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不再有故乡的人来说,写作成为居住之地。
——阿多诺
你变换着钥匙,你变换着词,
它可以随着雪片飞舞。
而怎样结成词团,
靠这漠然拒绝你的风。
——保罗·策兰
木心的散文我是当成诗来读的,他的小说,究其实,也是叙事性散文,至于他的俳句,就是诗。木心文字表述的清新与造语的奇崛,快如闪电般的感兴,轻松自然的行文结构,优美余裕的风致,无疑是属于诗的。在由《哥伦比亚的倒影》《琼美卡随想录》《温莎墓园日记》组成的诗性王国中漫步,感觉庄严、凄美而又神圣。
木心一生追求“自然生活”。他在《两个朔拿梯那》中打开了自己的郁结:“我就是受苦吃亏在老是要想到什么是应该的,什么是不应该的。”索尔仁尼琴曾说过:“艺术家之有别于常人的,仅仅在于其感觉敏锐;他较易察觉世界上的美与丑,并予以生动描绘。在重重挫折中,处于社会最恶劣情况下的艺术工作者即使经历了贫困、疾病以至牢狱的折磨,亦能保持内心的稳定和谐。”这种敏锐也无时无刻不在纠结着木心,成为他痛苦的根源,也成为快乐的根源。木心穿过他自身的孤独,从严酷与噪音的不和谐中走出来,在丰富而又痛苦的经验之上,达到了人与大地的和谐。在他的文字中,心灵的超现实的结构部分异常清晰,显出形而上的精神。在《迟迟》中,他写自己有一天老得不能再老,派人去请神甫来,他倚枕喘然对神甫说:“不不,不是做弥撒,您是很有学问的,请您读一段莎士比亚的诗剧,随便哪一段,我都不能说已经看过了的。”“神甫读了罗密欧与朱丽叶的阳台对话,我高兴地谢了,表示若有所悟。”这种形而上的精神是一种诗性,就像他自己说的“为地球摄像,得在太空行事”。木心在孤独中展现自己,向四面八方扩展,他的宿命不是逃离,而是奔向,奔向苏醒的新陆地,他站在那里,脚下聚集着巨大的能量,穿越身体后轻轻地流淌。
木心文学的底色在于他的人文精神。他担起正在慢慢缺失的责任,为我们写出爱心、同情、牺牲、忍耐、正义和尊严。他在宇宙、物质和生命的真实中寻求庸常生活中基本的、持久的、不可或缺的东西,以惊人的毅力,沉重而又轻盈地飞翔在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气定神闲地调遣汉语的方块字,为我们捧出“盈盈然”的文学之水,这一切来源于木心的纯良。试看他喜欢的人:“中国古代人,能见于史册的,我注目于庄周、屈原、嵇康、陶潜、司马迁、李商隐、曹雪芹……他们的品性、才调,使我神往。”(《我友》)再看他厌恶的事:“……我恨西班牙,不管你孕育了多少个戈雅、毕加索,你为何还要斗牛。”(《心脏》)木心又是如何认识人文主义的呢?《问谁》中这样说:“人文主义,它的深度,无不抵于悲观主义;悲观主义止步,继而起舞,便是悲剧精神。”
我们再反观木心的文学,发现这底色之上的色彩竟是焕然的,这是因为木心的乐观。这乐观根植于他的童趣和幽默。在他的文章中我们不时发现木心的率性而行,天真烂漫,甚至顽皮。木心是个懂幽默会幽默的有“趣”的人,读他的文章时,心是微笑的。他的文章中时有这样的句子跳出:“鹤立鸡群,不是好景观——岂非同时要看到许多鸡吗”,“晾在绳索上的衣裳们,一起从午后谈到傍晚”,“俄罗斯的文学像一床厚棉被”,等等。《美国喜剧》的开篇,描绘了那位女士的白衫白裙白袜、黑高跟鞋黑绸腰带黑皮包黑草帽后,笔锋一转,“我笑了一下,为了风格,宜涂黑的唇膏”,木心还有点“坏”。而几篇写到自己牢狱生涯的散文,用的题目竟是《很好》《笑爬》,一个苦中作乐的木心。
在《风言》里,木心对昨日艺术今日艺术的刻镂,更是让人会心:
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这是昨日之艺术。
情理之中之中,意料之外之外。这是今日之艺术。
明日之艺术呢,再加几个“之中”“之外”。
再加呀。
木心自己是怎样看待“幽默”的呢?
有人说:其他的我全懂,就只不懂幽默。
我安慰道:不要紧,其他的全不懂也不要紧。
当然,木心的幽默绝不只是语言的游戏,他是站在超远的立场上做冷静的旁观。因为幽默,必须先有深远的心境。这是一种剔去讽刺的心灵启悟和关怀,是一种大爱后的清醒,其远见和深意,绝不是有人诟病的“冷”。能说出“在文学上,推倒法利赛人的桌子”的人怎么会是一个“冷”的人呢?木心在暗处用他的文字隐隐发光,用他光明磊落的隐私为艺术正名。木心不冷,木心很温暖;木心也不烈,就像他的名字。这是一种品质。
木心的散文精髓在于他观念上的套层结构。台湾作家郭松棻在分析木心时写道:“我觉得他写到自己的经历时,他的第二主体在看,在嘲笑,嘲笑自己,同时也嘲笑到历史的时刻。”在《带根的流浪人》一文中,木心也不无感慨地说:“天空海阔,志足神旺,旧阅历得到了新印证,主体客体间的明视距离伸缩自若,层次的深化导发向度的扩展。这是一种带根的流浪人。”此番肺腑之言,是木心借昆德拉之杯,浇自己心中块垒。
我们再看木心的诗风,这风格,是那样的旧,又是那样的新。
阅读木心,我们会感到汉语传统的引力,是的,那滴水的小镇和轻盈的植物让我们想起《诗经》《楚辞》的语言精神,汉蓝天,唐绿地,情绪是魏晋式的,充满公安竟陵的心性。木心敞开襟怀,表现自己的活力,使得古代的血液能充沛地流到我们体内。木心俯仰自得,诗心如日月,同花朵、藤叶、飞鸟、果实交往,树里闻歌,枝中见舞,它们说出的不仅仅是岁月的语言,彩色的天空,伴着果园的香气,更为重要的,木心要赞美的,是那块土地:中国。远在异乡的木心对自己的祖国有一种远景般的透视:家乡古镇的社戏,曳荡的乌篷船,莫干山的竹秀,江南的雪景,亭子间的风情,烟囱上的新月,静静的下午茶……这种深远的心境,形成其疏淡俊逸的美学,这忧郁而又多情的热忱,带着无限的乡愁向我们袭来。
木心对细节总是充满敬意,既细且清,让人有真切的感受,与他的直觉相通。在《竹秀》中木心写道:“……不良的是融雪之日,融雪之夜,檐前滴滴答答,儿时作诗,称之为‘晴天的雨声’。滴滴答答,极为丧气,像做错了事,懊悔不完了。”在滴答声中我们也和他的心一起静下来、暗下来。《明天不散步了》中,木心这样来看待琼美卡区的屋子:“介乎贵族传奇与平民幻想之间,小布尔乔亚的故事性,贵族下坠摔破了华丽,平民上攀遗弃了朴素,一幢幢都弄成了这样,在幼年的彩色课外读物中见过它们。”他怎么能把那一上一下把握得这么精准,令人惊叹。木心擅长写人,也是以细节为主。如写啜泣的同车人,“他挥动伞……挥成一个一个的圆圈,顺转,倒转……吹口哨,应和着伞的旋转而吹口哨,头也因之而有节奏地晃着晃着……”;写《上海赋》里的服装店师傅,“他手捉划粉,口噙别针,全神贯注,伶俐周到,该收处别拢,该放处画线,随时呢喃着征询你的意见,其实他胸有成衣,毫不迟疑”;在《此岸的克利斯朵夫》中,写姓曾的四川同学,“胸肌间有小十架晃动不已的那个,正走着罗丹的路”,寥寥一笔,人物形象跃然纸上;写自己和席德进,“白球衫白短裤白麂皮快靴,我这一身白必然惹他生气。他的毛蓝土布短衫草绿军裤橡胶鞋,也不符我审美准则”,这种笔墨情调,让人想起刘义庆《世说新语》,而出镜的方法又和卓别林的默片如出一辙。木心把语言的、绘画的和电影的炫耀而多变的技巧应用于自己的文学,让人觉得更像魔术师——点石成金。木心自己也说:“最好的艺术是达到魔术的境界的那种艺术。”
木心又很新,这新,源于他的现代性。木心说:“到了现代,西方人没有接受东方文化的影响,是欠缺、遗憾,而东方人没有接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就不只是欠缺和遗憾,是什么呢——我们不断地看到南美、中东、非洲、亚洲的那些近代作家、艺术家,谁渗透欧罗巴文化的程度深,谁的自我就完成得出色,似乎没有例外。”木心又说:“五四以来,许多文学作品之所以不成熟,原因是作者的‘人’没有成熟。”是的,有“自我”、有“个人”是一个从事文学艺术的人现代性的标志,有了“自我”才能超越“自我”,有了“个人”才能超越“个人”。现代汉语不全都是“现代性汉语”,古代汉语倒往往是“现代性汉语”,比如《诗经》,比如先秦的《庄子》。
木心的新还源于这种现代性之上的“新感受力”。“新感受力”不是别的,它是一种怀疑的智慧,同时,它也是一种带来愉悦的智慧,因为它不想对思维强加一种秩序。“新感受力是多元的;它既致力于一种令人苦恼的严肃性,又致力于乐趣、机智和怀旧。它也极有历史意识;其贪婪的兴趣(以及这些兴趣的变换)来得非常快,而且非常活跃。”
木心是一个秉持怀疑精神传统的智者,他认为“怀疑的可知性,是从自身出发,遍及万象,又回返自身”。如在《遗狂篇》中,木心表现出对幻想与冥思近乎天然的亲切感,纵横四海,用疯狂的想象把世界文化和中国的民间文化结合起来,越过国界与时代,从远古向我们走来,神奇而又真实。《哥伦比亚的倒影》中,其感觉的敏感化和对视觉的扩大与推进,让人想起里尔克的诗句:
即使池中倒影
常在我们面前模糊:
也要认识这个映像。
正是在这双重灵境
声音才显示出
永恒而慈祥。
毫不奇怪,木心这种全面性和奇迹性的声音发出后,会让今天的众人积养多年的感受力受挫。这种感受力,也就是阅读经验。木心的文字给人的异样感和陌生感、诸多的意外和刺激,像一个“天外来客”,带来汉语语言的新美学,让我们重新思量母语的生态。
木心文学的真正价值,是他衔接了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和为数不多的几个文学家共同组成汉语断层地带的桥梁。他的人生哲学是建立在传统的基础上的。事实上,传统与创新二者不是你死我活、非此即彼,而是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任何形式的创新都建立在传统的基础之上。“传统”是过去、现在、未来不可分割的一种生生不息的运动,绝不是静止不动。诗人艾略特曾论述过传统与个人才能的关系,认为传统含有历史的意识,历史的意识又含有一种领悟,不但要理解过去的过去性,而且还要理解过去的现存性,历史的意识不但使人写作时有他自己那一代的背景,而且还要感到从荷马以来欧洲整个的文学及其本国整个的文学有一个同时的存在,组成一个同时的局面,这个历史的意识是永久和暂时结合起来的意识,就是这个意识使一个作家成为传统性的,使一个作家最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在时间中的地位、自己和当代的关系。木心之所以“成为”木心,“凌云健笔意纵横”,与他精深的国学教养和博奥的西学积淀有关,与他的“平生最萧瑟”有关。至于他的“暮年诗赋动江关”,绝不仅仅是现时的胜景,“诗人,任何艺术的艺术家,谁也不能单独的具有他完全的意义。他的重要性以及我们对他的鉴赏就是鉴赏对他和已往诗人以及艺术家的关系”
。木心是一个通道,是一个出口,也是一个入口。木心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及影响,要在长远的展望中才可以评价,需要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才会显现。
在《琼美卡随想录》的最后,木心写道:“当一个人历尽恩仇爱怨之后,重新守身如玉,反过来宁为玉全毋为瓦碎,而且通悟修辞学,即用适当的少量的字,去调理烟尘陡乱的大量人间事——古时候的男人是这样遣度自己的晚年的,他们虽说我躬不悦,遑恤我后,却又知优哉游哉聊以卒岁,总之他们是很善于写作的,一个字一个字地救出自己。”一个受神眷顾的人,救出的又岂止是他自己。
木心说:“我希望我的作品像钻石一样,有多个切面,切面越多钻石的光芒越强,而不是像金字塔一样,只有一个尖顶。”
木心的“野心”是做一位难以穷尽的文学家,有无数个侧面。
这位如今近八十高龄还在写作的“流浪人”用他的一生坚持着行走,而不是爬坡。通过这样的行走,“走到词,望到家乡的时候”(策兰语),走到生命的本源。
在此,我还有个私心,就是期待着木心诗集的出版——《西班牙三棵树》《巴珑》《我纷纷的情欲》《会吾中》,我期盼着它们的到来。还想欣赏他的“诗外”功夫:他的绘画,他的音乐,还有那一手漂亮的毛笔字……
写于2006年8月5日
2021年9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