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述之事至乾隆庚子 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又经过五年。这一晚,我见芸踏下花轿,模样如昔,瘦怯身材恰似梦中时常所见。她终于揭起头巾后,我们相互注视良久;芸于是莞尔一笑——她仍同过去一样迷人,丝毫未变。
喝罢合卺酒后,我们在桌前并肩坐下。我在桌下暗暗去握芸的手腕,顺势将她纤细的五指笼进手心;她的皮肤光洁、温暖且柔软,我一时恍惚,胸中砰砰作跳。
我请她动筷吃饭;她却悄声同我讲自己吃斋已有多年。一问缘由,芸脸微微一红,说自己是从我出天花时起,悄悄开始吃斋的。
“可是,”我笑着央她,“现在我的脸已经光洁无恙,淑姐就从此开戒了吧。”芸点一点头,笑眼盈盈地看着我。
正月二十四日本是我姐姐的婚期,但二十三日是国忌不能奏乐,于是将喜宴改在了二十二日晚与我的婚礼同办。芸在堂上陪宴时,我在洞房与伴娘拇战为乐。
拇战若是讲错了数字,便要照规矩罚酒。我连着输了好几次,罚下许多杯,不久便大醉而卧,起不来身。酒醒睁眼时已是次日;晨曦正把窗户慢慢点亮,芸恰好将要理完晨妆。
这一日亲朋好友络绎不绝,上灯后才奏乐开宴。二十四日凌晨,我作为大舅子送嫁,回来时是夜晚三点,庭院阒寂,灯残人静。
我悄然进了洞房,伴娘卧在地上打盹儿;芸已卸了礼服首饰,还未睡下。室中点着一对高脚银烛,芸在这烛光中坐着,粉颈低垂,正入神地读一本书,浑然不知我进来。
我将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
“过去几天姐姐连日辛苦,”我说,“可怎么还在读书,这样孜孜不倦呢?”
芸急忙起身,抬起头解释道:“正准备睡时,在书橱中看到了这本书,一读便忘了疲倦。我听说《西厢记》已很久,直到今天才真正读到。作者确实不愧才子之名,不过风格略有些尖酸刻薄了。”
“也只有才子,才懂得如何尖酸刻薄。”我回答说。
一旁的伴娘打着呵欠提醒我们该休息了,我便让她先走。门在她身后一关,屋内第一次只剩下我和芸二人。我们如同故友久别重逢,并肩站着不说话,只轻轻地笑。我笑着用手去探芸的心跳,觉得她胸中砰砰作响,便俯身耳语道:“姐姐的心,怎么跳得这样快?”
芸以笑眼回答的瞬间,我仿佛看见有情丝将我的魂魄同芸的紧紧相缠,浓烈的情意使我们微微颤抖。是夜,我将芸拥入帷帐,缠绵怜爱,不知东方之既白。
芸做了新娘子后,起初总是很沉默寡言,从不见她愠怒动气。她侍奉长辈很恭敬,对待下人很温和,家中事务也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每日太阳刚刚上窗,芸就披衣起身,仿佛有人催促着她似的。
“姐姐已是结了婚的人,”我笑着说她,“如今的情况与当年我吃粥时已大不相同,你怎么还这样怕受指摘呢?”
“当时为夫君你藏粥,确实给了人话柄。”芸答道,“如今不是怕被嘲笑,是不想让公婆觉得新娘懒惰呀。”
我虽贪恋卧榻,想多留她在怀中片刻,却也被她端正的品德感动而放下此意,随她一同早起。我们终日耳鬓厮磨,形影不离,此间情意之浓、欢乐之深,没有语言能够形容。然而欢娱的时光转瞬即逝,眨眼间新婚足月了。
我的父亲当时在会稽郡做幕僚,专门派了巡官来接我回去,以继续在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的学业。(赵先生授课循循善诱、一丝不苟,我时至今日仍能握笔写文章,全赖先生教导。)尽管我一直知道结婚后就要回馆学习,接到父亲的信仍怅然万分,唯恐芸因此落泪。
芸听了消息后,却强颜欢笑,勉励我精进学问,并立刻代我收拾起前往会稽的行装。仅在当晚,我才觉得她神色稍异,有些木然。临行前她上前来,轻轻嘱咐我:“出门在外,没人照顾你,请务必小心,照顾好自己。”
我刚一登船,船夫便解缆出发,来不及再同芸多说几句。河两岸的桃李开得正盛,我见了却只觉得孤独凄凉;自己恍若林鸟失群,感到天地皆冷峻陌生。
一到会稽,父亲因需渡河到江东办事,同我告了别。之后与亲人相隔的三个月,过得好像十年一样漫长。芸虽时常写信来,但往往我寄出两封才能收到一封回信;内容半是一些勉励之词,其余则是一些琐碎套话。我终日怏怏不乐。每每听着风穿过院中竹林,看着月光爬上窗边蕉叶,总会想起过去的夜晚与月亮,不由得梦魂颠倒,思绪万千。赵先生得知了这其中情由,立刻写信告知我父亲,将留十题给我作文,让我暂时回到芸身边去。
我再次登船时喜悦无比,如同战俘得赦 。登船后,又嫌时间好像在倒着走,一刻时光仿佛有一年之久。
一到家,我急匆匆向母亲问过安,便径直进了自己的房间;芸已在里面等我了。我们相互依偎,激动万分,不必多说一字;两人好像只有一个魂魄,一副身体,恍恍然如入烟雾之境。
当时正值六月炎暑,室内闷热熏蒸,所幸我们的住处西侧便是沧浪亭爱莲居,过了板桥,临水有一小轩,名曰“我取”,取的是“清斯濯缨,浊斯濯足”之意。轩檐下生着一株盘曲多节的老树,浓阴覆窗,将人脸也映上绿色。隔岸游人往来不绝,因此父亲若是有客人来访,会将这侧的帘子垂下。向母亲请示过后,我携芸搬进了“我取”,打算在此过完夏天。
芸也因暑热停了绣事,伴我课书论古,品月评花,一同度过漫长的夏日。
芸不习惯饮酒,但必要时也能喝上两三杯;我就教她行酒令一类的游戏,寻些乐趣。
那时我们都认为,人间至乐,无过于此。
芸初到沧浪亭时非常安静,不过很快便不再羞赧,能够自如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了。一日在古树下纳凉时,芸同我讨论起古文来。
“领会古文机要,”芸说,“需要见识广博、洞察事理,对于女子来说恐怕并非易事。唯独对诗,我稍微有些领悟。”
“唐朝以诗选拔官员,而诗歌的宗匠,必推李白和杜甫。”我告诉她,“卿更喜欢哪一位呢?”
“我以为杜诗格律精巧,无可置疑,”芸答道,“杜诗锤炼精纯,李诗则潇洒落拓,神采奕奕。我钦慕杜诗庄严古朴,但更爱李诗自由活泼。”说罢一笑。
“杜甫为诗家之大成,”我说,“后世学诗的人大多要以之为范本的。你听听这首《秋兴》:
玉露凋伤枫树林,
巫山巫峡气萧森。
江间波浪兼天涌,
塞上风云接地阴。
丛菊两开他日泪,
孤舟一系故园心。
寒衣处处催刀尺,
白帝城高急暮砧。
而唯独卿更喜欢李白,这是为什么呢?”
“要说格律谨严,词旨老当,杜诗的确无可比拟。”芸承认道,“李诗则宛如姑射仙子,行文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我因此觉其可爱。
“《春夜洛城闻笛》一直是我最爱的诗作之一: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我并非认为李白不如杜甫,”她继续道,“我对杜诗是敬重欣赏,对李诗却是万分喜爱。”
“谁能想到,卿与李白是这样的知己呢!”我笑道。
“我最爱的还有一位,白居易,他可以说是我的启蒙老师。”芸也一笑,“我会在心里永远感激他的。”
“这是什么意思呀?”我问。
“他不是《琵琶行》的作者吗?”
“多么神奇!”我笑道,“李白是知己,白居易是启蒙老师,你的丈夫又字三白;你似与‘白’字缘分颇深。”
“若真与‘白’字有缘,”芸又一笑,“作诗恐怕要白字连篇了。”(苏州话里称别字为白字)此话一出,我俩都不禁笑了起来。
我性情率直,落拓不羁;芸则像迂腐儒生,拘泥多礼,生活中也遵从着许多旧规矩。有时我为她披衣整袖,她定会连声道“得罪”;若我递巾授扇,她也定会起身来接。我起初对这些规矩很是烦厌,同她说:
“卿何必用这些礼节来束缚我呢?有言道‘礼多必诈’。”
芸两颊发烫,回答说:
“我怀着敬意,用礼节来对待夫君你,你怎会说这是‘诈’呢?”
“恭敬在心,可不在虚文浮礼。”我反驳说。
“至亲莫如父母;在心里敬重父母,言行却傲慢不拘,这样难道可以吗?”芸回应道。
我忙说:“我说的是玩笑话,请姐姐别放在心上。”
“夫妻反目多由戏起,”芸正色道,“下次请别再冤枉我了,我会郁结而死的。”
我于是将芸挽入怀中抚慰,直到她肯看向我,解颜而笑。之后我们说话,“劳驾”“得罪”“见谅”竟成了口头禅。我与芸鸿案相庄仅二十三年,相敬和睦之甚却与梁鸿与孟光夫妇无异。孟梁的典故出自《后汉书》,大致如是:
大学士梁鸿同乡有一孟氏女,尽管无美人之色,但生性坚强,以高节闻名。当时梁鸿因不曾遇到才德合心意的人选,仍未娶妻。孟氏女告诉她的父母,除梁学士之外,世上没有她足够敬重、愿意嫁之为妻的男人。她三十岁时,梁鸿知其心意坚定不移,遂娶她为妻。
婚后,梁鸿见向来素朴的妻子也同寻常女子一样梳妆打扮起来,感到不快。孟氏意识到自己冒犯了丈夫,立刻又换回往日的粗缯大布,从此以往一心一意、恭恭敬敬地侍奉梁鸿。后二人到山中隐居,对朴陋的生活她同样安之若素,每每侍奉丈夫吃饭,总要将饭碗举到与眉毛齐平的位置。故事大概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