他那知名的博客了——他对木心先生的推崇数年来备受争议,但他依旧勤恳地为先生处理大小事务,辩驳那些飞向先生的流言,连这会儿说要回房赶写博客也是为了向公众告知先生的信息和所处的环境。这样的弟子颇有古风,令人敬佩。

在乌镇先生暂住的宾馆附近的旧街上雨中漫步,着实是种享受。老树、小桥、青石板,花窗、木门和内部为现代设备的屋宅,都因为现在还是重修未开的园区,正可呼吸其间滋润的寂静。想到这是茅盾的故乡,从今以后又将因是木心的故乡而为人所知,不由微笑。当代浙江人文的某种遗憾终于又有些补偿了。

不久,被唤上楼,见先生的浅笑已镶嵌在客厅的沙发里,并且只是谦恭地占一小角,显然,不如此前我们通过照片所揣测的他的身量。他起身,握手,握手的感觉也能让你体会到一个八十岁老人的温柔。但不消多久,你从对坐的他的脸上能读到眼角眉梢的秀气和精神,还有那法令纹勾画的气派鼻子,虽然与这鼻子相配的脸型近日是有些消瘦了。

我们因听了丹青的介绍,知道乌镇政府对先生故居的修缮即将完工,便问起。先生说,他们这样对待我,是礼遇,不过慢慢下去,希望更是知遇。

我们问先生是否把美国的东西都带回了。他说是。然后聊到他回来时将自己装帧好的一册秘不示人的诗集带在身边颇为珍视的感受。问他诗集的名字,说叫《伪所罗门书》。又问画有没出版过?说,国内尚没有,有人物、风景和小品。

谈到杭州,问熟悉吗?先生浅笑说,我小时候在杭州住的,家里有房子在梅花碑、佑圣观路。几个地名先生都是用地道的杭州话说的。我于是忙用杭州话说了一些老词,先生便模仿我。满座皆笑。

又问:记得先生在杭州教过书?说,在两级师范(即今杭州高级中学)教过一个学期的美术。我们接口说,那个时节中学教师也名家辈出呢!先生说是,然后报出当年的同事孙用、董秋芳,然后说,还有那个鲁迅先生的老乡。我接口,是许钦文还是许寿裳?他马上说,也(yeah)!许钦文。他很老实的,一次,拿园子里的两个葫芦来给我,敲门,然后说:“孙先生(木心原名孙仰中,后改孙牧心),这两个葫芦你要吗?送给你,送给你,我走了。”感觉很老实。

又问:后来离开两级师范去上海了?说是。教了半学期,校长来宿舍送下年聘书,我说很抱歉,我要去上海了。上海是大地方,是值得向往的,对于年轻人尤其。所以说,人的气质决定他要往哪里去,在浙江我自然选择杭州,在中国我选择了上海,这也就是我后来去美国为什么选择纽约的原因。

又问:先生是上海美专毕业的吧?说是。我开始没有受过美术专业教育,自学绘画。当时参加过一个杭州新人的美术展览,之后就看到了《东南日报》上的评论,其中有对我绘画的肯定。我那时想,这样容易得来的荣誉和机会我不要,我要的话就从基础学起。于是就考了上海美专。以当时入学的专业成绩可以进二年级,但我也不要,坚持从头开始学起。

又问:先生当时与杭州文人学者有什么交往吗?说,我与夏承焘先生是忘年交,我们相差有二十几岁。初见夏先生的样子与我读他诗句中的风流潇洒状颇不相符的,他黑黑又不高。我们后来很谈得来,他对我很好。我去他们家,他就会在午餐里煎两个蛋(一般自家人吃就煎一个),这时邻居就会问,夏先生,今天介好啊,煎两个蛋。夏先生就回答,有客人在,有客人在。夏先生的诗词有很多我都熟悉,当时一起看过改过;但多年后我在外面看到夏先生的诗词集,又都改回来了。也许有环境的原因?恰巧,当天我们这堆去拜会的后生晚辈都是原来杭州大学的学生,并且都是在夏先生执教的中文系就读的。一时间大家如听天宝旧事,宾主气氛也愈发亲和。

又问:先生对于文学的阅读和爱好从小就有吗?说,我们小时候似乎家家户户都有《古文观止》《古文辞类纂》这样的书,这就是当时江南像乌镇这样地方的风气。一些书也不定是我家的或者你家的,总是在街坊人家之间流动,读完又流到别家去,那些书神出鬼没得就像它们自己有生命似的。我那时经常能拿茅盾的藏书来看,他家住在乌镇东栅头的头第二家,我家在尾巴那里,我家某某与他家是姻亲,我可以自由去他家拿书看。所以我后来看新文学刊物的时候,见标题“一代文坛巨匠鲁迅昨在沪上陨落”,我就大惊,说哎呀,原来鲁迅先生死了!说这话的时候我感觉他是昨天才死的,其实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无非我看的是茅盾家十年前的刊物罢了。

先生又说,现在看来,现代幸亏有个鲁迅,否则更荒芜了。我年轻的时候想写东西,看到他写自己在厦门的文字“寂静浓如到酒,令人微醺”,看到他的《雪》“是的,那是孤独的雪,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我就知道他已经这样写了,我写不来。还有《秋夜》里的“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别人或有不懂,我却很明白很能理解。鲁迅后来去做“立此存照”的事,那对象是新闻,弄文学的为新闻存照,终究是有些浪费。新闻是弄不过来的。整个来看,鲁迅非常好,遗憾还未展开。

我们讲到方言时说起苏白,先生就说笑着来了两句苏州话,惟妙惟肖。又讲到张爱玲改写苏白做底子的《海上花列传》,先生说,张爱玲是很有才华,但她对人事是有很多不通的。后来讲到台湾文学与张的关系,先生淡淡地说,他们把张爱玲当“文学妈祖”了。我们一愣之后不免大笑。

讲到夏志清、李欧梵的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先生说了他与夏比较熟悉,不过互相的文学标准实际上不一样,很难交心。

先生顺便讲,有些研究者把鸳鸯蝴蝶派之类的作品抬得很高,但那不是“小说”(不过中国的小说或许就那样)。当然,写那些作品的人,比如张恨水,旧学的功底、文史的常识都不错,但他们的小说不能算文学。先生即兴按照鸳鸯蝴蝶派的写作路数来了一大段,酷肖之极,众人不免笑倒。

讲到台湾文学,先生简单描述了他的作品在台湾的遭际,约略勾勒出了台湾文坛对他始迎渐拒的心理。不过,台湾教育部门将他的作品列在一堆现代文坛大家中间作为推荐,他说,我是有些得意的,只是看到左边梁实秋,右边林语堂,想想有点“肉麻”。

又,先生讲到他用诗经体重写的数百首诗歌。说本也只是尝试,忽然一晚梦到魁星用笔点自己的额头,那魁星并不是传统的姿势和模样,只是一温和的中年男性,醒来额头仍有痒意。此后着意重写《诗经》的工作,居然洋洋洒洒、如有神助,至三百首始住。然后他转到诸子典籍求新的意象思致,又用诗经体重写了诸子部分的内容。这诗集在台湾出版后却与散文等形成很大的市场反差,能阅读的寥寥,但先生却很珍视这部诗集。

他说了种种遭遇后自己总结,我和他们的不同归根结底在于,他们承认这个世界,我不承认这个世界。那么,有人也许说你不承认干吗活在世间?我说我游戏啊。文学就是一种游戏的艺术。

先生讲到英国,讲到英国乡间的美丽淳朴,讲到早晨起来云雾缭绕犹如仙乡的感受,讲到那树林和叶子的绿是饱满古老而有生命的。然后他又用几个很幽默的事描述了英国人的幽默和法国人的傲慢之美。这些描述引得同去的研究西方文学的许志强兄说:只有那样的乡间才能生成哈代这样的作家啊;以及我的感叹:那无处不在的幽默应该只有心灵有余裕的人才能自由施展,焦虑和干涸的心是无法达至细节之美的。先生对我们的意见都报之以“Yeah,yeah”的回应。

忘记一个怎样的话题带到俄罗斯文学。先生说托尔斯泰的文学是真正有分量。许兄说起托氏晚年生活的态度,先生说,托是伟大的,他的晚年看来是有点“伟大得不耐烦”了。

又说高尔基,先生说高尔基写托尔斯泰的回忆文章真不错,比小说好得多。高尔基的回忆录足够证明这个人的天赋和观察力。

晚间席上问及先生在“文革”中的遭遇,略谈起,但表示不愿意多说,当作忘掉。说到平反后,讲了两个趣事。一是有人要先生为某酒厂设计酒瓶(先生当时在沪上常年做工艺美术师),当时爽快答应,设计出一酒瓶样稿,没料到对方厂长一看说,这是什么?酒瓶。怎么能这样平淡呢,要设计成鸡的样子,酒就从鸡嘴里出来,或者像条鱼……哦,那我做不了,不过那看来是鸡尾酒了。

又,先生1982年出国,开始不给签。先生诓说办理签证的某大姐,我的女友在美国,我过去是要规劝她回到祖国的。那大姐顿生同情,说你这个年纪还没结婚啊?好!过去告诉你女友,国内形势很好,欢迎她回来。于是就得以出国。

如此言笑晏晏,如果不是考虑到木心先生要休息,众人都愿意流连。而那晚,夜雨不止,恣意地爬上我们走出园区时的鞋子与裤脚。从青黑的道上回望,拄着stick的先生和丹青等人仍在古雅的门墙边挥手致意,他们的站立处笼罩着一片柔和的辉煌;而想想在先生眼里,则正是我们这拨年轻的后生两两拥在伞下,不得不从这宁静的区间奔赴回那远处的市声嚣嚷之地。

2006年4月24日改定 4NZMKcHKSkNpnPSx7Z2EgH80fmUdBm54tXl3cFTrdQCLzcIiTIQ+zOCW6DPhZp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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