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四月,将进立夏。
今夜没有月亮,一片漆黑。从3号高炉走来老常和铁娃师徒俩,在2号高炉零部件堆放处遇上执勤巡逻的李光涛、王铁柱。旁边是陆卫华和小顺子。铁柱打趣道:“铁娃怎么还不回家?噢,又让常师傅给你开小灶?好压过海生?”铁娃瞅他;去去去,我值班呢。
老常见陆卫华和李光涛在零部件堆那儿说事,自己不便过去。想起前两天他们刚来时,小顺子就找见自己叫义父,自己愣了;你是谁?“我是小顺子,”他爽朗地说。他们都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他忙上前细瞅,嗯,又高又壮实,脸色红润特有精神,难怪认不得。小顺子负责掌柜们安全,只简单说了他这几年在部队情况。他最后说:“义父,各位师傅们,跟着共产党干才有奔头。你们看,我还像小叫花子?走,我领你们去见我们领导。”
“再过两天就能正常发车了。”远处李光涛汇报完,陆卫华点头,好,要注意安全。转身向常晋山走去:“常师傅,这么晚了还过来?”
老常迎上去解释,下午慕祥带人修3号热风炉风门盖,他临时有事走了,吃了饭没事,溜过来顺便看时已经安装好。俩人向3号高炉走去。
“常师傅,听小唐讲,你走南闯北到过不少地方,对这个社会一定有很深的认识和感触。”他说着瞅瞅对方。老常古铜色脸庞,棱角分明,是一位饱经风霜的受苦人。前两天没和他座谈是已从小唐那里知道了他一些情况,觉得他的工作好做,要先做杨金海和毕联宗两位名角工作。今天正巧自己没事儿,就此机会谈谈。
老常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沉默片刻,才不好意思讲起来,甚走南闯北,瞎跑……
他老家是苦寒山区,家里兄弟姊妹们多,单靠租种地主几亩薄田哪能活?俩哥思想守旧不愿意出门,他只得出来打工混口饭,为家里减轻些负担。十六七岁就来到阳泉下煤窑、进铁厂。年轻气盛受不了工头欺负,又跑到榆次、太原出卖苦力,月月下来混不上口饱饭,哪还能顾家?又跑到大同在铁路上扳道岔,一次被几个地痞流氓毒打,幸遇一好汉搭救。好汉说这年头在外闯荡不会点拳脚怎行。就随他走西口去了包克图,边干活边跟着学了几招护命小拳术。可是,东奔西颠十多年还是赤手空拳。后来听说关外好挣钱,返回阳泉约了几个穷哥们闯关东,结果过了响马关却过不了小鬼子的关。快到北平时正赶上‘七七事变’,被堵回来……
陆卫华认真听完后说道:“常师傅,艰难的经历使你历练成不善言语,却嫉恶如仇,爱打抱不平的个性,在小唐危难时救了他一命。”
老常神情凝重地望着旁边小唐,不堪回顾过去,摇着头说:“我一个泥杆子出身,谈不上什么打抱不平。我是从小顺子身上,回想到年轻时的自个,不信命、不信神。老以为只要不怕吃苦、受累就能改变命运……我和小顺子都是苦命人,真谈不上什么打抱不平。陆同志,别说俺了,说说你吧。”
我?陆卫华笑笑:“我可没你这么坎坷、传奇。我家境比你好,算是书香门第。从小到大没受过啥的苦难。父亲大学毕业后在政府谋了份差事,他虽在官僚阶层,却为人正直、乐于助人,帮助过几位穷亲戚的子女念书上学。母亲也是书香之家出身,但她身体不好,多愁善感,在我十九岁出国念书那年,她积小病成大病,没能等到我学业有成……动荡、黑暗的社会令我们这代知识青年为多灾多难的国家深感不安和忧愤。”
他们由3号高炉又转回到零部件堆放处,光涛和铁柱边巡逻边和铁娃聊着。
老常要回,陆卫华要小唐送他,他忙摆手,不用,我住家近,熟门熟路,没事。小唐目光由卫华转向义父,在迟钝中抬头看时眼光一亮叫道,“铁娃哥,”鉄娃跑来,小唐歉意地笑笑,要他送义父回家。铁娃当即陪师父向外走去。出了厂门,老常推住他,你跟住首长吧,我没事。小唐看着两人走远才返回。
卫华和小唐回工棚时遇到来接班的张仁杰和吴英奇,“陆老师,还没休息?”吴英奇恭敬地招呼。
卫华点头嘱咐,值夜班要辛苦些、警惕点,冷了就跑一跑,不能大意。看到要进值班室的张仁杰忙叫住:“老张,这里工作进展顺利,故县高炉工地那边人手紧,咱们一半天带车回吧。”
老张眯缝起八字眼不认识似的说:“我不走,这里哪儿顺利了?这些大东西还没动,又有这么多新工人,都是些没受过政治形势教育的游民、群氓,你敢保证他们不会出问题?”
陆卫华十分不满地看着他:“老张,先不说你这种对工友们的认识、态度不对,就说我们来时宣布的两条纪律不应该忘记吧?”
“哎,‘群氓’这个词可不是我发明的。行,算我用词不当。不过,‘群氓’并不完全是贬义词……不说这了。你不是说故县是老解放区,这里是新解放区,社会形势还不稳定,哪边问题多、哪边压力大、哪边该加强?”他连珠炮似的说完嘿嘿地笑着。
陆卫华冷冷地看他,心里在自责,没想到他狡辩、反咬一口,自己太大意了。对他还是要讲究点策略,不能一味简单、轻视。最近他故态复萌,在人多场合下,一本正经,说得有条有理,蛮有水平。单独相对时就胡搅蛮缠、强词夺理,典型的两面派,这事真有点棘手。想起自己说过别在枝节问题上和他纠缠,要冷静处置。至于他看上姚秋英,一时还难以证明,别硬处理,否则会弄巧成拙、出大丑。“压力大和安全并不矛盾,是既对立又统一的。倒是你应该注意和认识,两头孰重孰轻,组织纪律该不该遵守。现在又新来了一批‘北方’大学生,他们是我们拆除、搬迁高炉工作中的生力军。你是老同志,我们希望你,在这一段工作中专心致志,不要胡思乱想、因小失大,要为青年同志树立起一个正正派派的老革命、老党员形象。”说完极其严肃地看着他。
老张神情不对了,脸上肌肉噔噔乱跳,两眼又吊成八字,嘴里嘟囔道,“老陆‘首长’,这里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我保证不出事行吧?”说完不阴不阳哼哼两声扭身进了值班室。
陆卫华被他的“哼哼”激恼了,不过很快反应过来;这哼哼的背后是挑衅、蔑视!他已经变脸了,还怎么同他说下去?叫过远处巡逻的吴英奇郑重嘱咐几句,同光涛、小唐回了工棚。
子时刚过便起了风,气温又下降了,为冷清的厂区增添了寒意。张仁杰缩脖袖手跟吴英奇在零部件堆放处转两圈又回值班室挨住火炉续前梦了,吴英奇打着手电把范围扩大转一阵,瞭望着漆黑的四周和远处,顶不住呜呜嘶叫的山风也回了值班室。
2号高炉两侧,1号、3号两座高炉刚检修完,因敌机不定期的常来轰炸、骚扰,为避免意外暂不开炉,炉台上只有几个巡夜的。他们也是隔一阵出来转转,巡视一下又回了值班室。夜色下的铁厂愈发显得寂静、清冷。零部件堆放处空地杆子上挂着一盏40瓦灯泡,它昏黄的光亮在不停地抖簌摇曳。
后半夜,一个人影在厂门附近墙头跳下,顺围墙根蹑手蹑脚来到厂门口,在门房外听了听走向大门悄悄拉开小门闩,轻轻推上门,从地上摸索起小石子支住,返身向厂内溜去。
四周寂静、幽暗,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叫丝毫影响不了沉睡的人们。残月远远地躲去。
高炉值班室走出俩人,前者打开手电筒向零部件堆走去,后面的人边打哈欠边解裤带,末了嘟囔道:“叫喊啥,少睡会也不成,真是!”是张仁杰。
“不叫醒你早尿,谁?”吴英奇咽下后半句朝他摆手。
“去去去,一堆破铜烂铁谁要!”老张很厌烦地回嘴。
“谁,站住!”黑影从零部件堆处跳下发出当啷响声,跑起来。“站住!”吴英奇边喊边追。
“抓坏蛋啊!”小解完正要进值班室的老张立马返身向远处看,很快扯着嗓子喊叫。宁静的深夜,带着颤音的嘶叫,倏然间给人以惊悚而刺激。
远处工棚里的人们听到喊叫,躁动了少顷很快醒过神,跑出工棚向零部件堆处赶来,朝黑影急追,几支手电筒光亮一起射向黑影。慌乱中人影摔倒,趔趄着爬起一拐拐冲前去拉开小门跨步迈出,急追去的常震伸手抓时,突然“砰砰”由墙外传来两声枪响,黑影应声倒在小门外。人们愣了一下,很快又冲出门追去。
常震辨别了一下方向,向东紧追。前面是一小段参差不齐的小巷,黑影和家院已被夜色遮掩。追了一阵,只见四周影影绰绰,再追就是野地。后面赶来的姚秋英、李光涛等人茫然四顾只好返回,在厂门口遇到向西追去也无功而返的宋丛如。
厂门口,手电筒光照着被翻过身的死者,前胸和面部各有一处弹孔,两枪都打在要害处。旁边有顶鸭舌帽和一蓝布包单,年纪大约三十来岁。只是面部已破相,难以认清。查看地上脚印,自然已乱,不过在围墙外有一行纹路不甚清晰的脚印,由东而来,这说明开枪者是近距离射击,杀人灭口,破相阻挠破案,真够毒的。
陆卫华问:“英奇,死者从哪跑来?”“零部件堆。”
“快回!丛如找席子盖上,英奇,你们留下看住尸体,等市公安局来处理。”众人回到零部件堆放处,几支手电筒分头查看。时间在手电光线的移动中快速行进,虽然没有钟表,但沉寂而冷冽的夜色此时使人格外不安。人们屏气凝神围着零部件堆转了一圈、两圈,转到第三圈时郑志江手电光亮停住,“闪开!”他命令周围人。顺着轻微细小的滴答声将手电光照去,一个字典大的黑匣子放在铜盂口内。他欲登上铁架去取,“首长,我来!”“别”,小唐已爬上铁架小心翼翼从盂口内取出黑匣子。铁匣字表盘里,小针指在三点半,大红指针跑过九点,正快速向十二靠近。他慢慢端着向外走去。
“扔水渣池里!”陆卫华吩咐。
“顺子,跟我来!”铁娃跑来了。
小唐两手紧抱铁匣跟铁娃快走十几步喊道:“闪开!”
铁匣上的红秒指针快速向前跟进,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
在距水池六七步远时,小唐将铁匣逆时针方向扔出,回身扑向铁娃,铁匣入水即炸,伴着震耳欲聋响声是溅起的巨浪,它如溃塌的山墙猛然砸下。人们一阵惊骇。小唐和铁娃爬起看看,没受伤,只是被冷水浇了个半湿。志江和常震要两人换衣服时,他俩已脱下湿衣服使劲拧拧、甩了甩穿上。他们几位简短商量后嘱咐值班的吴英奇辛苦些、精神点,不行就增加人,话刚说完,小安、小马自告奋勇要留下。常震摆手:“天快亮了,留一个就行。”陆卫华望着小唐,他摇头说:“首长,敌人下一步很可能是针对你们几位,我可不敢大意。”郑志江笑着拍拍他肩,不再说。
在众人散开回工棚时张仁杰叫道:“老陆,你说这种情况,我能走?你对我的体谅我感谢,可我不能走!”说完扭身向厂门口走去。陆卫华没吭声,神情凝重地跟众人回去,他要和大伙分析案情。
翌日晌午,铁厂办公室。
各方有关领导及市公安人员勘查现场后在这里召开案情分析会。市公安负责人作了提示性讲话后,铁厂江代表和李厂长、陆卫华也谈了各自看法,随后有了众人的讨论。
江代表:“对,我们铁厂也要动员工友提供线索,积极协助破案,要审查和加强巡逻队力量。”
市公安负责人当即表态尽快破案。简短讨论分析会就散了,老李把陆卫华叫进里屋,递过一大卷纸张,是鼓风机、高炉部件图及整套图纸,都有了。
卫华仔细审视后,边卷图纸边说:“好,这就全了,谢谢你,李厂长。”握住对方一双大手连连致谢。
参与高炉拆卸工程的工人们不顾现场升腾的各类粉尘和烟雾,加快了速度。两天后拆卸进入尾声。陆卫华和郑志江绕过零部件堆放处回到临时办公室,屋里只有常震在。
陆卫华看着他俩问:“想出点眉目没有?”
郑志江:“常晋山和冯铁娃怎样?这师徒俩最近看见很忙。”
常震欲说又止,卷支烟点燃吸着,眯缝起眼陷入深思。
陆卫华思考了一阵摇头:“我认为他俩不会,自拆卸高炉以来,老常和徒弟还有孙玉昌、史根泉、石双信每天早来晚走,下班时都要看看,路上见到乱丢的螺丝、螺帽都要捡起来,作假能做到这种程度?他过去走南闯北、吃苦受罪,仍然一贫如洗。对这个人吃人的社会有很深的感触和仇恨。常震,你说说,冯铁娃这两天不是跟你呢?”
常震点头说道:“看不出冯铁娃有啥不对的地方,我倒觉得他挺高兴、挺负责。”说完。三人对视后气氛沉静下来,这个问题一时难以廓清。近半个月的接触,有些人好认识,淳朴、忠厚、心直口快,有些人接触不多就难以下结论。当然,绝大多数是可信赖、可依靠的工友。
郑志江要说时门外传来脚步声,进来宋丛如;“卫华,明天走?”
他点头:“小唐留下,加强安全保卫。”
郑志江:“不,跟你走,带着图纸呢。”
夜里,陆卫华写完工作笔记回到工棚把进来的张仁杰叫住:“明天我要回故县工地,你我、和老黎,咱们一块回。”
张仁杰瞪大了细而小的眼睛看了他半晌说;“昨天夜里我不是说过了,这里敌我斗争形势这么紧张,我,我们人手少,我又是搞政工的,这里需要我。”
“你那政工能对付得了暗藏的敌人,是另有所图吧?你要不服从组织纪律那就是错上加错,你应该有自知之明。否则考虑后果!”陆卫华加重了语气。
“怎么,你们每一句话都是对的?我每句话都是错的?”老张执拗地反问。
陆卫华脸色沉下来,像不认识似地看着他。工棚不大,拆迁队人员都看到和听到他俩的争论。郑志江、常震、宋丛如、老苏把目光由老张转向陆卫华。卫华很快定下神说:“咱们几个去外面开个党小组会。”领头朝外走去,众人跟出。
来到外面一棵不甚茂密的槐树下,地下是斑驳而幽暗地荫晾。陆卫华停下,口气严肃地说:“我们党员都在,开个临时党小组会。说一下对张仁杰同志在这个非常时期;自由散漫、随心所欲,不服从安排、不听劝诫的错误行为,我提议给予临时警告处分,同意的举手。六人同意,通过。”
蹲着的张仁杰愣了少许往起站时身子摇晃了几下才站稳。他被陆卫华的突然宣布所气愤,更被齐刷刷举起的六只手惊呆。他吊起两眼看着半明半暗中的人,郑志江、常震、老陆,还有姓宋的,不用说一定是黑脸。姓苏的变了,就连小小的唐小顺都敢反对他,我和你小子没冤没仇,你跟上起什么哄?他正愤愤不平时,陆卫华说:“张仁杰,你说两句吧。”
张仁杰看着近处的老陆,又扫众人两眼,咯噔少许蹦出两句:“你们真会欺负人,整人打脸不带鞭子,损人羞辱不带脏字,绝了,真绝了!你们随、你们随便吧!”
陆卫华看着他厉声说道:“张仁杰,这就是你对党小组会对你批评、帮助的认识?你不懂什么叫‘临时’?你自检自查一下,有没有作风轻浮不自重?有没有自由散漫、敷衍工作?有没有垂涎女色、形影不离、损害拆迁队名誉,是不是你?你的所作所为哪里像共产党员样子?没有人欺负你,是你在自欺欺人!散会。”
张仁杰心里好不得劲,原想狠狠给他们一句,没想反倒挨了一顿重击!他觉得自己要散架了,就这么呆呆傻傻地站着,看着众人回了工棚。对面的常震瞪着他像是在想什么落在后面。就在这时远处走来姚秋英,她问:“常震同志,你也回厂?俺给你说一下近几天治安情况。”她认为常震是她的领导,她要向他汇报治安工作。常震稍微迟疑后随她走去。
张仁杰痴痴地看着姚秋英同常震相跟走了,直到瞅不见俩人身影他才悻悻回了工棚。
爆炸事件发生后第三天,太阳升到山顶就热腾腾晒起来。阳泉西郊山路上行驶着几辆装载有电机、减速器、水泵的骡马铁轱辘车,还有驮着筐篓的毛驴。同行的有陆卫华、小唐、黎金昌,还有北大学生小安和两名工人。
小安望着走在前面的陆卫华,脸上现出仰慕、钦佩神情,像是自言自语又像给别人介绍:“不同家庭有不同的人生,不同人生又有不同的经历。陆老师,早就听说你很不简单,不仅见过杨虎城将军,还见过朱老总。”
赶车后生:“甚呀,陆同志,你见过虎成老汉?他哪是将军,是球的老兵油子。”
另一车夫:“三狗,你胡咧甚哩,咱那吹牛虎成老汉还值得人见?”
小安笑着给他俩解释,陆老师见到的杨虎城是西北军军长,当年和张学良扣押过蒋光头。在国外宣传抗日时,陆老师给他当过翻译。老师回国参加抗日,在八路军总部又受到朱总司令的接见。
俩车夫不好意思地笑了,“敢情是那个杨虎城。”
黎金昌惊讶地看着卫华:“真的?陆厂长,朱总司令一定很厉害吧?”
陆卫华笑笑:“黎师傅,你是说朱总司令是行伍出身就一定很凶?不,他是位慈祥和蔼的老人,没有一点官架子。”
小安情急地插嘴;“老师,给我们讲一讲吧,”众人也恳求道。
陆卫华看看大伙静下来,脑海里浮现出八年前那个令他难忘的场面。那是一九三九年秋天,他们工兵营从延安来到武乡,朱总司令听说他们是从延安来的,有几个还是从国外回来参加抗战的,就急着要接见他们。见面后听说他是在德国留学,高兴地握住他的手说;“哎呀,咱们还是学友呢,不过不是一个学校,也不是一个专业,你是学钢铁的,而且学有所成,我呢,是因闹革命被驱逐出境,可笑吧,我们是殊途同归啊。”接着问起德国钢铁工业和军工生产情况,叹息我们国家钢铁工业落后,与大国地位很不相称,这都是因为近代统治者腐败无能所造成。又讲到我们共产党人一定要领导人民,打败反动派,建设起一个新中国……在会见中他两眼常望着朱总司令。总司令国字形的脸庞时而微笑时而深沉,既像率领千军万马的将领,又像一位忠厚慈祥的老人。老总对钢铁工业与军工生产密不可分的见解,使他们坚定了战胜困难信心。正说中远处传来轰鸣声,众人望去,几架飞机在阳泉上空狂扔东西,即刻传来“轰隆轰隆”的爆炸声,市区上空升腾起一团团浓烟。
“糟了,蒋该死又来祸害俺阳泉了。蒋该死,我操你祖宗!”年轻车夫望着敌机骂道。
小唐气得摘下帽子攥在手中,小安和其他人呆呆地望着刚离开的阳泉。这时上空又响起一连串的爆炸声,猛然间,空中闪出火光,一架敌机上下抖了抖歪歪扭扭拖一道黑烟往下载去,其它几架仓皇而逃。
大伙沉默着既没欢呼也没再骂。小唐一手攥紧拳头,一手紧抓衣角,双眉紧锁,眼光狠狠地盯着远去的敌机。他扭头看陆厂长,目光中有种急迫感。卫华理解他心事,心想,有志江他们在能处理,给他摆手。小唐回身向车夫喊道:“走!”车夫甩起鞭子“驾!”铁轱辘车又响起来。
阳泉街头呈现出一片慌乱,军管会在组织战士、医务人员和群众扑灭几间起火冒烟的房屋,救助受伤群众。
铁厂也有损伤,1号高炉工棚和水泵房房顶被炸,工人们已投入抢修。拆卸下的零部件侥幸躲过炮弹轰炸。两位公安人员手拿两张照片让工人辨认,看完后都摇头,铁娃叫潘海生他们来辨别,问这个人像不像那天夜里被灭口的小个子?照片经过技术处理。海生、鸿年、铁柱几个人仔细看了一阵,“有点像,”“就是他,咱没见过。”
铁厂2号高炉拆下的小部件已运走一少部分,余下的大部件正陆续清点准备装车。眼下最重要的是组织一支先遣筑路队提前出发,为大车队修路开道。
这天,晴空万里,太阳从东方缓缓升起,是个好天气。铁厂门口有七八位民工,他们肩扛简单行李,赶一辆骡子拉的铁轱辘车,车上放有洋镐、铁锹、大锤、箩筐等工具。郑志江向他们讲话,旁边宋丛如望着远处工棚,没多时工棚里走出常震,零部件堆放处走来姚秋英。她身后张仁杰走近身边,看看周围,低声说:“秋英同志,你”,她回头他瞅一眼,老张不再吱声。她来到众人身边,张依然一步不离地跟着。老张和姚秋英,这种带枪与不带枪身份的互换,给人以匪夷所思。
郑志江讲完话回头对常震说:“关键是山道急弯,一定要填平夯实。几天后我们也出发。”
常震点头后与他们握手告别,回身向姚秋英郑重嘱咐:“秋英同志,这里的安全工作就交给你了,多加小心。”
她的笑容很快转为严肃、郑重地说:“俺一定不辜负各位领导重托,保证不损伤、不丢失一个零部件,请领导放心。”
常震转身向民工们挥手:“出发。”
高炉搬迁工作进入最后招聘报名阶段。铁厂工人经过近半个月与高炉拆迁队众人接触共事,对他们有了好的印象和认识。尤其是对陆卫华、郑志江、常震几位。他们坦率诚恳、和蔼亲近,对疑惑问题不厌其烦、耐心讲解让工友们十分感动,所以有不少人报名,要去潞安参加新铁厂建设,还有人动员不在铁厂做工的亲戚朋友报名,这项工作紧张起来。
搬迁进入最后一项:装车,准备开拔。
高炉搬迁队领导分工;总指挥;郑志江。副总指挥;苏元生。后勤指挥宋丛如,兼管家眷车辆。协助;张仁杰。
郑志江、宋丛如、苏元生及铁厂的杨金海、毕联宗几位师傅碰头商量,先把部件堆里的小型物件归整,能装麻袋就装,能捆就捆,让小铁轱辘车装运,大部件和沉重物件由大平板车运输。决定后立即执行,工人们忙碌起来。近处空地停着一些小型车辆,车夫们七嘴八舌争论哪个好装哪个不好装、装多装少……小唐在边上像看戏似的看着这热闹场面,就听到郑总指挥叫,要他去买毛巾、火柴、手电筒电池等用品和常用药物,以备路上使用,他“呀”一声。郑志江问怎么了,他不好意思笑笑:“我本来要问你有啥要准备的,结果看他们看得忘了。”你这小鬼,郑志江递给钱他扭身跑去。
小唐兴冲冲回工棚拎上挎包向街市奔去,在两个店铺买了所需东西开了发票,然后去针织品商铺,在花花绿绿的针织品前浏览。店员是位妇女,笑着招呼,最终选择了一条色彩鲜艳、图案精致的方围巾,女店员拿红纸包好,拿出自己的钱付了,他红着脸接过匆匆走出店铺。在他买围巾时店外有个人悄没声跟着。受小唐启发,随后进去也买了一条花围巾,他是张仁杰。前几天,陆卫华召开了针对他不服从回厂工作安排的党小组会,并给他临时警告处分。他当时正想姚秋英是不是也会跟着到故县铁厂?如果她来,他就服从安排,她要不来呢,我该怎么办?可没等他想好,陆卫华就快刀斩乱麻地给他来了个下马威,闹得他上不成下不是,只好硬顶下去。既然你们这样干我,那我也就……也就随便啦!今天没他的事,上街溜达!凑巧看见小唐兴冲冲采买用品,这小子……他出于好奇心跟踪而来。
我们还说小唐。他由商铺出来回去时,有人从斜对面一钟表修理铺出来,本来能看到却因心情处于愉悦、惬意中没注意。而对方在刹那间转身像是有啥事遗忘,也就不到半分钟又扭身走出钟表铺来到街上。
正是傍晚时辰,街上行人络绎不绝。“小唐,又来啦?”回头看,是姚秋英。见她背着行李卷拎挎包,“姚,姚同志,你这是……”
“明天要走了,俺回家拿些东西,也跟父母、哥嫂告别一下。你买得甚,这么多?”他告诉都是路上用的。见他手里拿的红纸包,问那是啥?他红了脸,支吾半天也没说清,忙将纸包硬塞进挎包,塞了半天才塞进去。他不好意思看对方一眼,秋英也笑了。“姚同志,我帮你提挎包。”“不用,不用,”争执后帮她拎上了。
这天早晨,晴空万里,微风拂面,东方天际一片霞光。
铁厂空地,人群熙熙攘攘,要走的工人家属和送行的亲朋好友挤在一处说着车轱辘告别话。男人们在另一边往各自定了的车上装行李。
背挎包的小唐看到由厂外进来拎着行李卷的冯铁娃,问道:“铁娃哥,和家里说好了?”
“早说好了,俺弟兄们多,没问题,师父去俺就去。”铁娃美滋滋地答:“哎,你咋又来了?”
“为了保证高炉安全搬迁,首长让我回来,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俩伙伴兴冲冲地向大平板车走去。
最后一辆平板车前,几名工人正捆扎大车上的部件。老杨头走上前吆喝道:“铁柱,怎捆呢?你他娘的真笨!去看看鸿年怎弄,好好学学。鸿年,你怎么不教教他?”他夺过铁柱手中绳子往上一扔,绳子恰好落在一个大部件缺口处,过去抓住使劲一拽顺势在车板侧面钩上绕一圈,再把绳头从前边绳索下一绕拽紧,最后以活扣挽紧。崔鸿年在旁边说:“学,就得干,离那么远怎学?”铁柱红着脸瞅了师兄两眼。场地上人越来越多,送行的工友,家人亲属拥在一处,难舍难分。
杨金海、毕联宗、常晋山他们收拾好自己的行装,招呼家人坐上各自定的车辆。郑总指挥由厂门口走来,老杨头叫道;“郑指挥,走吧,不然这娘们的泪珠子能把路冲垮。”他边说边瞅,用手指着前面一抱孩子的小媳妇正数落丈夫。“李三儿,没睡醒吧?再回去跟小媳妇睡一阵。”窦聚成徒弟李三脸刷得红了,瞅一眼杨头,回头亲了亲孩子推开媳妇走出人群,众人一阵哄笑。
在一辆铁轱辘车旁,潘海生扛着行李,身后跟个年轻女子吃力地提个大包袱。女子嘟囔:“人家掌柜的不让去,你咋就不听哩,俺去了住哪?”
你她娘的再叨叨!潘海生扭身踹女人一脚,差点踹到;“去前面上师娘那辆车老实待着!”女人怨恨地瞪他一眼,不再吭气吃力地走去。潘海生抬头对身边一青年喊道:“刘保根,咋这么没眼色?帮她拿拿!”青年不高兴地瞅他一眼,迟疑少顷才到年轻女人跟接过大包袱向停在厂门外的家眷车辆走去。周围人们看愣了,远处老毕头在偷笑。
宋丛如手拿花名册急匆匆走来说:“老郑,现在就差风机工窦、窦聚成了……”郑志江瞅着厂门外,旁边阳泉的工人们有看的也有低声嘀咕的。场上气氛有些低沉,他低头思忖,这小窦师傅变卦了?
在大伙惊异不解时听到“来了,小老窦来了!”杨金海从后面赶前来报告。郑志江他们很快看到背着一个包袱,蹒跚而来的窦聚成,身后是给他背着大包袱的徒弟李三。小老窦脸色显青灰,看来烟瘾又……老杨头做解释:“郑指挥,你们不知道小老窦他是怎么戒大烟的吧?他先是喝醋,喝了两天不大顶事改成吃干辣椒。吃了三天辣椒,前天傍黑折腾的他满炕打滚,是想死死不了,活得又受罪的那种难受劲。有人给他拿来‘藿香正气汤’和‘曼陀罗解毒丸’要他试试,没想还真顶事,到后半夜就稳下来不闹腾了。俺们要他稳定几天再走,他不。”窦聚成开口了:“郑掌柜,别怕,俺不会拖累你们,除了藿香正气水,‘臭’水管用,还有一样,炒黑豆。你看,”他从衣服兜里抓出一把炒过的黑豆,往嘴里塞了几颗,嘎嘣嘎嘣响着。他嘴巴又向身后李三背的包袱示意,那里还有。大伙哈哈笑了。小老窦说话间嘴里带出的气味使郑志江皱了皱眉,但还是拉住他手说;“窦师傅,你,你是好样的!我们大伙相信你、相信你!”噢——人群爆发出一阵欢腾。
郑志江、宋丛如、老苏激动地听着这欢呼声,望着眼前这些相处时间不长,却有了共同的理想和相互信任、诚实的工友们。他仨努力平复着激动的心情,老郑随即对丛如和老苏喊道:“出发!”
开拔哨声吹响,响亮的哨音划过晴朗的长空,引起一阵骡马嘶叫。这哨音和嘶叫声,使热闹的景象显得更生动、更壮观、更有气势。车队启程了,浩浩荡荡,人欢马叫。杨金海、毕联宗、常晋山、石双信、史根泉二十多位分别与不走的老伙计、老工友及驻厂军代表老江,厂长老李等人拥抱、握别。看看就要离开没明没黑干了二十多年的铁厂,一个个犹豫着洒泪而别。这场景令所有在场的人们无不感慨、无不激动!很多人在一次次抹眼泪。
走出阳泉地界,杨金海、毕联宗、孙玉昌、常晋山、史根泉他们又扭头看最后一眼自己住过的穷窝寒窑,脸上流露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表情。是啊,谁家哪年、哪月、哪天有过衣食无忧、有过喜庆欢乐?两天没工做,全家就得吊起嘴;每到夏天七八岁甚至十一二岁的男孩,还有五六岁的女孩都光着屁股拣废煤块、拾柴火……说不留恋是假,说留恋又是痛!今天解放了,却要走。树挪死,人挪活。跟着姓陆、姓郑的他们去追求(心里想是寻找和体验)‘活得有自由、有尊严、有好日子过’的地盘。不相信吧,他们话语亲切、情感真挚、不虚伪、不做作,从不颐指气使、拿大话压人。这样的人不相信还能相信谁?有人说这是赌,咱是男子汉大丈夫啊,大丈夫!对了,老常的义子小顺子的样子,不就是最好的说明?值得赌、赌一把!许多人低头抹抹湿润的、掉泪的眼窝,走两步回头看一眼、再看两眼,最后跺跺脚大步走去……
高炉搬迁队走出市区,翻山越岭、栉风沐雨、一路风尘。
前边十里左右,是常震带领的先遣筑路队在破石开路、挖土填坑,在急弯处拓宽路面,在河流上探路找渡口。夜里露宿山庄窝铺,有时露营在道旁的草棚、野庙、山林……
从远处看,这支五六十辆骡马车辆队伍十分壮观、威风,而由近处看,人们身着多色衣服、不整齐队形和不停的嘈杂声,又让人忍俊不禁。是人口大迁徙、是钢铁大搬迁、还是啥结集?说不上来。队伍蜿蜒曲折,前后有多半里路长。路上人们有说有笑,还有唱梆子戏的,很是热闹。家眷中,有些家属疑虑重重,愁肠百结,但不敢对丈夫说,只能拿老话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再说,又不是咱一家,听天由命吧。
起初秩序井然,两三天后队伍里就不安生了。尤其是风雨天,孩子哭闹女人吵,为其“伴奏”的是男人的责骂,情势就像乱了场的舞台剧。“闹剧”结尾自然是老毕头大嗓门喊叫:“操嗯妈,烦不烦,少喊一句能成了哑巴!”被训斥的女人把一肚子不满憋回去。平息后将目光转向沿路风景,看久了就觉得真有一种人在画中、画在景中的愉悦。路边风景驱散了他们心中的疑虑、烦恼。
在经过几次敌机捣乱、轰炸,不仅三位指挥,所有的大人连孩子们也都听到敌机轰轰叫,就立马悄无声息。如果行走在山沟里还有躲处,要在平川那真让人揪心。有两次幸好在山崖下,车夫们赶紧给牲口戴上嘴嚼子,管住了嘶叫。敌机骚扰无形中为男人训斥女人和女人吓唬孩子哭闹提供了有效办法;哭球甚嘞,哭来老蒋给你扔炸弹!
总指挥郑志江是急性者,这与他知识分子身份似乎不符,但在同事们来说很正常。刚烈的秉性加上多年来战火磨炼,养成干练、果敢的勇猛作风。他给搬迁队定的行“军”任务是每天最少要走六七十里,这就要做到上路赶早不赶晚。因有随行家属这个难题,又责成姚秋英、张仁杰和铁厂的毕联宗几位师傅、协助宋丛如管理、领导。这不仅为老张接近姚秋英开通了路,而且也提升了他在群众中有份权威感。他眉头有所舒展,无论是行军还是宿营,总要时不时地发布一些他认为是很紧要的问题,以此凸显自己领导才能。正值天长夜短,早走晚宿,最多十一二天必须顺顺利利回到故县大本营。
晓行夜宿五天,过近半路程。这一天来到辽县柴家岭。此岭高大险峻,坡陡弯多。
上到山顶像踏进云端,下到谷底又像身陷万丈深渊。上岭七八里,下坡八九里。当地人流传;柴家岭上多凶险,登天入地魂魄散。
队伍最后是大平板车,车前有两匹骡马拉套,驾辕的是头高大壮实的枣红马。车辕两边各拴一条两三丈长粗麻绳,上大坡时人在前面拉纤,下坡时到后面牵拽,减速止溜。拉纤有工人也有少数民工。司机是老杨头徒弟崔鸿年和苏元生徒弟锁贵。此时锁贵手把操纵杆,两眼紧盯前方,不敢有丝毫懈怠。平板车上的大部件锅炉、料钟,像座小山似的颤悠悠,巍峨峨。上坡了,拉纤人把纤绳搭在肩挽在手,前倾身子,下巴颏几乎触地。麻绳深深地扣在垫着衣服的肩膀上,裸露的脊梁像涂了油彩似的闪亮。上了几个缓坡,前边才是陡坡急弯险地,志江和老苏简短商量后,让大伙稍事休息,振作士气准备冲关过岭。
山里气候变幻无常,光秃秃半山腰,头顶上太阳是大火盆,不是晒,是烤。烤得人们身上汗水像条条溪水。老苏手搭凉棚仰头看天,见东南方上空有团黑压压云朵在滚动,近处,隐约有股凉气从沟底往上攀升,皱起眉:“郑厂长,不好,山里的春天孩儿脸,有雨,赶紧上!”
郑志江也看到了,起身喊道:“同志们,准备冲坡闯关!”小唐立即跑前边给负责中小车辆的丛如、李光涛、吴英奇传令。这边司机、车把式、拉纤的各就各位。老苏挥动小旗吹响了哨子,车队前边动开。刚走没几步就感到一股冷气袭来,烈日不见了,东南风猛地刮起,即刻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郑志江手挡风沙正要说什么,老苏说道:“雨来了!”接着头顶就是一道弯曲、耀眼亮光,随即是一串天崩地裂般“嘎啦啦”巨响,指甲盖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车队被迫停下。郑志江看看阵势说:“苏师傅,一辆辆上吧。”老苏点头,只能这样。
中小车辆在风雨交加、雷鸣电闪中冲上了坡,不承想这是小坡,前面拐几个弯才是大陡坡。雨猛下一阵势头减弱,两位指挥从前边返回来到大平板车前,大伙抹去脸上雨水各就各位做好爬坡准备。老苏高声吆喝:“同志们,加把劲,一鼓作气冲上去!”“对,冲上去!”
哨子吹响,纤绳拉直,车把式张兆廷鞭子一甩,“叭!”“喔——驾!”驾辕得枣红马昂头一声嘶叫,前边两匹骡马前蹄蹬开,车启动。锁贵站直身子,目不转睛盯着前方。冲上三个小坡,老郑下令拉纤换班,工友们替下民工。山路右边是峥嵘峭壁,左边是悬崖深沟,十分险恶。老苏喊打檐木做好准备,“准备好了!”杨金海和吴长锁几位夹着三角檐木站在车轮旁。志江前后看了一遍喊道:“好了,上吧!”紧跟着就是带着雨水的鞭子声,拉纤工友们扑下身子,枣红马蹬直前后蹄,蹄子在地上溅起一簇簇水花,发出啪叽啪叽响声。狂风雷雨一阵阵与人们较着劲。修好的路又成了坑坑洼洼,步步艰难。笨重的大车在颠簸摇晃中爬行,拉纤者不时地滑倒爬起。雨又大了,雨点打得人们睁不开眼,不得已,暂时停下。两支烟功夫,风雨势头小点,抓紧时机上,志江抹去脸上雨水喊起了号子:
“工友弟兄们——哟,”
“嗨——哟!”
“同心加把劲——哟,”
“嗨——哟!”
“风雨见好汉——哟,”
“嗨——哟!”
“坡陡莫害怕,”
“嗨哟!”
坡越上越滑,急弯处靠里拉纤的人们挤在一块使不上劲,车速慢下来,号子声越来越激昂悲壮。路上又见道道沟壕、股股湍流,重载车辆时时猛烈地摇晃颠簸,中间一辆大平板车被颠下一物件,险些砸住人。正巧小唐从前边过来,郑志江要他赶快返回告诉李光涛、吴英奇,招呼人们检查所有车辆上的捆绑件,捆好摋紧,不可大意,小唐跑去。老苏说:“派几个人拿上铁锹、洋镐到前边随时修补路面,有石头就搬掉,坑洼处垫上石头石子,太危险了。”他点头,当即潘海生、李三、铁柱、刘宝根四五个年轻人在石双信带领下去了。车队启动,没几步又是坡,志江又喊起号子。快到山顶,前面是最后一段急而陡的大弯路。
“还我好晴天!”
“嗨……”
号子没喊几句,靠山纤绳“嘣”的一声断了,人们摔趴在泥水里。两股力量突变,大车在急扭中后倒,左外轮向悬崖下滑去,人们惊叫着。慌乱中冲上一拿杠子人欲把车轮向下撬去,有人挡着,他狠劲向阻挡者戳去,人即刻掉下山崖,“啊——”的惨叫声伴着风雨令人大惊失色。闪电中只能看到是个戴草帽高个子。车上大件在晃动中向外倾斜、下溜。危急中有两人很快用大石头和檐木顶住了左右两前轮。止住下溜的大车,遏制住险情。后边有人喊道:“里边绳子向上拽,后面使劲推!”老苏急令司机和兆廷,“往左打方向慢慢摆正!”老杨头、常晋山等人拿杠子死死地顶住后车梆。志江站在一块大石头上高声喊道:“大伙别慌,听苏师傅口令!”
司机是崔鸿年,他上身前倾,两眼紧盯路况随时调整操纵杆,兆廷一手拽着辕马缰绳吆喝牲口,一手挥鞭指挥拉套骡马摆方向。不多时后外轮终于上到正路,上了小坡。情势稳下来,风雨也弱了些。人们想起刚才摔下山的人,两位指挥查问是谁,有人说是冯铁娃,队伍里一阵躁动。很快后边传来吵闹声:
“是你推的!”
“不是我!”
“不是你,你为甚扔掉杠子要跑?”
“哦,哦掉了鞋找鞋去。”
是刘大麻子。小唐冲上去给了刘一巴掌,刘反手一拳将小唐打倒,尔后扭身又跑,小唐起身随几个青年追去,追上又打起来。刘麻子个大力大,处于优势,小唐相比势弱些,又被摔倒。刘大麻子快速从后腰抽出匕首向他扎去,被及时赶来的姚秋英飞起一脚将匕首踢掉,刘大麻子回身与她激战起来。她瞅准空挡上前猛击其门面,被对方来了个顺手牵羊,抓住其手腕将她抡起来,围观人们惊慌中,却见她在荡悠之际双脚灵巧地勾住崖石两臂猛抖,双手挣脱,她机灵地来了个鹞子前滚翻,顺手抓起匕首向刘掷去,匕首“嗖”地扎在刘大个肩上,他倒退着咬牙欲将匕首拔出时仰面滑倒,小唐与众人一拥而上将其擒获。刘大麻子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姚。姚秋英冷冷地盯着他,看着众人把其绑了,以胜利的目光回敬众人的钦佩。
在铁娃摔下山崖处,老杨头帮常晋山往腰上拴两条绳子,攀着山崖下去寻找铁娃。俩指挥在崖边焦急地瞅着。旁边工友们不停地呼喊着铁娃名字。老常边下边呼叫“铁娃、铁娃——”此时雨小了但风仍在呜呜地刮着、吼着。
带得绳子已下去三丈仍不见徒弟,他焦急、难过,心里有些乱,要是铁娃有个……他不知该怎样向好友老冯交代。他摇摇头收回不安的心思一遍遍叫着:“铁娃”。迷蒙中看到右下方有棵虬松,上面有东西。抹去脸上雨水,又连叫几声,没回音也看不清。蹬住岩石攀去,脚下崖石突然掉落,发出哗啦啦响声,他身子猛地下坠,在崖上惊叫声中拽他的绳子拉紧,他也及时抓住一块凸出的岩石稳住,喘口气镇定下来,略缓缓,小心倒手抓住山缝中的荆枝向右上方攀登一段接近虬松。看清了,是铁娃。他拦腰挂在虬松上,一只撕开的袖子滴嗒着血水。手腕粗的主杆被他沉甸甸的身子压弯。风雨交加,岩壁疏松,不敢往下想,急忙攀去。解下一条绳拴好铁娃腰部,摆绳子发出信号,拨开旁边枝杈小心护着,绳索向上拽着。踩着虬松脱离险境时,他脚下突然踏空,掉落中急忙抓住一块岩石。拽他的绳子又使上劲,看脚下,松树不见了。好悬!脑子里一阵空白,操他妈,真绝!抹去脸上雨水看着头顶上铁娃,煎熬让他强忍着。俩人被拉上来,铁娃在解绳中苏醒,他吃力地睁开被血水模糊了的眼睛,发出柔弱呻吟。志江仔细察看他伤势,安慰他:“铁娃,别动,下了山我们找医生给你治疗。杵你的坏人刘大麻子已被抓住,我们会严肃惩办,你安心治疗养伤吧。”铁娃忍住呻吟点头。他起身走时惊讶地说:“常师傅,你右胳膊剐伤了,光涛,快给抹点消炎药水,包扎一下。”常晋山抬起右臂看,果然袖子被撕破,肘拐处有多道血痕,正往外渗血。郑志江这一说和他扭头看,像是触动伤口,顿时火辣辣地灼疼。很快光涛拿来碘酒抹上,缠裹几层纱布。高慕祥背起铁娃赶到前面家眷车下山,两位指挥让老常跟着先下,他不,推让一阵还是被志江和众人劝走。老常两步一回头望望总指挥又看看自己肘拐处的剐伤和前面铁娃,心潮难静,想起早年前一件往事。那时他在煤窑上烧锅炉,一天突然停电,线路出故障,负责那片的小工头指令他去检查,“俺不是电工!”工头想收拾他,可看到他那身姿,胆虚,气狠狠地找老板。老板来后阴着脸指令他马上检查,跟去监督。检查中发现一电线杆子瓷瓶连接处线头老化断线。上去接,“没脚蹬,”“没脚蹬也得上!”他只好束紧衣服攀登上接好电线要下时一时疏忽从四米多高的杆子上摔下来。人们顿时慌了,俩工友上前馋他,他边摇头边活动身子。工友说:“小心伤着骨头。”搀他,他推开。硬支撑着刚站起来又跌倒,疼得几乎喊出声。“看,别逞能了!”他发狠地再次推开俩人,咬紧牙关边托胯骨边慢慢站起,站定喘口气就一瘸一拐地行走,走十几步小跑起来。周围人惊呆了,“这家伙真不要命了!”他头上汗珠子不断线地滴答,他依然咬紧牙关一圈一圈跑,多圈后一头栽倒昏过去。醒来时,已被人们架回了锅炉房。事后有人问他为啥要跑?他说;怕骨头摔错位有淤血,要趁热乎劲活动,关节错位就能自动对上。今天的事让他不能不对比、深思;这就是陆卫华、郑志江他们讲的共产党是要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有尊严,人人要平等的新社会。这样的人多好!他嘱咐慕祥几句又决然返回。李光涛惊讶地问:“常师傅,你?”“这是个大陡坡,人少了不行,有慕祥去就行。”
休息一阵后,拉纤绳者换班。风雨小了,趁势冲关。两位指挥仔细检查了车况,老苏吹响冲顶哨子。张兆廷的鞭子在骡马头上划过,牲口鼻孔里不断地喷出热气,背上水淋淋,四蹄老打滑。他一会去前面牵牵拉套的骡子,一会来后面拍拍枣红马后腚吆喝。此处是急弯,靠里的纤绳使不上劲,车轱辘大又圆、不好抓,人们只能推车帮。外面纤绳也只有三两个人能使上力,老常去了前面。老杨头喊道;大家听口令,喊起号子;
“大家都使劲吆,”
“嗨——吆!”
“你推车轱辘,哎哟,”
“嗨——吆!”
“我扛车帮沿,哎哟,”
“嗨——吆!”
“冲上大陡坡,嗨哟!”
“嗨——吆!”
“看看谁好汉,嗨哟,”
“嗨——吆!”
风雨又跟他们飊上劲了,地上是不断溅起的水花。有人不断地滑倒,旁边唱号子的及时拽起自己顶上。耳畔似乎听不到风雨声,只有悲壮的号子。人们似乎感觉不到苦和累,只有从未有过的自信和坚定。众人刚喘过气就听总指挥讲:“弟兄们,天马上就黑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上山。”
大车启动了,老苏再次叮嘱,抓紧绳,别松劲。一声长哨响起,车轮在泥泞的坡路上慢慢向前移动。驾辕的枣红不时地蹬直直四条腿,昂头嘶叫。
路面暂时平缓又显些下坡,三匹牲口像摆脱紧张加快了速度。刚走几步两前轮猛地来了个颠簸,车上部件随着前冲,撞歪了驾驶棚竖杆几乎撞住司机。不等张兆廷喊“吁——”左边就传来“哎呀!”呼叫声,看去,在前后轮中间,路边塌下一大坑,掉下一人,幸亏他赶紧拽住了捆绑部件的绳索,如果没……他就会随着沙土掉下悬崖,不堪设想!坑口近三尺大,又横在左后轮前面,路窄车辆绕不过,要命、真要命!怎么办、卸部件?卸卸装装得多长时间、路面再塌怎么办?找架板,荒野之处连棵树都没有。眼看日头一步步西斜、下落,争吵半天再看陷坑,众人一筹莫展。有一人没闲着,常晋山。他围着车辆和陷坑转了两圈,末了问,车现在有多重?顿半多,两顿也有,人们七嘴八舌报数。他对俩头说:“有个办法试试。”怎么试,抬!赞同、反对、惊异的,争执起来。两位指挥对视、思忖后抬头看老常。老常沉稳地说了一遍,他俩还有老杨头几位听后不再犹豫齐声说;试试!叫来张兆廷,确定了步骤,强调必须配合好,不能有一点差错。选出五名身高体壮者,老常说四个人就行,他算一个,总指挥郑志江说我也算一个。他们稍活动活动站车后帮,左边空出塌陷站位。老苏看着他们几位说道:“注意了——”,语声带着悲壮、决然气势:“吸气、呼气,吸气、呼气,”连喊三遍。哨子吹响,跟着是脆生生的鞭子声“叭”,“一、二、”他们五位半蹲,伸出精瘦、瓷实的膀臂,双手紧扣车尾底板。接着是张兆廷喝令牲口“喔——驾!”三匹骡马昂首嘶叫,车轮启动,苏元生以发自内腔的千钧之力喊出:“三,起——”壮士们声震云霄的呼应。这呼应盖过雷鸣电闪、压过天籁之声、回响在群山峻岭。五位壮士双目圆睁,屏气凝神,腰杆笔挺,两臂撑直,脚步整齐有力。“一、二、三、四,放!”大平板车闯过了陷坑!众人欢呼,拥抱、吼叫,有人泪花闪烁。苏元生紧紧握住老常的手,“常师傅,谢谢……”郑志江说道:“常师傅,你这是‘气沉丹田,声震群山’啊!”老常红着脸连连推辞;“不、不,是人多,人多力量大。”老杨头破天荒地赞扬:“俩头,不知道吧,我们老常当年曾孤胆战响马!”一句话引起阳泉人点头称赞。老常一个劲儿摆手;“杨师傅,呐那是响马,都是几个被逼得没办法的穷人。真正响马那是舞枪抡大刀的,你赤手空拳根本打不过他。”大伙点头,这是句实在话。
风还在刮、雨还在下,而太阳已落在西山顶。两位指挥急忙叫人重新捆绑榝紧车上部件,做好冲关准备。“走了!”老苏哨子声吹响,老郑号子声再次唱起;
“工友弟兄们——哟,”
“嗨——哟!”
“同心加把劲——哟,”
“嗨——哟!”
“冲上柴家岭,”
“嗨——哟!”
在太阳被西山顶挡住时,高大险峻的柴家岭终于踩在脚下。人们不管地上是泥还是水一屁股坐下呼呼喘气。缓过劲来才注意到,暮色中的柴家岭有种说不上来的景致。放眼看去,东方彩虹像座高远的天桥,在展示它的雄姿风采。而傍晚的夕阳在云隙中像婀娜而羞涩的新娘,拖着绯红纱裙款款舞动。山峦起伏像游弋的苍龙,在云海摆首摇尾。这景致对处于艰难跋涉中的奋进者无疑是不合时宜,更何况是在傍晚,所以人们不知该怎样感叹、议论。
众人刚喘过气就听郑志江讲:“工友弟兄们,天马上就黑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下山,宋副指挥已下去联系吃饭、打尖。咱们不要松劲,下山不比上山容易,更要注意安全。”
大车启动了,拉纤者换班移师车后。老苏再次叮嘱,抓紧绳别松劲。一声长哨响起,车轮在泥泞的坡路上慢慢向下溜动。驾辕的枣红马不时地蹬直两条前腿,弯曲后蹄,昂头嘶叫。车后拽纤绳者时不时地仰面摔倒,爬起来继续拽着纤绳。
几个“之”字形的陡坡急弯在人们一阵阵呼喊声中紧张捱过。夜幕完全遮盖了山谷,四周一片漆黑,打亮手电筒照着路,才下完这八九里险坡。远处隐约有灯火闪烁,拐过弯看到了篝火,终于到了宿营地。
村口,宋丛如带人打来洗脸水。年轻人脱去上衣洗刷起来,有的忘了劳累困乏互相戏耍逗闹。很快送来南瓜米汤和烧饼,大伙哄地围上去抢,宋丛如忙喊:“别抢,多哩,管大伙吃饱。”人们笑笑有了秩序。郑志江问丛如铁娃安排哪了,还有鸿年、锁贵。两人找到老苏领上锁贵、鸿年去了村口一户人家。两间房炕就占一间,铁娃躺着,常晋山、高慕祥和光涛为他做临时治疗。几位工友在旁边议论刘大麻子到底是什么人。
铁娃:“师父,俺和他没甚来往,他怎地下这个毒手?”
常晋山抬头看着两老头问:“他进厂也就是一个来月吧?”
“这家伙话不多,平时看着怪怪的,可阴得很!”老杨头把刘大麻子和潘海生他们斗气的事说了一遍。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爱汪汪的狗不咬人,不汪汪的狗下嘴狠,谁知道他是从哪来的。”老毕头抽完一锅烟说。
郑志江和丛如交换着眼神,停了停说:“师傅们,请放心,这个事我们一定要查,对刘大麻子要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们马上派小唐去附近找咱们部队联系,请他们协助将刘大麻子收押审讯,同时送铁娃去部队医院检查治疗,你们看这样行吧?随后安排老常;和高慕祥留下照料铁娃,有啥事去平板车那儿找他。告辞出来向大平板车走去。在路上看到前边有人,走近是张仁杰和姚秋英。一块来到车前简单讲了情况,得知随行家属和车夫、拉纤人都在老乡家安顿好就松了口气。他们就地休息,不必去麻烦村民。今天巡逻变动一下,郑志江说他和李光涛,丛如和姚秋英,老张和吴英奇。张仁杰眼盯盯地瞪着:“小唐哪了?”以前是他和姚秋英。
“小唐另有任务。秋英同志,麻烦你去叫一下吴英奇,”
“来了。”远处走来吴英奇。
“姓郑的,你,”张仁杰气呼呼地看着他。
“秋英同志,你又立了一功,帮助我们擒拿住刘大麻子。”志江没理张仁杰气话,扭头对姚秋英表示感谢。
“郑厂长,总指挥同志,你这样说就太见外了。”姚秋英一副嗔怪样子。他笑着摆摆手对丛如说:“我先休息,你和秋英先值班。”姚秋英见篝火不旺加了几枝柴,火旺起来。宋丛如叫上她走了,其他人或坐或靠着大树休息。张仁杰扭头瞅瞅,马上向姚秋英追去。旁边李光涛和吴英奇惊异地看着这出半哑‘小戏’。过了二十多分钟俩人巡逻回来,但不见张仁杰,姚秋英平静地坐下看着篝火。虽然默不作声,人们也能感觉到她在沉思什么。
吴英奇问丛如:“哎,哪一位呢?”他笑笑向远处一辆大车努努嘴,众人望去,老张一人在树根那儿半躺着,头上盖顶草帽。
张仁杰为什么没跟来?撵上姚秋英后,她看着他说了句,“你是老同志了,不懂什么是荣辱?”在她目光久久对视下,他不再紧跟。
远处树根那儿老张半躺着,草帽溜下露出闭着的两眼,他做出熟睡样子。其实没睡,他思绪如火炉上的茶壶,水温在急促地上升。
当年在省城上中学时,日寇的炮火使同胞们日夜不安,北平学生喊出“偌大个北平城放不下我们一张书桌!”“九。一八”救亡运动惊醒了国人。省城热血青年们也行动起来,响应北平、天津大都市学生救亡运动。他积极投身参加,尽管已超龄,但也破例发展为青年团员,自然也被当局列入黑名单。在警察抓捕前得到通知及时逃脱。他去外省一远方亲戚家躲过风头才回去。家中只有父母两位老人。姐姐出嫁,弟弟在县城上学。母亲嘟囔;二十多岁了还念甚书?老父亲狠着说;“学球了个甚,就是他娘的野跑嘞,赶快成家跟我在家经营土地吧,俺们老了,受不动了!”为拴住他,给他说了一门亲,女方也是大户人家。并且催着办事,说他们急着抱外孙嘞。他提出没见过女方,不合情理。父亲斥责他;“父母之命,你不懂?”
他反驳;那是你们!吵闹一顿,父亲做了让步,答应由他舅舅去和女方商议一下,正好女方也有此意。定了时间地点,在县城饭店见面吃了一顿饭。他满意女方也满意,皆大欢喜。以他后来对党组织说他的婚姻是半封建、半强迫式的。其实他图了女方模样俊俏、文静。唯一遗憾是目不识丁,半裹足。他想,国家不知甚时才能安定,自己投身革命,常年在外难以在家侍奉老人,就全靠她了。她要有文化,父母哪能指望上?不再挑剔。后来他搞了一段学运工作,思想上有了新认识。尤其是抗战中期到延安公学院住了半年,除学到一些马列主义和中国革命理论、方针路线外,对新生活感触有了质的提升。看到由国统区来的男女青年,每到周末,都去大操场唱歌跳舞,有声有色、活泼浪漫,令他怦然心动。他们成双入对,谈情说爱,有共同语言、有相同生活情趣。他引发出对自己婚姻的幽怨、痛悔。曾发现一件令他心旌摇荡的事,在一次周末舞会上看到上海来的一对情侣,俩人跳了一阵舞就相拥走出操场。他出于好奇心尾随去,很快看到让他脸红耳热的一幕。女的踮起脚尖忘情地勾拦着男人脖子,仰头送上嘴唇,男子紧紧搂着她腰肢,热吻在一起。足足吻了一支烟功夫,本以为是结束,可仅仅停了几秒,俩人又搂着狂吻起来,尔后男子把女方搂着平放草地上……这一幕对他来讲是没齿难忘。回头看自己婆姨,自有了俩孩子后,他回到家别说是亲近、情趣,就连一句共同语言都谈不到。他十分懊恼、悔恨。夜里入睡,她犹如一具木头,让他索然无味。别人能体会到久别胜新婚的愉悦,他体会不到。去年秋天回家,头一夜睡觉她就把小儿子放到炕中间。噢,这是在抗拒他!不想儿子看了他一眼就哇地哭了。她只低头瞅了一眼,不搭理。孩子哭得他心烦,正准备哄孩子时,她张嘴指桑骂槐叨叨开了:“号丧甚嘞!你老娘白天累死,黑夜再遭罪?要你俩就够了,还要生几个?”
他气恨恨地张嘴训斥道:“老子不挣钱,你怎活?我……”
“你挣钱?”媳妇说到这里扭过头瞪大眼睛看他:“去年到今年俺娘儿们花过你几个钱?今年闺女的新衣裳还是人家二婶给填补的钱!闺女叫二叔二婶让外人听着比叫爹、唤娘还亲!”
媳妇这几句话尽管没带一个粗俗字眼,可他听着分外、分外难受,剜心般难受。盯盯看着她;没文化人竟能说出这种让人觉得刀刻斧斫、头炸心恼的狠话!
他想到二弟仁辉,硬把家里介绍对象退掉,与同学春慧自由恋爱。两人参加学联,搞地下斗争。多年摔打有了出息,仁辉是临近行署干部,媳妇是新区学校主任兼老师,听说很受人欢迎。就拿土改来说,他对老爹讲了半天道理,最后撂下狠话:“痛快点,减租减息按政策办!眼下看着亏,以后保你安稳。共产党绝对不是那个李闯王!”此后老爹对他小两口言听计从,对自己就斜眼歪看了!而自己短视得很!当下姚秋英就是合心合意的女子。而老郑和常震是最大障碍,我怎么击退他俩?要在舆论上造出我就是封建婚姻制度牺牲品!回去就把新买的礼物送给她,保证她喜欢。女人嘛,施舍点小恩小惠就行,他撇撇嘴无声地笑了,两眼眯成了一条线。
篝火闪烁着光亮,时时发出噼啪响声,给愈来愈深沉、愈浓重的夜色增添着些许暖意,也同布满星星的晴空遥遥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