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泉重镇。虽然硝烟尚未散尽,但街市开始恢复。商贩们清扫店铺,整修门面忙碌起来,街上行人来去匆匆。
在市中心,陆卫华一行与区工作队三位队长握手告别,目送他们押着土匪向军区方向走去,回头直奔市政府。拆迁队这边张仁杰怔怔地望着远去的人。
宋丛如发现队伍里少了一人,回身向后看,不由地叫道:“老张,看什么呢,怎么,‘恋恋不舍’?”老张睁大眼瞪了瞪他,又回望两眼才迈步跟上。
陆卫华一行由军工部和市政府办了手续出来,已是中午。他们商量决定就近在小饭铺吃午饭。饭后再去荣华铁厂。饭后,他们向铁厂走去。走没几步见前面不远处轰挤着一堆人,听不清说什么,初来乍到不便跑去察看。当来到跟前时人群已散,只是路边还有人在议论。“是铁厂风机工抽大烟,没钱了还要抽,被打出来”,“幸亏遇上厂里人解救,不然会打他个半死。”“又是那个小老窦,把老婆和孩子都抽跑了,还抽,该打!”向前望去,铁厂人已拐弯。他们几位对视少顷,继续向铁厂走去。
拐过弯不远就看到荣华铁厂。厂里三座高炉都是德国造,已有二十多年历史,起先由阎锡山手下经管,日寇占领后成了他们掠夺和屠杀中国人民的军火原料供应地。陆卫华一行在边区政府有关人员和解放军驻厂代表老江,铁厂厂长老李引领下察看高炉,三座高炉一字排列。虽然经受过战争侵扰,但损坏不大,现在停产检修,高炉上的工人们正忙碌着。
在2号高炉炉台,人们看到一位留着小山羊胡须、衣着较干净、年纪近五十,嘴里叼着大烟斗的高个子,正指指画画、吆五喝六,时不时冒出一两句训人的粗话。
李厂长介绍:这是鼓风机钳工师傅杨金海,有技术、脑子活、就是脾气暴躁。远处那位中等个老头,毕联宗,是炉前工带班大师傅,他俩是我们铁厂的‘名角’。
“梨园有名角,你们铁厂也有名角?”郑志江笑着问。
他俩在工人里面有技术、有名头,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军代表老江作了解释,陆卫华和郑志江点头,这是个有利于开展工作的重要信息。
围着2号高炉和热风炉边转边听介绍,又去风机房察看,完了向3号高炉走去。走在后面的小唐四处张望,有工人推小车走过,上前询问后向指引处走去。
众人又返回2号高炉。陆卫华看着20多米高的炉体和近30米高的热风炉,沉思少许问志江和常震:“你们看这2号炉怎样?”
郑志江;“这种热风炉就是你说的那种蓄热式?”卫华点头。
其他人议论几句,常震说:“你是专家,你定吧。”
陆卫华看着他们说道;“这2号炉,它的往复式蒸汽鼓风机是美国造,还有150马力的电动机,设备完整,这是关键。蓄热式热风炉是好,但安装起来费时费料,仅耐火砖就用不少,眼下咱们没条件。热风炉,我想可以用铸铁管代替。大伙结合咱们那儿的现实考虑考虑,都说说。”众人点头。
他们指指画画引起工人们关注,有工人问厂长:“李掌柜,他们是干甚的?”
李厂长:“咱们解放军,要拆迁高炉。”
甲:“干甚,拆高炉?往哪?”
驻厂军代表老江给予解释:“他们是咱们解放军军工部的,噢,也就是前几年打日本鬼子的八路军。为尽快推翻蒋介石反动统治,解放全中国,咱们要在上党地区建设新铁厂。”
乙:“江代表,俺们这里不也解放了?”
江代表:“咱们这里刚解放,石门那边还有蒋该死部队把持着平汉铁路和正太线,西边又有阎锡山,这里不安全。”
丙:“那俺们怎么办?”一些工人附和道。是啊,俺们怎么办?
李厂长:“大伙别担心,他们只拆一座。”
陆卫华:“各位师傅,咱们都是受苦人。过去在日本鬼子和国民党反动派统治下吃尽苦头受尽了罪。前两年小日本完蛋了,如今蒋介石又想压迫、欺负我们劳动人民,能行吗?不行!用不了多久他的反动统治也会被咱们打倒、推翻。我们要建立起人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铁厂就是咱们劳动人民自己的铁厂,咱们工人就是主人。在咱们工厂里没有老板、没有工头、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不准打骂、随意开除工人,不准克扣工友们一分一厘工钱。我们欢迎大家去。”
工人们围拢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青年工人崔鸿年、王铁柱问杨金海:“师父,你,咱们去不去?”
杨金海一副大师神态,叼着烟斗眯缝起眼想了想说:“他娘的,要是咱工人真能当家做主,不受欺负,当然要去。就怕是……请问这位掌柜,人们都说天下乌鸦一般黑,怎么还有清亮、干净的地方?”说中间摇头。
郑志江笑了:“杨师傅,咱们解放军,也就是刚才你们江同志讲的,过去打日本鬼子的八路军,在咱们队伍里没有什么掌柜、老板,都叫同志。”
陆卫华:“杨师傅,天下乌鸦一般黑,是说旧社会。咱们解放区是新社会,和它不一样。工人师傅们,我姓陆,壹贰叁肆伍陆的陆,叫卫华。称呼同志,叫我老陆唤我名都可以,就是别叫‘掌柜’。”工人们越发惊异地议论起来。
杨金海:“陆掌柜,”哎,他拍了下头,“看我这记性,陆同志,一月多少工钱?你们能保证按时发给我们?”场上立马静下来,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陆卫华。
陆卫华站到一高处望着众人说道:“工友弟兄们,待遇问题过两天要公布,现在我大概说一下,大工匠每月11块钱,这些钱在长治地区能买150斤小米,一般工人每月8块钱,8块钱也能买120斤小米。这基本上够咱们一个月生活花销。我们是共产党领导的队伍,共产党是为咱们劳苦人民说话、办事的,我们说话算数……”
甲:“能带老婆孩子不能?”
陆:“老师傅可以带。因为我们刚建厂,各方面条件不具备,尤其是生活上。家属去了要先住在老百姓民房,老百姓房子也不多。所以年轻工友们要等一等,等消灭了蒋介石反动派,咱们就盖好多房子,大伙都能带家属。”
远处,小唐领着几位工人向这里走来。
乙:“那就让老的先去吧,俺不去。”说完推铁柱,铁柱没吭声。
丙:“嗯——让老的先去,咱以后去。”工人们议论纷纷,少数人跟着附和,场上乱嚷起来。
“嚷球甚!没老婆你们就不活了,像不像男子汉?我们多大,你们多大?球胎毛没褪尽就搞起条件来啦!”老杨头瞪大眼睛瞅着几个年轻人训斥道。炉台上顿时静下来。
丙问身边人:“刘大个,你去不去?”
刘大个抬头,是张麻脸。半晌后说:“哦,哦一个人好说。”
乙看了看他:“说了个球。”他反瞅着乙,目光中透着阴冷。
甲和乙来到另一伙工人中,甲看着对面人问:“潘海生,你去不去?”
“师父去,俺就去。”潘海生答道。
“你舍得丢下你那‘热被窝’?”甲笑着刺他,潘海生红了脸不回应。
“你要是去了我可就不去了,我那‘被窝’太薄。”一位高个子压低嗓门说,旁边年轻人们哄得笑了。
潘海生转脸问对面人:“高慕祥,你去不去?怎么,还得问问你师哥?”
高慕祥笑着点头:“你真是小屁孩,不懂什么叫师兄弟?”
潘海生瞪着眼正要同他斗嘴看到近处走来一伙人,瞪高慕祥一眼不吭了。
小唐引来一位中等个,四十多岁、长方脸、棱角分明、目光灼灼,衣衫虽破旧却整洁的工人来到陆卫华、郑志江面前:“首长,这是常师父,常晋山,我的救命恩人。那年我在阳泉火车站被小鬼子当八路探子打得半死,正巧常师父下晚班路过将我救走。在他家养好伤,他要留我在铁厂当工人,我不,我说鬼子说俺是八路,俺就去当八路,打鬼子报仇,就这样我参加了咱们八路军。”
人群中有人叫道:“噢——你是小顺子?”
丙;“常师傅救过他?我怎么没听说?”
“你那时候成天就是接记着说媳妇,还管别的事?”高慕祥笑着刺他。
丙红了脸眼瞅高慕祥,不再吭气。
李厂长介绍了同常晋山一块来的大胡子毕联宗老毕头、小个子史根泉、电工孙玉昌、原料工石双信,以及常的年轻徒弟冯铁娃,三十出头的忘年交高慕祥。江代表也热情地介绍了其他几位师傅。
陆卫华握住常晋山的手说:“常师傅,你是侠肝义胆啊。”随后转向众人:“各位师傅,回去和家里人商量商量,到我们铁厂去。咱们共产党是为劳苦大众打天下的,我以我们这些人的人格做担保,保证不让大家像过去那样当牛做马再吃苦、再受罪。”
工人围住他们问这问那,炉台上热闹起来。
为了高炉拆除工作的快速、安全、顺利,陆卫华、郑志江他们把铁厂一间空闲办公室和2号高炉近处的简易工棚做了拆卸指挥所、临时居住处。
第二天早饭后,陆卫华几人向2号高炉走去。远处炉台上有一群人,走近时笑了,安装队同志已经到位。上前一个个叫着刘师傅、吴师傅、小程……与众人握手招呼。完了吩咐小唐领黎师傅去水泵房看看,小唐叫上黎金昌走了。
陆卫华要苏元生向几位师傅介绍拆除方案,拆除要由上而下进行,一定要注意安全,拆除下的部件按顺序做好登记,避免损坏、丢失。苏点头后带领众人拿工具上了炉顶,铁厂也抽出部分工人前来帮助。
这天陆卫华在工棚查验图纸,门被推开,“卫华,你看谁来了。”郑志江、常震和铁厂军代表老江领着一位身着戎装,腰扎皮带的女同志进来,后边跟着张仁杰。
“陆同志,这位女同志不用我介绍吧?”老江微笑着。
陆卫华看了一阵方想起,“噢——姚中队长,”上前握手:“姚秋英同志,你换了一身戎装真是英姿飒爽,让人不敢认了。”
姚秋英笑着:“陆厂长,你是贵人事多,忙于大事,俺理解。”
陆卫华爽快地说;“贵人谈不到,为人民服务是天职、本分,再忙也高兴。”
此时特有精神的张仁杰走前来笑盈盈地说:“秋英同志,卫华目前还不是那号人,以后他要是敢忘了,别说你,我就不依他。”有人笑着点头,郑志江他们几位脸上掠过一丝难以辨析的惊异。
陆卫华不好意思笑着;“这两天忙得晕头转向,正像老张说的,忘了别人也不能忘了你们区中队三位勇士啊。哎,应该叫武工队吧?那两位队长呢?”
江代表简单向他们做了介绍,军分区同志工作忙,让他代表传达一下;军工部根据当地目前形势,要求军区派一位有对敌斗争经验的同志,协助你们这段高炉拆卸、搬迁的安全保卫工作。分区研究决定派姚秋英同志前来,她的战斗能力和对敌斗争经验就不用多说了吧?哎,这是借调,搬迁工作完了还回分区。
郑志江:“江代表,你们分区就这么小气?”
张仁杰:“他们小气算啥,咱们不让秋英走谁能咋?”
郑志江江扭头看老张一眼。
宋丛如:“哟,‘老干部’这回说了句有‘分量’的话。”
老张眯缝起八字眼瞪了宋丛如一眼,很快又显出得意样子。
张仁杰这句话是随口而说,还是一种信号、什么信号,别有企图?陆卫华他们心头掠过一丝不爽的疑问……
高炉拆卸工作铺开;陆卫华负责全面,重点整理、收集、查验图纸并进行登记,郑志江协助苏元生高炉拆卸,宋丛如负责工人招聘,有张仁杰和姚秋英配合。常震招募运输车辆和修路民工。常震对当地情况不熟悉,由小唐推荐并征得铁厂同意,指定常晋山徒弟冯铁娃作为向导、配合,走街串巷招聘民夫。头一两天在城里不太好找,第三天铁娃领上去城边车马店和附近村里招聘了一些民工和车辆。
铁厂大门口张贴着招聘告示,旁边放有条桌和板凳。宋丛如、张仁杰向前来打探、问询报名的人讲解、登记。姚秋英在旁边以地方话给予解答,并注意形迹可疑者。没人时老张就喜眉笑脸久久地看着姚秋英,她感觉到他那火辣辣的目光,不好意思地低头打量自身:“张同志,你,你……俺是不是很土里土气?”
老张忙摇头摆手说是为前几天那场战斗感到后怕,多亏你们,否则,否则我们就会全军覆没。
姚秋英笑笑:“老张,快别提了,那算甚,是革命战士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
“你们是招工、哪里的?”这时走来几位不像铁厂的工人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宋丛如:“是,是咱们解放区劳动人民自己办的厂,在潞安府。我们那里解放得早……”丛如热情招呼、解答。
工人们疑疑惑惑地看了告示又看他们,像是要从他们衣服着装和神情表现上判别真伪,没等丛如介绍完就扭头走了。丛如不解地看着走远的人,又以探询的目光望着张和姚,而后凝眸沉思。
在高炉拆卸现场,氧枪割吹、吊链拉拽、扳手、管钳、大锤,大小部件起落碰撞,叮叮当当响声不断。震落的灰尘交汇成灰蒙蒙的网,没多时这里的人像披上了斑驳的彩装。
老苏手中指挥起落的红绿小旗不起作用了,只好靠哨子声来指挥。铁厂工人杨金海、毕联宗、常晋山带领2号高炉工人将拆卸下的零部件拉运、归拢、登记,拿油刷记上编号。
两天后高炉拆卸工程进行到一少半,铁厂负责人江代表、李厂长来到现场问陆卫华有什么问题。他略微思索后回答,快慢不是问题,当下人手有点紧张,我们不能影响你们正常开产。陆卫华忽然想起来这里时在街上听说有人被打出大烟馆,说是铁厂工人,老婆带上孩子跑了。你们知道是谁?江代表似乎不太清楚看着李厂长。
李厂长神色暗下来,叹声气说:“是风机工窦聚成,抽大烟染上毒瘾,家里原来条件还将就过得去,一年多时间把个家抽塌了,没办法!可惜了他听风机声的两个好耳朵、好技术。真的,离风机房还有百步远就能听出风机声对不对。神了!”
场上气氛静下来,正思索中听到有人叫:“陆老师!”陆卫华抬头看,见小唐领着七八个青年风尘仆仆赶来。
“陆老师!”青年们兴奋地叫着。
陆卫华即刻舒展眉头招应道;“李光涛、吴英奇、小安……都毕业了?啥时来的?”李光涛回答来了六七天了,拆卸完报废了的煤矿设备,今天来这里报到。
“好,你们北方大学生就是一支生力军,”卫华同他们握手,转身对李、江二位说:“不愁了,我们的生力军来了。关于招聘工人就按咱们前天定的,由你们推荐,我们登门拜访,增进了解,应该不是问题。”李厂长和江代表点头后离去。
在2号高炉拆卸下部件处,老杨头徒弟崔鸿年、王铁柱,老毕头徒弟潘海生,还有风机工李三,以及脸上有几颗麻点的刘大个子拉平车负责归拢。搬运中他们话题扯到去不去潞安府工作上。王铁柱问刘大个子;“你家不在这儿,你去不去?”
“哦?哦不知道,去吧,离家更远了,不去吧,这里用不了这么多人,也没多大干头,到时候再说。”刘大个子不紧不慢地说。
“前两天你不是说你一个人好说,咋又不行了?哪的老家?”潘海生惊异地看他。
刘大个笑笑:“哦家,哦家是滹沱河上边的。”
他们几个又对比起在哪挣钱多、哪儿好干。刘大个子不轻易插嘴,只是眯缝起时不时就眨一眨的一双小眼,与他脸上的几个麻坑仿佛有感应似的配合着闪烁、抖动。中间刘大个子插嘴说:“其实你们守家在地在这儿干就好,跑那么远,人生地不熟,搞不好还受人欺侮。哪个厂的老板对工人不打不骂?不打不骂老板能挣上钱?哼,哦就不相信。他们是为了招工才这么说,工人去哪儿都一样挨打受气。再说那能多挣几个钱?”崔鸿年他们听了此话静下来。很快崔鸿年问他以前在哪做工?他叹口气说在太原,因挣钱不多才由老乡介绍到这里。
“太原不比这儿强?这里除了煤窑就是烟熏火燎的瓦罐窑厂、铁厂、砖厂。”潘海生反驳道。
“唉——山旮旯里人能多挣点钱就行,管它哪儿。哦,哦得去茅房一趟。”刘大个子撂下话急匆匆向高炉后走去。
崔鸿年看着走远的刘麻子问:“你们听他这话是不是有点岔气?”又加一句,“嗯,你们看他像山旮旯里人?”“他咋不像山里人?”李三问。鸿年支吾半天忽眨着一双小眼说凭直觉。他们议论中刘大个子回来了。潘海生瞅他,“刘大麻子,你真是懒驴上坡……”没容他说完刘大个子冲上去就给了他一拳,海生趔趔趄趄倒退几步才站稳,立即噘红了脸,嘴里骂着扑上去厮打起来。旁边仨伙计上前拉架,实际上是在帮海生,但打来打去都敌不过刘大个子。
这时从三号高炉走来杨金海和姚秋英,秋英一脸喜庆样子;“杨师傅,俺姥姥家也是……”
老杨头没接她话朝前面喊叫;“刘大个,操嗯妈,你干甚了!”说话间冲上前伸手抓住刘的手扭着压下,刘大个子唉吆了一声,不打了。铁柱忙把原委讲了一遍。老杨头冷着脸瞅他,怎么、叫错你了?扭头问秋英,“小老乡,有镜子吧,你们闺女家打脸用的小镜子。”他用手比划。秋英忙从衣兜里掏出小圆镜递给。他接过对住刘大个说:“好好看看,叫错你了!”刘伸手要夺,他迅即收回。人们笑了,气得刘扑上来要抢,老杨头伸手指咄住,你再闹我非捶死你不可,不信,你来。他把小圆镜还给姚秋英,活动活动两臂,岔开双腿,一手叉腰,瞪着刘大个子,厉声喊道:“操你娘,来呀!”四周没了笑声,很安静。刘大个子这时很像土庙里的泥塑像,痴愣一阵扭身走了。
大伙正要笑时远处传来“秋英、秋英”呼叫声。她扭头看一眼远处没搭理,回头继续同老杨头对话:“杨师傅,俺姥姥家也姓杨,在村东头住。”
张仁杰跑来了,“秋英,谁打架了,你没伤着吧?”
“你胡说甚嘞,俺能有甚事?”姚秋英两眼瞪着老张。
“老张!怎么一干活就跑了?快来登记!”远处宋丛如喊叫。他像没听见似的依旧喜盈盈地向秋英嘘寒问暖:“没事就好。”
“张仁杰!”远处又传来叫声。姚秋英正眼看他,“快去工作,你这样子影响多不好。”“怕你伤着。来啦、来啦。老宋,看这么紧干啥,我能跑了,往哪儿跑!”老张红了脸扭身走去。姚秋英同老杨头告辞说要到别处转转走了。
老杨头应了一声没动,看着她朝二号高炉走去,随即把目光转向朝零部件堆放处走去的张仁杰。心想;这老张有意思,嘿嘿,他是这么个人!
夜,下弦月光朦朦胧胧照进工棚,为昏黄的灯光添了些亮度。
陆卫华伏在桌子上记笔记;有部分工人对我们还不了解,我们需要尽快深入到工人群众中去宣传建新厂的意义……
门外,郑志江与常震交流情况,远处走来宋丛如、姚秋英,后边跟着张仁杰。他们简略谈了几句,志江朝棚内叫道:“卫华,人齐啦。”陆卫华答应中走出,问去谁家?
由近处开始,去老杨和老毕头两位‘名角’家,志江答道。卫华看到姚秋英身边的老张,停顿了一下说;“老张,累了一天你早点休息吧。”他坚持要去。家里这一摊也要有人招呼,卫华看着他。老张瞭了姚秋英一眼,回工棚了。
郑志江看他走远问:“丛如,老张这几天怎样?”
“他,老问题了……还行吧。”宋丛如说中间用眼睛余光看了姚秋英一眼。因为有远处灯光照过来,还是能看清每个人脸上的表情。常震没吱声,都没再说。大概因为姚秋英是外单位同志,这种负面现象不宜表露。陆卫华一时走神,这次让老张来是自己主张,怕他在故县工地给国庆出难题,影响工程进度。觉得国庆脾气急,缠不了他。他虽然对自己也顶撞、吵闹,往往都属于无理取闹或借事作难,自己坚持原则还是能镇住他,再加上有志江和常震,他张狂不起来。“走吧。”宋丛如打破沉默,他回头顺势看一眼姚秋英就领头向厂外走去。
“卫华是给他个机会,但愿他能理解,也能把握。”没想到常震说了这么一句。旁边姚秋英以疑问的眼神看着众人,想到这两天张仁杰不顾影响老跟在自己屁股后,心突突跳着,脸红了,这个老张……她沉思少许调整了神态随众人走去。幸好灯光暗,她没注意到老宋的神色。老宋也不再往下说,没人再吭声。
“老陆,我也去吧。你们不累我也不累。人多好做工作,我也想多了解了解敌占区产业工人的思想状况。还有,他们对咱们共产党究竟了解、认识到什么程度。”不料没走多远的张仁杰又追来,说中间在看陆卫华时顺便给姚秋英递了个乖巧的眼神。又要违反纪律?陆卫华沉下脸看他,开口反驳时想到姚秋英同志身份,硬不让他去影响不太好,只好强压不乐意默许了。站在外围的姚秋英只是随意地看众人一眼,扭身向前走去。她心里想;他们这里面是种什么情况?老张他踽踽独行?是孤傲、倔扭,还是……
出厂后遇到来领路的潘海生和王铁柱。走了里把路来到棚户区一条僻静小巷,路两边都是简陋院落。七人分成两组,陆卫华、常震带着小唐,张仁杰也跟着去了路东杨金海家。郑志江、丛如、姚秋英去小巷斜对面的毕联宗家。一进小院王铁柱和潘海生就师父、师父叫着。两‘名角’分别带着和自己相处不错的工友们出来将客人迎进门。一阵客套后就进入正题,路东院北房里杨金海大嗓门说道:“陆同志,说实话俺也想挪挪窝。可你看这一大家子人,不敢轻易动啊!”
陆卫华看他家人,地下、炕上有两三个子女,末了把目光停在崔鸿年旁边一青年身上:“杨师傅,他是你孩子?老几,多大啦?”
小青年爽快地答道:“老二,俺十八啦。”
“那可以到咱们厂工作,跟你爸爸学个徒,愿意不愿意?”卫华问他。
“你们要俺?俺叫杨小林。”看他爸一眼:“俺不跟他学,动不动就甩家伙,骂人。”众人笑了。
老杨头瞪起眼:“操,一把野草还拿麦秸杆捆捆,你小……”说了半截不说了。
张仁杰看看小林又把目光转向他父亲:“杨师傅,小后生挺有个性,随你啊。”杨头不置可否地笑笑摆手。老张看着小林说道:“孩子,学手艺不容易,过去不吃苦、不挨打受骂是学不到真本事的。你爸爸他们都知道一句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你们父子当然不存在这问题。这是旧社会造成的,在咱们共产党领导下不会有这种情况,我们讲人人平等,人人有饭吃。”
陆卫华内心稍有点惊异,这几句话还是讲得挺在理儿。常震瞪大眼睛看他,像是觉得有点意外,不过很快又就定下神来。老杨头愣住,白天是那个样,现在是这个样,嘿嘿,这人有意思。
“杨师傅,老张说得不错。我们共产党就是要建设一个人人平等,人人有饭吃,人人有工作的新社会。在新社会里,咱们劳苦大众就是国家主人。旧社会一切不好的东西都要铲除,不能再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现象发生,要让劳动人民都过上好日子,这就是我们共产党人的目的、方向。”陆卫华接住老张的话说道。
常震看眼小林回头问:“杨师傅,你当初学手艺没少挨师傅打骂吧?”
“对,杨师傅给我们讲讲你不平凡的经历。”老张来了兴趣。常震冷下脸侧目而视;今天扭顺哪根筋了?
老杨头笑着:“有句老话,不打不骂不成材。”
卫华插嘴,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杨点点头沉思少顷说起来。他老家是井陉东边的,家穷,只身一人出来闯荡,跟着一位本家叔叔在井陉机器修理厂当学徒。学了三年该出徒了,老板不同意,不愿给加工钱。一天修理一根齿轮轴更换新轴承,抓不下来用铁锤往下砸,砸下来了轴承架子散了,珠子撒了一地。正巧工头和老板路过,火了。工头举鞭就打,老板在旁边训斥,还要扣我工钱。师父从外边进来,吆喝住工头,拿起烂了的轴承对老板说,你看看这轴承磨损成啥了?要换只有砸,谁砸也是坏。你要能找个砸不坏的,我这个月工钱不要了!师父的技术在厂里是响当当的,老板也不敢很惹。但不让步,“对事不对人,按规矩办,轴承本金三块,只扣三块,不扣他就扣你的。”说完扭头走了,我也来气了,对师父说:“三年了,你也教会了我一些基本手艺,简单活计我能对付,不在这里干了。”给师父磕头谢恩,到关里一直干到现在。
老张接上:“杨师傅,穷人在旧社会为啥吃不开?单看这个窮字就明白了。上面宝盖头就是老天爷,老百姓谁敢动它?它下面有两撇,那就是军阀和土匪,还有地主老板们的打手、护弁。再下来左边是身子,右边是弓字形,这就是要你弯腰塌背出苦力,为他们卖命求生存。你说咱们不推翻这吃人的旧社会,穷人能有出头?”
老张对穷字的几句简单明了讲解让在场的人大开眼界。
陆卫华又作了几句补充;他们靠剥削咱们工人血汗钱办厂子投官府,权势靠钱,钱长权势,肥了他们,苦了我们工人。
他们深入浅出地讲解,解除了工人们疑惑。大伙兴奋起来,加入了了解革命目的和对新社会憧憬的议论中。
外边小巷路西,听到的是满口阳泉话的毕联宗粗嗓门:“郑同志,说实话,俺们不怕吃苦受累,就怕受气。操他妈,干甚也得看人脸色,真窝屈!”
“毕师傅,你那是给资本家和小日本卖命,咱们共产党是为老百姓打天下的,和他们压根儿就不一样。现在潞安地区建立了人民政府,老百姓基本上安居乐业。农民有地种,工人有活儿干,孩子们可以上学。毕师傅,你在铁厂干了多少年了?”郑志江末了问道。
老毕头笑着,“俺就是本地人,阎锡山一办起这个厂子俺就进来了,那时也就是二十出头,到现在二十多年了。”海生说师父是铁厂里的老大。他摆摆手,老了,指不定哪天就被阎王爷叫走了,在场的人们笑起来。
郑志江握住他手说:“毕师傅,你可不能这么说,黑暗的旧社会被咱们埋葬了,咱们新中国马上就要诞生,建设一个繁荣富强的新中国还需要你们这些老师傅,你们是国家的宝贵人才,可不能泄气、打退堂鼓,要竖起建设新中国的信心和志气。”
宋丛如:“毕师傅,你的徒弟海生他们还要靠你们这些有实践经验的老师傅传经授业。在长治地区咱们已经建立了人民政府,老百姓能安居乐业了。要相信,咱们的日子是越干越有劲头,生活会越来越好。”
在院门口姚秋英来回踱着步子,过了一阵向东院走去。看到院门口小唐,望着朦胧夜空问:“小唐,怎看不到月亮?”
“云彩挡住了。”小唐抬头看看。
“你当兵几年了?”她又问。
“五六年。”小唐边回答边走动起来。
“年轻的老战士,警卫战士责任更大,是吧!”她赞同道。
小唐点头,警惕地注意着四周。
东院内传出陆卫华声音:“杨师傅,将来不仅孩子们要学文化,咱们也得学,最低也要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发工资你领错了怎么办?”工友们笑了。
“关于生活和安全问题请你们放心,长治,噢,就是潞安府,解放的早,是老解放区。前两年咱们上党战役把阎锡山打趴下了,蒋介石现在又顾不上,也不敢去。”常震补充道。“陆同志,阳泉这地方你看不大,它可行业俱全,干啥的都有,就是住得分散。”杨金海他们认真地听一阵,议论一阵,气氛活跃起来。
常震见有了效果,掏出怀表看:“好了,不早啦,杨师傅,你们也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
姚秋英急忙向西院走去:“郑副厂长,陆厂长叫呢。”
巷子里,陆卫华和郑志江两组汇合后向大街走去,老杨、老毕俩头领着家人和几名工人相送。快到巷口见有人影向两边闪去,不远处忽闪着火星。常震拿出手枪放慢脚步殿后,他向众人打招呼:“大伙注意啦,有‘狗’!”
“看见了,是两条蹄子的。”小唐应道。
“杨师傅、毕师傅,你们快回。”陆卫华把他俩推回院子里。
“不,陆同志,我们带你们走小路。”老杨头硬要送。他们忙将俩人再次推回,俩人复又跟出。
姚秋英边打开驳壳枪保险边说:“小唐,你盯着前边,常震同志,你在中间,我断后。”
常震:“不,我断”,“砰、砰”,枪声打断他的话,子弹从他们身边飞过。枪声中一工人惊叫着蹲下,旁边宋丛如去扶时老毕头走来和杨金海扶起送回去。
巷战已转到街上。小唐冲在前边向一黑影边追边射击,远处传来惨叫声。姚秋英随他追去,朦胧中敌人拐了弯,消失在夜色里,小唐停下。姚跟上来:“追呀,小唐。”
“别追了,小心敌人调虎离山。”
“后边有常震呢。”
“我的任务是保护好首长。”说完向回走去,姚不再吱声跟着返回。大伙汇合后,小唐问:“首长,没事儿吧?”
陆卫华:“没事儿,一工人弟兄脚腕扭了,杨师傅他们已送回,两条腿的狗跑了?”
姚:“没打过瘾就跑了,真是不经打的小玩意。”这句话引起大家一阵笑声。
第二天早饭后,拆迁队在工棚开了个短会。陆卫华讲了几句工作进度就转到昨天夜里遭遇敌人袭击情况。最后强调:一定要提高警惕,遵守纪律,服从指挥、坚决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无为的伤亡。末了向大家介绍了他们见识过的巾帼英雄:“姚秋英同志,由她负责这段工作的安全。秋英同志,你肩上的担子不轻啊。”
“有各位领导的支持和同志们的信任,俺一定做好安全保卫,保证大家圆满完成高炉拆迁任务。”姚秋英的话获得一阵掌声。
散会后陆卫华叫住常震,问车辆情况,一半天能不能整好几辆车,他要随车回去,高炉容积变了,地基基础也要变。常震点头,正巧冯铁娃走来,俩人相跟去检查招募的车辆情况。
常震和铁娃来到城边车马店,见昨天来的两名北方大学生已和车夫们拾掇胶轮车和铁轱辘车。其他车夫坐在旁边闲扯。常震问车都整好了,“好了,”车夫们参差不齐地回答。他就近抬起一辆车辕左右晃晃,铁娃也来帮着前推后拉。又检查第二辆,发现了问题,接下来又查出一辆。问谁的车,有人答应却没人动,铁娃喊道:“你俩出来!看看,这能走远路?”一老一少两车夫走来。常震扳着第二辆车轱辘来回晃晃,车轴发出咣咣的响声,又到第三辆车前指着车轴:“你看看干成啥了?”中年车夫嘟囔道,没事。“没事儿?五六百里山路,坏到路上咋办,你套上笼套去拉、你能拉动?”铁娃瞪着眼问。车夫红了脸,想发作,可看到铁娃那个凶劲,瞅他两眼去拾掇车了。常震走前拍拍车夫肩,双手抱拳:“老乡们,常某在这里先谢谢大伙。请相信,我们绝不会亏待大伙。”铁娃依旧瞪着眼睛瞅他们,闲坐的车夫们都忙活起来。
常震和鉄娃回到铁厂机修工部,这里停着几辆正在改装的平板车,其中最大一辆,车身宽近3米,长4米多,车身下边的胶轮也增加成两对四个,车头改装成类似拖拉机的驾驶棚,方向盘是丁字形操纵杆,在横杆两头带了两颗大螺帽,以防滑脱。几名修理工对大平板车做最后的检查和调试。常震满意地和修理工拉拉手表示感谢。
傍黑收工时,陆卫华又叫住常震,要他明天来三辆车拉些东西回故县。叫张仁杰跟他一块走。正好走来宋丛如,插话;“快叫他走吧,不走可就要出事儿。”俩人睁大眼看着丛如,他冷笑两声说:“他看人家姚队长看得眼珠子都鼓出来了。真是吃着碗里的又瞅……”有人走来不说了,陆卫华和常震怔怔地对视着。
“不是开玩笑吧?”常震问。
“开玩笑?”宋丛如看看周围没有其他人,就把前天上午老张的表现详细讲述一遍,末了说:“怎么办,你们考虑。”
“我们应该给姚秋英同志打个招呼,提个醒。”陆卫华思谋后说。丛如点头,而常震皱紧了眉头。
高炉拆卸进展顺利,眼下招聘工人难度大。虽然与近处几位工人师傅有所接触,但范围不广。据了解,许多技术工人都居住在郊区农村,比如石双信、史根泉、孙玉昌几位。这天晚饭后,陆卫华、郑志江几位研究眼下工作存在的难点,主要是部分工人师傅对我们还不很了解,所以对建设兵工铁厂的意义认识不足。再则他们几十年来在旧工厂干惯了,一直过着受欺凌、受剥削无保障的贫困生活,总认为工人就是牛马奴隶,老板、工头动辄打骂、处罚是天经地义,老杨头说得“天下乌鸦一般黑”,莫不如此。因此,当下急需开展“访贫问苦”,向工人群众宣传讲解我党的宗旨、方针、政策;讲清我们工厂和小日本、资本家的厂子是根本不同的,工人就是工厂的主人翁,我们今天打天下绝不是过去改朝换代的重复。最后决定,由丛如和常震,深入工人家中做宣传工作。陆卫华同江代表、李厂长讲一下,请他们推荐个熟悉情况,热情办事的工友给带带路、敲敲边鼓。话没说完就被常震掐断,“不行不行,雇车、整车,组织修路队的事要往前赶,另找人。”郑志江提出让张仁杰去,让他去?常震和宋丛如冷笑着不同意。又提出让姚秋英跟着去,又遭到反对,说老张这几天屁股后老跟着人家,一副恬不知耻样子,怎么能让他往一块凑?
最后研究来研究去决定由丛如、黎金昌跟着去,黎还能现身说法做动员,比他们有效果,苏元生既是老兵工也是老师傅,更有说服力。高炉拆卸已接近尾声,指挥工作可以由老苏的工友吴长锁负责。为了安全,姚秋英也跟着去。张仁杰追姚秋英又成了值得重视的问题。郑志江沉凝少许:“小姚能看上他?纯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众人点头,可也不能不防他出什么幺蛾子,需要给姚秋英同志提个醒,怎么提?又是个问题。由卫华说,似乎不妥。末了决定由志江对她说,既不碍我们厂声誉又显示对她的尊重。老郑看着大伙的目光,点头答应。会散了,时候还早。出门遇到巡视过来的姚秋英,身后又是张仁杰。他目光与大伙对在一起,显出不自然的神色,可是他很快就平静下来。他们同姚秋英打了招呼,郑志江把她叫走。老张神情怪怪地看着两人离去。
第二天早上出工后,在高炉部件堆放处,北方大学生李光涛、小安招呼站在远处东张西望的张仁杰过去开始零部件登记。“哎,老宋和秋英同志哪去了?”老张的话刚落声陆卫华和常震走来了。陆卫华说:“老宋和秋英同志带着几位师傅下乡招聘工人,招聘工作要抓紧。”
“吆,老宋行啊,刚学会ABC就戴上‘长’字啦,喝上点墨水就是不一样。”
老张酸溜溜话刚落声,陆卫华就及时反击:“老张,怎么说话呢,这里是什么情况?出了问题你负责?”
“老陆,我、我羡慕老宋也不对?那,不说了。一句玩笑嘛,还当真了?”
“四十岁老头大白天追二十岁姑娘,真够‘积极勇敢’!”常震眼睁睁地看着他。
“老常,你跟我较什么劲?我说什么、做什么还得挨个向你请示?”老张像是找到可以反击的对手,狠狠地说。
“‘请示’,你那请示我可不待见!”常震一句话噎住他。
老张以极不满意的眼神瞅了俩人一阵,扭头回到零部件堆放处。随手拿起身边登记簿翻看了几页又扔下,见李光涛、小安拿着图纸和油漆刷子走来,迅即装作没事地看着四周。
这时从工棚里走出郑志江、宋丛如、苏元生、姚秋英、黎金昌、杨金海等人。
“郑副厂长,俺理解,不辛苦就不叫革命工作,在这里它再辛苦也比不上前方流血牺牲。”姚秋英这几句话博得大伙赞同。这边张仁杰看到一身戎装,挎着盒子枪的姚秋英,是位十分青春、丰满的女性。他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那神情就像刚到手的一件尤物被人抢去似的令他十二万分不满、恼火,可又不能发作。他就那么呆愣着,直到姚秋英随众人出了厂门,一点也没注意周围人看他的眼神。
傍晚下班前,陆卫华、郑志江叫上李厂长在常晋山引领下去看望风机工窦聚成。他住在城边一院内东屋,土炕就占一间。炕上铺着一领毛了边的席子,墙根是乱摊的被褥。炕中间小方桌上有盏煤油灯和一两个锡纸片。地下东墙跟有张两屉柜,柜面灰塌污烂看不清本色,又外高内低。细看,靠墙一条腿少了末半截,完全是个落寞的古董。旁边有个太师椅。这太师椅已失去光亮,它的存在似乎说明主家曾有过辉煌,而今天因晦暗而失去本色。整个屋子状态显示出贫寒、无奈。墙角处扔着一个折叠的三角形纸烟板,这大概是小孩子的玩具,如今它孤零零地被丢弃了。
窦聚成看到眼前两位陌生人,有些惊恐,看到李厂长和常晋山又有点诧异。他瞅老常一眼冷着脸说:“哟,老常,你稀罕啊,来看俺的笑话了?”
老常没恼,笑着说:“小窦师傅,俺在你阳泉这么多年,看过你们谁的笑话?俺要是那号人那天还会去帮……你是受苦的,俺是吃香喝辣的?”
小老窦眼睁睁看着老常,忽眨着两眼像是在回忆。噢,想起来了,那天中午他被烟馆打手连打带推摔在台阶下,一个打手拎着短棍又冲过来,他闭上眼睛等挨揍时,身边飞起一脚,唰地一声那打手就被踹到三步远的烟馆门槛上,其他打手吓得退回去。他红了脸,不吭气啦。
陆卫华和郑志江忙给李厂长示意,厂长叫了一声;“窦师傅。”小老窦红着脸忙不迭地东看西瞅像是寻找有什么招待的东西,被厂长制止。随即给他介绍陆、郑两位,以及他们来阳泉拆卸、搬迁高炉一事。窦聚成立马打断说:“那咱们这里不干了?”
“我们只拆一座。”陆卫华马上解释。
李厂长讲了拆迁高炉意义。窦聚成脸色缓下来。先前他和老常争辩时,陆卫华和郑志江就仔细打量他;蜡黄的小脸、小眼睛,尖尖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下巴有几根弯曲的胡须。椭圆形脑瓜,长长的头发散乱在两肩。结婚没几年,有个儿子,三四岁。他年纪不到四十看起来足有五十岁。在来的路上,李厂长已经将小老窦给他俩做了介绍,老常偶尔补充两句。现在对上了,陆卫华和老郑交换着眼神;窦聚成是个该救助的工人师傅、也是可以团结的对象。
随后陆卫华以诚恳的语气进入主题:“窦师傅,咱们穷人可沾不得大烟土,那东西是鸦片,是害人的毒品!”停少顷看看他神情又说:“窦师傅,抽大烟就是吸毒,说实话那是自我作践、自我戕害!当时看上去是让你精神愉快,飘飘欲仙。实则上是让你在一次次‘兴奋’中失去正常人的意志、麻醉你思想、损坏你身体。不用多长时间也就成了废物,由此失去亲人、失去家庭。别说我们穷人,就是富人,也会为此落个家道败落、倾家荡产。吸毒、赌博、娼妓就是旧社会祸害人们家庭的三大毒瘤,戒了吧。戒了,你仍然是个好风机工师傅,我们今天是慕名来访。”
郑志江接上讲了几句,最后说道:“窦师傅,我们诚恳期望你戒了。戒了,工友弟兄们就不会不理你、嫌弃你。相信我们,不用多久,咱们就会在共产党、毛主席领导下打垮国民党反动派,建立起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工人农民当家作主的新中国。”
窦聚成虽然对这些话感到陌生,甚至有些反感,可看到厂长,以及老常那平和、坦然的眼神,尤其是那句‘慕名来访’,使他蜡黄而黯淡的脸渐渐温暖起来。
他们要走时陆卫华停住问;“窦师傅,你晚上吃什么?”他尴尬着嗫嚅了半天说:“玉面,玉面糊糊……”老常替他解围;“小窦师傅,不嫌弃了就上我家,离得近,俺家人也不多。哎,窦师傅,我过去收留过的义子小顺子回来了,就跟着他们呢。”
“不用了,俺一个人好说。小顺子?就是你在火车站救下的小顺子?”窦聚成呆了半晌醒过来似的问,老常满脸喜庆的点头。
李厂长;“对,窦师傅,你上工就看见了,你肯定不敢认。”陆卫华补了一句:“小唐,噢,小顺子跟了我们几年了,挺不错的一个小青年。”郑志江也笑眯眯地点头。
小老窦睁大眼睛看老常,见他脸上洋溢着高兴,与过去的沉闷、悲观大不一样。小老窦心里想;噢,老常干儿子回来了,他变了。而老常看到小老窦左眉骨上那片创伤也快定痂了。
仲夏时节,天黑得迟,快八点了西天还有淡淡亮色。工棚里陆卫华、郑志江他们坐立不安沉闷着,一阵从工棚出来又回去,很快天黑了。正在他们心神不定时,工棚外有人喊道:“回来了!”扭身看去,见宋丛如、苏元生、姚秋英、黎金昌一行满头大汗进来,一个个疲惫地坐到床铺上不想动了。小唐没等领导开口就说我去拿饭,饭后再汇报招聘情况。
宋丛如喝完汤放下碗筷就说起招聘情况;工人们住得分散,有的村只有一两个,还有外出不在的。当地人生存环境虽然闭塞,但由于小煤窑、小作坊生产点比较多,生活状况不是十分苦寒,所以守家在地的观念比较普遍。再加上对我们不太了解,自然有一定难度。经过黎金昌、杨金海几位师傅自身介绍、讲解动员,才有人报名。杨金海提到常晋山时顺便说起他救过的小唐在咱们队伍里,他们有人知道那回事,有人还有点将信将疑。丛如想明天再去时让小唐也去跑一趟,给工人们吃个定心丸,陆卫华当即表示同意。丛如最后问,你们说我们怎么回来晚了?众人惊愕地看着他们,苏和黎俩人笑着,姚秋英是又摇头又叹息。郑志江急的催促,丛如,你讲评书呢?他吃完最后一口窝头笑笑说起来。我们回到城边天还早,正巧遇见泥瓦工史根泉俩口子,俩人在村口撕扯打闹得一塌糊涂。老婆说孩子病得不吃不喝也不睁眼,要他去找医生给孩子看看。他说多给喂水就行,老婆拽住他不放。他生气地挥手拨拉开她,顺势猛推摔倒了,老婆坐地下吼叫着不起。杨师傅说;小老史,你这动作比砌砖垒墙还耐看啊!我们笑了,他老婆脸上挂不住哭闹起来。我们问他你不给孩子看病忙什么,他说她表兄是个烧砖好把式,问他定了去不去新建铁厂。我们一听是这事,就赶忙叫秋英同志去部队医院请医生来给孩子看看。他去找内表兄了。秋英带部队医生来看了,是肺炎,刚发起。给针灸了两针,孩子就张嘴喝水脸色有所好转,走时给留了些药片,答应一半天再来看看。最后感叹道;小老史家里太困难了!姚秋英和黎金昌一个点头一个叹息。苏元生沉稳地说了句,“这件小事一定会产生影响!”众人点头。陆卫华手拍桌子,好,“访贫问苦”有成效,明天再去!最后定了让常晋山和小唐去,杨师傅跟秋英就不用去了。
隔日上午快下工时,陆卫华递给小唐七八块钱,这是他和郑志江、常震、宋丛如几位凑的,要他去找常晋山上街买点粮食、蔬菜给窦聚成送去救救急。小唐没接,“首长,你又自己掏钱,我去给义父说,让他们厂里出面帮他。”“哎,小唐,窦聚成是个人才,咱们搞炼铁离不开。”小唐醒悟过来接住,也取出一块钱合在一处走了,卫华看着远去的小唐,脸上露出暖暖的笑意。
老常和小唐俩人在粮市上买了小米、玉茭面、高粱面,又买了些土豆、萝卜,钱不够老常补上送去。俩人来到窦聚成家,家门敞开着,小老窦正坐在太师椅上发呆。老常给他打招呼;“小窦师傅,别发愁了,这是人家老陆、老郑他们给你的,救救急。”
小老窦先是惊讶,听了老常的解答,他脸上先是发亮,很快又灰楚楚地暗下了:“老,常师傅,俺不明不……无功不受禄,这,俺可不敢收!”
老常:“咋了?窦师傅,人家又不用你还,这就是小顺子。”
小唐:“窦叔,你别见外,这是俺们首长一点心意。你别怕,一不要你还钱,二不给你记账。”
小老窦眨眨没亮色的眼睛看着小唐问:“你就是老,就是常师傅救过的小顺子?”小唐点头。“你们掌柜的真的不,不图俺甚?”
小唐诚恳地说:“窦叔,你,你这家里有甚可图?那你说,我们首长图我甚,我一个小要饭的。那年初春,我从干爹家出来,干娘给带了五六天干粮,不到四天就吃光了。走了七八天才找到八路军,那时候俺已经冻倒在山沟里!别说走了,连话都不会说了……”小唐最后这几句义愤中夹着悲怆的话重重地冲击在小老窦和老常心头上,场上一下子安静了。
小老窦似有所悟地点头;“你那时是小孩子,而俺、俺是有家的人,平白无故,又……唉,无功不受禄!”
老常别有意味地看着他说:“咋,你是‘朝廷重臣’?”
小老窦听着老常这句带气的话,眼珠子转转和缓下来说:“那陆掌柜不是说来看俺是‘慕名来访’?”没说完他自个就尴尬地笑了。
老常以审视的目光看着他认真地说:“窦师傅,人家姓陆和姓郑的掌柜没一点虚情假意。你愿意去潞安就去,不去,人家也不强迫你去。主要觉得你是位好风机工师傅,不要因为抽大烟把自个毁了。不是别人毁你,是你自个毁自己!”
停了半晌,小老窦睁大眼睛问;“他们,他们真的是这么想、这么说?”
“要是假的,人家会拿七八块钱救助你?”老常真火了。
“那哪、哪、那……小顺子,那这钱,你们掌柜的真的不要俺归还?”
小唐:“窦叔,俺们首长说话算话,肯定不反悔、也肯定不要你归还,你放心好了。”
“真的?”
“真的!”
“那、那俺跟他们去,去潞安新铁厂!”小老窦喃喃一阵后立马挺直腰杆,又连连作揖。
老常又气又笑:“对,这才是最好的回应。哎,你还得下决心戒掉大烟瘾!”
小唐笑着点头。
“好、好,共产党真是大好人啊!小顺子,你回去告你们掌柜,俺决心戒掉大烟土,戒不了俺就是王八蛋……”老常和小唐走了。
这个夜晚,小老窦翻腾到三更天才睡着。他不仅仅是为陆卫华他们送来那些救命的粮菜,还为小唐和老常说的那些话,陷入思考。那天他被烟馆打手打出门外,是老常和几个工友正巧碰上把他解救了。第二天傍晚老毕头来看他,先安慰两句,后来就训他:“那大烟土不能天天抽,三四天抽一回就行,既能解馋又能舒服一阵,还能把持着不上瘾。我说过你几回,你就是不听。你呀,活该!”撂下这句羞辱的话,放炕桌上两张壹块钱,走了。对,李三他爸也送来点玉米面,放下两块钱。可你看人家姓陆的,咱根本就不认识,人家说的那些话就不难听。还给咱送来救命的粮食、菜蔬。这才叫雪里送炭,你老毕头是甚?六月天送……不说了,他就是那号人。唉——自己认怂吧!
第二天,窦聚成来上工了。他先找见老常,让他领上去见陆卫华,老常看他神情明白了他意思。领上见了陆卫华,老常借有事走了。小老窦对陆卫华说什么,他不知道,事后问小唐:“小老窦对你们陆厂长说什么?”小唐说他当时不在,没听到前面话,后来进了屋里,最后一句听到了。小老窦说;“陆掌柜,俺以后要是再抽大烟,就是他娘的王八蛋!”
“哎,窦师傅,不要自个损自个。咱们都是正常人,有些毛病免不了,戒了就好,戒了就是堂堂正正的人。”陆厂长安慰、鼓励他。
当时窦聚成看着进了屋的小唐说道:“你小顺子遇上好人了,先是老常,后来是八路军。看来共产党真是俺老百姓的救命菩萨!”
几天以后,工人报名多了起来,招聘工作很快有了进展。
在招聘工作进行的同时,他们对安全保卫工作进行了研究,确定夜间巡逻执勤事项,随后与铁厂江代表、李厂长双方协商共同组织工人纠察队事宜,决定当即开始执勤。此地毕竟刚解放,老蒋决不甘心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