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县铁厂工地。
厂门西边,傍陡坡东西向建起两排砖瓦房,北面四丈多高土崖碹出几孔窑洞,组成一个大院。分别是值班室、警卫宿舍、电工房、电话室以及后勤库房。东边近百米远,背靠高坎是锅炉房、水井泵房。昔日的荒沟野地如今是人流如织,车水马龙。高炉基础已由原来十几平方米扩大为三十多平方,民工在打木桩,夯基础。东面坑岸上并列着两个三合土试验台,每个台上铺着木板,上边是装满沙土的麻包。
今天部领导来铁厂视察,正遇李春仁、王玚琳。说到当下形势,玚琳一脸兴奋地说:“首长来报告好消息,一定是我们高炉搬迁队又有新消息,闯过柴家岭了?”
部长:“政委,她的消息比我们还灵通,这可是卫华说的,‘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这点,咱们是比不了的,”政委幽默风趣的话把大伙逗乐了。
“好啊,部长和政委合伙‘欺负’人,不跟你们说了。”她佯作生气扭头要走。
“你走了可就听不到第二个好消息了。”部长逗笑似地又加一句。
她又要说时看到远处走来卫华和国庆,笑笑不吱声。陆卫华、杨国庆同两位首长打招呼,问首长有啥新指示。
部长说第一个好消息你们已经知道了,高炉搬迁队已经行程过半,在暴风雨中闯过柴家岭;第二个是好消息也是动员令,由政委讲。
政委:“我们彭总率领的西北野战军在一个半月内三战三捷,粉碎了蒋介石对我陕北根据地的重点进攻。”大伙欢呼,周围干活的民工们也受到感染。“我们和蒋介石即将展开生死决战,形势发展很快。同志们,前方战士在等着我们的武器弹药!”
陆卫华看着政委思忖,你这是‘追急令’:“二位领导,我们这里也是战场啊,大伙都在加劲,满脑子是赶时间,建高炉。最近我们也有战斗取胜的好消息。”两位领导相视后笑笑,三合土试验成功了,对吧,还有啥?陆卫华目光由国庆转向李春仁,杨国庆会意道:“首长,我们李技师前两天遭遇了一场‘生死决战’,需要给我们增添些自卫武器。”
李春仁脸红了,首长问怎回事,国庆和卫华在旁边鼓动,他不好意思笑笑讲起来;前几天傍晚,他在东边工棚里查看热风炉图纸。门板发出响声,光线有些暗,起身点亮马灯。外边碰门的响声越来越大,谁?柯维?继续看图,等等,马上就完。门后铁锹倒了,接着听到粗重的喘息,来了,来了,他放下铅笔走到门口要拿顶门杠时看到门缝外透进瘆人的绿光,还有那粗重的喘息声,是狼!他惊恐地跌坐在工具箱上。门外呼哧呼哧的响声使他清醒,急忙起身把顶门杠压紧,地下土松软顶不死,急得喊叫;“打狼啊!快来人打狼啊!”门外的狼发怒了,拼命地撞门,窗口也传来嚎叫声,又一只!
在高炉南边机修厂房,陆卫华与曼技师、女技术员李娴贞在检查工程质量:“大虎,地面砖铺得不平,看那,”曼柯维手指一处。杨大虎问旁边干活的人,老刘,这是你干的?
陆卫华正要说被李娴贞制止,听,“快来人打狼啊——”拿家伙,点火把!民工们放下手中活抄起铁锹、洋镐向外冲去。
循着呼叫声来到工棚时,门已被撞开手掌宽的缝,窗口那只狼快顶开窗扇准备往里跳。同时跑来的还有其他职工,人们举着火把和家伙呐喊着向狼打去。门口的狼惨叫一声夺路而逃,窗口那只没逃脱被打死。看着被打死的狼,李春仁脸色灰白地跌坐在凳子上。
部长:“多悬!天黑了你把图纸拿回家看啊。告诉同志们,上下工必须在一起,不可单独行动。民工也要注意安全,决不能大意!”沉默一阵,他们向厂外走去。
部领导在陆卫华等人引领下来到西沟村边大庙,警卫员小李牵马跟着。厂里临时从警卫队抽来小王,负责领导警卫通讯工作。
大庙有些破败,庙顶四角飞檐有的脱落半截,残缺不全。民工整修东西两厢七八间房,在空旷处挖坑修建烟道、砌墙。东北角大棚下,有两锥形坩土,下边烧着地火。坩土堆散发出灼热烟气,四周弥漫着呛人气味,其中一个堆尖已坍塌。宋丛如助手,临时负责人王白祥向他们讲解。手指坩土堆说:“这种坩土铝含量低,不太适用。”
左边草棚下有两个石滚,各备有牛和毛驴拉着粉碎坩土块。卫华抓起坩土揉搓,撮起一点放嘴里用舌头品尝。警卫员李京保惊讶地问:“这不是观音土也能吃?”
部长看看他:“‘吃’,当然能‘吃’。”说着也放嘴里一小撮。京保也跟着抓起放嘴里嚼,很快就龇牙咧嘴吐出来,大伙笑了。政委问,香不香?
卫华:“这是区分坩土中含铅和硅的土办法,通过舌尖品尝咸苦程度,来分辨坩土的硬和软,区别它所含钾、纳、钙的率质。”
“我们没有仪器,只能用这土办法测定。”王白祥补充。
在大庙后,“品”字形建起三座普通烧砖窑,工人正在做装窑后的清场工作。
“先烧普通砖?”部长问。
“普通砖烧成后再建初级耐火砖窑,这样逐级提高,要烧三次。”王白祥点头。
“笨鸟多飞,还有啥困难?”政委问。
“坩土质量低,量也少,需要寻找新的土源。”王白祥答道。
卫华说丛如在阳泉招了一部分技术工人,其中就有烧制耐火转的。高炉搬迁很快回来,回来后你们就有了人手,工作就能全面铺开。接下来要求王白祥;做好正常生产的各项准备工作,尽快开始烧制普通耐火砖。找新土源有宋丛如负责,我们不仅要烧制普通耐砖,将来还要为炼焦厂烧制焦油砖,要做多面手。
天空传来引擎声,又是敌机。工人们急忙卸牲口迅速隐蔽。敌机在空中转了一圈开始发威,打机枪,扔炸弹,附近庄稼地、民房成了他们发泄的“靶场”。远处传来爆炸声,接着是鸡飞狗叫。临近是刺耳的呼啸,警卫员京保飞身跃起将处在危险境地的部长和卫华扑倒。“轰”的一声巨响,瞬间,烟雾和尘土遮盖了一切,呛人的炸药味随着升腾的烟雾向四周扩散。近处土堆下蠕动着人体,远处政委和众人边跑边叫,“老徐、卫华。”王白祥和小王从土堆里拉起他俩,上下察看,俩人毫发无损。小王红着脸看厂长,他为自己一时疏忽、失责歉疚。众人回头叫李京保,小王上前扒开他身上土,拽起来,京保看看首长和陆卫华,瞪着双眼揉耳朵,大声叫着;“我啥也听不见”,张大嘴啊啊了几声,又用手指掏、揉两耳,折腾了一阵才恢复听觉,侥幸没受伤。向外看去,院墙倒塌了一大块,炸出个大坑。十几步远的修理组屋顶被掀去一半,王白祥让身边工人去看看有没有受伤者和设施损坏。敌机猖獗一阵飞走了,工人们回到各自岗位才发现拉石磙的一头毛驴被炸死。首长见没人员伤亡,长出口气,再三嘱咐:以后听到敌机引擎声,就尽快疏散工友,尽量减少伤亡。说完告辞离去,向石圪节土焦场走去。
走进焦场,就看到高台上又建起几个窑炉,卫华问近处的刘黑蛋,“小刘,你们宋技师呢?”
“哟,首长们都来了,俺给你们找宋技师去,那你们得答应俺上前线。”小刘爬上坑。
“你这小鬼又来磨叽,前方打仗是干革命,后方搞兵工也是干革命。”卫华责备道。
“小刘,咱们后方造不出武器”,杨国庆瞪着眼看唬他,没容书记说完小刘就接上了;“杨书记,你,你们可别忘了,蒋介石可是咱们的‘运输大队长’啊,是吧,京保?”小刘目光由部领导扫过求助的望着京保,李京保抿嘴笑着扭过头。
“呵,你可长见识了”,政委打趣。
“部长,是你把俺骗到这里来的,俺本来是要参军上前线杀鬼子、打蒋匪、为俺娘和俺爹报仇,可你……”小刘看着走来的部长嘟囔着。
“咳——你这小家伙,懂不懂好赖?我是为你刘家留你这根独苗,参加革命三四年了还没有长大?”部长瞪着眼看他。
卫华走到他跟前:“首长也是为你考虑,你还小。”
“三年前俺小,现在俺十八了!”小刘擦去夺眶而出的泪水,“俺娘是被白狗子汉奸抓住送给小鬼子,活活被鬼子刺刀捅死的。拉回家,她两眼不闭,直直地看着俺,她是要俺为她报仇啊!三年了,小鬼子已滚蛋了,可俺,俺……你们十五六就出来扛枪打白狗子了,俺十八了还不行?俺为啥……”哽咽着说不下去扭转身。他看到他们场长宋廷江和齐虹从部长身后走来才住了口。
“怎了,又闹着上前线,就知道报仇,小小年纪死犟!不过,黑蛋也确实苦大仇深,二位领导送他上前线,他定是块好钢。”宋廷江目光由小刘转向部长和政委。
部长眼瞪着他,“你人手够了?”
“哎哟,我的大首长,他心思不在这那不是有他不多,没他不少?”齐虹俏皮地回答。“行,你们以后别再问我要人,建厂时间不能拖,一天都不行!”部长脸上没了笑意。
小刘看了首长两眼扭身低头走了。
场上静下来。随后他们在宋、齐二人引领下先后察看了已砌好的和正砌砖的窑坑。看到前边的木料和小道轨,部长问,这是建桥用?
宋点头:“常震搞来的。现在就等曼技师的设计图了。”
政委:“小齐啊,这可达到你烧焦的目的了。”
齐虹摇头:“我要搞机焦。”
众人一时无语,默默地向前走去。建机焦是理想方案,可目前条件不具备,尤其是建筑材料异常紧缺,再说战场形势哪允许等?这些情况都知道,可齐虹偏要点出来。卫华看他一眼,心想,你这激将法可是有些过分。但没说,知道说也无用。出了沟来到岔路口分手时陆卫华看着首长说:“二位领导,我们有个难题求你们给解决,”首长站住听着。“张仁杰是老干部、老革命,在我们这小‘庙’是大材小用,调走吧。”
两位领导对视少许,政委笑着:“卫华,你啥时学会说拐弯话了?张仁杰是人才?你们近百号人用不起,部里二十来个人谁用得上?主要是不适宜对他的帮助和改造。”
“那——调他到政府,咱们都省心。”国庆笑着‘献策’。
“你们这是商量好的?他是个包袱,作为革命者把包袱推给别人,这道理恐怕说不过去吧?他已经吃住你俩的脾气,当然不怕了。你们得解放思想、别把他当神、当佛供着,让他到生产一线、接受群众监督、改造,不省心?”政委语气坚定地说。
“哎呀,我的首长,他是个干活的?”国庆边说边摇头。
“这说明你们思想不解放,别忘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哎,卫华,你不是有了主意;以党性、原则约束他,不在枝节问题上和他纠缠。要宽严结合,以严为主。”部长眼睁睁看着他。卫华低着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怎么解释。
“你俩真笨!让他到群众中去,他的一言一行群众看着,工作好了大伙表扬;错了、有问题了,由群众帮助解决。小组不行扩大到工部,一次不行两次、三次直到群众通过,一切由群众裁定。”政委这番话说得他俩不得已的笑了。他们看首长上马告别才转身向厂里走去。
部首长几骑马后,有个不远不近的人影跟着。他们渐渐消失在惨淡的暮色中。
他俩不再言语,似乎有点生疏的小王紧跟着。国庆打破沉闷,不知志江他们在路上到底怎样了,卫华向东北方向望去,是啊,风餐露宿,艰难险阻,困难肯定不少。
“刚五六来天就到了辽县,真够可以。”杨国庆由衷的赞叹。
“志江那个猴急劲,别出啥大事,一两个坏人捣乱好对付,就怕凑到一块。”卫华神情凝重望着远方,仿佛能看到似的。
刚进村口就听见有人呼叫“金花——”是一村妇,她脸上焦急神情使卫华不由得停下谛听;“金花——”,“宗华——”耳边响起小时候在京城上学,傍晚放学回家晚了,母亲总是在胡同口等他、喊他。母亲甜润嗓音中带着急切之情的呼唤,给了他安全、温馨。晚饭后,在院子里玩一阵被唤回,教他念阵英文字母再学一会儿算术。上床躺被窝里又教他念唐诗,在李白的“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吟诵中安然入睡。
“卫华,怎不走了,想啥呢,误了吃饭啦。哎,小王,你不催催他?”走在前边的国庆发现身后没人,回头看,着急地喊叫。小王醒过神,上前扯住陆卫华衣服迈步追去。这个举动惹得两位领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小王红了脸。
回到大庙,吃饭人已不多。玚琳和女伴们在台阶上坐着,面前放一个扣着的碗。她看见卫华本想说什么却没张口,身边的桂花不甘寂寞,“陆厂长,没饭了。”
俩人进了灶房,炊事员老王歉意地说:“厂长,政委,你俩咋才来?水萝卜菜没了。”“有咸菜就行。”他们各自端了一碗南瓜小米粥,两个窝头和一小碟萝卜咸菜来到玚琳跟前,桂花和秀梅已让开地方。玚琳看着他俩:“水萝卜没了吧?给。”说完揭开扣着的碗,下面是碟水萝卜生调小菜。
“卫华,怎样,还是有老婆好吧,她不吃也要给你省下”国庆笑着,今天沾个光。
“杨书记,你说得不对,叫老婆就显得老了,玚琳姐有那么老吗?陆厂长叫的是‘亲爱的爱——人’”桂花讲到最后,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嘣。
院里的人们都笑了,国庆把饭也喷了。秀梅边笑边瞪她,“你真是个憨货。”玚琳起身做出很生气的样子捣桂花一拳:“我看,得给你找个二百五男人好好治治你,不然你改不了!”说完把空碗筷塞去,‘罚’她洗碗去,桂花接住吐吐舌头扮了个怪样去了。
卫华和国庆吃完饭回住处,来到大院门口看见玚琳与房东老乡们在聊天。东院房东赵安良问他:“陆厂长,你才吃了饭?”“我们吃饭没准头。”
“还没正经忙开,正经忙开那可是没日没夜”,栓贵接话。
“陆厂长,人手不够了叫我们。”安良老汉爽快地说。
“叫你,你会干甚?”满花马上揶揄道。
“满花老姊妹,你咋总是呛我茬?我干不来细活还干不了粗活?”
他俩听着老乡们的戏谑,笑着不知该说啥好,末了杨国庆说:“老乡们,少不了麻烦你们,就怕以后你们要躲着我们呢。”众人又说笑了几句就散了。
陆卫华夫妇回到家点亮煤油灯,洗漱后铺展被褥准备休息。他坐在两屉桌前写日记,想想写写,写完时,玚琳已钻了被窝。她侧过身子看看沉思中的他:“想啥呢,一声不吭?”卫华在沉默中脱去衣服上炕半躺下,卷支烟点燃吸着。望着深棕色的阁楼顶,缓慢地说起从焦场回来,在村口遇到一位妇女喊她女儿,名字和他过去的名就差一个字;宗华,金花。那声音焦急中有恨也有亲,悠长中有关切、有爱怜,就想起自己小时候……
“触景生情,想起了老娘,也该给老人家烧烧纸,祭奠祭奠,瞅七月十五吧”,玚琳安慰道。
他摇头,现在哪顾得上,只有等战争结束。最糟糕的是四二年那次反扫荡把老人的相片搞丢了,就那一张,真没用!
“别难过了,战争时期啥事没有,睡吧。”玚琳知道他又想起丢照片的事,柔和地边说边钻进他被窝。
他起身扔掉烟头吹灭油灯,躺下。残淡的月光下,他静静地望着窗外模糊的月色,妻子的一句触景生情把他思绪引入一种久违的家庭氛围。不知怎么一听到旁人说母亲他就会莫名地颤动,老话讲幼年丧母是最痛心的事。母亲撒手而去时他已是青年,但自己从小就一直跟母亲生活在一起,没离开过,怎么能忘记母爱的点点滴滴……又想起三八年春回上海探亲,父亲和继母要他留下,可以托关系在政府部门或某公司为他谋一份吃皇粮的差事。然后帮他挑选一位家庭条件不错,贤惠善良、知书达礼的女朋友,完成他成家立业梦想。不用到战火纷飞、贫困艰难的山区奔波、冒险,免得家人为他担惊受怕。他曾两次看到父亲对他说这番话的表情,老人家说话有点嗫嚅,似乎在选择恰当词语,以掩饰内心那点歉疚。他不想让父亲为此难过,也不想让他为自己操心。因为,一方面自己回国就是要参加抗日,岂能言而无信?另一方面,自己和继母毕竟有种生疏感,内心总觉得失去的母爱不会再有,尽管她对自己也真正表现出知冷知热的亲近、关爱。也许是自己在外奔波多年,年龄大了,与家庭有了种生分、游离感。一种别样的心态,总是无意或有意地在回避、抵触这份从外移植来的、没有血缘的母爱。尤其是她越对自己表现出热情、关注、体贴,自己越感觉不得劲,越不想承受。想起刚到家的那天傍晚,她很热情地招待自己,忙着让临时雇佣的女佣给倒洗漱水,她亲自沏茶。做晚饭时问他喜欢吃什么,又亲自下厨,这些让他感到既生疏又遑遑。从面相上看,她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说话是细声软语的江南方言,没有那种吆五喝六、颐指气使做派。梳着普通妇女的元宝发髻,休闲时穿一件蓝色直贡呢马甲,这些证明了她是来自有家教的厚道之家。不知怎地在和她接触中总有种窘态,尽管是短暂的二十来天。有时也自我提醒;她是真诚地想弥补我失去的那份母爱,我不应该多心猜忌;她的神态表情、行为举止都是正常、自然的。经过那些天观察,她对父亲还是很照顾、体贴。对父亲公司业务上的事不多过问,恪守着家庭主妇之道。再加上为父亲生了个女儿,如今已三四岁,天真活泼,使父亲在工余时享受到了天伦之乐。小妹妹模样俊俏,嘴又甜,和我很快就熟悉了。‘大哥哥’不停地叫着,一点也不生分。她的亲近也使我消除了年龄悬殊上的隔膜,是个招人喜欢的小妹妹,走的前两天还和他照了相。假期后的那两个夜晚,在宁静中想到,家庭生活还是以父亲为主,只要他老人家高兴、满意就行。而且有她母女俩在身边,不也省去自己一份后顾之忧?我正值年轻有为,应该能自食其力,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生活,不用他们操心、担忧。假期到了,通过对父亲做解释,已不再强求要我留下。自己想尽快返回延安,不想在这种灯红酒绿的气氛中虚度时光。延安,虽然贫穷、艰难,但那里是革命的大家庭、大本营;有生气勃勃的队伍、有热血沸腾的青年、战友;有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气氛;有信仰,有我们民族振兴的希望,那里才是我的战斗岗位。哦,又想到自己一到公学院就向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表明了自己的誓愿,如今岂能当逃兵?当他回到兵工局时,许多人以惊异的眼光看着他:我们都以为你不回来了。他略微笑笑,我的东西不都在这里?不想做任何解释,尤其是家庭问题和个人情感,这些事还是不说为好,免得节外生枝。几个月后,他成了一名共产党员。在入党仪式上,他按捺着激动的心情,神圣、严肃地念着入党誓词。心里默默地下定决心,要一步一个脚印去履行、实践入党誓词。不知什么时候眼皮终于抵挡不住劳累的抗议,进入了梦乡。
朦胧中又渐渐清晰起来,北京小胡同、四合院。进了北堂屋,几件古色古香家具,最好看的是梅、兰、竹、菊雕花四扇屏,画面栩栩如生,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客人来了都要称赞一番。这是结实的八仙桌,这是那把旧太师椅。小时候,母亲常抱他跪在上边趴在桌上,手握毛笔练习写仿宋体,写英文字母。妈妈为他写的是唐诗,爸爸写的是英文字母卡片。哎,那儿还扔的两张,B、H,那些都不在了?噢,这里还有一张‘唐’的卡片……进了西厢房,一眼就看到那张单人床,那是他童年睡过的。父亲有时在盐务所事务忙,回不来,他就和母亲睡在一起,每晚上都要给他讲故事,司马光、孔融、岳家军……呜——起风了,风把桌上的卡片吹跑,他追,追出门外,纸片在空中飞舞、打转,老是差那么一丁点儿。追呀追,追到一间大房子里,有好多张床,都是单人的,还有上下铺。这是哪?噢——是上海圣约翰大学宿舍。我的床哪儿啦?向前走去,进了教室,却没人上课,学生们哪去了?哦,实验室,仪器、仪表、小小瓷坩锅、马弗炉、干燥箱……谁在讲课,语音洪亮,富有节奏。枯燥的金属冶炼课讲得蛮精彩,对了,是欧文教授,不,是我的导师杜勒教授。教授语言中总带有卷舌音,初听就不易分辨。听,外边有喊声?顺喊声出去,是大街,听到了愤怒的吼叫;“打倒日本法西斯!”“小日本从中国滚出去!”街上是举着牌子和打旗子的人流,先开始是几十人,后来多了,成百上千、上万,浩浩荡荡,一往无前。前面是什么,是灰黄色的巴黎凯旋门。挤进人群,见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站在高台阶上神情激昂地挥手演讲,洋人们听不懂,他自告奋勇挤到台上为他当翻译。哦,讲的是西安事变,噢,还是杨虎城将军。人们群情激愤,拳头和呼喊声像一排排浪涛怒吼着、震荡着。翻译中他激愤慷慨,泪水夺眶而出。倏忽间,人群不见了,前边站着一人,身穿旗袍,庄重素雅,跑上前去,啊,母亲,妈妈、妈妈!十多年没见了,她依然那么和蔼、可亲。苍白的面容含着微笑。“妈妈,我好想你。”母亲流泪了,却无语,只是向他伸出手像是要拉他,紧跑几步,却始终到不了她身边。终于够着了,“妈妈,你别走,我是小宗华,”母亲含着泪一阵点头一阵摇头,依然不语。刚拉上的手又断开,母亲只是向他招手、招手,然而渐渐远去。他紧追,母亲脸上的微笑也渐渐淡去,露出深深的忧虑和牵挂。随后,缓缓举起手,像是被啥力量推着远离他而去。他奋力地追,追过沙丘、追过山岗、追过河流,妈妈不见了、不见了!四周寻视……竟然看到一个庞然大物,走近,是高炉。是他梦寐以求的高炉!有许多人,部领导,呵,还有朱老总,一些工人只是在看,没拿任何工具,志江和春仁哪去了?老毕头、老常哪去了?高炉出铁了,可工人们没动,通红的铁水奔流而出,铁花飞溅,映红了地、映红了天,他急切地喊叫,叫不出声,扭动、跺脚,依然动弹不得,急得出了一身汗!终于醒了。玚琳在地下两手摇着他两肩“卫华,怎么了你?”他揉揉眼睛睁开,原来天已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