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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从远处看,这支五六十辆骡马车辆队伍十分壮观、威风,而由近处看,人们身着多色衣服、不整齐队形和不停的嘈杂声,又让人忍俊不禁。是人口大迁徙、是钢铁大搬迁、还是啥结集?说不上来。队伍蜿蜒曲折,前后有多半里路长。路上人们有说有笑,还有唱梆子戏的,很是热闹。家眷中,有些家属疑虑重重,愁肠百结,但不敢对丈夫说,只能拿老话讲: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再说,又不是咱一家,听天由命吧。

起初秩序井然,两三天后队伍里就不安生了。尤其是风雨天,孩子哭闹女人吵,为其“伴奏”的是男人的责骂,情势就像乱了场的舞台剧。“闹剧”结尾自然是老毕头大嗓门喊叫:“操嗯妈,烦不烦,少喊一句能成了哑巴!”被训斥的女人把一肚子不满憋回去。平息后将目光转向沿路风景,看久了就觉得真有一种人在画中、画在景中的愉悦。路边风景驱散了他们心中的疑虑、烦恼。

在经过几次敌机捣乱、轰炸,不仅三位指挥,所有的大人连孩子们也都听到敌机轰轰叫,就立马悄无声息。如果行走在山沟里还有躲处,要在平川那真让人揪心。有两次幸好在山崖下,车夫们赶紧给牲口戴上嘴嚼子,管住了嘶叫。敌机骚扰无形中为男人训斥女人和女人吓唬孩子哭闹提供了有效办法;哭球甚嘞,哭来老蒋给你扔炸弹!

总指挥郑志江是急性者,这与他知识分子身份似乎不符,但在同事们来说很正常。刚烈的秉性加上多年来战火磨炼,养成干练、果敢的勇猛作风。他给搬迁队定的行“军”任务是每天最少要走六七十里,这就要做到上路赶早不赶晚。因有随行家属这个难题,又责成姚秋英、张仁杰和铁厂的毕联宗几位师傅、协助宋丛如管理、领导。这不仅为老张接近姚秋英开通了路,而且也提升了他在群众中有份权威感。他眉头有所舒展,无论是行军还是宿营,总要时不时地发布一些他认为是很紧要的问题,以此凸显自己领导才能。正值天长夜短,早走晚宿,最多十一二天必须顺顺利利回到故县大本营。

晓行夜宿五天,过近半路程。这一天来到辽县柴家岭。此岭高大险峻,坡陡弯多。

上到山顶像踏进云端,下到谷底又像身陷万丈深渊。上岭七八里,下坡八九里。当地人流传;柴家岭上多凶险,登天入地魂魄散。

队伍最后是大平板车,车前有两匹骡马拉套,驾辕的是头高大壮实的枣红马。车辕两边各拴一条两三丈长粗麻绳,上大坡时人在前面拉纤,下坡时到后面牵拽,减速止溜。拉纤有工人也有少数民工。司机是老杨头徒弟崔鸿年和苏元生徒弟锁贵。此时锁贵手把操纵杆,两眼紧盯前方,不敢有丝毫懈怠。平板车上的大部件锅炉、料钟,像座小山似的颤悠悠,巍峨峨。上坡了,拉纤人把纤绳搭在肩挽在手,前倾身子,下巴颏几乎触地。麻绳深深地扣在垫着衣服的肩膀上,裸露的脊梁像涂了油彩似的闪亮。上了几个缓坡,前边才是陡坡急弯险地,志江和老苏简短商量后,让大伙稍事休息,振作士气准备冲关过岭。

山里气候变幻无常,光秃秃半山腰,头顶上太阳是大火盆,不是晒,是烤。烤得人们身上汗水像条条溪水。老苏手搭凉棚仰头看天,见东南方上空有团黑压压云朵在滚动,近处,隐约有股凉气从沟底往上攀升,皱起眉:“郑厂长,不好,山里的春天孩儿脸,有雨,赶紧上!”

郑志江也看到了,起身喊道:“同志们,准备冲坡闯关!”小唐立即跑前边给负责中小车辆的丛如、李光涛、吴英奇传令。这边司机、车把式、拉纤的各就各位。老苏挥动小旗吹响了哨子,车队前边动开。刚走没几步就感到一股冷气袭来,烈日不见了,东南风猛地刮起,即刻飞沙走石,天昏地暗。郑志江手挡风沙正要说什么,老苏说道:“雨来了!”接着头顶就是一道弯曲、耀眼亮光,随即是一串天崩地裂般“嘎啦啦”巨响,指甲盖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车队被迫停下。郑志江看看阵势说:“苏师傅,一辆辆上吧。”老苏点头,只能这样。

中小车辆在风雨交加、雷鸣电闪中冲上了坡,不承想这是小坡,前面拐几个弯才是大陡坡。雨猛下一阵势头减弱,两位指挥从前边返回来到大平板车前,大伙抹去脸上雨水各就各位做好爬坡准备。老苏高声吆喝:“同志们,加把劲,一鼓作气冲上去!”“对,冲上去!”

哨子吹响,纤绳拉直,车把式张兆廷鞭子一甩,“叭!”“喔——驾!”驾辕得枣红马昂头一声嘶叫,前边两匹骡马前蹄蹬开,车启动。锁贵站直身子,目不转睛盯着前方。冲上三个小坡,老郑下令拉纤换班,工友们替下民工。山路右边是峥嵘峭壁,左边是悬崖深沟,十分险恶。老苏喊打檐木做好准备,“准备好了!”杨金海和吴长锁几位夹着三角檐木站在车轮旁。志江前后看了一遍喊道:“好了,上吧!”紧跟着就是带着雨水的鞭子声,拉纤工友们扑下身子,枣红马蹬直前后蹄,蹄子在地上溅起一簇簇水花,发出啪叽啪叽响声。狂风雷雨一阵阵与人们较着劲。修好的路又成了坑坑洼洼,步步艰难。笨重的大车在颠簸摇晃中爬行,拉纤者不时地滑倒爬起。雨又大了,雨点打得人们睁不开眼,不得已,暂时停下。两支烟功夫,风雨势头小点,抓紧时机上,志江抹去脸上雨水喊起了号子:

“工友弟兄们——哟,”

“嗨——哟!”

“同心加把劲——哟,”

“嗨——哟!”

“风雨见好汉——哟,”

“嗨——哟!”

“坡陡莫害怕,”

“嗨哟!”

坡越上越滑,急弯处靠里拉纤的人们挤在一块使不上劲,车速慢下来,号子声越来越激昂悲壮。路上又见道道沟壕、股股湍流,重载车辆时时猛烈地摇晃颠簸,中间一辆大平板车被颠下一物件,险些砸住人。正巧小唐从前边过来,郑志江要他赶快返回告诉李光涛、吴英奇,招呼人们检查所有车辆上的捆绑件,捆好摋紧,不可大意,小唐跑去。老苏说:“派几个人拿上铁锹、洋镐到前边随时修补路面,有石头就搬掉,坑洼处垫上石头石子,太危险了。”他点头,当即潘海生、李三、铁柱、刘宝根四五个年轻人在石双信带领下去了。车队启动,没几步又是坡,志江又喊起号子。快到山顶,前面是最后一段急而陡的大弯路。

“还我好晴天!”

“嗨……”

号子没喊几句,靠山纤绳“嘣”的一声断了,人们摔趴在泥水里。两股力量突变,大车在急扭中后倒,左外轮向悬崖下滑去,人们惊叫着。慌乱中冲上一拿杠子人欲把车轮向下撬去,有人挡着,他狠劲向阻挡者戳去,人即刻掉下山崖,“啊——”的惨叫声伴着风雨令人大惊失色。闪电中只能看到是个戴草帽高个子。车上大件在晃动中向外倾斜、下溜。危急中有两人很快用大石头和檐木顶住了左右两前轮。止住下溜的大车,遏制住险情。后边有人喊道:“里边绳子向上拽,后面使劲推!”老苏急令司机和兆廷,“往左打方向慢慢摆正!”老杨头、常晋山等人拿杠子死死地顶住后车梆。志江站在一块大石头上高声喊道:“大伙别慌,听苏师傅口令!”

司机是崔鸿年,他上身前倾,两眼紧盯路况随时调整操纵杆,兆廷一手拽着辕马缰绳吆喝牲口,一手挥鞭指挥拉套骡马摆方向。不多时后外轮终于上到正路,上了小坡。情势稳下来,风雨也弱了些。人们想起刚才摔下山的人,两位指挥查问是谁,有人说是冯铁娃,队伍里一阵躁动。很快后边传来吵闹声:

“是你推的!”

“不是我!”

“不是你,你为甚扔掉杠子要跑?”

“哦,哦掉了鞋找鞋去。”

是刘大麻子。小唐冲上去给了刘一巴掌,刘反手一拳将小唐打倒,尔后扭身又跑,小唐起身随几个青年追去,追上又打起来。刘麻子个大力大,处于优势,小唐相比势弱些,又被摔倒。刘大麻子快速从后腰抽出匕首向他扎去,被及时赶来的姚秋英飞起一脚将匕首踢掉,刘大麻子回身与她激战起来。她瞅准空挡上前猛击其门面,被对方来了个顺手牵羊,抓住其手腕将她抡起来,围观人们惊慌中,却见她在荡悠之际双脚灵巧地勾住崖石两臂猛抖,双手挣脱,她机灵地来了个鹞子前滚翻,顺手抓起匕首向刘掷去,匕首“嗖”地扎在刘大个肩上,他倒退着咬牙欲将匕首拔出时仰面滑倒,小唐与众人一拥而上将其擒获。刘大麻子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姚。姚秋英冷冷地盯着他,看着众人把其绑了,以胜利的目光回敬众人的钦佩。

在铁娃摔下山崖处,老杨头帮常晋山往腰上拴两条绳子,攀着山崖下去寻找铁娃。俩指挥在崖边焦急地瞅着。旁边工友们不停地呼喊着铁娃名字。老常边下边呼叫“铁娃、铁娃——”此时雨小了但风仍在呜呜地刮着、吼着。

带得绳子已下去三丈仍不见徒弟,他焦急、难过,心里有些乱,要是铁娃有个……他不知该怎样向好友老冯交代。他摇摇头收回不安的心思一遍遍叫着:“铁娃”。迷蒙中看到右下方有棵虬松,上面有东西。抹去脸上雨水,又连叫几声,没回音也看不清。蹬住岩石攀去,脚下崖石突然掉落,发出哗啦啦响声,他身子猛地下坠,在崖上惊叫声中拽他的绳子拉紧,他也及时抓住一块凸出的岩石稳住,喘口气镇定下来,略缓缓,小心倒手抓住山缝中的荆枝向右上方攀登一段接近虬松。看清了,是铁娃。他拦腰挂在虬松上,一只撕开的袖子滴嗒着血水。手腕粗的主杆被他沉甸甸的身子压弯。风雨交加,岩壁疏松,不敢往下想,急忙攀去。解下一条绳拴好铁娃腰部,摆绳子发出信号,拨开旁边枝杈小心护着,绳索向上拽着。踩着虬松脱离险境时,他脚下突然踏空,掉落中急忙抓住一块岩石。拽他的绳子又使上劲,看脚下,松树不见了。好悬!脑子里一阵空白,操他妈,真绝!抹去脸上雨水看着头顶上铁娃,煎熬让他强忍着。俩人被拉上来,铁娃在解绳中苏醒,他吃力地睁开被血水模糊了的眼睛,发出柔弱呻吟。志江仔细察看他伤势,安慰他:“铁娃,别动,下了山我们找医生给你治疗。杵你的坏人刘大麻子已被抓住,我们会严肃惩办,你安心治疗养伤吧。”铁娃忍住呻吟点头。他起身走时惊讶地说:“常师傅,你右胳膊剐伤了,光涛,快给抹点消炎药水,包扎一下。”常晋山抬起右臂看,果然袖子被撕破,肘拐处有多道血痕,正往外渗血。郑志江这一说和他扭头看,像是触动伤口,顿时火辣辣地灼疼。很快光涛拿来碘酒抹上,缠裹几层纱布。高慕祥背起铁娃赶到前面家眷车下山,两位指挥让老常跟着先下,他不,推让一阵还是被志江和众人劝走。老常两步一回头望望总指挥又看看自己肘拐处的剐伤和前面铁娃,心潮难静,想起早年前一件往事。那时他在煤窑上烧锅炉,一天突然停电,线路出故障,负责那片的小工头指令他去检查,“俺不是电工!”工头想收拾他,可看到他那身姿,胆虚,气狠狠地找老板。老板来后阴着脸指令他马上检查,跟去监督。检查中发现一电线杆子瓷瓶连接处线头老化断线。上去接,“没脚蹬,”“没脚蹬也得上!”他只好束紧衣服攀登上接好电线要下时一时疏忽从四米多高的杆子上摔下来。人们顿时慌了,俩工友上前馋他,他边摇头边活动身子。工友说:“小心伤着骨头。”搀他,他推开。硬支撑着刚站起来又跌倒,疼得几乎喊出声。“看,别逞能了!”他发狠地再次推开俩人,咬紧牙关边托胯骨边慢慢站起,站定喘口气就一瘸一拐地行走,走十几步小跑起来。周围人惊呆了,“这家伙真不要命了!”他头上汗珠子不断线地滴答,他依然咬紧牙关一圈一圈跑,多圈后一头栽倒昏过去。醒来时,已被人们架回了锅炉房。事后有人问他为啥要跑?他说;怕骨头摔错位有淤血,要趁热乎劲活动,关节错位就能自动对上。今天的事让他不能不对比、深思;这就是陆卫华、郑志江他们讲的共产党是要建立一个没有剥削、没有压迫,人人有尊严,人人要平等的新社会。这样的人多好!他嘱咐慕祥几句又决然返回。李光涛惊讶地问:“常师傅,你?”“这是个大陡坡,人少了不行,有慕祥去就行。”

休息一阵后,拉纤绳者换班。风雨小了,趁势冲关。两位指挥仔细检查了车况,老苏吹响冲顶哨子。张兆廷的鞭子在骡马头上划过,牲口鼻孔里不断地喷出热气,背上水淋淋,四蹄老打滑。他一会去前面牵牵拉套的骡子,一会来后面拍拍枣红马后腚吆喝。此处是急弯,靠里的纤绳使不上劲,车轱辘大又圆、不好抓,人们只能推车帮。外面纤绳也只有三两个人能使上力,老常去了前面。老杨头喊道;大家听口令,喊起号子;

“大家都使劲吆,”

“嗨——吆!”

“你推车轱辘,哎哟,”

“嗨——吆!”

“我扛车帮沿,哎哟,”

“嗨——吆!”

“冲上大陡坡,嗨哟!”

“嗨——吆!”

“看看谁好汉,嗨哟,”

“嗨——吆!”

风雨又跟他们飊上劲了,地上是不断溅起的水花。有人不断地滑倒,旁边唱号子的及时拽起自己顶上。耳畔似乎听不到风雨声,只有悲壮的号子。人们似乎感觉不到苦和累,只有从未有过的自信和坚定。众人刚喘过气就听总指挥讲:“弟兄们,天马上就黑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上山。”

大车启动了,老苏再次叮嘱,抓紧绳,别松劲。一声长哨响起,车轮在泥泞的坡路上慢慢向前移动。驾辕的枣红不时地蹬直直四条腿,昂头嘶叫。

路面暂时平缓又显些下坡,三匹牲口像摆脱紧张加快了速度。刚走几步两前轮猛地来了个颠簸,车上部件随着前冲,撞歪了驾驶棚竖杆几乎撞住司机。不等张兆廷喊“吁——”左边就传来“哎呀!”呼叫声,看去,在前后轮中间,路边塌下一大坑,掉下一人,幸亏他赶紧拽住了捆绑部件的绳索,如果没……他就会随着沙土掉下悬崖,不堪设想!坑口近三尺大,又横在左后轮前面,路窄车辆绕不过,要命、真要命!怎么办、卸部件?卸卸装装得多长时间、路面再塌怎么办?找架板,荒野之处连棵树都没有。眼看日头一步步西斜、下落,争吵半天再看陷坑,众人一筹莫展。有一人没闲着,常晋山。他围着车辆和陷坑转了两圈,末了问,车现在有多重?顿半多,两顿也有,人们七嘴八舌报数。他对俩头说:“有个办法试试。”怎么试,抬!赞同、反对、惊异的,争执起来。两位指挥对视、思忖后抬头看老常。老常沉稳地说了一遍,他俩还有老杨头几位听后不再犹豫齐声说;试试!叫来张兆廷,确定了步骤,强调必须配合好,不能有一点差错。选出五名身高体壮者,老常说四个人就行,他算一个,总指挥郑志江说我也算一个。他们稍活动活动站车后帮,左边空出塌陷站位。老苏看着他们几位说道:“注意了——”,语声带着悲壮、决然气势:“吸气、呼气,吸气、呼气,”连喊三遍。哨子吹响,跟着是脆生生的鞭子声“叭”,“一、二、”他们五位半蹲,伸出精瘦、瓷实的膀臂,双手紧扣车尾底板。接着是张兆廷喝令牲口“喔——驾!”三匹骡马昂首嘶叫,车轮启动,苏元生以发自内腔的千钧之力喊出:“三,起——”壮士们声震云霄的呼应。这呼应盖过雷鸣电闪、压过天籁之声、回响在群山峻岭。五位壮士双目圆睁,屏气凝神,腰杆笔挺,两臂撑直,脚步整齐有力。“一、二、三、四,放!”大平板车闯过了陷坑!众人欢呼,拥抱、吼叫,有人泪花闪烁。苏元生紧紧握住老常的手,“常师傅,谢谢……”郑志江说道:“常师傅,你这是‘气沉丹田,声震群山’啊!”老常红着脸连连推辞;“不、不,是人多,人多力量大。”老杨头破天荒地赞扬:“俩头,不知道吧,我们老常当年曾孤胆战响马!”一句话引起阳泉人点头称赞。老常一个劲儿摆手;“杨师傅,呐那是响马,都是几个被逼得没办法的穷人。真正响马那是舞枪抡大刀的,你赤手空拳根本打不过他。”大伙点头,这是句实在话。

风还在刮、雨还在下,而太阳已落在西山顶。两位指挥急忙叫人重新捆绑榝紧车上部件,做好冲关准备。“走了!”老苏哨子声吹响,老郑号子声再次唱起;

“工友弟兄们——哟,”

“嗨——哟!”

“同心加把劲——哟,”

“嗨——哟!”

“冲上柴家岭,”

“嗨——哟!”

在太阳被西山顶挡住时,高大险峻的柴家岭终于踩在脚下。人们不管地上是泥还是水一屁股坐下呼呼喘气。缓过劲来才注意到,暮色中的柴家岭有种说不上来的景致。放眼看去,东方彩虹像座高远的天桥,在展示它的雄姿风采。而傍晚的夕阳在云隙中像婀娜而羞涩的新娘,拖着绯红纱裙款款舞动。山峦起伏像游弋的苍龙,在云海摆首摇尾。这景致对处于艰难跋涉中的奋进者无疑是不合时宜,更何况是在傍晚,所以人们不知该怎样感叹、议论。

众人刚喘过气就听郑志江讲:“工友弟兄们,天马上就黑了,我们必须抓紧时间下山,宋副指挥已下去联系吃饭、打尖。咱们不要松劲,下山不比上山容易,更要注意安全。”

大车启动了,拉纤者换班移师车后。老苏再次叮嘱,抓紧绳别松劲。一声长哨响起,车轮在泥泞的坡路上慢慢向下溜动。驾辕的枣红马不时地蹬直两条前腿,弯曲后蹄,昂头嘶叫。车后拽纤绳者时不时地仰面摔倒,爬起来继续拽着纤绳。

几个“之”字形的陡坡急弯在人们一阵阵呼喊声中紧张捱过。夜幕完全遮盖了山谷,四周一片漆黑,打亮手电筒照着路,才下完这八九里险坡。远处隐约有灯火闪烁,拐过弯看到了篝火,终于到了宿营地。

村口,宋丛如带人打来洗脸水。年轻人脱去上衣洗刷起来,有的忘了劳累困乏互相戏耍逗闹。很快送来南瓜米汤和烧饼,大伙哄地围上去抢,宋丛如忙喊:“别抢,多哩,管大伙吃饱。”人们笑笑有了秩序。郑志江问丛如铁娃安排哪了,还有鸿年、锁贵。两人找到老苏领上锁贵、鸿年去了村口一户人家。两间房炕就占一间,铁娃躺着,常晋山、高慕祥和光涛为他做临时治疗。几位工友在旁边议论刘大麻子到底是什么人。

铁娃:“师父,俺和他没甚来往,他怎地下这个毒手?”

常晋山抬头看着两老头问:“他进厂也就是一个来月吧?”

“这家伙话不多,平时看着怪怪的,可阴得很!”老杨头把刘大麻子和潘海生他们斗气的事说了一遍。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爱汪汪的狗不咬人,不汪汪的狗下嘴狠,谁知道他是从哪来的。”老毕头抽完一锅烟说。

郑志江和丛如交换着眼神,停了停说:“师傅们,请放心,这个事我们一定要查,对刘大麻子要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我们马上派小唐去附近找咱们部队联系,请他们协助将刘大麻子收押审讯,同时送铁娃去部队医院检查治疗,你们看这样行吧?随后安排老常;和高慕祥留下照料铁娃,有啥事去平板车那儿找他。告辞出来向大平板车走去。在路上看到前边有人,走近是张仁杰和姚秋英。一块来到车前简单讲了情况,得知随行家属和车夫、拉纤人都在老乡家安顿好就松了口气。他们就地休息,不必去麻烦村民。今天巡逻变动一下,郑志江说他和李光涛,丛如和姚秋英,老张和吴英奇。张仁杰眼盯盯地瞪着:“小唐哪了?”以前是他和姚秋英。

“小唐另有任务。秋英同志,麻烦你去叫一下吴英奇,”

“来了。”远处走来吴英奇。

“姓郑的,你,”张仁杰气呼呼地看着他。

“秋英同志,你又立了一功,帮助我们擒拿住刘大麻子。”志江没理张仁杰气话,扭头对姚秋英表示感谢。

“郑厂长,总指挥同志,你这样说就太见外了。”姚秋英一副嗔怪样子。他笑着摆摆手对丛如说:“我先休息,你和秋英先值班。”姚秋英见篝火不旺加了几枝柴,火旺起来。宋丛如叫上她走了,其他人或坐或靠着大树休息。张仁杰扭头瞅瞅,马上向姚秋英追去。旁边李光涛和吴英奇惊异地看着这出半哑‘小戏’。过了二十多分钟俩人巡逻回来,但不见张仁杰,姚秋英平静地坐下看着篝火。虽然默不作声,人们也能感觉到她在沉思什么。

吴英奇问丛如:“哎,哪一位呢?”他笑笑向远处一辆大车努努嘴,众人望去,老张一人在树根那儿半躺着,头上盖顶草帽。

张仁杰为什么没跟来?撵上姚秋英后,她看着他说了句,“你是老同志了,不懂什么是荣辱?”在她目光久久对视下,他不再紧跟。

远处树根那儿老张半躺着,草帽溜下露出闭着的两眼,他做出熟睡样子。其实没睡,他思绪如火炉上的茶壶,水温在急促地上升。

当年在省城上中学时,日寇的炮火使同胞们日夜不安,北平学生喊出“偌大个北平城放不下我们一张书桌!”“九。一八”救亡运动惊醒了国人。省城热血青年们也行动起来,响应北平、天津大都市学生救亡运动。他积极投身参加,尽管已超龄,但也破例发展为青年团员,自然也被当局列入黑名单。在警察抓捕前得到通知及时逃脱。他去外省一远方亲戚家躲过风头才回去。家中只有父母两位老人。姐姐出嫁,弟弟在县城上学。母亲嘟囔;二十多岁了还念甚书?老父亲狠着说;“学球了个甚,就是他娘的野跑嘞,赶快成家跟我在家经营土地吧,俺们老了,受不动了!”为拴住他,给他说了一门亲,女方也是大户人家。并且催着办事,说他们急着抱外孙嘞。他提出没见过女方,不合情理。父亲斥责他;“父母之命,你不懂?”

他反驳;那是你们!吵闹一顿,父亲做了让步,答应由他舅舅去和女方商议一下,正好女方也有此意。定了时间地点,在县城饭店见面吃了一顿饭。他满意女方也满意,皆大欢喜。以他后来对党组织说他的婚姻是半封建、半强迫式的。其实他图了女方模样俊俏、文静。唯一遗憾是目不识丁,半裹足。他想,国家不知甚时才能安定,自己投身革命,常年在外难以在家侍奉老人,就全靠她了。她要有文化,父母哪能指望上?不再挑剔。后来他搞了一段学运工作,思想上有了新认识。尤其是抗战中期到延安公学院住了半年,除学到一些马列主义和中国革命理论、方针路线外,对新生活感触有了质的提升。看到由国统区来的男女青年,每到周末,都去大操场唱歌跳舞,有声有色、活泼浪漫,令他怦然心动。他们成双入对,谈情说爱,有共同语言、有相同生活情趣。他引发出对自己婚姻的幽怨、痛悔。曾发现一件令他心旌摇荡的事,在一次周末舞会上看到上海来的一对情侣,俩人跳了一阵舞就相拥走出操场。他出于好奇心尾随去,很快看到让他脸红耳热的一幕。女的踮起脚尖忘情地勾拦着男人脖子,仰头送上嘴唇,男子紧紧搂着她腰肢,热吻在一起。足足吻了一支烟功夫,本以为是结束,可仅仅停了几秒,俩人又搂着狂吻起来,尔后男子把女方搂着平放草地上……这一幕对他来讲是没齿难忘。回头看自己婆姨,自有了俩孩子后,他回到家别说是亲近、情趣,就连一句共同语言都谈不到。他十分懊恼、悔恨。夜里入睡,她犹如一具木头,让他索然无味。别人能体会到久别胜新婚的愉悦,他体会不到。去年秋天回家,头一夜睡觉她就把小儿子放到炕中间。噢,这是在抗拒他!不想儿子看了他一眼就哇地哭了。她只低头瞅了一眼,不搭理。孩子哭得他心烦,正准备哄孩子时,她张嘴指桑骂槐叨叨开了:“号丧甚嘞!你老娘白天累死,黑夜再遭罪?要你俩就够了,还要生几个?”

他气恨恨地张嘴训斥道:“老子不挣钱,你怎活?我……”

“你挣钱?”媳妇说到这里扭过头瞪大眼睛看他:“去年到今年俺娘儿们花过你几个钱?今年闺女的新衣裳还是人家二婶给填补的钱!闺女叫二叔二婶让外人听着比叫爹、唤娘还亲!”

媳妇这几句话尽管没带一个粗俗字眼,可他听着分外、分外难受,剜心般难受。盯盯看着她;没文化人竟能说出这种让人觉得刀刻斧斫、头炸心恼的狠话!

他想到二弟仁辉,硬把家里介绍对象退掉,与同学春慧自由恋爱。两人参加学联,搞地下斗争。多年摔打有了出息,仁辉是临近行署干部,媳妇是新区学校主任兼老师,听说很受人欢迎。就拿土改来说,他对老爹讲了半天道理,最后撂下狠话:“痛快点,减租减息按政策办!眼下看着亏,以后保你安稳。共产党绝对不是那个李闯王!”此后老爹对他小两口言听计从,对自己就斜眼歪看了!而自己短视得很!当下姚秋英就是合心合意的女子。而老郑和常震是最大障碍,我怎么击退他俩?要在舆论上造出我就是封建婚姻制度牺牲品!回去就把新买的礼物送给她,保证她喜欢。女人嘛,施舍点小恩小惠就行,他撇撇嘴无声地笑了,两眼眯成了一条线。

篝火闪烁着光亮,时时发出噼啪响声,给愈来愈深沉、愈浓重的夜色增添着些许暖意,也同布满星星的晴空遥遥相对。 mnoGb+hQCTJImUE48EysFEpfb8SZ1pawb/QjrBH3RVSliYqQjSVxBxyZdjyDpQS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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