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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每过一日,我同芸的情意便更深一层,彼此之爱也更浓一分。在家中,若是暗室相遇,或是窄廊擦肩,总要紧紧握一握手,低声匆匆问一句“要到哪里去呢?”我同芸情深意厚,不愿他人知晓,那时总要避着人。

起初我俩因害羞,不愿人家看见我们在一起,偶尔说话或一起在庭中散步都会胆战心惊;不久便自在了许多,也不再多虑他人看法了。有时芸同朋友坐着说话而我恰好走来,她会立刻起身,自然地腾出身边的位置给我;若是在从前,她定会羞得满脸通红,但这时已成了习惯。

许多夫妻到老会视彼此为仇敌,着实是怪事!尽管“恩爱夫妻不到头”的说法很是常见,我却总觉得并非如此。

这年七夕,芸准备了香烛瓜果摆在“我取”亭中案上,与我一同祭拜牛郎织女。

相传,天帝为了让织女回天宫织布,一怒之下将她与爱人牛郎分隔两地,使他们不得相见。两人的爱情忠贞坚韧,因此忧伤也深切动人——天上的喜鹊对二人的遭遇同情不已;于是每年七月七日,若天朗气清,它们便飞上银河,用翅膀和身体搭出一座桥来;牛郎织女踏上鹊桥,再次互通心意,重申不渝的誓言。

我特意刻了两方印章,字是“愿生生世世为夫妇”,芸取白文,我取朱文,约定仅在彼此书信往来时使用。

是夜月色很好,满庭银辉,河中水光粼粼,波纹如练。夏夜炎热,我同芸临水窗 而坐,身着丝绸薄衫,手持轻罗小扇;脚下水波潺潺,头顶飞云过天,倏忽万状,皆可赏玩。

“宇宙浩大,共此一月。”芸若有所思道,“不知世间还有如我二人这般相爱的夫妇吗?”

“今夜大约到处都有吧。”我回答说,“大多也像这样坐在月光里纳凉呢,一边吹着晚风,一边品论云霞。未出阁的女子也要傍帘看一看夜空。许多文人喜静,更愿意独享此乐。不过,像我们一样赏月的恩爱夫妻,恐怕不会在云霞上花太多时间。”

不久,蜡烛燃尽,明月西沉。我同芸从容将瓜果收拾起来,也回屋休息了。

离我家半里处的醋库巷,有一座洞庭君祠,俗称水仙庙。庙中回廊曲折,精巧繁复;庙外有一小园林,里面散布着几座亭台。

每逢神诞,各家要认领庙中一处,挂一种特定样式的灯笼,灯笼中间设宝座,左右两侧则各摆一张桌子,另外再放上花瓶,人们在花瓶中插花陈设,在布置上一较高下。

白天只是演戏;夜幕降临时,人们点起蜡烛,花瓶间烛光点点,明亮绚丽——这一习俗称为“花照”。一时间,花香宝篆,烛影灯影,浮动摇曳,宛如龙宫夜宴景象。

附近的居民前来参观,熙熙攘攘宛如蚂蚁聚集;置办展会的几家人,就煮上茶,聊天唱歌来打发时间。因参观的人实在太多,檐下还设了栏杆。我有幸被亲友邀去一同插花布置,得以参与其中。晚上回家,我兴致勃勃地同芸说了当时的盛景。

“只可惜我不是男子,”她叹气道,“不然就可以亲眼去看看了。”

“你可以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裳,别人应该看不出你是女子了。”我给她出主意。

芸立刻散下长发,编成男士的长辫;用黛墨添扫蛾眉,再戴上我的帽子,唯有两鬓稍稍露出,但尚可掩饰。我的衣裳芸穿长一寸半,于是在腰间折进一点缝好,外头又套了马褂。

“脚下可怎么办呢?”芸又发愁。

我想起坊间有专卖“蝴蝶鞋”的店家,大小脚都能穿,于是提议:“给你买一双来,此后在家也可当拖鞋,如何?”

芸很高兴。晚饭后,她执意要再编起发辫装扮起来,来来回回地学男子拱手阔步。

但突然,她又变了卦:“我不去了!万一给人发现了怎么办?还有公婆——若他们知道我独自同你出去,定会觉得不妥。”

我坚持道:“庙里谁不认识我?若真认出了你,也就一笑而已。母亲现在在九妹夫家里,我们悄悄去,悄悄回来,谁会知道呢?”

芸看着自己镜中模样,脸上虽强忍笑意,身体却不住地抖动起来。我忙拽着她溜出了家门,在院里一个人影也没有碰到。

我们先在庙中逛了逛,丝毫不引人注目,无人识出芸并非男子。遇见朋友,我就介绍说这是我表弟,对方也仅拱手施礼,并无异样。深夜我们路过庙中一处,花瓶宝座后坐了几位少妇女孩,芸认得这是参展的王家 ,便急忙过去同她们说话。几人相谈甚欢——直到芸无意中把手放在了一位少妇肩上——失礼如是,旁边的老仆怒不可遏。“你这无赖!”,她还以为芸是男子,“怎敢如此无礼!”我正要上前解释,芸见大事不好,赶紧脱了帽子,抬脚翘起足尖给人看,一边着急地说:“看!我也是女子!”王家人起先愕然,后转怒为喜,坚持留我和芸用茶点,晚些时候,我叫了轿子回家去。

七月十五鬼节之时,芸备了酒菜,祭奠那些无人供香的可怜魂魄。我们在廊下邀月同饮,成三人之趣。正欲举杯祝酒,忽然间阴云如晦,漫上天空,遮住了月轮。芸悄声道:“若上天允我与夫君白头偕老,就请让月亮出来吧!”

我也不禁忧愁起来。隔水对岸一片漆黑,只有萤灯万点,忽明忽暗,穿梭出没于岸边柳草之间。我同芸联句以遣闷怀,几句之后,便放纵想象,随口乱道。芸笑得满脸是泪,上气不接下气,倒在我怀里;鬓边茉莉香气散开,芬芳扑鼻。

我拍着芸的背说:“我一直以为古人常用茉莉压鬓,是因其形色如明珠,做装饰正好;不想茉莉香沾了脂粉气,竟是如此可爱,连佛手都要退避三舍了。”芸渐渐止了咳,靠在我怀里休息。

“佛手是香中君子,香在有意无意间。”她说,“茉莉却是香中小人,总要逢迎他人行事,其香也如胁肩谄笑,一副求人欢心的姿态。”

“如此说来,卿‘远君子而近小人’,又是为何?”

“君子悦人心神,小人惹人喜爱。”芸回答。

正谈话间,三更将过。风渐扫云开,月轮涌出,银辉散落,我们心中喜悦,于是临窗举杯,对月而酌。还没喝完第二杯酒,忽然听见桥下哄然一声,仿佛有人堕水。我与芸急忙伏身向下看去,发现波平如镜,毫无异象,四下皆静,只听到对岸一只鸭子碎步急奔。(我一直知道沧浪亭畔有河中溺鬼,但芸怕鬼,因此不曾向她提起。)

“天!这是什么声音?从哪里来?”芸吓得发抖,连声问道。

我也吓得不禁战栗起来,忙关了窗将酒拿进房间。罗帐低垂,灯焰如豆。正如那位“杯弓蛇影”的杜宣,我心慌意乱地挑了烛心,绕过屏风上床休息。芸已浑身颤抖,寒热大作;不久,我也发起烧来。

之后二十天左右,我与芸皆卧床不起,病乏困顿,皆因惊吓所致。

古人说“乐极灾生”,着实不假。此夜之灾亦是我与芸无法白头终老之兆。

直到八月十五中秋,我与芸才大病初愈,能够再次出门。此时芸已是半年新妇,却不曾去过离家仅一墙之隔的沧浪亭。于是我事先派一老仆告知守门人,早些关闭园门,不放游客进来。天色将晚时,我偕芸和小妹前往,老仆在前带路,另有一名老妪和婢女同行。

过了石桥,进门向东走,有一条蜿蜒的小径,通往园林深处。一路上两侧叠石成山,林木葱翠。最后走上台阶,到达园林正中的沧浪亭。登高望远,极目而眺,看到炊烟袅袅四起,天上夕云如烧,相映成趣。隔岸有林落,称为“近山林”,是高官与友人宴集之地。

我们带了一张毯子,铺在亭中席地而坐,守门人端来了茶水。月辉散落林稍,微风渐渐生于袖底,波心月影沉浮。如斯美景,让人烦忧顿消,此刻功名之困,情爱之苦,皆不足道;平日成败得失,亦不值一提。

“今夜真是美好啊。”芸叹息着,“若能摇一叶扁舟,往来于亭下,不必担心时间流逝,事物变迁,该有多好!”

夜幕渐渐降临,四周人家已上了灯。我想起七月十五夜所受的惊吓,便让大家下了亭子,准备回家。

在八月十五这一天,按苏州的风俗,要“走月亮”——所有的女人,不论大家小户,都要趁着月光一同出来散步。然而沧浪亭景色宜人如此,却不见有人朝这边走来。 JoF3V4o2WDm/B7aknfFQU73iCVALh0zGE2i7pfe6Ve1lu1RfISeQuzSbpcQU42g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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