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冬天的十一月二十二日。时值太平盛世,我又生在衣冠之家,家中尽是学者君子,得居苏州沧浪亭畔。这样说来,苍天厚待于我,着实无以复加。而如诗人苏东坡所言,“事如春梦了无痕”,今我将生平故事记在纸上,也算是表达对苍天如此厚爱的感激。
《诗经》三百篇之首,即是讲述夫妻情事的《关雎》,那么我也照此先例,从几则与婚姻生活有关的回忆起笔,其余顺着往下写便是。我唯独懊悔自己幼时未觉勤学紧要,所学浅陋,以至如今仅能记述回忆中之事实而已。因此,从我的文章中寻找美妙的文法字句,同硬要一面脏镜子照物并无分别。
我记得自己年幼时,能睁大眼睛直视太阳。那时我的眼力真是“明察秋毫”:植叶的绒毛、虫豸的斑纹都能——看得分明。我喜爱观察一切细微之物;木的纹理,叶的经脉,小玩意上的线条轮廓,都能给我带来近于灵光的惊喜。
夏日蚊声如雷,我却当那是一队空中起舞的鹤。在想象中,心意到了,那蚊便成了真鹤,成百上千;我呢,就入迷地盯着这群鹤,脖子仰得抽了筋。有一次,我将几只蚊子关进一顶素帐,慢慢朝里吹烟气,直至那嗡鸣变作鹤唳,眼下现出一幅“白鸟入青云”的图景来。那时的我是多么快乐啊!
我还常在墙的凹陷处或是花台前蹲下身子,视线与花草齐平,定神细瞧那些微小物事,直到眼前的丛草竟在心中化为深林,虫蚁则变作野兽。我神游于想象之中,将石砾视作巍峨高山,土地上的细小凹痕便是深深溪谷。
一日,我正看两只虫在草间争斗,一只巨大可怖的怪物突然扑进视线,拔山倒树而来。只见它迅速一吐巨舌,两虫便被吞下了肚!我那时年幼,又正看得出神,竟没认出那不过是一只普通的癞蛤蟆,当下张大嘴尖声惊叫起来。当我终于回神,看清了它的真面目,便将那动物拎起来打了几十下,赶出花台去了。
数年后,回头想到此事,才惊觉当时二虫并非意气相争,而是我恰巧目击了一桩奸案。古话说“奸近杀”,对虫子来说也是如此吧!
另有一次,我又沉浸在花园里不为人知的乐趣中时,卵(吴方言中将男性生殖器称为“卵”)被蚯蚓咬了,肿胀起来,连小便也不能了。后来大人捉了一只鸭来,让婢女抱着,让鸭涎滴下来治疗肿胀。婢女一不留神没抓紧它的脖子,鸭做出吞噬状,我吓得灵魂出窍,惊怖万分。这事后来自然传开成了话柄。
儿时的闲情轶事大致如是。
我幼时与金沙于家的女儿定过娃娃亲;而她八岁未到便去世了。我后来娶了舅舅陈心馀先生的女儿,我的表亲陈氏。妻子的名字是“芸”,也是一种香草的名字;其字“淑珍”,意指宝贵的美质。
芸自小聪颖过人。刚学会说话不久,父母便教她《琵琶行》。她听过一两遍,便能一字不落地背诵。
芸四岁丧父,当时家徒四壁,仅有母弟二人。而随其年龄渐长,女工习得娴熟,便凭十根巧指养活一家三口,后又供弟弟克昌从师求学。
一日,芸在废纸篓 中找到一册《琵琶行》,便对着弃书的残页,凭借对诗的记忆,识得了诗里的字,并渐渐能够认读。她利用刺绣之余的时间,不但学会了读诗,还开始自己写诗。她早年诗作中有两句我尤为喜爱:
十三岁时,我同母亲去舅舅家探亲,在那里第一次见到了芸。当时我俩皆是未经世事的孩童,却立刻便互生情意。芸自那时便信任我,把她作的诗拿给我看。我看后发现她的才思非同寻常,却又隐隐担心,现世中这样聪慧的女子总是忧愁伴身,很难过得顺遂如意。
回家后,才发觉芸的样貌已在心头挥之不去,便告诉母亲说:“若母亲将来打算为儿娶妻,那儿非淑姐不娶。”
所幸母亲也喜爱这位侄女。芸样貌端庄、性情柔和,甚得母亲之心;母亲遂摘下结婚时的金戒,送给芸作为订礼。那是乾隆四十年七月十六日的事。
数月后的冬日,另一位堂姐举行婚礼,我又一次同母亲到芸家去。我与芸再次相见,她仍称我为“弟”,我仍叫她“淑姐”——尽管她只长我十个月。
屋内张灯结彩,宾主皆着华服,一片喜气洋洋。唯独芸像往常一样通体素淡,仅脚上着了一双新鞋。那鞋子绣制精巧,我十分欣赏,得知那是芸亲手所做,才了解芸兰心蕙质,远不止笔墨诗作而已。
芸削肩长颈,又喜穿朴素衣裳,更衬得她瘦怯端庄。她眉弯目秀,眼神明亮伶俐,甚是可爱。唯有上唇稍短而露出两齿,虽只是一处微小瑕疵,却恐有福泽不深之兆。芸最令我心动之处,是她身上那种难以言说的缠绵柔和的气质,让人想和她厮守一处,永不分离。
我向芸请求读她最近的诗稿,却发现大多是未写完的残篇,有时仅上下两句,最多不过三四句,勉强成段。“淑姐为何不将诗写完?”我问。
“没有老师指点,我不晓得怎样写完呀。”她回答,“只希望遇到能当老师的知己,教我怎样写诗。”
我从芸手里接过诗稿来,半开玩笑地题上“锦囊佳句”,却不知她后来夭寿的命运,已在此埋下了!
是夜,我送新娘一行人到城外,归来时已是三更,肚子很饿。回到舅家,我托老婢女给我送些肉馅饺子来吃,她却拿来婚宴剩下的枣脯肉干 ,都是我不喜欢的点心。
芸听见我的声音,从里屋走出来牵我的袖子,叫我一同到她屋里去。见她在屋里藏了些米粥和小菜,我不由高兴起来,举起筷子正要吃,却听见芸的堂兄玉衡嚷道:“淑妹,快来,淑妹!”
“我累了!”芸急忙起身关门,一边应道,“已准备休息了!”
玉衡却用力推门,挤身进来,正瞧见我筷子举在半空。他朝芸不怀好意地笑道:
“刚才叫你拿粥来吃,你同我讲没了;现在我晓得了,你是将粥留着,招待你夫婿啦!”
芸窘得要哭,几乎要转身逃跑。一众亲戚被玉衡的笑声吸引过来,挤在芸的房间里,开她的玩笑。我也窘极了,阴沉着脸当即带仆人回家了。
这件不愉快的事件过后,我再去芸家里,她都躲着我。我知道,她这是不愿再因和我亲近被人笑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