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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序
技术如何为人的未来

赵旭东
中国人民大学人类学研究所教授、所长、博士生导师

不可否认的是,人类在两个方向上的理性探究从来都没有真正停止过。

一是试图要去找寻到人类的起源或由来。这种探究以众所周知的达尔文的进化论为顶点。鉴于进化论在19世纪以后的重大影响,人们也开始相信,人并不是所谓的上帝的产物,而是从其他物种逐渐演变而来的。从此,人们将一种进化论思想直接转用到了对人类社会、文化以及文明演进的理解上,强调一种优胜劣汰、有选择性的社会进化法则。因此,一种文明发展的阶梯观念在西方世界被固化了下来,并通过近代西方对西方以外世界的影响、支配乃至殖民征服传播到了世界各地。文明和野蛮之间形成了一种对立的关系,然后成为进化上的等级关系。因此,一切社会形态都会被人为地按照从低级到高级的进化序列予以等级排序。

人们将技术进步看成一种自然而然的支配性力量,以及技术落后的社会需要改变或改造其社会形态最根本的理由。我们曾经熟悉的“落后就要挨打”这一表述,便是基于这样一种社会进化论观念而提出的对于自我改造的自觉认识。社会进化论也在无形之中与殖民主义者对其他文明的征服和破坏联系在了一起。

伴随后殖民时代的到来,人们逐渐觉醒,更多地认识到本土文化的价值和意义,以及他们作为人的存在。随着要依赖自己的社会和文化而生存的权利意识的高涨,西方进化论淡出了包括人类学家在内的社会科学家的视野,人们更强调在多元文化中“各美其美”的生活逻辑,这便是人们继文化觉悟之后的一种更具深度的自觉。

当然,关于人类起源的问题并没有得到根本的解决,它仍是人们最关心的问题。同时,人类社会中的问题和麻烦并没有因为进化论思想影响的淡化而真正减少,各种文明之间的冲突变成了频繁出现的大大小小的战争和利益争夺。两次世界大战已经让人们精疲力竭,人们再也不希望看到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来临,因为核武器的存在和发达,第三次世界大战很可能意味着人类在这个星球上实质性存在的毁灭。

因此,人类需要面对人类理性探索的另一个重要方向,那就是人类未来的命运究竟会是怎样的?人类是否有一条自我救赎之路?人类在这方面的努力和对技术未来主义的思考,以及进入21世纪以来,世界性技术的超速发展并普遍地应用于人类生活,这些都真正影响着当下人类对于未来世界的憧憬。因此,基于未来技术迷思的科幻小说和电影,以及各种未来穿越剧和游戏软件成了人们新的消遣方式也就不足为奇了,人们在技术的使用中寻找着对自己未来的期望。在詹姆斯·A.赫里克所著的这本《人类未来进化史:关于人类增强与技术超越的迷思》一书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人类的技术专家和思想者们在这方面的不懈努力和漫长探索,包括所谓的技术未来主义、奇点理论、从自然选择到精神进化、“生命即信息”的不朽观念、人的大脑和互联网思维、后人类以及生命延长,还有“终结死亡”的各种大胆设想和尝试,乃至于关于人工智能、超级智能以及“神灵”的新发现。人类正在试图脱离这个星球,进入太空,以殖民宇宙为目标,使自己成为真正的后人类。

这些人士在所有这些方面的努力都可以归于技术的未来主义的名下。总之,在这个方向上的研究者和思考者的目标就是实现超人类主义者(transhumanist)所谓超人的存在。换言之,他们旨在跨越人类既有存在的状态,借助各种技术,名正言顺甚至明目张胆地对那些未来主义者认为是人类自身固有的不足或不完善之处,加以替代或者改造。显然,这是一种新的、借着“向前看”的技术未来主义装扮的社会进化论,又重新回到了人类的现实生活中,它正在深刻地影响着越来越多的人的思考和生活。

我们显然不能否认这些未来技术在能力上的飞速发展,以及人类在打开了这个潘多拉的盒子后,所涌现出来的满足各种不可遏制的求取欲望的动机和作为。我们显然也不能否认,技术已经不只是现代工业化意义上的工厂和烟囱,而还是计算机、信息和生命紧密联系在一起,协力对人类的身体(其中自然包括大脑和细胞)进行探究和应用。例如,基因组测序技术已经完全可以用于在人群中筛查个体身上那些致病基因的存在,并能够在DNA层面上进行纯粹技术性的替换或再造,而使可能发生的恶性疾病得到控制和根除。富有幻想精神的企业家埃隆·马斯克寻求移民外太空的计划也在一步步地执行中。

今天现实的境况是,摆在人们面前的、由技术替代人类的各种场景日益增多。所谓的大数据从概念到在现实中得到广泛的应用,并没有经历很长的时间。肆虐全球的新冠肺炎疫情似乎使得这种技术的未来主义如虎添翼般地,并且超乎寻常地发挥着其特殊作用,每个人都感受到了未来使人类实现增强的技术的巨大威力:分子水平上的核酸检测成了分秒钟可以完成的事情;一个人的活动轨迹可以被清晰地描绘出来。显然,有类似数据在手的任何一个机构,都可以了解任何一个人的生命轨迹。对这类所谓的可以上传的生命信息而言,权利主义者所主张的隐私权在技术面前近乎成为一个不值得一提的意见性存在,因为在如今这个更多地被技术支配的信息世界中,这种权利并非可以真正地存在或受到保护。

但在这一方面,或许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人从成为智人的那一天起,就在试图否认一种人类的自然生活的存在,试图用这样一种否定构建起只有人类才会感觉舒适,以及可以接受的人类生活方式的存在。因此可以说,人创造了一种径直地从自然之中转化出来的人的文化的存在。而这样一种人的否定性的转化,可以被视为人类的一切努力或成就,不论是工具性的、技术性的、艺术性的、宗教性的,还是政治性的、经济性的,总之都属于人类文明存在最根基性的逻辑和思考模式。人类显然在其中找寻到并建构起人类自身的一种独特性的存在,我们同样应当将全部的技术未来主义以及后人类增强的作为都看作这种人对自然予以否定性转化的能力和思维的又一波新浪潮的涌现。

在这方面,人类仍在试图否定人的现实的存在,因为到目前为止,现实存在的人是那么不完美。在人类的世界中充斥着各种不安和焦虑,到处都可以见到不平等事件的发生,人们无法真正获得让每个人都心满意足的健康长寿和没有疾病的生活,太多超出时限的高强度劳动让人们无法感受到幸福的真实存在。科学家霍金曾经预言的人类灭亡以及关于地球的更大灾难的来临,何尝不是一种新的末世论的再现?当然,未来主义者从不会掩饰他们寻求一种新宗教的努力和热情。但我们充其量也只能将所有这些努力看成人类对新文化的塑造或使旧文化实现转型。在这个意义上,人类是在为死亡的必然性寻找一个可以解释、可以过渡以及可以传承下去的文化上的新表达,因此它们可以是石器时代的、铁器时代的、工业化时代的和信息化时代的。人类的所有这些努力都曾经在不同的时代里创造了适应那个时代的新的文化表达,并转化着那些旧有文化。

随着人工智能和互联网的普及,我们也不可避免地要在这种技术影响的轨道上去创造出一种新时代的文化,这是一种自信的文化,将以一种超越人类既有局限的文明支配方式涌现出来,但最终又可能如弗洛伊德在其《文明及其缺憾》( 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 )一书中所指出的那样,人类的文明及其发展有着其自身的那种不可化解的缺憾。人类显然并不会因为身体安装了假肢,就能够像上帝一样迈上了通往幸福的道路,或者能在幸福之路上走得更远一些。我们仍无法真正解决人类在应对自然存在之时对死亡和瓦解的恐惧,我们的一切努力都是尝试对这种恐惧进行一种人为的转化,只是传统之人没有更多地将这种努力放在每个个体的不朽或不死之上,而是将其转用到了集体的力量和传承之上,由此借助于一种集体存在的社会而使其变为不朽的存在,这种技术的存在是为一种集体的人而存在的。这正是传统文化的根本价值所在,它在刻意塑造并延续着社会的存在,使任何人可以安然于其中度过一生。而关于技术未来主义的文化能在多大程度上将人类真正带入那种在社会中游刃有余地存在的幸福,最终使技术为人、为人的社会生活服务,正是需要我们掩卷深思的。

2022年3月11日 晨 grFlq1noFdWQL3cA0GKbw51QHZBWmph9MEESOwbih3Hml5ZKwb3MGCxZgUs0f7c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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