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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危城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1

“大夫您看,俺家孩子得的到底是什么病啊?药也没少吃,针也没少打,医院也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俺们村里到市里那路可不好走了,公共汽车早晚各有一趟,早上她要喊疼,赶不上公共汽车就得搭车,您知道的,搭车总不能白搭;晚上她要喊疼只能自己个儿挨着,小女孩又不会忍个疼,哎哟哎哟的一整宿,搞得她弟弟也睡不好,第二天上不好课。今天中午她吃过饭又喊疼,一开始俺们想她自己个儿挨过去,结果挨不住了,在地上疼得直打滚儿,只好求施工队的拿车把她拉到市里,回头少不了得给人家送烟送酒的……大夫您看看有没有什么药给孩子吃了就能好的,完事儿俺们争取搭晚上那趟公共汽车回家去……”

说话的女人有着一张粗糙而红润的脸孔,哭丧的表情与其说是替女儿担心,不如说是厌倦和无奈。很多农村来的家长在带孩子看病时,话里话外总在推卸责任,仿佛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是跟自己讨债的——尤其当这孩子是个女孩的时候。

急诊科医生胡来顺低着头,用笔在病历本上沙沙沙地写着什么,从始至终也没有看患儿和家长一眼。

站在他身后的实习生大楠,手里拿着个小本本,认真地记录着患儿家长的主诉。她看着那个被絮絮叨叨的母亲抱在腿上的孩子:六岁的女孩,瘦瘦小小地裹在一件红色的棉袄里,有点长的裤子下面露出一双鞋带散开的黑色棉鞋,因为过于疼痛,她佝偻着身子,双手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好像一片干瘪的小虾皮。

平州市儿童医院急诊科的诊室,是一个面积约四十平方米、南北向的大开间。北边有一扇通往急诊大厅的两开白色大门,南边是一排老式建筑特有的绿格玻璃大窗,窗台上堆放着打印纸、氧气袋、保温瓶、过期的《中华儿科杂志》,还有两盆早已枯死的海棠,一个塞满一次性餐具的长方形玻璃鱼缸,都落了厚厚一层灰土。窗台的下面,贴着暖气摆有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诊疗床,床上放着一台婴儿体重秤。南墙的东头有一个掉了漆的灰色铁皮柜子,西头是一个挂白大褂的架子,仔细看能发现是用吊瓶架焊了几根铁棍改造成的。诊室的里面摆着四张白色诊台,每个诊台的前面都有一张供患者坐的黑面软包圆凳,只是凳子腿儿都用铁链子锁在旁边地板凸起的铁环上,这是为了防止医患发生纠纷时,患者顺手操起椅子当凶器。下午四点是患者相对较少的时候,因此算上胡来顺,现在整个诊室里只有两个诊台后面坐着医生。尽管如此,每个诊台的前面仍旧围了很多患儿和家长,任凭大楠怎样劝说他们到诊室外面等待叫号,也不肯挪动一步。

老半天,胡来顺才抬起头来,用鼠标在电脑上点击了几下,旁边的黑色打印机咝咝咝地吐出了几张检查单。他依旧没有看她们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验血、验二便,做个腹部B超。”然后把那几张检查单夹在病历本里,往她们面前一推,仿佛是要将她们一起推出诊室似的。

“医生,俺们前几次去县医院,这些检查都做过了,B超也做过了……”患儿的母亲说,并将原本就抓在手里的几张旧检查单和一个装有胸片的扁平塑料袋向胡来顺递去。

“你昨天吃过饭了,今天是不是还要吃?”胡来顺不耐烦地说。

“可是——”患儿母亲的脸涨得通红,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她还不死心,坐着没动,想再耽搁一会儿,看看医生有没有可能发发慈悲,哪怕减去一项检查,但身后传来其他患儿家长的催促声。她无奈地把诊台上的新检查单拿在手里,站起身,女儿从她的腿上滑了下来,蹲在地上急促地喘着气。

患儿母亲望着诊室里的其他家长,自言自语道:“这么多检查,又要花钱,俺没有带那么多钱……”她的脸上浮现出古怪的讪笑,好像在向所有人解释。这样一步步地挪到门口,她才发现女儿还蹲在地上没有跟来,只好返回去拉她的胳膊,结果女儿不但没有被拉起来,反而小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干啥呢你?!”母亲生气了,抓住女儿纤细的手腕就往诊室外面拖。

“等一下!”身后突然有人喊。

母亲回过头,眼前是一位中等个头的女医生,身上的白大褂比其他医生的显得更干净一些。因为戴着口罩,看不出她的模样,但一双丹凤眼和两道柳叶眉显得秀美而干练,只是不知道是熬夜还是过于疲惫的缘故,眼睛里布满了鲜红的血丝,这也使得她投射过来的两道目光更显严厉,不知是在责备这位母亲,还是在责备坐在诊台后面的胡来顺。

母亲抓着女儿腕子的手,不禁松弛开来。

小女孩顺势向地上倒去,女医生一个箭步上前,弯下腰,伸出双手把住了她的两腋,将她一直抱到了诊疗床上,先将那台婴儿体重秤放到窗台上,再扶着她慢慢地躺下。

女孩虽然还在喘气,但也许是姿势改变的缘故,痛楚减轻了一些,神情平静了许多。

母亲预感到救星来了,赶紧跟上去,站在女医生的身边。女医生把她手中一摞检查单拿过来,挑出新的检查单扔在一旁,然后将旧检查单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一边看一边问:“孩子平时疼痛主要在哪个位置?”

“就肚子那一块儿。”

“腹部B超显示孩子的腹部脏器均无异常,县医院诊断为肠蛔虫病,医生开的药吃了吗?”

“吃了……”母亲吞吞吐吐地说。

女医生正在把胸片贴在LED观片灯上,回头看了她一眼:“怎么回事?”

“吃的不是医院开的药,是俺们回村卫生所拿的山道年。”

山道年是一种已经淘汰多年的驱虫药,有些基层卫生所还有保存,给那些家庭贫困的村民免费使用,这是很多医生心知肚明而又无力改变的事情。女医生沉默了一会儿接着问:“打下虫子来没?”

“打下来了,这么长一条蛔虫。”患儿母亲用手指头比画着,“可是孩子疼得更厉害了……”

“腹泻、呕吐、发热这些有没有?”

患儿母亲摇了摇头。

“饮食正常吗?有没有便血或便秘?”

“生病之后她吃得倒是比以前少了,便秘是有的,没有拉过血。”

这时,那个平躺在诊疗床上的孩子使劲用一只脚蹭另一只脚,蹭了几下以后,慢慢地试着往起坐,姿势的改变让她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不得不用肘部支撑着身体,硬生生地挺了起来,额头上沁出了一层汗珠儿。

“你怎么坐起来了?”女医生赶紧扶住她。

“鞋……”女孩指了指自己的棉鞋。

原来她是怕鞋把诊疗床的白色床单弄脏了,所以想脱鞋。

女医生看了看她:“坐起来也好,阿姨给你听一听。”说着让患儿的母亲把孩子的衣服解开,然后将挂在脖子上的听诊器的听诊头攥在掌心里焐热——女孩看到她的这个动作,两只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突然就泛起了泪花。

女医生望着她,目光温柔,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摩了几下她的肩膀,接着撩起她的背心,把听诊头压在她的心肺等处听了听,又让她随着自己手部的提按动作深呼吸了几次,然后收起听诊头,扶着她再一次躺下。

“大夫,这孩子得的到底是啥病啊?”患儿母亲说,“您给开点儿药吧!”

大部分人对医学存在的最大误解,就是认为诊断容易治疗难。事实上正确地诊断疾病远远比人们想象的要艰难,特别是儿科。由于孩子们无法正确和准确地讲述自己的症状,给诊断带来了更大的难度,所以儿科又被称为“哑科”。尽管随着医学科技的发展,越来越多的新设备和新技术运用于临床,但仍然有很多的病因,直到死者被从尸检台上抬下来的时候,依旧是一个谜。

女医生没有理睬患儿母亲的追问,开始慢慢地按压女孩的腹部,寻找痛点,最后发现女孩除了脐周和剑突下面有轻压痛,全腹都没有肌紧张和反跳痛,也没有扪及包块,肠鸣音也正常。

那么,女孩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从旧化验单上可以得知,孩子的血常规、便常规和尿常规都正常,胸部X片和腹部B超也没有发现问题,唯一值得注意的是山道年驱虫。山道年驱虫机制为兴奋蛔虫神经节,使蛔虫肌肉发生痉挛性收缩,不能附于肠壁,随着肠蠕动排出体外。但是如果药品失效或药量不足时,虫体不但不会排出体外,反而会钻入胆道、胰管、阑尾,或虫体相互拥抱成团阻塞肠道,造成腹痛加重。

还有胃及十二指肠疾病。患儿反复持续上腹部疼痛,伴明显饮食减少和消瘦,都提示可能是胃和十二指肠发生了病变。

再有就是慢性胰腺炎。女孩的剑突下有压痛,符合胰腺区发生病变的特征。

究竟是哪一种?

女医生思索着……当然,通过细致的检查是可以排查上述疾病的,比如用虫卵漂浮试验可以明确诊断腹痛是否为驱虫不当所致,用胃镜可以排查胃及十二指肠病变,用腹部CT或MRI 能够发现B超不能发现的细小钙化或结石,准确了解胰腺的病变情况——问题在于,眼前这位母亲固然希望给女儿治病,但对繁复的检查极端排斥,如果把这么一大堆检查单塞给她,估计她会像刚才一样扬长而去,任由女儿“挨”到实在挨不下去的时候……

这么想着,女医生看了一眼躺在诊疗床上的女孩,她的脸色还是那样惨白,干裂的嘴唇渗出了几条红线。

“给孩子弄点儿水喝。”女医生说。

患儿的母亲赶紧从粗布挎兜里掏出了一个黑色保温杯,拧开杯盖,想扶着女儿坐起来喝水。女孩还是用肘部支撑着抬起躯干,动作僵硬得好像平地竖起一块石碑,而且眉头又一次因为疼痛加剧而皱了起来,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一般来说,腹部疼痛虽然会因体位不同而程度不同,但不会骤然加剧或减轻,为什么这个女孩两次由平卧位换成坐位,都会突然表现出如此剧烈的痛苦?

猛地,女医生想起了什么,立刻坐到电脑前开出检查单,交给患儿的母亲:“你马上带孩子去拍一下胸片。”

“胸片我们不是拍过了吗?”

“这次不一样,上次只有正位片,这次加拍侧位片——必须排查一下胸椎结核。”

患儿的母亲还在犹豫,女医生的口吻严肃起来:“拍胸片并不贵,你别再磨磨蹭蹭的,再拖延下去可能导致孩子瘫痪!”

患儿的母亲吓了一跳,抱起孩子往诊室外面跑去。

女医生揉了揉太阳穴。昨天她值完“小夜” ,正要下班,有个服毒自杀的孩子送了过来,她立刻投入到抢救中,等孩子救过来并用车送往新院区的PICU 以后,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五点。她赶紧骑上自行车,冒着十二月凛冽刺骨的寒风回到家,给熟睡中的女儿做了早饭,等女儿睡醒又照顾其穿衣洗脸梳头,直到楼下传来几声“滴滴”的车喇叭响,她才拉着女儿的手下了楼,将她送上了那辆米黄色的校车。

看着女儿在靠窗的座位上坐下,她忍不住轻喊了一声:“媛媛,晚上好好表演啊!”

媛媛把头侧向另一边,闭上了眼睛。

望着在晨光中渐渐远去的校车,她的心突然像被剜了似的一疼,因为在小升初报考学校的方向上意见不一,媛媛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跟自己说话了。她想起昨夜抢救的那个服毒自杀的孩子,也是跟妈妈闹矛盾,说喝药一仰脖儿就喝下去了……会不会也有一天,躺在自己的抢救台上的,会是自己的女儿呢?

她不敢再想下去,蹬上自行车朝医院骑去。

与新区相比明显狭窄坑洼的道路上,庞大的车流和人流都比往日迟滞了几分,在寒风中影影绰绰。就连鸣笛和车铃铛的响声都有气无力的,仿佛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时代抛弃的结局,因而倍感老迈和无奈似的。今天晚上,平州市将在新区召开盛大的晚会,庆祝为期四年的城市整体搬迁工作正式告一段落。从此,这座古老城市的市中心将从大凌河的西岸转移到东岸。那里有市政府各个机关雄伟恢宏的办公大楼,有鳞次栉比且花团锦簇的高档居民社区,有更加整洁漂亮的幼儿园、学校、医院、电影院和商业中心——当然,也有着更加昂贵的生活成本。而遗留在西岸的,则是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以煤矿为主要产业时的废弃矿厂、跟矿厂一样蒙着一层黑灰色的大量砖结构居民楼、挂着“某某百货公司”的招牌却长期出租给小商贩卖劣质箱包皮鞋的商场、有待改造但永远不会再改造的棚户区,以及一个可想而知的日趋破败的未来……

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就说平州市儿童医院吧。按照市政府的命令,所有医疗和行政科室全部搬到位于新区的新院区去,老院区将被彻底拆除,据说是要改造成一个什么天晓得的怀旧主题文化创意园。为此她在市卫生局征询意见会上直言不讳地说:“本市一共三百万人口,现在只有一百万迁到了新区,剩下两百万市民还在旧区生活,市人民医院已经迁到新区了,现在连儿童医院的一个急诊科都不给留下,万一孩子生急病,还要过大凌河大桥到新院区,路上至少要半个小时,耽搁了救治谁负责?!”

主持会议的副局长蔡衡扶了扶眼镜:“旧区不是还有几所民办医院嘛,据我所知,其中几所设有儿科。”

她更加生气了:“那几个民办医院的儿科力量都很薄弱,治治感冒咳嗽还可以,真遇到急重症,连个会给孩子插管的都没有,而且收费也高,很多诊疗没有纳入医保,让老百姓怎么看病?更何况,民办医院是以市场为导向的,可想而知他们必然会逐渐向新区转移,到那时候,这边的两百万市民怎么办?抛弃了?不管他们死活了?”

市电视台记者大傻杨正好在前面拍摄,吓得直朝她摆手,她装没看见。

“周芸同志!”蔡衡一瞬间声色俱厉,“说话前请注意你的身份!”

“我是市儿童医院急诊科主任。”她毫无畏惧地直视着蔡衡的眼睛,“我的身份要求我对本市几十万少年儿童的健康负责,请问我刚刚的发言有哪一点不妥?”

会议室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最后还是高副院长打破了僵局:“小周,你出去冷静一下。”

她只好走出了会议室。

会议的最后结果是,医院整体搬迁的计划不变,但留下一部分急诊科医护人员“过渡”。虽然听起来是市里做了妥协,但在她看来,这种“过渡”不过是针对自己意见的一种缓兵之计。毕竟,作为荣获多年省“三八红旗手”、劳模和优秀共产党员等称号的她,在市政府的心目中还是有些分量的。当然,随着一向支持她工作的老市委书记的退休,这种分量也在肉眼可见地减轻……

那之后不久,就发生了护士李河清在医院被杀的案件,使她的处境更加艰难。

想到这里,她的头又疼了起来,揉压太阳穴的双指更加用力了。

正在这时,一阵吵闹声在诊室里响了起来。她睁眼一看,是另一位就诊的家长面红耳赤地跟胡来顺嚷嚷:“你这个医生什么态度啊?有你那么说话的吗?”

“我该怎么说话?跟你说了,你们家孩子这病不算急诊,得去新院区的门诊看,不然在我们这儿出事儿了我们可不管,这话有错吗?”胡来顺扬着个脑袋,把身子斜靠在椅背上说,“你非得到肯德基点麦香鱼,我都给你指出来了:出门左转麦当劳,你还要我说啥?”

“孩子病成这样了,还不算急诊?你还把我们往外推?你还咒我们孩子出事儿——出了事儿就他妈找你!”那个家长气愤地说。

“当着孩子别说脏话,回头孩子学坏了,你也‘他妈的’找我?”胡来顺一张胖脸嘟噜着,露出讽刺的笑容。

家长被激怒了,“腾”地站了起来,一副要动手的架势,靠在他身上的孩子差点摔倒,咳嗽得更加剧烈了。周芸正要出面干预,坐在门口的急诊科医生霍青已经跑了过来,拽着那个家长的胳膊往自己的诊台拉扯:“这位家长你别激动,孩子生病,受不得惊吓,不然会加重病情。”然后她对那些本来在她的诊台前围拢的家长说:“我先给这个孩子看一下,你们稍等。”她的口吻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使得家长们虽然不满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好让出了一个豁口。

霍青在给孩子听诊前,也是用手焐热了听诊头。她一边询问孩子病情,一边翻看着检查单,一边跟家长说:“这位家长,我得说您两句,急诊科看的是急病,一般而言,除了三十九度以上的高烧、急性腹痛、吐泻休克、中毒、不明原因的抽痉、气管异物、车祸溺水触电坠楼等意外伤害之外,其他的病都要去门诊就诊的。”

“这不是没办法吗,你们医院的门诊搬到新区去了,我一看孩子心肝肺都要咳出来了,怕路上耽搁太长时间出事。而且今晚庆祝新区落成,交通管制,出租车都不过大凌河大桥了,我就直接跑到这儿来了……”那个家长满脸的无奈,“你说你们医院怎么能连锅端到新区去啊,难道我们旧区的孩子都是铁做的,不生病吗——就真是铁做的也有个生锈的时候吧!”

“就是就是!”围拢的家长们发出一片愤愤之声。

霍青没有说话,给孩子听完诊,把听诊器摘下往后一甩,直截了当地说:“孩子没大事,已经是支原体肺炎的后期——”

“怎么会没大事呢?”那个家长焦急地说,“阿奇霉素的点滴打了三天,其他的药也吃了,可是这体温就是下不来,咳嗽也不见好……”

“支原体肺炎的自然病程是从几天到一个月不等,大多数要一周左右才能退热,而且从孩子的体温单上看,这两天体温都在三十八度左右了,热峰下降了,发热间隔的时间也在延长,这说明孩子在好转,药物在起效。毕竟每个孩子的感染轻重不同,对药物的反应也不同,所以因人而异,不能着急。”

“可是我们都觉得孩子今天咳嗽得特别厉害,还咳出痰来了……”

“支原体肺炎的初期多表现为干咳,而中后期的一大特点,就是咳嗽加剧,而且会咳出痰液,这其实是在帮助肺部清理分泌物,促进病情的好转……您放心吧,支原体肺炎的病程虽然长,但预后良好,最终可以完全康复,很少发生什么并发症。”

家长的神情舒缓了许多:“那么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

“继续吃药,少来医院,避免交叉感染,孩子本来身体就弱,再跑来跑去的,感染上别的病才真叫麻烦。”霍青说,“还有,多喝水,多吃蔬菜水果,少吃膨化食品。”

孩子瞪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问:“阿姨,您怎么知道我吃了膨化食品啊?”

霍青捏了捏他的鼻子,从他的袖子上摘下什么东西,举在他面前。尽管她戴着口罩,也掩不住眼角流露出的一丝笑意。

孩子一见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指尖上,是一枚小小的碎薯片。

2

堪称典范的一整套诊疗动作!

周芸看着一个劲儿道谢并走出诊室的家长和患儿,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假如整个急诊科都是霍青这样的大夫,自己要省多少心。

四十多岁的她,每每看着二十多岁的霍青,总觉得像是看着年轻时代的自己:热情、干练,充满对儿科医疗事业的激情,只是不知道前面会有那么多的激流险滩,或者即便知道,也毫无畏惧,一往直前……

正在这时,有个穿着蓝色护工服的女人走进了诊室,来到她的身边,脸上挂着淡淡的泪痕。

她站起身问:“少玲,出什么事了?”

“小玲……有点儿不太好。”陈少玲说。

周芸马上走出诊室,绕到隔壁的留观一病房。这是一间长方形的病房,南北向相对一共摆了十二张病床,中间留有尚算宽敞的过道。每张病床的床头都挂着医用气体系统,床边立有医疗器材放置架,架子分三层:最上面一层摆着可同时监测心率、体温、血压和呼吸频率的多参数监护仪,不停地发出“滴-滴-滴-滴”的鸣声;中间一层是呼吸机,机身下面好像章鱼触手似的延伸出粗细不一的多条淡绿色软管,扎在一起,悬挂在旁边的集束扣上;最下面一层是摆放检查单、流程表的乳白色塑料板,上面还有一个可以放置奶瓶的圆形凹口。虽然现在天色还不甚暗,但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早已点亮。两排吸顶灯的中间,一根粗大的银灰色矩形管道贯通整个病房,这些管道在每张病床的正上方分出支管道,每根支管道里包含着氧气管、负压管和压缩空气管,向下直接连接到床头的医用气体系统,看上去好像把一条大船的龙骨倒吊在了上面。与四白落地的诊室相比,留观病房的墙壁是淡粉色的,还绘有米老鼠、白雪公主、熊大熊二、超级飞侠之类的卡通人物,目的当然是给病房里的孩子们减压,但一股不知从哪里散发出的、有点儿尖酸刺鼻的药品气味儿,足以让每一个走进这里的患儿和家长精神紧张。

虽然是在同一间病房里,但外面的八张病床与里面的四张病床,用一道蓝色布料的医用屏风隔开,仿佛是里外两间。现在,“外间”有三张病床上躺着小患者,分别是因为高烧惊厥、癫痫发作和急性腹痛留观的;里间也躺着四位小患者——陈少玲的女儿张小玲正是其中之一。

周芸来到张小玲的病床前,四岁的女孩面无血色,闭着眼昏睡,鼻翼和嘴唇的翕动都轻微得难以察觉,输着液的手里还抓着一个毛绒皮卡丘。保洁员老张正在将地上的一堆呕吐物打扫干净。护士长巩绒从小玲的腋下抽出体温计,仅仅从她沉重的面色就能知道,孩子正在发高烧。

“中午吃的全都吐了,然后突然就发起烧来,怎么都叫不醒她……”陈少玲说,肩膀在微微发抖。

周芸在孩子的身边蹲下,摸了摸她的额头,用手把她剃光的头皮上的一层汗珠擦拭干净,抬头看了看监护仪上显示的数据,站起身将输液器的调节泵向下旋了一点儿,使点滴的速度放慢了一些,然后对巩绒说:“先物理降温,如果还不退烧,就跟新院区的血液科黄主任联系一下,看看是否需要加药。”

巩绒一把拉住她,走出了留观一病房,来到一个偏僻的角落,低声对她说:“加药加药,你说得容易,你知不知道,他们再也拿不出钱了……”

“我是急诊科主任,我有大病申请救助的配额。”

“你那个配额早就超标多少倍了……那是个无底洞,你填不上的。”

“要是因为医疗技术没到那水平,救不了孩子,我认头;但要是纯粹因为经济原因,眼睁睁看着孩子就这么没了,我做不到!”

巩绒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结:“我说你啊,你就不能抬头看看四周围——”

她欲言又止,周芸本来就发涨的头脑没听明白:“看什么?”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了一个粗嗓门发出来的声音:“那啥……刚才给俺家孩子看病的是你吗?”

周芸回过头,看到发问的正是那位要重新拍胸片的患儿的母亲,因为自己戴着口罩,所以她有些不敢认。“是我,胸片拍完了?”

“拍啥完啊!”那个母亲有些生气,“拍片的大夫说X光机已经装车运走了,今天拍不了片子了。”

周芸一愣,风驰电掣地走到影像室,一把推开操作间的门,透过玻璃隔断望向拍摄间,见里面空空如也,马上问正站着发呆的影像室大夫李德洋:“X光机呢?”

“刚刚采购科赵主任让人给拉走了。”

“你怎么没拦一下?”

“我拦不住。”李德洋怯生生地说。

周芸狠狠瞪了他一眼,走出影像室,往急诊大厅四下里张望,没有看到X光机。她想了想,冲出了医疗综合楼的大门口,扑面而来的寒风吹得她打了个寒战,抬眼望去,天空密布着没有一丝缝隙的铅灰色浓云,因为沉重而不停地下坠,仿佛一座巨大冰山的底部……天气预报说今天夜里会有暴风雪,看来是不会错了。

她惦记着自己的那台X光机,顾不得回去穿外套,就跑下了台阶。头顶上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回头一看,原来是悬挂了半年的“庆祝六一儿童节义诊活动”的红色条幅被风吹了下来,垮垮塌塌地瘫在地上。这让她的心情更加低落。因为搬迁的缘故,医院的景观设施早就无人维护,就连前院这张门脸也顾不上洗了:两侧科普宣传栏里的海报都已经发黄,正中心的圆形花坛里就剩下一堆骸骨似的枯枝,大门口竖立的那尊护士怀抱小患者的白色石雕,脏得像刚从泥里挖出来似的……但带着孩子来看病的家长们还是络绎不绝地从医院大门口进来,停车场的车位很快就要占满了——

停车场。

周芸来到停车场,依然没有看到X光机的踪影。就在这时,传达室的王酒糟颠儿颠儿地跑了过来:“周主任,我看您一直在院子里踅摸,您找啥啊?”

王酒糟今年五十多岁,个子不高,圆圆的小脑袋上有一双眯眯眼,腰盆儿挺粗,腿却又细又短,看上去活像只鹌鹑。他其实既不能喝酒,也不会做酒糟,偏偏长了个硕大无比的酒糟鼻,因故得名。他是个热心人,手很巧,修车开锁、管道疏通,啥活儿都能干,所以不仅管着传达室,后勤遇到非医疗专业的维修,也喜欢叫他帮忙。医院搬迁后,他颇有些无所事事,所以看到谁有麻烦都恨不得上去帮衬一把,刷刷存在感。

“你看到一台X光机被人推走没有?”周芸直截了当地问。

王酒糟指了一下西配楼:“采购科赵主任刚才带着几个人,拉着一辆平板车往楼后面去了,上面有一台X光机。”

平州市儿童医院的主体建筑,最初就是一座十层高的、面南背北的医疗综合楼,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这座楼的东头和西头修建了两座平行相对的长条形楼宇,也是十层,东头的是行政楼,西头的是住院楼,与医疗综合楼相连相通,构成了一个“凹”字。后来又分别在行政楼的东侧和住院楼的西侧盖起了两座四层矮楼,因为都把着南头,所以分别与之形成两个L形,只是一个下横杠朝右,一个下横杠朝左,俗称东配楼和西配楼。东配楼是体检中心,西配楼的一层并排有警务室、图书室和宣教室,二层以上是食堂,不过现在都已经关闭了。在西配楼的西边,还有一座东西通透的六层宿舍楼,与住院楼平行,原本是给本院的医护人员及其家属住宿用的,但随着医院整体迁往新院区,这里只剩下三四家住户,四扇单元门平常都锁得严严实实的,有些玻璃窗被附近的顽童用石头打碎,每每起风时打着凄厉的呼哨,跟闹鬼似的。

周芸从西配楼和宿舍楼之间的消防通道穿过,风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好不容易绕到西配楼后面的空场,刚刚抬起眼皮,就看见采购科主任赵跃利正夹着手包、腆着肚子,指挥着一群工人把已经放了气的“淘气堡”卷成一团,准备装上一辆运货的轻型卡车,在那辆轻卡的后厢上,自己一直寻找的X光机已经立在上面。

看到惨遭劫持的X光机,周芸一肚子火腾地点燃了,而那一大卷“淘气堡”更是让她想起了自己与赵跃利交恶的源头。

两年前,赵跃利刚刚当上采购科主任,就不知道从哪儿买了这么个PVC材料的大型充气玩具“淘气堡”,摆放在了西配楼后面的空场上,按照每人每小时一百元收费。因为这个“淘气堡”有滑梯、蹦床、攀岩、海洋球、障碍闯关之类的娱乐区,深受来看病的孩子们喜欢——毕竟大部分就医的孩子其实没什么大病,看完病都喜欢过来玩儿上一圈,家长也将这里作为孩子打针没哭、吃药没闹的奖励,所以虽然收费远比一些儿童娱乐场所昂贵,但还是收钱收到手软。

一开始,每天忙得四脚朝天的周芸根本不知道医院新添了这么个娱乐项目,直到五一劳动节放假,她值班时难得地到西配楼二层吃饭(绝大部分急诊科医生因为太忙,吃午饭都是叫外卖或者吃医院统一配发的盒饭),从北窗户往外望的时候,发现空场上多了个跟自己视线齐边儿高的大家伙,赶紧放下碗筷跑过去查看一番:充满气的淘气堡,基座几乎把整个空场占满了,就在西配楼绘满五颜六色粉笔画的北墙下面,一个蜗牛状的鼓风机正在呼呼地往里面充气,却盖不住正在淘气堡里蹦跳玩耍的孩子们的大喊大叫声。那些孩子只有少数几个是来医院看病的,大多数干脆就是专门来这里玩儿的健康儿童……

劳动节后的第一次早交班会议上,她当着所有科主任和院领导的面提出,立刻撤除这个玩具:“表面上看,淘气堡很厚实,又有多条绳索锚连接着固定鼻固定在地上,似乎很安全,实际上不是这样。近年来,省内外经常发生大型充气游乐设施被风吹翻造成儿童死伤的案例,这是因为造型高大的充气玩具的质量并不大,且重心较高,在遇到大风时,由于迎风面积大,在风压的作用下容易产生漂移,如果锚固措施不到位,一旦玩具的底部离开地面,哪怕只有几毫米,迎风面积将急剧增大,很容易就会被彻底掀翻!”

坐在会议室后排的赵跃利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西配楼后面的空场,北边就是大凌河,河上风大,连带着空场上也一向多风,对淘气堡的安全构成一定的潜在风险。”周芸接着说,“更何况,来医院看病的孩子,有些固然症状比较轻微,但身上携带的病菌依然比健康的孩子多得多,都凑在淘气堡里连蹦带跳、你挨着我我撞着你的,不利于康复不说,还容易造成交叉感染。我实在不知道是谁弄进来这么个劣质玩具,是嫌咱们儿童医院还不够忙吗?”

会议室里响起了一片笑声。

赵跃利的脸上挂不住了:“淘气堡是我引进的,目的是为了给医院创收——再说了,什么叫劣质玩具?那可是从正规渠道购买的合格品。”

“合格品?”周芸一声冷笑,“我都不说你们那连个开关都没有、纯靠插拔插头来接电和断电的鼓风机——按照国家相关标准,检验大型充气玩具的基础材质是否合格,重要的一条标准就是表面涂层应该无掉色现象,你自己去看看,这才一个月,你那淘气堡掉色都掉成啥样了!”

会后,赵跃利找院领导一通公关,最后淘气堡没有撤除,只是多加了几条绳索锚用于固定。周芸气不过,继续向上级反映,但鉴于赵跃利的“后台”很硬,大家也只能劝她息事宁人,好在淘气堡也一直没有发生被风掀翻的事故,时间一长,工作缠身的周芸也只好将它搁在脑后了……今天看着它终于被放气,周芸觉得颇为解气。

“赵跃利!”周芸摘下口罩,喊了一声走了过去。

赵跃利不紧不慢地转过身,肥囊囊的两个腮帮子上挂着没有刮净的胡须,看上去活像一条鲇鱼。他望着这个圆脸短发,柳眉凤目,虽然气质干练,但丰厚的嘴唇、挺拔的鼻梁和坚毅的下巴反而别具韵味的女医生,用一种戏谑的腔调问道:“哟,这不是咱们周大主任吗,啥事儿?我这儿忙着把您的‘眼中钉’收起来呢。”

话里的刺儿,傻子都能听出来。周芸也不客气:“怎么,你还想把这东西带到新院区去?”

“怎么可能,新院区的儿童娱乐区那叫一个高端大气上档次,这东西怎么上得了台面,我把这个捐给新院区旁边的幼儿园去。”

说是“捐”,其实百分之百是“卖”。买的时候是医院花钱,趁着搬家账目乱的时候卖掉,钱就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等于又占了公家一次便宜。但眼下不是纠缠这件事的时候,周芸严肃地扳正了话题:“谁让你把急诊科的医疗器械随便拿走的?”

“你看你这话问的,整个急诊科都要转移到新院区去了,这些器械还留下来干啥,一起转移了呗。”

“‘转移’?转移到哪儿去?你搞清楚,急诊科还要留下来一部分人员继续承担旧区的儿童医疗保障工作,你把X光机拿走了,遇到需要拍片子的时候,怎么办?”

“转移到新院区去啊,我这儿有高副院长批的单子,他同意了的。”赵跃利把一张物资调配单递给她,“你们这边不是还有一台APR 吗,够用啦!”

周芸看了一下那张单子,在物资调配的项目上写有急诊科的这台X光机,落款也确实有高副院长的签名。“尽管如此,你也不能连招呼都不跟我打一声,就把我们科室的东西运走!”

“走那个形式干啥,反正也跟你没什么关系了。”

“笑话!我是急诊科主任,我们科的医疗器械跟我没关系?!”

赵跃利嘴角一咧:“你这消息也忒不灵通了——”他话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目光望向周芸的身后。

周芸回过头,看见年轻漂亮的科秘 孙菲儿走了过来,也许是鞋跟太高的缘故,每一步都踮着脚尖,好像跳舞一样。她不仅在白大褂外面裹上了厚厚的羽绒服,还用两只涂着指甲油的手指撑住羽绒服的帽檐,生怕压坏了自己新做的头发。

“什么事儿?”周芸问。

“高副院长打您的手机没人接,就让我来找您,让您马上去一趟三楼会议室。”

周芸看了看那台孤零零兀立在车上的X光机,知道自己今天无论如何也救不下它了,咬了咬牙,转身穿过消防通道,往医疗综合楼走去。

望着她被狂风吹得一片凌乱的背影,赵跃利的脸上浮起一抹冷笑。

3

也许是被外面的冷风吹了一下的缘故,走进医疗综合楼的大门,周芸只觉得手背一阵奇痒,原来是起了一层风疹。

最近半年来,她的体质急剧下降,各种慢性病的症状像蚰蜒一样无声无息地袭上身来:头晕、目眩、耳鸣、颈椎疼痛、肠胃痉挛……但其中发作频率最高的还是各种过敏反应,特别是荨麻疹,莫名其妙地就会在身上散布起一片片无规则的红色斑团,好像皮肤下面蠕动着无数随时会分泌毒液的棘皮动物似的。关于这些动物吞噬她的脏腑并侵占她的躯壳的噩梦,总在深夜将她吓醒,这使得本来就精神高度紧张的她,感到躯体绷得越来越紧,一刻也不得放松。

她先到影像室,让李德洋把放在二楼药械间的可移动式X光机拿下来,给那个肚子疼的女孩拍照,然后来到电梯前,准备上三楼开会。她摁了一下向上的箭头,趁着等电梯的工夫,从白大褂的兜里抓出一把药片,从中找到盐酸西替利嗪 ,抠出一片,扔到嘴里就这么干咽了下去。

电梯门打开,她走了进去,连身也懒得转,于是电梯门就在她的背后关上了。

直到电梯门再一次打开,她才想起自己忘了摁楼层,苦笑着转过身,摁了一下三楼的按键,当电梯门关上的一刻,她在缝隙中好像看到陈少玲的丈夫张大山匆匆走进了急诊大厅,身上那件臃肿的灰色快递员服装,每道褶皱都仿佛是外面的狂风擦下的伤痕……

这是一个伤痕累累的人。她想。

电梯上行的时间很短,她的脑海里却像放电影一样回忆起了自己和陈少玲一家人交往的经过。

最初,陈少玲是应聘到医院做护工的。同时应聘的护工大都托关系分到了好一些的科室,她没有任何关系,就被分到了工作量异常繁重的急诊科,但她不怕苦不怕累,干起活儿来特别认真负责。尤其令周芸惊讶的是她居然还懂一些医学护理知识,赶上急诊高峰期护士们忙不过来的时候,陈少玲也能搭把手——打针输液插管灌肠样样来得,就连巩绒这样挑剔的护士长,也对她赞不绝口。后来周芸才了解到,陈少玲居然是省医学院“老年服务与管理”专业的大学生,毕业后曾经在家乡的县医院当过护士……

巩绒听说后,坚决要求周芸把陈少玲聘为护士:“这一个可比我手下那几个强多了!”

周芸正有此意,只是因为医院搬迁的缘故,人事科暂时停止一切正式工的聘任工作,所以打算等搬迁结束后,再把她聘进来。

陈少玲个子不高,梳着一个马尾辫,有些瘦削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似乎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都心满意足,这在喜欢抱怨一切的护工群体中非常少见。平时她不怎么爱说话,跟同样不爱说话的保洁员老张、总是笑呵呵的保安王喜、实习生大楠的关系不错,毕竟他们在医院都属于“边缘人群”。至于那些总是找她帮忙的护士,偶尔送她一些不要的化妆品或丝巾什么的,她也从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恩赐或轻辱之意,总是微笑着收下。

周芸搞不清陈少玲在急诊科这样由鲜血、分泌物、排泄物、呕吐物、孩子哭闹声和家长叱骂声组成的环境里,怎么能保持良好的心态,后来她见到陈少玲的丈夫张大山抱着女儿来医院看望她,见到一家人坐在后花园的凉椅上一起吃盒饭时满脸的笑意盈盈,似乎明白了陈少玲内心的充实和幸福从何而来 。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丈夫,想起了自己那个已经破碎并无可挽回的家庭,心中一片凄恻。

不久,喜欢打听和传播小道消息的王酒糟神神秘秘地来向她报告,说别看陈少玲的丈夫现在当快递员送餐,其实以前坐过大牢。周芸一句话怼得他灰溜溜地走了:“你过去因为盗窃公物被拘留的事情,要不要也拿出来说一说?”

然而,天底下所有的幸福都是易碎品。

上个月有那么几天,陈少玲没来上班。周芸很少过问护工的事情,这回特意向巩绒打听了一下。巩绒说好像是她的女儿生病了,就在咱们医院看呢。周芸“哦”了一声就忙别的去了。直到有一天早晨,当她踩着院子里卷缩而干枯的落叶走进医疗综合楼时,看到张大山把裹得紧紧的女儿抱在肩上往楼外走,后面跟着神情木然的陈少玲。她赶紧上前问孩子怎么了,这一下陈少玲的泪水像开了闸一样倾泻出来。原来,小玲前一阵子经常流鼻血、乏力,上几级楼梯就喘得不行,还老喊腿疼,一开始两口子没当回事,想是四岁的小女孩成天一个人关在出租房憋屈的(他们交不起幼儿园的学费,每天就是把小玲锁在家里,然后再各自去工作),后来孩子突然反复低烧,体温总在三十八度左右,吃了退烧药也没有用。到医院一验血,发现血色素及红细胞计数降低,血小板减少,白细胞增高,孩子立刻被转到血液科。行骨髓穿刺术并送检骨髓液涂片后,小玲被确诊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听说是“急淋”,周芸心头一沉,在儿童医院工作多年,虽然见过太多太多的疑难病症,但“急淋”依旧是凶险程度最高的儿童肿瘤之一,但她嘴上却安慰道:“少玲你别着急,你学过医,应该知道,咱们国家的儿童白血病治疗技术在全世界是首屈一指的,‘急淋’的五年无病生存率达到80%以上。咱们静下心来给孩子好好治病,小玲一定能够战胜病魔的。”

少玲还是哭个不停,旁边的张大山说话了,瓮声瓮气的:“我们没有钱……”

周芸这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医院……儿童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治疗,目前主要是采用以化疗为主的综合疗法,特别强调的一点就是充分给药,不仅早期要连续强烈化疗,病情稳定后还要交替使用多种药物长期治疗,持续完全缓解两年半甚至三年以上方可停药。而能不能坚持得下去,除了患儿和家长的信心,更重要的就是一个“钱”字。小玲是农村户口,虽说平州市的医保政策针对儿童“急淋”患者的报销政策是:新农合基金支付定额标准的70%,医疗救助基金支付定额标准的20%,也就是说,个人只需要自付定额标准的10%,但实际上,这个定额标准本身就定得低(“急淋”的定额只有8到10万)——保守估计,一个“急淋”儿童一年的用药开销至少在20万元以上,三年就是60万元——加上在实际治疗过程中,大量昂贵的、进口的化疗药物根本没有纳入医保,医保外付出的金额远远“超标”,导致这个听起来很美好的医保政策,对于绝大多数“急淋”患儿来说真的是杯水车薪。

周芸看着趴在张大山肩膀上的小玲。小姑娘正闭着眼睡觉,瘦削的小脸因为发烧而泛着异样的红色,两瓣薄薄的鼻翼随着呼吸起伏得越来越沉重,仿佛随时会停止似的……

于是她说:“这样,你们回急诊,先把小玲放到‘蓝房子’去。”

陈少玲一愣:“可是主任——”

“可是什么可是!”周芸打断她道,“向后转,到留观一病房去,该把小玲放到哪个床位,你知道的。”

陈少玲当然知道,就是因为知道,刚刚她才犹豫了一下。

在院领导的嘴里,急诊科总是“代表着医院形象”的门脸科室,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一句当不得真的米汤话。任何综合医院或专科医院,急诊科都是鸡肋,固然不可或缺,但因为风险大、成本高和纠纷多而让领导头疼,尤其医患矛盾,十有八九是发生在急诊科。而其他科室遇到床位不够、患儿难治,但家长要求医院必须接收施治的时候,一般都会让他们带着孩子“去急诊留观吧”,所以私下里大家都管急诊科叫“兜底儿科室”。也正因此,急诊科主任在任何医院,都是最难当的中层干部之一。偏偏周芸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八年,靠的不仅仅是卓越的急救技术,还有基于强烈的使命感、责任感和奉献精神而产生的爱心、耐心和诚心,哪怕是最胡搅蛮缠的家长,也会被她对孩子病情细致入微的分析和坦白真诚的沟通所感动,最后带着孩子离开留观病房——在周芸的眼中,从来就没有什么难缠的家长,他们只是一群因为孩子生病而一起生病的大孩子,同样需要别人的理解和安慰。

但是,有一种情况例外,那就是来留观的孩子纯粹是因为贫困而被其他科室“推出来”的。

周芸有一个执念:孩子得了绝症,当医生的无计可施,已经是憾事痛事,但如果孩子的病有的治,却因为没钱而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那简直就是不可饶恕的罪行。“医生的天职是救死扶伤”,这句话的前面可没说要先看患者的银行卡、支付宝或微信钱包里还有多少余额。所以,每每她遇到患了可以救治的疾病但家里掏不起治疗费的孩子被送来留观的时候,总会对巩绒说:“让孩子到‘蓝房子’住下吧!”——“蓝房子”指的是留观一病房用蓝色屏风隔开的那四个床位——当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前提:这样的孩子患的不能是传染性疾病。

周芸“敢”这样做,靠的是医院给急诊科主任一条不成文的特权,俗称“绿通权”。

绿色通道人人皆知,是指为了抢救危重患者而开通的简化手续、方便快捷的救治通路;“绿通权”则是指对病情危重而又极端贫困的患者,急诊科主任可以先行救治,并跟医务处和主管医疗的副院长打报告,申请减免一部分医疗费用。问题在于,这样的“大病申请救助配额”是有一定限度的,公立医院靠财政拨款,如果每个患者都因为穷就可以看病不花钱,全国医疗系统欠的债恐怕把裤子当了也还不起,所以院领导对周芸的做法意见很大,旁敲侧击地给过她不少压力。从理性的角度,周芸当然知道应该适可而止,但让她见死不救,她又万万做不到。因此,当市电视台记者、外号叫“大傻杨”的杨兵乐呵呵地来找她,表示要把“蓝房子”的事情拍摄成新闻在本市健康频道播报时,被她直接轰出了办公室。

对这一切,陈少玲是心知肚明的,但现在主任给了她一个救治女儿的机会,她又岂能不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于是她赶紧带着丈夫和女儿来到了留观一病房,当张大山用坚强有力的臂膀平平稳稳地将小玲放在“蓝房子”最里面那张病床上的时候,陈少玲清楚地看见一向粗粝的丈夫眼中泛起了泪光。

随着长春新碱、柔红霉素、左旋门冬酰胺酶、泼尼松等化疗药物的使用,坚强的小玲熬过了恶心、呕吐、腹泻、口腔糜烂等一系列副反应,病情有了明显的稳定和好转,为什么今天又突然恶化起来了呢?难道要更换更为强烈的化疗方案?可是那个纤弱的小小躯体,能承受得住更多、更痛苦的副反应吗?

正想到这里,电梯的门打开了。

电梯门的斜对面就是会议室,直到这时,她才想道:究竟高副院长要找我做什么?

不知怎么的,刚才巩绒对自己说的那句意义不明的话突然浮上了脑海——

“我说你啊,你就不能抬头看看四周围。”

4

推开会议室的门,她看到乳白色长桌的对面坐了四个人,除了高副院长之外,还有人事科科长和纪检办主任,以及一个她没想到的人:市卫生局副局长蔡衡。这个规格足以显示今天会议的重要性,只是此前自己怎么一点儿风声也没听到?而且——平日里总吊着一张脸的纪检办主任就不必说了,一向和蔼可亲的高副院长和一口一个“周姐”的人事科科长,脸上的表情怎么也都分外严肃?

到底出什么事了?

“周芸,你坐。”高副院长伸了伸手,示意她在对面落座。

坐下后,望着对面的四个人,她突然有一种被审判的感觉,这让她很不舒服。

高副院长先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蔡衡,然后对她说:“周芸同志,我今天是代表组织来跟你谈话的,主要想向你了解两件事。第一件事,急诊科护士李河清被杀的案件发生后,在社会上产生了很坏的影响。我想知道,在科室建设方面,你对医护人员的安全问题平时有没有进行过教育,对相关的规章制度有没有组织大家进行过学习?”

瞬时间,眼前铺开了一片暗红色。

五短身材的李河清,上半身趴在PICU门外的值班台上,半闭的眼皮里已经没有一丝光芒。她短粗的脖子上豁开了一个很大的口子,好像咧开了一张红通通的嘴巴,伴随着她身体的微微抽搐,血液汩汩地流出,在她紧贴台面的腮帮子下面聚起了一片黏稠得发亮的血泊……

“周芸,周芸!”高副院长叫了两声,才把她拉回了现实世界。

她定了定神,慢慢地说:“在安全教育和相关规章制度的学习方面,急诊科跟其他科室一样,是跟着医院走的。因为平时工作过于繁忙,特别是搬迁开始后,更显繁重,所以急诊科最近一段时间并没有组织专门的学习。另外我得承认,由于医院的安保工作由保卫科主抓,所以我确实对院内安全存在着思想麻痹和疏忽大意的问题。”

这番话说得很厉害,看似承认了自己的工作失职,实际上却指出:院内出了安全问题,不应该由我这个急诊科主任承担主要责任。

蔡衡的鼻子里轻轻一嗤:“保卫科主抓不假,可他们说,你们科唯一的保安王喜那段时间请假回家,是你批的假。”

周芸点点头:“他的父亲去世了,他回家去奔丧。”

“我听说,出事那天,本来应该是另一位护士袁水茹在PICU门口值班,但是你中午临时做主,让袁水茹跟你一起陪杨兵吃饭,换李河清代班,这是怎么回事?”高副院长问。

周芸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袁水茹是我的表妹,一把年纪了还没有对象,我一直想把他介绍给杨兵,那天杨兵来医院拍摄新闻,照习惯,本来中午也应该招待他吃顿饭,我就带着袁水茹一起去了。”

“也就是说,这起案件中,本来死的应该是你的表妹,而不是李河清?”蔡衡说。

“我想,每一个医护人员的遇害,都不适合用‘应该’二字来描述吧。”周芸说。

蔡衡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用圆珠笔在一个很大很厚的记录本上划拉了几下,继续说:“我听说你和李河清的关系很不好?”

“我是科主任,对急诊科医护人员存在的任何工作不认真的现象,都是严肃批评的,我认为这不牵涉私人关系的好坏,何况人已经去世了,我不想再说更多。”

蔡衡一笑:“好吧——那么杨兵呢,说说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周芸有些生气:“蔡局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传闻,咱们这位杨大记者好像一直对你有着超出工作关系之外的好感……然后你又把表妹介绍给他,这个似乎说不大通啊。”

“蔡局长,我认为你关注的重点,也超出了你应有的工作职责。”周芸毫不客气地说。

蔡衡又是一笑,对着一脸尴尬的高副院长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发问。但高副院长显然为难起来,沉吟了片刻才慢慢地对周芸说:“我要了解的第二件事情是:你对你们科的收支情况是否掌握?”

因为不清楚这个问题的来由,所以周芸犹豫了一下才说:“我是科主任,科室的收支情况我大致是掌握的,但涉及具体数字,还要请财务处的同志帮忙核实——”

蔡衡截住她的话头说:“最近半年来,你们急诊科的超支情况非常严重,这是怎么回事?”

周芸知道这位蔡副局长的工作履历,知道他在就任这一岗位前是与医疗工作毫不相关的市体育局训练处处长,所以上任后,对医疗口经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纯属外行的发言和指示,比如让骨科医院在住院患者中推广八段锦,针对体检中检出宫颈糜烂病例增多的现象要求妇产科医生对患者加强德育,跟神经内科医生座谈时让他们关注精神病患者的居家疗养问题……一时间在业内传为笑谈。她只能给他耐心解释:“儿科急诊主要应对的是危重症患儿,所以采取‘抢救第一’的原则,在成本控制方面,有时是不计得失的。就说静脉输液这一项,简单地说成本有两项,一是输液器材,一是输液过程中的护理,但国家在医疗收费上规定的是打包收费,患者缴费,缴的只是耗材成本的钱,不算人力成本,这就导致输得越多,急诊赔得越多。再说耗材成本,其实也是入不敷出,比如用于治疗代谢性酸中毒的碳酸氢钠,在儿科急诊中属于常用的输液用药,十毫升一支的碳酸氢钠跟十毫升一支的蒸馏水配,家长缴费,给的就是这支碳酸氢钠和这支蒸馏水的钱,问题在于,配药必须选择无菌容器,怎么办?只能开一袋葡萄糖或生理盐水倒掉,用空袋子做容器,配好药后再装入输液袋——那袋葡萄糖或生理盐水的钱可没法跟家长要,像这种零零碎碎的‘隐形花费’,在急诊救治过程中多了去了,虽然单笔金额并不大,但凑在一起就容易导致急诊科严重超支。”

高副院长听她说得如此清晰明白,不禁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这些我当然知道——”蔡衡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说的超支严重可不止这么简单!”说着,他把用票夹夹着的厚厚一摞打印单据隔着桌子朝周芸推了过来。

单据划过桌面,“嚓啦”的一声。

周芸接过来一看,一下子就明白了蔡衡说的“超支严重”是什么——所有的单据都是住在“蓝房子”里的小患者们的医药开支,而这些动辄就成百上千元的开支上都有她的签名。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不知不觉间竟积聚成了这么大的一笔钱!

“这还仅仅是今年十二月份的单据……医院不是慈善机构,这个道理我相信你是清楚的,你利用手中的‘绿通权’,造成了医院账面上的巨额开销,你自己当然是博得了一个扶危济困、治病救人的好名声,但医院怎么办?谁来报销这笔钱?这些你都考虑过没有?”蔡衡用两根手指头哐哐哐地点着桌子说。

周芸没有说话。

蔡衡乘胜追击:“还有小金库的问题——”

周芸一愣,抬起头来,满脸讶异。医院科室内部设立“小金库”,属于近年来公立医疗机构自纠自查的重点,但急诊科是出了名的“穷科”,既没有做手术的“红包”,也没有召开学术会议的药械商赞助,哪里会有什么小金库?

“别那么吃惊。”蔡衡嘲讽地说着,将一张纸递给了她,“你看看这个。”

周芸一看,可真的是吃了一惊,这是存放在自己办公电脑里的一张Excel表,上面统计着一些获救患儿的家长为了表达感激之情,偷偷塞在她办公室门下面的感谢费,少的几百块钱,多的上千,因为找不到送款人是谁,她就把收到的时间、地点和金额详细登记在Excel表上,将钱用于救助“蓝房子”里的贫困患儿的医疗支出。

问题在于,这个Excel表是放在电脑的加密文件夹里的,除了自己和孙菲儿,没有人知道密码。

也就是说——

“我说你啊,你就不能抬头看看四周围。”

仿佛劈头泼来一盆冰水,周芸感到从头到脚都寒透了。她终于明白了巩绒的提醒是什么意思,当自己没日没夜地在前线冲锋陷阵的时候,有人却在背后无声无息地收集着置她于死地的弹药。一种无比愤怒的情绪使她昂起头来说:“这笔钱,我跟财务处的同志打过招呼,又没有用于其他用途,怎么能算‘小金库’呢?”

高副院长对蔡衡说:“这笔钱的数额不大,又确实没有用于其他用途,蔡局长你看——”

“性质是一样的!按照规定:医院的部门、科室设立账外账,一律算作‘小金库’。”蔡衡板着脸,指了指那厚厚一摞打印单据,“‘小金库’的数额不算大,那么这笔费用呢?够大不够大?”

高副院长沉默了。

“多亏现在是年底,照规矩,医院一年的财务核算截至十一月底,所以十二月份的开销,可以计入明年的账面,到时候我们再想办法,看看怎么把这笔钱打散后分解到各个月份的开支里。”蔡衡换了一副通融的口吻,看着周芸说,“那么,随着新区的落成和新院区搬迁工作的完成,我想问问你,你对旧院区急诊科的工作有什么构想,特别是那个‘蓝房子’,你打算怎么处理?”

周芸刚要说话,就听见高副院长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这一声带有鲜明的提醒意味。

周芸明白高副院长的意思,对蔡衡这个问题怎样回答,将决定着下一步处理的轻重和她个人的命运。

“正确答案”她当然知道,但她认为那是不正确的。

于是她正视着蔡衡逼问的目光,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我还是坚持此前的意见和建议:第一,旧院区应该保留相当的医疗资源,以保证旧区孩子们的就医需求;第二,像‘蓝房子’这样救助贫困重症患儿的场所,在公立医院不仅要存在,而且应该长期存在下去。”

蔡衡笑了,那笑容中包含着“早就知道你会这样回答”的得意:“那么钱呢?你有没有算过,不说全国,就说本市,每年假如有五十个这样的患儿,开销有多大,财政能不能承受得了?”说完他不容周芸分辩,偏过头对高副院长说,“你宣布一下吧。”

高副院长苦笑了一下,对周芸说:“周芸同志,鉴于你对急诊科收支情况没有综合掌握,造成严重超支,数额巨大,且在科室内设置小金库,造成社会不良影响;同时,你对急诊科的科室安全监管不力,对护士李河清遇害负有间接责任,经平州市儿童医院院领导集体研究决定,并报市卫生局批准,对你做出如下处理:免去你的急诊科主任一职,停止一切工作,听候组织下一步处理,由急诊科副主任陈光烈代行主任一职——你对这个处理决定有什么意见吗?”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已经接近三十六个小时没有睡觉的她,还是感到视线里一片模糊。她望着坐在桌子对面的四个人,看不清他们的模样,只觉得他们的脸孔都很高,很高,像在井沿上俯视着自己,而自己仿佛是突然坠入了一口枯井,摔断了全身上下的每一节骨头,井底黑暗而冰冷,她想要呼救,却连发出一点儿声音的力气都没有。而且她知道,就算她呼救,井沿上的那些脸孔也会无动于衷,就这样漠然地看着她在井底变成一把枯骨,这才是最让她绝望的地方。

上一次坠入这样的枯井,仅仅是半年前的事情。

周芸想说什么,但一股凄恻的情绪袭上心头,让她感到此时此刻一切辩白都是荒诞和无力的,于是低声喃喃道:“行吧……”

高副院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偏过头看了看监督处理是否符合组织程序的纪检办主任,纪检办主任摇了摇头,表示没有问题,于是他对人事科科长说:“那你一会儿就到急诊科,跟大家宣布一下这个处理决定吧。”

周芸慢慢地站起身,往会议室外面走去。

当她打开门,将要步出会议室的一瞬间,忽然转过头来对蔡衡说:“蔡局长,我来回答您刚才的那个问题:‘蓝房子’最近收的一个患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的小女孩,一年的医疗费用大约是二十万元——据我所知,今年平州市运动会的全部开销加在一起是两千万,这样的患儿,可以救一百个。”

5

楼道里,脚步声渐去渐远,终于随着电梯门的开关声而彻底恢复了安静。会议室里的人们知道,这是周芸回二层的科主任办公室收拾东西去了。

一番唇枪舌剑之后,总算把周芸这个素以强硬而闻名的急诊科主任“拿下”,蔡衡紧绷的神情顿时舒缓了下来。他想扭转屋子里的压抑气氛,于是跟高副院长闲聊起来:旧院区的节能工作落实得咋样啦,新院区的大型医疗器械还有哪些没有到位啦……高副院长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对付。大概是蔡衡自己也觉得没话找话是一件别扭的事儿吧,所以突然抛出了一个让大家精神一凛的话题:“李河清那件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高副院长摇了摇头:“上午市局刑侦支队来了一个同志,说到现在还是一点儿进展都没有。我说死者家属的意见很大,他还把我好一顿埋怨,说谁让咱们那么早就把监控都给关了的。”

关掉旧院区的监控设备,是一个多月前蔡衡直接下达的指示,说是随着旧院区搬迁工作的收尾,为了做好节能减排工作,一些没必要的电力供应,比如整个医院的监控设备就都关了吧,“反正也不会发生什么事了”。高副院长没办法,只能遵从,结果搞得李河清遇害后,警方想提取医院从门口到犯罪现场这一路上的监控视频,却落得个两手空空。

蔡衡听出高副院长是在抱怨自己,心中颇是不快:“刑侦支队可真行,案子破不了,废话倒不少。随他们吧,反正今后他们跟医院一样,工作重点也要转移到新区去了,估计这件案子就这么挂起来了。”

“蔡局长,听您这意思,难不成今后旧区真的就要‘废了’?”人事科科长忍不住问,“我们家好多亲戚可还在这边住啊!”

“什么叫‘废了’?!市政府的精神你好好学习了没有?”蔡衡皱着眉头说,“旧区人口密集、交通不便、市政设施老化,生活环境难以整体改善,所以才建设新区,并有条不紊地带动旧区人民逐渐向新区迁移,这个过程完全是由群众自发、自愿和自主的,市政府绝不干涉。至于一些机关院校和服务机构搬迁并将工作重点转向新区,是对市政府精神的响应……再说了,我们在新区建设了那么多花园小区、宜居住宅楼,群众想通了自然就会搬过去嘛,这个可没有强迫谁的意思。”

“谁不想搬啊,可是……新区的房价比旧区这边贵太多了啊!”

“所以才要奋斗,通过奋斗改变生活,客观上这也是督促人努力和进步的一个方式,不说什么跨越阶层,至少实现从旧区跨越到新区嘛。”蔡衡说着想起了什么,叮嘱高副院长说,“老高,有个事情我提前给你打声招呼,新区搬迁后,市公安局主要得顾全那边,所以旧区的警力严重不足,市政府就把旧区的治安工作临时交由新成立的综合治安办公室——简称‘综治办’负责,这个综治办名义上归市公安局管辖,新上任的主任姓雷,是一位从北京来到咱们市挂职的干部,很年轻,也很有才能,既然旧区这边留了个急诊,那么今后遇到事情先找综治办。”

“那,李河清的案子呢?”

“李河清的案子属于刑事犯罪,肯定还要由刑侦队侦办……不过,谁知道呢,看这个架势,保不齐综治办会把旧区所有跟治安相关的问题一把抓呢。总之,不管刑侦队还是综治办,咱们都积极配合人家工作就是了。”蔡衡说,“对了,李河清的遇害现场,是不是就在咱们脚底下?我想去看看。”

听了这句话,高副院长一怔。

“咋了老高?”蔡衡问。

高副院长摆了摆手:“没事没事……蔡局,那个没啥好看的,咱们直接去新院区吧,晚上还要准备新区落成的庆典呢。”

“顺道的事儿,走,看看去!”蔡衡站起身,“案发之后,我忙着新区的工作,这还是第一次来你们这儿呢。”

他们走出会议室。整个医院,目前除了医疗综合楼这三层,其他均已人去楼空,所以异常安静,加上开展节能工作的缘故,楼道灯就只开了寥寥几盏,显得特别昏暗,走在里面,每个细小的动作都能引起回声似的,所以就算有四个人,他们心里依然有些瘆得慌。案件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可是李河清的冤魂仿佛依旧在这幽邃的楼道里飘荡……

一个月前的那一天,上午十点,蔡衡带着卫生局的几个干部来医院视察搬迁进度,还特地把杨兵从电视台叫来拍摄。十一点左右,一行人来到二层,拐过医疗综合楼与住院楼相联结的那个拐角时,看到前面不远处是两扇铁门紧紧关闭着的PICU,门口的值班台后面坐着一个个子挺高的护士。蔡衡走过去跟她握了握手,问了她的姓名,护士说自己叫袁水茹。蔡衡指了指PICU:“里面还有患者?”袁水茹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蔡衡就带着随行人员全部离开了这里。

这以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迄今都迷雾重重。警方在案发后对相关人员进行了详细的问询,依然无法还原事件的全貌,但是根据时间线,大致梳理出了这样一条脉络:

11点20分:蔡衡视察结束,让卫生局的几个干部先离开医院,自己跟高副院长到三层会议室谈搬迁工作收尾前的注意事项,采购科主任赵跃利作陪。周芸带着杨兵来到自己的办公室,把上午拍摄的片子剪辑后,用电脑传给电视台。

11点40分:护士长巩绒来到PICU门口,让袁水茹去医院附近的一家饭馆陪周芸和杨兵一起吃饭,并把李河清找来,让她帮忙代班到下午一点半。李河清很不高兴,跟巩绒一顿抱怨,话里话外对周芸各种不满,“每个字都跟刀尖儿见红似的”,最后袁水茹说了半天好话,她才勉强同意了,而且由于蔡衡视察时批评了同层的医生休息室脏乱,所以她答应帮袁水茹把那里收拾一下。

12点整:孙菲儿来PICU门口找袁水茹——据她自己说是约袁水茹中午去逛街,因为给袁水茹发微信一直没有收到回复,所以专门上来找她一趟,但后来警方在调查中发现,这条微信发出的时间是12点10分,孙菲儿说自己记错了——在值班台她见到了李河清。李河清跟她吵吵自己上个月工资绩效不对,“少算了我半天的值班费”,因为工资绩效的申报,每次都是孙菲儿统计制表后再交给周芸审核的,所以摆明了是指责孙菲儿工作失误,两个人就在值班台吵了起来。正在药械室(药械室也在二层,但位于医疗综合楼一侧,而PICU和医生休息室位于住院楼一侧)的急诊科副主任陈光烈听到了,过来一番劝阻,总算是把孙菲儿劝走了,而陈光烈则回一层急诊大厅去了。

12点20分:影像室大夫李德洋突然找不到儿童铅衣了,怀疑是哪个就诊的孩子拍完胸片糊里糊涂地给穿走了——有些好占小便宜的家长以为这是什么值钱的东西,索性也不还给医院了——就到药械室取一件新的儿童铅衣,顺便想找袁水茹“说点儿事”,在值班台看到了李河清。他记得当时李河清神情很古怪,“不像是在生气,反而两眼冒光,跟窥探到了什么绝世机密似的”。李德洋本来就不善言辞,更怕李河清这个八卦狂缠住自己没完没了地嚼舌头,便匆匆溜走了。

12点25分:胡来顺到医生休息室,拿自己下午参加PSK 活动的器具包,看到李河清。因为这俩人平时经常在一起吐槽患者家长有多么讨厌,所以颇为聊得来。胡来顺也看出她憋着什么秘密,“憋得嘴唇都干裂了”,就问她怎么了,“李河清很想跟我说什么,但居然忍住了没有说,也真是难得一见。”而他也成了李河清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位目击者和见证人。

12点35分:正在医院附近的小饭馆里跟杨兵、袁水茹一起吃饭的周芸突然接到了李河清打来的电话,说自己发现了一个“白纸黑字的特大奸情”,让她马上到PICU来。周芸莫名其妙,一边抱怨着李河清的神神道道,一边让杨兵和袁水茹继续吃饭,自己先回医院去了。谁知她刚进急诊大厅,就被巩绒拉去抢救一个被车撞伤的小患者去了,完全把李河清的事情抛在脑后。此后,霍青和大楠都到二楼的药械室拿过东西,但她们都说自己没有拐到PICU去,也就都不了解李河清的情况。

13点15分:袁水茹跟杨兵吃完饭,杨兵去电视台上班,她独自回到医院,上二楼找李河清换班。拐过拐角,她看到李河清趴在值班台上——准确地说是把脑袋搁在值班台上,眼睛半睁半闭,两只胳膊耷拉在台子下面,好像是在睡午觉,但是姿势十分诡异。据袁水茹说,当时她站在昏暗的楼道里,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往前探了几步,发现值班台台面上有一大摊从李河清脑袋下面流淌出的红色液体,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跌跌撞撞地从步行梯跑下楼,撞见刚刚从抢救室走出来的巩绒,声音颤抖地说:“李河清好像被人给杀了……”巩绒大吃一惊,甩下袁水茹,跑到二楼,具有丰富急救经验的她看向李河清的第一眼就知道:现在任凭什么急救也无力回天了。

13点35分:接到报警的属地派出所民警、刑侦支队刑警和法医相继赶到医院,对犯罪现场进行了勘查。从现场的血液形态,可以清楚地了解到李河清生命最后几秒钟的情形:她坐在值班台后面的椅子上,毫无防备,一把锋利的刀子突然伸到她的左脖子下面,深切开皮肤,然后狠狠向左上方一划!血立刻像从高压水龙头中发射一般喷了出来,在半空中划开一道弧线,然后洒落在值班台和地上,形成一条红色的血带!李河清连惨叫的声音都没来得及发出,就一头栽倒在了值班台上,她想抬起左手捂住伤口,但剧痛和失血,使她的手只在伤口上摸了一把,就跟右手一样软塌塌地耷拉在了台子下面……

警方对犯罪现场遗留的证据进行了提取,但收获甚微:凶手没有碰过楼道墙壁和值班台面,也没有和李河清有过直接接触,所以现场没有发现可疑的指纹;凶手戴了鞋套,因此地面上也没有提取到他的足迹;根据李河清伤口的切割痕迹,凶器应该是一把普通的手术刀,但在现场和附近都没有发现,估计是被凶手带走了;因为医院所有的监控设备均已关闭,所以没有提取到任何视频——总之,这就是刑警们常说的“光盘儿现场”,而这种现场也是最让他们头疼的。

不过根据现场的情况,有刑警得出下面三点结论:首先是现场没有发现李河清逃走、闪避或者跟凶手搏斗的迹象,所以,凶手很有可能是李河清认识且不做防备的熟人;第二,从电梯或步行梯上到二楼,往西的第一间屋子是药械室,从那里可以很容易地拿到手术刀、鞋套,所以凶手应该对二楼的房间配置比较了解;第三,凶手的下刀位置精准且力道得当,一刀致命,证明他(她)具备一定的解剖学和手术刀的使用知识。综合这三点,凶手极有可能就是急诊科的医护人员之一。

也有刑警反对上述结论,因为假如凶手扮成普通患者,来二楼假装走错了路,向李河清打听消息,李河清也未必会做什么防备。此外,如果凶手刻意为了扰乱警方的侦查方向,从外面带一把手术刀来行凶,也是完全可能的。何况大街上杀人行凶一刀致命的多了,也没见哪个先去考个医师资格证什么的……

此路不通,只能另辟蹊径。

通过走访李河清的家庭和社会关系得知,遇害者如果生活在北京,大概就是所谓胡同串子那种人,平时热衷于打听和散布一切跟男女关系相关的小道消息,心里藏不住事儿,嘴巴恶毒得很,跟同事表面上十分热络,可是为了一分钱的利益就敢翻脸不认人。总之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可要说谁想杀她,倒也没人稀罕,“她就是那种你见了宁可躲着走,也不愿意踩一脚,怕脏了鞋底的人”,孙菲儿的评价代表了急诊科很多同事的心声。那么就只能往医患纠纷上想,可是李河清业务能力一般,服务态度很差,经常跟患者吵架,假如从这个角度切入,无疑将是一场遥遥无期的撒网捞针……

于是,在经过半个月的缜密侦查之后,没有任何突破的案子就这样被“挂”了起来。

整个旧院区除了急诊大厅,基本上人去楼空,本来就像个鬼楼似的,现在二楼又发生了凶杀案,导致急诊科的医护人员惶恐不安,除了工作必须,再也不愿登上那里半步。尤其是孙菲儿之类胆小的护士,在她们当中流传着李河清的阴魂在二楼飘来飘去的恐怖传说。

说来也巧,有细心的人发现:袁水茹几乎每天中午和晚上都会背着个帆布大背包到二楼去,胡来顺有一次凑近了问她背包里是什么东西,被她一把推开了,可胡来顺那鼻子比狗还灵,说背包里飘来一股饭香。他好奇地跟在袁水茹的后面,发现她上了二楼以后,拐到PICU门口,敲了敲门,那紧紧关闭的铁门居然被打开了,但看不见门后有人。袁水茹将背包递了进去,一会儿,空了的背包被一只雪白的手递了出来……全程没有一句对话。

因为PICU里根本没有患者,所以这件事被传开后,更加令急诊科的医护人员们毛骨悚然。胡来顺说这叫给鬼送饭,李河清活着的时候饭量就大,死了以后吃得更多了——吓得孙菲儿从此以后见了袁水茹都躲着走,生怕沾到这位“鬼使”的阴气。

此时此刻,蔡衡一群人下到二楼,拐过拐角,来到了PICU门口。已经被保洁员老张擦得干干净净的地面上看不到一丝血痕,但是不知为什么,站在这里的人们,依然隐隐看得到暗黑色的血污,甚至在极度的静谧中隐约能听到血液从腔子的裂口汩汩流出的声音。

也许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蔡衡咳嗽了一下,指着门口右边大声问:“那个值班台到哪儿去了?”

“警方当作证物搬走了。”高副院长说,“不过上面都是血,就算擦干净了也没人敢用了。”

“新院区的治安保卫工作一定要加强,绝不能再出现类似事故。”蔡衡说,“你跟陈光烈特别强调一下,急诊科是医患纠纷的高发地,必要的话再增加几个保安。”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了“咔啦啦”一声响!

响声是从PICU那紧锁的两扇铁门里发出来的,吓得所有人都一激灵,尤其蔡衡,倒退了几步,差点儿把身后的纪检办主任撞倒在地。

接着,铁门打开了,里面走出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男的中等个头,一张白净的小圆脸上神情严肃,可是脸上两个不用笑也能露出来的小酒窝,让这严肃反而有些可爱;女的个子不高,身材略瘦,脸色蜡黄,像大病初愈似的,但如果细看,会发现她生得颇为俊俏,柳叶眉、细长眼,犹如工笔勾勒出一般标致,却也流露出一股子狠劲儿,微微翘起的樱唇更是让这俊俏带上了几分野性不驯的味道。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蔡衡被吓得不轻,所以缓过神来后口吻格外严厉。

男人看了他一眼:“你是什么人?到这儿来干什么?”

蔡衡越发生气了:“我是平州市卫生局副局长,这是我管辖的医院!”说完他对旁边的高副院长命令道:“叫保安,马上!”

那男人冷冷地说了一句“不用”,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张证件递给了蔡衡,女人也把自己的证件递给了他。

蔡衡接过证件,因为楼道光线太暗,他看了半天才看清楚:男人是北京市公安局的警察,名叫丰奇;女人来自本省渔阳县公安局,名叫田颖。

平州市属于三线城市,在这里官当得越大,对京城来人越是谨慎对待,所以蔡衡把证件还给他们时,只问田颖:“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田颖还没吱声,丰奇就说话了:“我们在执行一项任务,请你马上离开!”

被人当着一班下属这样勒令,蔡衡觉得很没面子,正想着该怎么教训一下眼前这个年轻的警察,旁边高副院长在他耳畔低声说:“蔡局,咱们走吧。”

蔡衡一下子就明白了,眼前这两个警察执行的任务,断断不是自己这个级别的官员该管、该问、该知道的。高副院长也许知道,但限于组织纪律,他不会跟自己吐露半个字。

蔡衡马上点点头,对两个警察说了一句“辛苦了”,转身便带着一行人离开了PICU的门口。

从步行梯往楼下走的时候,突然楼道里传来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蔡衡站住脚步听了听,然后问:“这是什么曲子啊,还挺好听的。”

“《渔光曲》,应该是周芸在办公室播放的。”高副院长说。

“怎么,舍不得那个主任的位置,还要给自己整个曲子欢送一下吗?”蔡衡冷笑着往楼下走去。

6

琴声悠悠,如泣如诉。

闭上疲倦的双眼,把头靠在椅背上,任凭内心的万千苦闷化成一缕哀也绵绵痛也绵绵的思绪,随着琴声在斗室里飘荡,并穿过一切壁与顶,飘向更高阔更辽远的地方……

琴声像针一样织起无数条线,琴声又像线一样织起勾连今日与往昔的时光,让往事在脑海中重新回放:漫天飞雪,朱爷爷拉着平板车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瘦削背影;打完针后排队领酸三色水果糖,嘴里尝到甜蜜的一刻,脸上还挂着泪痕;夜深人静的病房里,两位老人一边轻轻拍着孩子们哄睡,一边低声聊着沧桑的岁月和岁月的沧桑,没有睡着的她,直到好多年好多年以后,才听懂了他们那一番对话;就是在那之后不久吧,一个晚上,朱爷爷突然拉起了小提琴,穿着病号服的小朋友们,呆呆地望着在琴弦上滑动的琴弓,一曲《渔光曲》潮声浩浩、余音袅袅,竟从此在脑海里再也不能湮灭……四十年了,一切早已逝去,一切又那样清晰,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梦想与信念,那些妥协与坚持,那些刻骨铭心的别离,那些万蚁噬心的伤痛,此时都化成两行清泪,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流了下来……

“不,我不能离开,我走了,这些孩子怎么办?”

可是现在,朱爷爷,我由不得自己了。

她慢慢地睁开眼,关掉手机的音乐播放,站起身向窗外望去,由于双眼被泪水模糊,她擦拭了半天才让视线重新变得清晰:已经是下午五点的光景,风小了一些,天上的乌云却板结得越发厚重,好像一块挂满了霜的巨大生铁,向大地又坠落了几分。虽然暴风雪还没有到来,但在这样寒光凛凛的乌云下面,整个旧区已经乱了阵脚,在晚高峰的时段迎来了一场不亚于灾难的大堵塞:机动车的车流像泄洪一样喷涌泛滥,侵占了非机动车道,黑压压的自行车被挤得骑上了人行道,而行人们则从机动车道上见缝插针地狼奔豕突。于是,人腿、轮胎、车身,彼此摩擦碰撞穿插,最终把每条街、每条巷、每个路口都像填鸭的食管一样堵得满满登登的。新区的建设不但没有纾解旧区的交通压力,反而像把原来随地唾吐的痰液用手纸包上一般更加黏稠。

就在医院正门对面的马路上,一位母亲骑着自行车,后座上带着个孩子,跟一辆出租车发生了剐蹭。自行车倒了,孩子也摔在了地上,司机下了车,看也不看孩子一眼就跟母亲吵了起来,虽然听不见他们在吵什么,但从他们剧烈摆动的双手,足以想见彼此的诟骂何等激烈。最后不知怎么了,那位母亲竟愤愤然走掉了,把那辆自行车和那个坐在地上大哭的孩子丢弃在马路中间……

周芸想去看看那个孩子伤到没有,可是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时,顿时泄了气。她准备换上外套、挎上挎包,离开医院回家去。可是当她走到更衣架前面的时候,突然想起了刚刚看到的那位弃子而去的母亲,觉得不能像那位母亲一样不负责任地走开,而是应该勇敢地面对这场本来就不该由自己负责的事故,于是走出了办公室,向一楼走去。

在急诊大厅,她看到蔡衡、高副院长等人一起走出医疗综合楼,坐上了停在楼门口的一辆别克GL8,估计他们是要一起到新院区去。看来,对自己免职的命令已经在急诊科宣布完了。这种情况下,她还有必要跟同事们打招呼吗?是不是干脆就这样悄悄地离开比较好呢?

她正在犹豫,突然听见一声玻璃打碎的声音,然后从留观一病房传来了吼叫,虽然听不清吼的是什么,但急诊大厅里的好多患者都跑过去看热闹,多亏保安王喜在门口横着胳膊使劲阻拦,才没有让他们涌进病房。

周芸好不容易才挤进病房,看见地上打碎了一个玻璃奶瓶,满脸通红的张大山正抡着沾有牛奶的胳膊激动地跟陈光烈吼道:“你让我们把孩子带走?带到哪儿去?这么冷的天,孩子又病得这么重,你这不是把她往死路上推吗?”

“我要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陈光烈保养得极好的白皙脸孔上毫无表情,“这里是急诊,你的孩子患的虽然是重症,但并非急诊的适应证,所以并不应该在急诊滞留,继续滞留只会造成医疗资源的占用。何况急诊的患儿有很多具有传染性,在留观的时候容易造成交叉感染,你的孩子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再感染上其他病菌,只会让病情雪上加霜……”

周芸知道,陈光烈的这番话是对的。当初她开辟“蓝房子”的时候,并不是没有考虑到交叉感染对那几个重症患儿的影响,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作为急诊科主任,别看旧院区几乎整个腾空了,但她有权动用的病房依然非常有限。急诊大厅已经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地占满了,剩下的只有二楼的PICU和住院楼六层的备用病房可以供她调配。可是PICU被突然占用,而备用病房实在是一言难尽——其实备用病房的设施齐全,还配有一个存储了急救药械和冷链药品的综合药房,使用起来甚至比PICU还方便,但关键问题在于“交通不畅”:住院楼的电梯早就停了,如果想去备用病房,只能坐医疗综合楼的电梯上去。可是自从三层以上的搬迁完成后,医疗综合楼的电梯对患者和普通医护人员就只开到三层,再往上必须用中层以上干部才有的“通刷卡”。急诊科只有周芸手里有一张。重症患儿的病情随时会起变化,一旦把他们放到那里,需要急救的时候,医护人员必须得先从周芸这里拿卡才能刷电梯上去,还得刷卡才能进备用病房。一路上浪费时间不说,万一发现抢救力量不够,再想从楼下调“援兵”,因为没有第二张卡,“援兵”想上都上不来……所以一番权衡之后,周芸只能在留观一病房辟了四张最里面的病床,并拿个医用屏风象征性地隔断一下了。

就在这时,张大山又说话了:“您说的我明白,我们家少玲是咱们医院的护工,孩子病了这么久,基本的知识我们不是不懂,更不是不讲道理,当初周主任说把小玲留下,也是看我们实在没办法了,才想出这么一招救救孩子。您就通融通融,再留孩子几天,哪怕就几天,容我再朝别的地方想想办法……”

“周主任是周主任,我是我。她有她的方式方法,我有我的一定之规。”陈光烈冷冷地说,“我执行的是上级领导的命令,你,还有你们几个(他指了指‘蓝房子’里其他重症患儿的家长),马上带孩子离开这里。刚才我说的话是从你们的角度考虑,换个角度,你们的孩子得的都是重病,如果传染给留观的其他孩子怎么办?做人,不能光想到自己,还要考虑别人!”

这话一出,留观室里急诊患儿的家长们顿时炸了窝:“对啊!让他们赶紧走!”“没事儿跑急诊来干什么?祸害人么不是?!”“就是就是,真缺德!”就连在门口围观的人们也敲起了锣边:“赶紧走赶紧走,再不走就报警把他们都抓走!”

本来是一张张绵羊的面孔,瞬时间齐刷刷地露出了狼牙。

坐在病床边看护着小玲的陈少玲,不禁俯下身子抱住了孩子,仿佛他们马上就要扑过来把小玲撕碎似的。

“你——你他妈浑蛋!”张大山气得一张糙脸都扭曲了,指着陈光烈骂道,“我们这几个孩子患的病根本没有传染性,这个是周主任接收的前提!”

“好了好了。”陈光烈不耐烦地说,“我没空儿跟你浪费口舌,既然你把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那么我也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下一步,急诊科除了在编的医护人员之外,所有的聘用人员都要解聘,经过考核重新决定是否上岗录用。”

虽然这话摆明了是针对陈少玲的,但门口的保安王喜和正在打扫地上碎玻璃的保洁员老张听了都是一愣,看了陈光烈一眼,低着头各干各的活儿去了。

就在这时,病房门口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陈主任刚刚上任就这么大刀阔斧,接下来是不是准备按照最初的规划,把旧院区这个‘过渡’的急诊科也彻底‘过渡’掉啊?”

病房里的所有人都向门口望去,却看见杨兵端着他那台佳能XC10摄录一体机,乐呵呵地“采访”并拍摄着。

大傻杨的这个问题十分刁钻,回答不好,会把本来引向张大山的火力,瞬间集中到自己身上。陈光烈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站在他身前的周芸,分开众人,走出了病房。

围观的人们渐渐散去。周芸走到小玲的病床边,昏睡的孩子,额头上敷着一块白色的湿毛巾,她问站在一旁的巩绒:“血液科黄主任你联系了吗?她怎么说?”

“黄主任那边忙得不行,说先给孩子物理降温,她明天看看有没有时间过来一趟,再决定是否调整用药和治疗方案。”

周芸知道血液科的工作有多忙,特别是新院区搬迁刚刚完成,所谓“明天看看有没有时间过来一趟”,八成是没有时间的……但重症孩子的病情瞬息万变,每一秒钟的拖延都可能造成重大延误,于是她对巩绒说:“调一辆急救车,现在就把小玲送到新院区去!”

巩绒没有动。

周芸望着她,在巩绒闪烁的目光中,突然明白了过来:已经被撤职的自己再无权调动医院的任何资源了。

一种悲愤的情愫袭上心头,让她非常想像张大山那样大声嘶吼。

陈少玲伸出一双冰凉的手,拉住了她那双气到颤抖的手:“主任,我们都知道了……谢谢您,我们自己再想办法吧。”

“有什么办法?咱们可还有什么办法?”张大山擤了一把大鼻子,又使劲咳嗽了两下,掩饰着声音里的绝望。

陈少玲悲戚的目光中带着一点平静,仿佛已经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她站起身,轻轻地握了一下丈夫的手腕,然后低下头,从病床下面拿出小玲住院用的塑料盆,又把挂在衣架上的几件小玲的换洗衣服叠起来装袋,当她从床头柜抽屉里收拢起一摞收费单时,想到这些单据如果周芸当主任或许还能报销,而现在恐怕就是一摞废纸,不禁神色怆然……

住在“蓝房子”里的其他几个患儿的家长,也都开始默默地收拾出院的东西,只有一个患神经母细胞瘤的男孩的妈妈,坐在病床边,呆呆地望着因为长期放化疗、皮肤变得黝黑粗糙好像个小老头的儿子,一动不动。四岁的小男孩昏睡不醒,呼吸浅慢得每分钟只有十到二十次,可是因为肿瘤发生颅骨转移的缘故,即便是睡着了,他的眼皮还是被凸出的眼球撑开着,看上去凄惨又可怖。

保洁员老张,那个少玲不在时经常帮忙照看小玲的老头儿,走了过来,蹲下身子,捡起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毛绒皮卡丘,放在了小玲的枕头边。

望见这一幕,周芸忍不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喃喃地说:“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护士长巩绒叹了口气,对周芸说:“真拿你没办法!一会儿我跟陈光烈他们几个要坐车到新院区去,这边他暂时没空管,让小玲继续在这儿住着吧,能拖一天是一天,我到了新院区催着黄主任点儿,怎么也得让她明天过来一趟……”然后她又对陈少玲说:“那些收费单你先别扔,收好了,我再想想办法看怎么能给你们报了。”

在医院,任何医疗工作的完成,主导者固然是医生,但护士才是实际的“执行人”,所以护士长的权力比很多人想象得要大。巩绒这番话,让陈少玲再一次看到了希望,尽管希望只有火柴头那么一点儿亮,但在陷入黑暗的人的眼中,这亮光比太阳还强烈。她停住了收拾的动作,一边不停地谢着巩绒,一边把收费单给了张大山:“你先送餐去,晚上回家把这些单子放到柜子里,收好。”

张大山接过收费单,塞进外套上面那个带拉锁的兜里面,拉好拉锁,然后走到小玲身边,摸了摸女儿的小脸,把她的被子往上掖了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病房。

周芸跟巩绒来到女更衣室,几个护士正在更换衣服,巩绒也把粉色的护士服脱了,一边换外出服一边问周芸:“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我能有什么打算,回家等信儿呗,大不了把我开了,我到医学院当老师去。”

“少来。别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你?天天累得拿喘气儿当休息,可是让你离开这帮生病的孩子,你才舍不得呢!”巩绒见其他护士都换好衣服出去了,才低声对周芸说,“我们家那口子不是在市委宣传部工作吗,听说即将上任的市委书记对中央‘坚持公立医院公益性’的精神贯彻落实得特别坚定,所以你的处理肯定还有转机,你先回家好好休息几天,放宽心,趁机也跟媛媛好好谈谈,她小升初不是想报那个招艺术特长的学校吗?你就听她的,别再跟孩子较劲了。你们娘儿俩现在相依为命,可不能再闹矛盾了……”

巩绒的絮絮叨叨,心乱如麻的周芸并没有全都听进去,她随口问道:“你们还有多久出发?都谁过去啊?”

“一会儿就走,陈光烈带队,我、霍青、袁水茹……基本上急诊科剩下的医护人员都要过去,我就告诉你留下谁吧:胡来顺、李德洋和孙菲儿,除了这仨,挂号窗口、检验室和药房还各留有一个值班的。”

“小夜门诊和大夜门诊的换班呢?新院区那边急诊科派谁过来?”

“没谁了,今晚的小夜和大夜就他们三个,他们老大不情愿,还是陈光烈好说歹说才肯留下。”

周芸大吃一惊:胡来顺的医德一般,李德洋干活没有心劲儿,孙菲儿干脆就是个花瓶。现在是年底,天寒地冻,感冒发烧肠胃病,各种儿科疾病特别容易高发,急诊科平时“齐装满员”的时候都应诊乏力,就剩下这么三个人,怎么应对五点以后即将如潮水般涌到医院的患儿和家长?

想到这里,周芸急得一把抓住巩绒的袖子:“你得想想办法,这么安排,他们三个吃不消,患儿和家长更受不了,会出大乱子的!”

“这是陈光烈的安排,我也没办法啊!”

“至少留下一个霍青!”

“怎么可能……”巩绒苦笑着摇了摇头。

周芸的脑袋里像拨拉算盘一样噼里啪啦地把科室人员计算了一遍,实在是找不出可以替补的人选了,突然像在辣子鸡里又挑到一块脆骨似的说:“把大楠留下总可以吧?虽然她还只是个实习生,没有行医资格证,但她此前卫校毕业时拿过护士资格证,多少也能帮上些忙。”

巩绒想了想说:“照规矩,实习生正点下班,从来不值小夜和大夜的,但现在也只能如此了。我还得跟她商量商量,看人家愿不愿意……原来定的是孙菲儿今晚做护士的工作,可是我看她那个新染了指甲连手都舍不得洗的样子,怕是指望不上了。”

望着靠墙那一排铅灰色的六门更衣柜,周芸仿佛看到一面巨大的铁板正在慢慢挤压过来,感到胸口一阵憋闷。她知道:未来几个小时,平州市儿童医院旧院区急诊科将迎来有史以来最严峻的考验,而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今晚的“高峰期”不要有太多的患儿来就诊了。

“巩绒,你看我能不能——”她刚刚说出这句话,巩绒就挥了挥手:“打住!不行!你现在已经被停止一切工作了,就别想着今晚再留在这里帮忙了,陈光烈留下孙菲儿做什么你不知道?那就是盯着你的!你现在老老实实回家待着,‘蓝房子’里的那几个孩子兴许还能多留几天,不然他们今晚肯定要被赶出医院的!”

周芸叹了口气,走出了更衣室。只见急诊大厅里已经开始“上人”了,原先空荡荡的几排蓝色候诊椅上,现在坐满了抱着孩子的家长,他们有的在给孩子试体温表,有的在给孩子换尿布,有的摇着不停哭泣的孩子使劲哄着,还有的斜侧着身子撩起上衣给孩子喂奶……根据以往的经验,周芸知道,要不了多久,整个大厅就将人满为患。到那时,疲惫的医生、劳累的护士、烦躁的家长、病痛的患儿,有如肩并着肩、脚踩着脚拥挤在一起的火药,一个眼神、一句粗话、一声哭闹,都将引爆足以炸掉整座大楼的争吵甚至殴斗,这样的场景她已经熟悉到不用闭上眼都历历在目的地步。不过,虽然每天开幕后上演的剧目相同,但最后一幕也是相同的:她总是能带领她的团队,靠着勇气和耐心,救火并最终灭火——

今晚,在这个控场者几乎全部退场的舞台上,又会发生些什么?

她不愿想,也不敢想,沿着步行梯慢慢向二楼走去。

7

回到科主任办公室,她本来准备把自己的东西打个包,能带走的今天都带回家去,可是电脑里存储的大量医学资料、写字台上摞成山的儿科学杂志,书柜里塞得满满的医学参考书,记载着各种荣誉的奖杯、奖牌和奖状,还有许许多多康复患儿送给她的、每一个都承载着美好回忆的毛绒玩具,从柜子顶一直堆到天花板上,又哪里是一次就能搬得走的?

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因为反对把急诊科整体搬迁到新院区,她一直没有把办公用品打包,用这样的姿态表示自己会继续留在旧院区工作,现在可倒好,就算是打包了,也不用搬到新院区去了……她为自己的倔强苦笑了起来,轻轻地摇了摇头。

到头来,坚持的意义又何在呢?

突然,她看到书柜第三排正中央那两本深蓝色的、厚厚的《诸福棠实用儿科学》。她打开柜门,轻轻地抚摸着书脊,想把它们取下来,在这个身心俱疲的时刻看一看、翻一翻,找回失去的力量和初心,可是手指头用尽力气,也没法把它们搬动一点点。

她长叹一声,关上了柜门,两只手撑着柜子的两边,低着头,像干完了重活儿那样,很久很久。

不想再收拾了,等过几天心情好的时候再说吧。

这么想着,她换好外套,挎上挎包,正要往外走,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她说了声“请进”,只见大傻杨推开门:“我说,你没事儿吧?”

杨兵是市电视台新闻部的记者,十几年前,当周芸还是一名主治医生的时候,他们就认识了。那时的她很像现在的霍青,敬业而干练,大傻杨到医院拍摄“普通医生的一天”,正好赶上这么一起病例:有个两岁半的女孩反复出现呼吸困难达一年半,拍胸片提示双肺有阴影,被县医院诊断为肺炎,用上抗生素就好转,停药就又发作,后来又做了胸部CT,被诊断为急性粟粒性肺结核,抗结核治疗很久,症状依旧时好时坏。这孩子家里很穷,长期生病搞得女孩面黄肌瘦,父母也丧失了信心,再一次发病时正好带着孩子在平州市打工,就带她到市儿童医院呼吸内科,准备开点儿药就走。刚好接诊的大夫是周芸,她仔仔细细地询问了孩子的病情,又认认真真地用听诊器听诊,还把孩子棉袄上的脏东西清了清,搞得孩子的父亲有些不耐烦,结果不但没有等到周芸开药,反而等来了一张“纤维支气管肺镜活检”的检查单。

孩子的父亲非常不满:“这是啥?为啥给我闺女做这个?”

周芸告诉他:孩子的病有可能是过敏性肺泡炎。

这个诊断跟以前都不一样,孩子的父母将信将疑地带孩子做了检查,病理报告显示,细支气管和肺泡周围有淋巴细胞浸润,肺泡腔内巨噬细胞浸润,肺泡间隔增厚,肺泡Ⅱ细胞增生,与过敏性肺泡炎符合!

跟进拍摄的杨兵和患儿父母一样震惊,他问周芸是怎么靠着简单的问诊和听诊就做出如此精确的诊断的。周芸先驳了他一句“问诊和听诊可不简单”,然后说,自己其实是在给女孩看病时,注意到了她棉袄上挂着的几簇棉花。

“棉花?”杨兵瞪着眼睛想了半天,“我记得那孩子穿着一件破棉袄,有的地方破了窟窿,露出棉花来啊,你说的是那个吗?”

“不是。先前医生没诊断出来,可能跟你一样,以为孩子衣服上挂着的所有棉絮都是棉袄里的,所以没太关注。事实上,棉袄里的棉花是经过漂白的纯白色,而我发现的那几簇棉花是乳白色的,是生棉花。我又看孩子父母的衣服上也有几簇乳白色的棉花,所以随口问了一下他们的工作,原来他们是弹棉花的工人。棉花本身是一种过敏源,如果孩子长期生活在棉絮加工的环境里,非常容易引发过敏性肺泡炎,所以我才开了那张检查单。”

“你这不像个医生,倒像个福尔摩斯哩!”杨兵称赞道。

女孩应用激素治疗,并遵照周芸的嘱咐脱离了棉絮加工环境,两个月后症状消失,胸片显示肺部病变明显吸收,阴影消失,病彻底好了。

这件事在周芸看来,只是儿科医生日常工作中很普通很普通的一次,但在年轻的杨兵眼里,周芸从此笼罩上了一层光彩四溢、如梦如幻的光晕。很快他就对周芸展开了追求,而追求的方式很是奇葩。开春的时候,他从大凌山上摘了好多山花,编成一个花环,高高兴兴地送到急诊科(那时周芸已经调到那里),他的意思是周芸可以把花环戴在头顶,但事先也没量好尺寸,花环编的直径大了一点儿,怎么看都像个花圈,被急诊科主任直接扔出了窗户……这件事儿直到现在都是平州市儿童医院历史上最大的笑话之一,也使得“大傻杨”的绰号从此一炮打响。

接着,周芸把大傻杨约出来好好谈了一次。她告诉他,自己早就有恋人了,是在医学院读书时的同班同学,现在在市人民医院呼吸科当医生,两个人很快就要结婚了。大傻杨很难过,但是随后又抛出一句傻话:“没事儿,你结你的,我等我的。”然后甩着长长的胳膊走了。那以后他既没有恋爱、结婚,也从来没有打扰过周芸的生活,就这么一直默默地“等”着,直到周芸结了婚,有了媛媛,直到周芸的丈夫……

此时此刻,周芸看着站在门口的大傻杨,看着他鬓角不知什么时候挂上的几缕白霜,还有曾经红润方正而今却蒙上一层苍色的面庞,心中泛起一丝酸楚:啊,我们都老了。嘴上却只是招呼道:“进来坐会儿吧!”

大傻杨进了屋,将肩膀上挎着的相机包和装有三脚架的便携包放在了沙发边的茶几上,还有一个专门装SD卡和读卡器的小手包(摄像记者因为拍摄量大,外出采访经常要备用多张SD卡,且为了分类方便,有专用的多层小手包用于分装),随手放在了茶几下面一层格子里,然后一屁股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这一天忙得我晕头转向,过一会儿还要坐你们医院的车到新院区去,今晚的庆祝晚会还不知道要拍到几点呢……对了,我听说你被撤职了,怎么搞的?还是因为你反对把儿童医院彻底搬到新区?”

大傻杨面傻心不傻,有些事儿一眼就能看到底。

周芸点了点头:“还有‘蓝房子’。”

“‘蓝房子’只是个借口。蔡衡从体育系统进到卫生系统,本来很多人就不服气,你反对他的方案,他必须把你搞掉,杀一儆百,给自己立威。”大傻杨气愤地说,“现在哪儿哪儿都一样,飞黄腾达的净是些玩弄权术的家伙,埋头做事的人永远不得烟儿抽!”

周芸知道,大傻杨最近几年因为反对电视台领导动不动就封杀负面新闻报道的做法,被整得很厉害,一把年纪了连个副高职称都没评上,所以也是一肚子怨气,不禁安慰他道:“咱们这样的人,求个问心无愧就好。”

大傻杨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前两天高副院长带我去给旧楼拍些视频留存,到住院楼六层的时候,有一个备用病房说是你们急诊科可以调用的,你怎么不把‘蓝房子’里面的孩子挪到那里呢?”

“不大方便。”周芸觉得一句话两句话解释不清楚,干脆就不解释了,“对了,刚才在留观病房,谢谢你帮我解围。”

大傻杨摆了摆手,表示不值一提。他沉默了片刻,望着周芸,想说什么,嘴唇嚅动了半天却又没有说出来,最后双手在腿上使劲一撑,把个硕大的身体像从沙发中拔起来一样,丁零哐啷地拿起茶几上的相机包和三脚架包:“你走不?一起下楼呗!”

周芸跟他一起走出办公室,关上门。

他们肩并着肩,沿着步行梯往楼下走。周芸忽然问道:“上次我约你跟水茹一起吃饭,后来你又跟她联系没?”

大傻杨没吭声,闷着头走了两步说:“你还记不记得,十多年前,也是这么个冬天,你给一个患过敏性肺泡炎的小女孩正确诊断并治好了她的病?”

“记得啊,我怎么会忘呢?”周芸微笑道,“第二年开春你还给我送了个花圈呢……”

大傻杨一笑,鼓起全部勇气,把刚才在办公室没有说的话,说了出来:“那啥,明年开春,我带你跟媛媛一起去大凌山玩儿,好不好?我这回重新给你编个花环,比十几年前的更好看——花环,可不是花圈!”

望着大傻杨那双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眼睛,周芸不忍心拒绝,可是眼下愁肠百结的她,又没心情想什么明年开春的事儿,只能“哦”了一声。

大傻杨当她答应了,咧开大嘴就乐了起来。

他们来到急诊大厅,看见陈光烈带领要去新院区的医护人员在大门口列队,准备出发,大傻杨也急急忙忙地跑了过去。看到队伍中的袁水茹,周芸想去跟她打个招呼,又迟疑了脚步:自己现在这个状态,跟她说什么都容易让陈光烈产生误会,回头再给她小鞋穿,还是算了吧!

这时她又想起一件事来,把正在分诊台附近整理垃圾箱的保洁员老张叫了过来,低声叮嘱道:“PICU那边,只要没有新的领导叫停,你还是每天按时去打扫卫生。”

老张点了点头。

PICU目前承担的秘密任务,是一个月前高副院长奉上级指示,亲自布置给她的,让她严格保密,并挑选几个可靠的人配合工作。她经过仔细思考,安排袁水茹全天候在门口值班,对外如果有人问起,就说里面有市领导的孩子住院,需要特别照护。另外,因为PICU里面的“住院病人”比较多,需要定时保洁,而老张来医院这两年一向沉默寡言,办事十分稳妥可靠,所以周芸让他进PICU打扫卫生。李河清死后,虽然看不出她的遇害跟PICU里面有任何关系,但上级领导高度重视,派了两位公安人员进驻值守,一开始袁水茹还负责送饭,后来改成另外派专人送饭。倒是老张的活儿不能省,还得每天进去忙活。现在袁水茹去了新院区,自己也被撤职,照顾PICU的工作就只能完全托付给老张了……

想到这里,周芸觉得应该给高副院长打个电话,汇报一下这个情况,刚刚拿出手机,身后有人叫她:“周芸!”回头一看,原来是运保科 负责总控室的老包。

老包是医院的老员工了,退伍军人转业来的,直到现在每天早晨还在后花园里踢正步。此人一天到晚黑着个脸,好像所有人都欠他钱似的,行为方式也很死板,特别是在执行领导命令上,永远是铁板一块,绝不打折和拐弯。上级当然喜欢这样的人,但同事们一提起他就头疼。

上午开旧院区留守人员协调会时,这个老包还叫自己“周主任”,现在突然改口,直呼大名,很明显是得到了自己被撤职的消息。

周芸又好气又好笑地问:“什么事?”

老包伸出手来:“你的办公室钥匙,什么时候交给我?”

“办公室里还有很多我自己的东西要收拾带回家,明天我整理完,再把钥匙给你吧。”

老包的手还是伸着:“‘通刷卡’呢?”

周芸从裤兜里摸出通刷卡,递到他的手里,老包接过卡,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

再一次拿起手机准备打给高副院长时,她忽然觉得,这个时候打出这个电话,虽然说的是PICU的事,但难免会让领导觉得她是在套近乎替自己鸣冤叫屈。她很厌恶别人产生这样的错觉,所以只给高副院长发了个短信,说明了自己和袁水茹都无法再照顾PICU的情况,就把手机塞回了挎包。

这时跑过来一个挺壮实的农村妇女,拦住周芸说:“哎,您是刚才急诊的那位大夫吧,摘了口罩都有点儿不敢认您了……您还记得俺不?就是闺女肚子疼,搞不清咋回事,您让俺带她重新拍个侧位胸片的那个,胸片出来了,俺到诊室找您您不在,有位姓霍的大夫帮我看了一下,跟您一样,她也说是胸椎结核!”

周芸从她的手里拿过胸片,就着分诊台旁边的灯光看了一下:第七、八胸椎有骨质破坏,椎体稍变窄,椎间隙轻度狭窄,基本可以确诊是胸椎结核。

她对那位农妇说:“这样,你今晚在附近找个旅馆住下,明天一早拿着片子,带孩子到新院区的骨科挂号,做一下血沉、结核菌素的检查,进一步确诊。”她看出农妇还有些犹豫,估计她还在琢磨“搭晚上那趟公共汽车回家”那档子事儿,便不客气地说:“从片子上看,孩子虽然长期受疾病折磨,但病情发展得并不快,抓紧实施抗结核治疗,应该很快就能痊愈,再拖下去,孩子有瘫痪的风险——你是觉得省几个钱重要,还是你闺女的终身幸福重要?!当妈的,这么简单的事儿拎不清?”

农妇一边千恩万谢的,一边抱起坐在候诊椅上的女儿,离开了医院。

望着她们的背影,周芸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朝急诊大厅的外面走去。

出了医疗综合楼的大门,寒风一阵紧似一阵,雪还没有下,但风里却已经夹了雪意,有一股鲜冷的腥味儿。这时,只见一辆银白色的国产十二座商务车缓缓地开出停车场,向大门口驶去,隔着玻璃窗,她能看到那里面坐着陈光烈、巩绒、霍青、袁水茹……还有坐在最后一排不停地向她招手告别的大傻杨。

也许是风太狂烈的缘故,那辆车在她的视线中突然一晃,仿佛虚焦镜头般一片模糊……周芸揉了揉眼睛,再定睛望去,车已经不见了,可能是开走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更像是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周芸的心口一疼,仿佛被当胸剜了一刀般难受。她靠着一根立柱,低着头,佝偻着背脊,把挎包抱在胸口用力按压着,很久很久才缓了过来。

她想自己可能是太累了,必须要回家休息了,于是慢慢地走到自行车棚,从挎包里拿出车钥匙,想要插进锁眼,可是手抖得不行,半天都没有插进去。她生起气来,拿着钥匙一阵乱捅,不知怎么的反而捅了进去,然后报仇似的狠狠一拧——

咔嚓!

钥匙也像报仇似的,断成了两截,半截在她的手里,半截在锁眼里。

周芸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这车钥匙竟能跟自己的工作一样,硬生生被人掰断,而且似乎全无办法。

正在手足无措的时候,王酒糟溜达了过来:“周主任,咋了?”

“车钥匙断在里面了……”

王酒糟一听,嘴巴咧得就像英雄可算有了用武之地一样,真难为他那鹌鹑步,竟扭着屁股飞快地跑到传达室,提溜个工具箱过来,鼓捣了两三下,不仅把断了的钥匙取了出来,还把车锁打开了。然后他站起身,拍拍车座,满脸得意之色:“好了!”

周芸连说了好几声“谢谢”,才蹬上车往家骑去,一路上想起平日里对王酒糟的种种冷眼和不屑,心里油然升起一阵愧疚。

8

回到家,关上门。瞬间,那个嘈乱至极的世界被隔绝在外,她陷入了另一种极致的静谧之中。

丈夫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她害怕这种静谧,就像折断了翅膀的鸟儿害怕幽邃的山林,所以她宁可成天在急诊科加班,也不愿意独自待在家里。可是现在,经过整整三十六小时的无眠无休和起伏跌宕之后,她突然觉得这种静谧好像盛夏的游泳池,从难耐的酷热与致命的暴晒中一下子沉入池底,闭眼是一股沁心的清凉,睁眼是一片透明的蔚蓝……

她感到肚子有些饿,走到厨房想做点儿饭吃,打开空空如也的冰箱,失望之余却又觉得没那么饿了,就从饼干桶里拿了两块不知什么时候买的、一股子哈喇味儿的饼干,一边嚼一边在屋子里游走,顺手把那些褶皱的餐布、歪扭的桌椅、零落的书籍和散乱的被褥收拾干净。

路过悬挂在门厅处的穿衣镜时,她站住了,端详着镜子里面那个脸色苍白、蓬头垢面的自己,想起很多老同学、老朋友聚会时总爱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本来挺漂亮的一个女人——”她知道他们是好意,她也知道自己有着一副尚算秀美的姿容,但是从当上儿科医生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悄然淡化了作为女性的那一部分属性:再淡的妆容也会增加患儿家长对医生的不信任感;做美甲和留长指甲容易划伤小朋友稚嫩的皮肤,有造成交叉感染的风险;项链、戒指甚至耳环,都有可能给小患者带来意外伤害;为了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接到紧急任务时飞奔到医院,她早就告别了高跟鞋……难道说,从今天下午被免职的那一刻起,她要重新好好拾掇自己,做一个居家女人了?

家?

可是,这个家庭已经不再完整了。

一个没有了丈夫却又必须独立承担照顾女儿重任的女人,哪里还能是什么居家女人啊!

镜子里和镜子外的她,面对面地,惨惨一笑。

想起女儿,她走进了媛媛的房间,看到学习桌上的几份艺校的招生宣传折页,不禁蹙起了眉头。最近一段时间她跟女儿产生矛盾的起因就在于此:她认为即将小学毕业的女儿应该就读一所优秀的公立中学,继续在学业的“正途”上勤奋努力,女儿却希望凭借舞蹈上的才能考上市里一座享誉省城的艺术学校。她苦口婆心地跟女儿做了好多思想工作都无济于事,最后一次谈话时,她忍不住说:“你不是从小就想当医生吗?”

她永远不会忘记女儿的那一抹轻蔑的冷笑:“您和我爸当了一辈子医生,还没受够吗?我可不想再继续跳火坑了!”

什么时候,本来应该备受尊敬的医生这一职业,居然成了“火坑”?

那之后,母女二人陷入了冷战。周芸有几次试探着释放些温存和暖意,但女儿脸上的冰霜却没有一丝消融的迹象……

周芸拉开学习桌的抽屉。她知道,在抽屉的最里面放着一个相框,里面嵌着一张“全家福”:阳光明媚的春天,自己和媛媛爸坐在如茵的草坪上,媛媛弯着腰站在后面,一手搂着一个的肩膀,从他们俩的脑袋之间探出圆圆的脸蛋,三个人都笑得比阳光还要明媚。

如果媛媛爸还在,听见了她跟媛媛为了升学的事情争执不休,一定会走过来,一边吭哧吭哧啃着苹果一边劝她说:“我看女儿有想法挺好的,她长大了嘛,就让她自己选择吧!”

媛媛会从后面扑上去,搂住爸爸的脖子大喊:“我就知道,最懂我最疼我最支持我的,只有老爸!”

自己也许会装出生气的样子嗔怪道:“对对对,最不懂你最不疼你最不支持你的,就是老妈!”

媛媛爸赶紧搂住她,高唱着老歌《牵挂你的人是我》表态,歌词可变了个样:“最懂老妈的人是我,最疼老妈的人是我,支持老妈的,拥护老妈的,是我是我还是我!”

然后三个人一起开怀大笑起来。

往昔的欢声笑语再一次回荡在耳际,在这黑暗而静谧的屋子里反而更加清晰。她闭上眼,就这么任回忆像开闸的江水一般泛滥下去,泛滥下去,直到在梦与醒之间漫漶成一片无域的朦胧……

突然!

突然之间!

仿佛有人将一个高速旋转的钻头,猛地刺入她的耳道,在剧痛中把她的梦幻搅了个粉碎!她睁开眼,原来是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响个不停,那个平常设置为“晨曲”的舒缓铃声,现在听起来竟像是一二〇急救车的鸣笛一般急促。她站起身,走到客厅,刚刚划开绿键,把手机放在耳边,就听见高副院长那火烧火燎的声音:“周芸,你在哪儿,为什么这么久才接电话?”

周芸还以为他是问PICU的事,心想我不是给您发了微信吗,便不紧不慢地说:“我刚刚回到家,听候组织下一步处理。”

高副院长完全没有理会她话语中的讥讽,直截了当地说:“你现在马上回到旧院区急诊科,以主任的身份全权处理那边的一切工作!”

挥之即去,招之即来,把我当什么啊?周芸没好气地说:“高副院长,您开什么玩笑,一个小时前刚刚把我撤职,这么快又让我官复原职,这也太儿戏了吧……”

“周芸。”高副院长这一声呼唤,格外沉痛,令她的心陡然提了起来。

“院长,出什么事了?”

“刚刚得到消息,那辆载着急诊科多位医护人员前往新院区的商务车,在通过大凌河大桥时,因为一辆水泥搅拌车突然强行变道,在紧急避让时撞破桥栏,掉进河里去了……”

周芸愣住了,她听清了高副院长的话,但又似乎完全没有听清。她想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没有醒来,抑或是过于疲惫的大脑在对声音信息的处理上出现了故障,所以茫然地问道:“院长,您说什么?”

“我是说,刚刚从旧院区开往新院区的那辆载有多位医护人员的商务车,出了交通事故,掉进了大凌河,目前初步估判,车上的人可能已经全部遇难。”

银白色的国产十二座商务车缓缓地开出停车场,向大门口驶去,隔着玻璃窗,她能看到那里面坐着陈光烈、巩绒、霍青、袁水茹……还有坐在最后一排不停地向她招手告别的大傻杨。也许是风太狂烈的缘故,那辆车在她的视线中突然一晃,仿佛虚焦镜头般一片模糊,像是穿越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就这么,告别了?

亲人,朋友,同事,曾经朝夕相处的我们,曾经吵吵闹闹的我们,曾经并肩战斗的我们,曾经相濡以沫的我们……

周芸慢慢地蹲在了地上,睁大了盈满泪水的双眼,想再看一次他们的身影,可是眼前只有模模糊糊的一片昏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呜咽声变成了一种近乎求救的呻吟,仿佛沉入大凌河底的还有一个自己。

手机听筒里传来高副院长的大声呼唤:“周芸!周芸!”

她用尽力气,才含混地回了一个“在”字。

“周芸,我知道你现在非常非常悲痛,我也一样。”高副院长声音低沉地说,“但眼下我们必须以空前的毅力,调整状态,投入到工作中来。新院区这边,因为领导团队都在,所以还好办一些,旧院区那边留下的都是些年轻的医护人员,听到消息已经乱成一团,据说接诊已经完全停止,患者和家长挤爆了急诊大厅,情绪已经处在失控的边缘。你知道,今晚的新区落成典礼是重中之重,绝对不能出一点儿差错,何况新任市委书记将在落成典礼前到任。市政府下了死命令:坚决杜绝一切负面情况的发生,已经发生的也暂时不做新闻报道,全力保证新区落成典礼的顺利举行。所以你必须马上回到急诊科,带领剩下的同事恢复接诊,等待新院区这边的支援团队赶到!”

高副院长知道,此时此刻的周芸心乱如麻,所以他把刚刚说的很长一段话又重复了一遍,然后问周芸:“你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周芸低声说。

高副院长这才挂断了电话。

周芸继续蹲在原地。她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力气,何况她就想把自己包裹在这样一团愈来愈浓的昏暗中。现实太荒诞了,一年的时间里,这是她第二次承受生离死别的重创,上一次也是这样,噩耗传来的时候她坐在地板上哭得死去活来,如果不是媛媛回家,她宁肯永远这样坐下去,就像一个被打倒的孩子窝缩在床下不再站起,因为一旦站起就会再一次回到那个荒诞的世界。她累了,累极了,她不想再回去了……

最终,与生俱来的责任感还是战胜了想要彻底放弃的无力感。

她扒着餐桌的边缘坐在椅子上,又从椅子上艰难地站起。她拖曳着麻木的脚步走到洗手间洗了把脸,手掌所接触到的眼眶周围全都是肿的,她放大了水流,用冰冷的水狠狠拍击着面颊,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在刺痛中恢复了几分清醒,然后穿上外套,走出了家门。

再一次回到那个荒诞的世界。

摇摇晃晃地骑着车,在晚高峰的车流里穿梭,因为腿上没有力气,视线也经常因失焦而模糊一下,所以她好几次都差点摔倒或被车撞到,终于挨到了医院。王酒糟从传达室里看到她,像看到救兵一样冲上去说:“周主任您可算来了——”周芸却毫无和他搭讪的心情,只把自行车交给他,就朝医疗综合楼走去。

一进急诊大厅,她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从医二十年,她第一次看到如此可怕的场景:乌泱乌泱的患儿家长抱着孩子,好像炸了窝的蚂蚁一般,人挨人、人挤人,摩肩接踵、推天抢地,红着眼张着嘴拧着眉往诊室里面冲。他们的呼喊声、叱骂声、哀号声和孩子们的哭闹声,汇集成一浪高过一浪的怒潮,像马上将要展开一场血肉横飞的大厮杀似的!大楠喊叫着维持秩序,不但全无用处,自己还被搡了一把,摔倒在地。多亏王喜和老张死命顶住,加上诊室门口太窄,才没让这个硕大无朋、扭曲变形的人肉皮冻拥进去。

必须马上处理,否则溃坝将在顷刻之间。

混乱的局面反而将周芸纷乱的头脑刺激得彻底清醒了。

“接诊已经完全停止,患者和家长挤爆了急诊大厅,情绪已经处在失控的边缘”。

不,不对,问题不在接诊上!

她跑到分诊台,从边柜里拿出一个小型麦克风,挎在肩上,然后踩着椅子跳上台面——从高处可以看到诊室里面,胡来顺、李德洋和孙菲儿正惊恐万状地缩在墙角。她又气又急,打开麦克风大喊了起来:“全体患者,全体患者,我是急诊科主任周芸,我是急诊科主任周芸,请你们马上看向我这边,请你们马上看向我这边!”

周芸到底是平州市大名鼎鼎的儿科医生,但凡曾经带孩子来看过急诊的,没有不知道她的。所以,人群瞬时间安静了下来,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分诊台,而她高高站立在分诊台上的身姿虽然不免有点儿可笑,但居高临下确实在心理上起到了一定的震慑作用。

“请大家听我说。”周芸换上了沉着的口吻,声音依旧响亮,“我刚才有事,没在医院,刚刚才回来,耽误了给孩子们看病,这里诚挚地跟大家说一声‘对不起’。现在我想向大家说明几件事,请大家一定要认真听好:首先,现在是冬天,是感冒、咳嗽等呼吸道疾病的高发期,但这一类疾病很多属于自限性疾病,不予治疗也可以自行康复,像大家现在这样挤在一起,反而容易造成交叉感染,你不知道你前后左右的其他家长怀里的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吧?所以请大家从保护孩子的角度着想,尽快分散开来。”

“人肉皮冻”慢慢地溶解了。

“非常好,谢谢听话的家长们!”周芸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多年的一线工作早就让她有了丰富的经验,在给患儿看病时,如果把患儿的家长也当成孩子一样对待,那么将获得意想不到的良好效果,“接下来,我会在这个分诊台前,亲自给大家分诊。先来说明一下,我会按照就诊患儿的病情,把孩子分成四级。一级是那种有生命危险,需要立即进抢救室的;二级是病情较重但没有生命危险的,将尽快处理;三级是病情不重,明天早晨再去新区医院挂门诊号,也完全不会耽误的;如果是四级,那么恭喜您,您的孩子根本就不需要在医院治疗,赶紧带他回家休息,比在医院这样一个到处是病菌的环境里滞留,更有利于孩子的康复。”

周芸在步入急诊大厅的十秒钟里,已经发现了眼前乱局的症结之所在:不是没人接诊,而是没人分诊

急诊大厅是所有儿童医院患儿最密集的地方,患儿多,流量大,就诊时间集中,活动范围狭窄。急症和非急症的孩子混在一起,经常出现医护人员把时间浪费在小病上,反而贻误了大病救治的情况。因此,良好的分诊制度跟雨季的分洪一样重要——一般来说,分诊的工作是由护士完成的,现在周芸挺身而出,直接担当,恰恰说明情况已经到了非她出面不可的地步。

“接下来,我要说到重点了。”周芸清了清嗓子,神色和口吻都严肃起来,“大家看到了,今晚急诊科人手不足,大家生气,我理解,特别理解,但是如果再这么继续闹下去,一旦出了大乱子,或者医护人员因为受到干扰而无法集中精力救治,出现重大医疗事故,那么就连这所旧院区的急诊科也保不住了。所以,我在这里做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一旦做出,不可更改!”她陡然提高的声音,震得麦克风发出了刺耳的吱吱声。她等了等,等吱吱声消却后,竖起了左手的食指:“这个决定就是:今晚凡是我分诊定为三级和四级的患儿,请家长一律带着孩子马上离开医院,不得滞留!有人也许会问,那万一我这个孩子定为三级,其实是个二级患者,被你耽误了怎么办?这里,大家可以拿出手机摄像,留作证据——”她的目光缓缓地环视了一圈急诊大厅,“如果今晚有任何一个患儿因为我的分级错误,贻误了病情,造成死亡或者不可逆转的严重后遗症,我愿意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请大家相信我十多年在急诊工作中积累下的专业经验!”

大厅里鸦雀无声。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那就按照我说的办,请在分诊台前排队。分诊后,三级和四级患儿连同家长马上退出大厅回家,其他患儿在候诊区安静候诊,如果有人破坏就医秩序,寻衅滋事,王喜——”她高喊了一声,保安王喜立刻大声说“主任,我在”,周芸点点头:“马上就将他赶出急诊大厅,并报警处理!”

“是!”王喜响亮地回答。

周芸继续说:“不过在分诊之前,请家长们在这里安静地等待十分钟。为了便于今晚更高效地给孩子们看病,我要给急诊科开一个紧急会。”然后她下令道:“今晚在急诊大厅里留守工作的所有医护人员,马上到诊室集合!”

就在这时,她突然看到在候诊椅的最后一排,有个穿着军大衣的粗壮汉子正四仰八叉地坐在那里,嘴里叼着个笔帽,与她遥相对视,脸上一副不屑的神情。周芸觉得他很眼熟,但又想不起他是谁,内心感到一阵不安,但眼下的局面实在是容不得她多想,所以她从分诊台上跳下来,大步往诊室走去。

簇拥在诊室门口的人群,默默地自动让开了一条通路。

9

进了诊室,她反手把门关上了。

四十平方米的诊室里,安静得只能听见头顶节能灯轻微的“嗡嗡”声,站在屋子里的每个人脸色都是惨白的,就连他们映在地上和墙上的影子也白得发青。

只是再也看不到陈光烈、巩绒、霍青、袁水茹他们的身影了……

想到这里,周芸的双眼再次蒙上了一层水光。

不知道是谁,轻轻地抽泣起来。

周芸知道,眼下不是悲伤的时候,但她自己也触景生情,抑制不住内心的哀痛:“我知道,今晚除了哀悼我们遇难的同事,其实做什么都是不合适的……就在这里,在这座已经被放弃的大楼里,在这个也快被放弃的诊室里,几十年间,来了去了那么多儿科医生和护士,可是没有一次走得这么突然,这么决绝。我真的很想再看看霍青甩听诊器的那个帅气的样子,我真的很想再抱抱我的好护士长巩绒,我真的很想再跟我的同事兼表妹袁水茹一起值夜班,甚至——我真的很想再跟陈光烈吵一架,他在的时候我们经常因为观点不同而吵架,有时候我对,有时候他对,可是那不重要,真的,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有他们,能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站在我们的面前……”说到这里,她的热泪禁不住滚滚地流下面颊。

抽泣声更大了,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悄悄擦拭着眼睛。

“可是外面那上百个患儿和家长,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的诉求只是给他们的孩子看好病……都说儿科医生最苦,这个‘苦’不仅仅是指工作强度大、压力大,还有就是要面对世界上最令人悲痛的苦难——孩子的夭折。许许多多患了绝症的患儿,那么勇敢地和病魔斗争,最后还是失败了,可他们走的时候,大多神情安详,甚至比大人还要坚强。我们没能救治得了他们,他们却教给我们怎样对待死亡,对待苦难,从这个意义上讲,每一个儿科人都应该是最勇于面对死亡、面对苦难的人。刚才,我往这间诊室走的路上一直在想,假如离去的不是陈光烈他们,而是幸存的我们,两拨人调了个个儿,面对外面那些患儿和家长,他们会怎么做?我想:他们一定会擦干泪水,打开这间诊室的大门,以更加严谨和认真的态度接诊每一个患儿,因为最好的悼念,就是把同事未竟的事业做完。”

说到这里,她注视着房间里的人们,除了胡来顺的神情依旧麻木,李德洋依然耷拉着脑袋,孙菲儿还是哭个不停,其他人都抬起头来,目光变得严肃而庄重。

“新院区那边很快将派团队来协助我们,但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我要和大家一起接诊外面的患者。我会亲自分诊,适当控制患者数量和就诊的节奏。”周芸说,“胡来顺,今晚患儿人数比较多,你一定要认真再认真,耐心再耐心,千万别再和家长发生冲突。”

胡来顺无精打采地说了一句“好吧”。

“李德洋,今晚你也坐回这个诊室里接诊,与此同时,你还要兼顾胸片、B超的拍摄工作,搞不定就来叫我。”

李德洋把耷拉的脑袋抬了一下,算是点头。

“孙菲儿,留观病房交给你——”

周芸的话还没说完,孙菲儿就有气无力地接了句“好的”。

听她答应得这么迅速,周芸觉得不对劲。留观病房一共有两个,交给一个护士照护,工作量相当大,以孙菲儿的个性,一向是见活儿就推的,可现在——周芸细细一想就明白了,一定是陈光烈私下里向她承诺了什么,孙菲儿才出卖了自己放在电脑加密文件夹的Excel表,成为陈光烈上位的垫脚石,可现在陈光烈一死,她的靠山倒了,自己又官复原职,所以就算是有一万个不愿意,她也只能低头……但抱着这样的态度,怎么能做好工作呢。

周芸想了想,让她把陈少玲找了来,对她们俩说:“这样,少玲,有些事情想必你也知道了,今晚旧院区这边医护人员严重不足,在新院区那边的援军没有赶到之前,留观一病房由你承担护理工作;菲儿你去照护留观二病房即可,抽时间也来一病房给少玲帮把手。”

听说巩绒等人遇难后大哭一场的陈少玲,脸上犹挂泪痕:“主任你放心,我一定把工作做好。”

留观二病房分成两个隔间,外间是感冒发烧或患了急性胃肠炎的孩子坐在输液椅上挂吊瓶;里间是咳嗽哮喘的患儿,在装有显示器的智能雾化机前一边看动画片一边做雾化治疗,护士的工作比一病房轻松得多。孙菲儿望着周芸,使劲点了点头。

周芸又叮嘱挂号窗口、检验室、药房的三位大夫坚守岗位,还特地给负责总控室的老包和传达室的王酒糟打了电话,让老包把通刷卡还给自己,同时要求他们履行职责,“遇到事情直接向我报告”。

各项工作都安排到了人头。周芸又强调:“关于急诊科车辆掉进大凌河的事情,目前市里严密封锁消息,请大家不要外传,特别是不要对患儿家长说,以免引起恐慌,给我们的工作带来更大的困难。”

说完,她把一直站在诊室门口的大楠叫到身边说:“大楠,你跟我一起到分诊台,学习怎样正确给患者分诊。”

大楠瞪圆了眼睛。她是省医学院来平州市儿童医院实习的实习生,照规矩,实习生来到医院后会分配给某个大夫,形成“师带徒”的关系,但急诊科的工作实在太繁重,像霍青那样的主力一天到晚忙得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哪儿有工夫再带学生?只好把她交给胡来顺,问题是胡来顺自己就是个吃饱了混天黑的主儿,大楠跟他“学习”了五个月,一点儿收获都没有。眼看转年到了除夕,半年实习期就要结束,她正在发愁该怎么办,周芸居然让她跟自己学习——大楠激动得圆脸盘都微微涨红了。

周芸带着大楠走到急诊大厅,来到分诊台。分诊台前已经密密麻麻地围拢了一大群抱着患儿的家长。周芸严肃地说:“请大家自觉排成一队,不排好队,我这里就不分诊,耽误的是孩子的病情和大家的时间。还有,严禁加塞,别怪我把丑话说在前头:谁加塞今晚就不给谁看病!”

人群别别扭扭地蠕动了老半天,才排成了歪歪斜斜的一条长队。

周芸坐在电脑前,开始逐个给排队的患儿分诊:她一边向家长询问患儿的病情,一边观察着孩子的面色和神情,特别是目光是否恍惚和发散,并通过咳嗽、喘息、呻吟和哭泣等声音,判断孩子的痛苦程度、有无呼吸困难等。对于发烧的孩子,她会用手掌摸摸他们的额头——每个急诊医生都有几招“独门绝技”,周芸的绝技之一是通过手掌就能感知患儿的体温是在39℃以上还是以下 ,比用体温计还准确,从而判断他们留下还是回家。对于跌撞伤、烧烫伤和气管异物的患儿,她让大楠从队伍中将他们遴选出来,直接去诊室找医生处置,之后再补号;对于那些没有带着孩子来、只想跟医生说说病情就开药的家长,她一律严词拒绝 ;对于那些家长急得火烧火燎,但其实病情并不严重的患儿,她耐心地劝说他们离开医院。

在大楠的眼里,周芸好像一个有着透视能力的魔术师,在给第一个孩子分诊的时候,就已经对排在后面的两三个孩子的体况和病情,做出八九不离十的预判,所以一边把打印出的分诊条递给分诊完毕的患儿家长,让他们去挂号窗口挂号缴费,一边在电脑上提前敲击出下一个孩子的年龄、体重、身高、病种和分级,等得到患儿家长证实的时候,新一张分诊条已经吐出了打印机——而大楠不知道的是,周芸在做着这些的同时,还竖起耳朵听着急诊大厅的叫号,并用余光观察着检验室窗口的便样盒数量和排队取血的患儿人数,把控分诊的节奏,不至于给胡来顺和李德洋太大的压力……正是凭借这惊人的工作效率,她像洗牌的高手一样,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将等待分诊的队伍迅速而精准地推送给不同的渠道,让阻塞的流水重新畅快地流动起来。

急诊大厅很快就恢复了秩序。

随着等待分诊的队伍一点点缩短,周芸开始教给大楠一些知识:“分诊护士最需要关注的有四点:一乖二烦,三凹四陷。知道分别代表什么意思吗?”

大楠摇了摇头。

“一乖,孩子生病,本来应该很难受,哭闹是正常现象,太乖往往是病重的表现,不管家长裹得多么严实,宝宝睡得多么踏实,也要让家长打开包裹,亲自观察孩子的面色、口唇、皮肤弹性和呼吸等生命体征;二烦,孩子本来还算安静,突然烦躁不安,尖厉哭叫,要马上判断病因实施救治,搞不好就是脑出血;三凹你都忘了?学怎么上的!三凹征 的意思;四陷是指小儿的囟门凹陷,证明脱水严重,要尽快处置——”

这时,她看到诊室门口聚集的患者越来越多,知道胡来顺和李德洋两个人有些看不过来了,于是对大楠说:“我去诊室看一下,这边你来分诊。”

大楠一愣:“我?”

“对。”周芸说,“怎么,嫌这个工作太简单?”

“不是不是!”这是大楠实习以来第一次“实战”,所以她十分激动,但一想到刚才目睹周芸分诊的技术,又胆怯起来,“我怕我做不好。”

周芸站起身,按着她在电脑前坐下,只说了“你行的”三个字,就出了分诊台,向诊室走去。

直到这时,她才感到腰酸背痛,刚才密如骤雨、高度集中的分诊,其实是一种体力和精力的双重透支……问题在于:对这个注定不同寻常的夜晚而言,这一切,恐怕才刚刚开始。

那个人,到哪儿去了?

她突然发现,原来坐在候诊椅最后一排的那个穿着军大衣的粗壮汉子不见了,他既没有带着孩子来分诊,也没有找医生开药,那么他到底来急诊大厅做什么?又为什么突然消失了踪影?周芸心上的疑云越来越浓重,她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推开了诊室的门。

10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可以想到的最恰当的比喻,也许是剃了一半的头发吧。

旧区大片低矮破旧的平房和楼房像是剃得参差不齐的部分,新区兀立如林的高楼广厦像是还没剃的部分,而被冻得发青的大凌河蜿蜿蜒蜒地横亘在中间,好像是推子用力过猛而剃得确青的一道头皮。

卓童蹲在旧区教育局大楼的楼顶,二十多层的高楼,低头是平州市渐次点亮的万家灯火,举头是铁板一样密布无边的黑色寒云,狂风呼呼地吹开他那嵌着无数闪亮铆钉的黑色皮衣,把他的头发撕扯得上下翻飞。他那张圆圆的、雪白的脸蛋上,一双眯起的月牙眼和秀气的红色小嘴,都流露出一抹笑意。他从地上站起,慢慢地登上楼顶的边沿,尽可能地探出身体,拉开裤子的拉链,掏出里面的东西,对准下面的都市,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

尿液滋出的一刹那,立刻被风撕扯成一条深黄色的斜线,然后挥洒成无数的颗粒,坠入深深的凡尘,看着这宛如给大地播种一般的景象,他的脸上再一次绽开了羞赧而可爱的微笑。

尿完了,他打了个寒战,然后塞好东西,拉上拉链。他回过头,只见铺着黑色油毡的楼顶上,二三十个青少年正跟着音箱里播放的音乐跳舞。

他们的舞姿并不好看,肢体僵硬,缺乏整齐,一群本来十六七岁的年轻人,都不如跳广场舞的老太太们对节奏拿捏得准,活像一群僵尸在坟头蹦迪。但卓童还是激动起来,他跳下楼顶的边沿,跳到他们每个人都能看到的正前方,一边剧烈扭动着包裹在黑色皮裤里的屁股,一边跟着音箱里的音乐唱了起来:

陛下我叫达拉崩吧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再说一次,

达拉崩吧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是不是,

达拉崩吧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啊对对,

达拉崩吧斑得贝迪卜多比鲁翁!

实话说,他跳得并不比其他人好看,只是动作更加狂野,伴随舞姿抛出的飞眼亮闪闪的特别娇媚,至于唱得就更不好听了,完全没有优秀歌手演绎这首《达拉崩吧》时的那种灵动,特别是在更换声线的部分,放在大马路上每一条车道都在压线,高音部像要被别人掐死,低音部像要掐死别人,不知是不是风吹得太猛的缘故,听起来竟还有些跑调。

但这丝毫不妨碍那些少男少女对他投以仰慕的目光,他们蹦跳着,尖叫着,打着呼哨,拍着巴掌,兴奋的表情好像集体达到了性高潮——毕竟,这个领舞者是他们共同的“卓总”啊!

卓童的父亲是平州市最大私营煤矿企业:卓氏能源发展有限公司的老板,因此他自幼就受到非常好的教育,从幼儿园、小学到中学,上的都是收费昂贵的私立学校。可他天生就不是学习的材料,语数英等专业课就不用说了,高中以后就没及过格。想走艺培的路,可是他美术没有天赋,唱歌天生一副“寡妇嗓”,乐器每样都浅尝辄止,只有舞蹈上点儿心,又嫌不可日辍的形体训练太苦太累太麻烦,也不了了之……不过,这些都没有妨碍他在他妈妈当校长的市艺专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

在卓童的学生时代,有件事对他的成长产生了非常重要的影响:那是一个暑假,他去市艺专玩儿,看到舞蹈训练大厅里,他妈妈一边破口大骂“卖屄的小婊子臭骚货”,一边让面对面站成两排的几十个穿着舞蹈服的女生互相抽耳光,直抽得云鬓散乱、花容溅朱,正在发育中的几十对酥胸也都颤抖不已……目睹这一切的他,下体兴奋勃起,差点儿把裤子撑爆。从此他意识到了一个真理:凌虐他人,本身就可以获得媲美性行为的快感。于是他开始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女人一样漂亮的脸蛋、挥金如土的雄厚身家、青春期旺盛得发泄不完的性欲和性能力、花样迭出的玩弄和侮辱他人的方式方法,使他很快就成了平州市最有名的恶少,身边也聚集了一大批和他臭味相投的未成年人。

就在这时,大难临头。

随着国家反腐工作的大力推进,他那一贯与贪官勾结盗取国有资产的父亲潜逃出国,母亲不知被谁下毒灭口,“暴病而亡”。那段时间,他过得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投奔亲戚频频遭拒,狐朋狗友也作鸟兽散。为了填补精神上的空虚,他天天刷网络小说看,很快在霸道总裁文里找到了感觉——因为他“本来”应该是那里面的主角,应该一样的毒舌傲娇、疯狂炫富,壁咚每一个看上的女生,然后让她们为了他难产而死……家道中落使他这种幻想像幻肢一样不断放大,于是他的穿戴虽然不再是一身名牌,但言谈举止、行为做派反而比从前更像个公子哥儿。

偏偏这是一个幻象比事实更有说服力的时代,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个传说在平州市悄然流传开来,说卓童只是个表面上寒酸落魄,其实拥有“受迫害”的父母留给他亿万财产的“隐形富豪”。这种形象一旦确立便不容瓦解。从此,平州市一班辍学待业、混迹街头的不良少年,以及同样被霸道总裁文迷得七荤八素的少男少女,每天追随在卓童左右,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生怕错过乌鸦变回凤凰的那一幕……于是乎卓童东山再起,名气甚至比从前还响亮,特别是他在市儿童医院工作的表舅给他找了一个药品公司副总的闲差之后,他的粉圈开始尊称他为“卓总”。

然而“卓总”跟过去的卓童相比,还是有着一个幻象填补不了的真空,那就是缺钱。有时候维持幻象远比正视现实的开销要大,你不给粉丝喂饱了彩虹糖,他们就不会拍你的彩虹屁,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于是卓童不得不想方设法搞钱,他听了朋友的主意,在各大直播平台开通账号,通过直播赚钱。昔日的欺男霸女凌弱暴寡,曾经的走投无路颠沛流离,都使他加倍意识到,每个人都有虐待狂的倾向,只是大多数没有直接参与的胆量,更喜欢在自己安全的前提下看其他人受虐。于是他带领他的“团队”,专门做各种“虐人直播”:深更半夜穿上鬼怪服装恐吓路人、买来SM道具去婚礼上“闹新娘”、把掺了尿液和粪便的蛋糕装进写有“寿比南山不老松”的盒子送到养老院;以产前培训为名把孕妇骗进教室,突然播放人工流产的血腥视频……虽然“净网行动”一次次查封他的账号,但他总能迅速找到新的平台安家落户,并用更加下流龌龊的直播吸引大批观众疯狂打赏——事实证明,只要屎足够臭,是不用担心苍蝇会不会聚集的。

当然,卓童知道自己这样做势必招来民愤,但他自恃三点为护身符:一是为了不让他这种在反腐行动中落马者的孩子找借口说政府“搞株连”,所以有关部门对他那些擦边球的行径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是他的“团队”大都是些未成年人,出了天大的事有“免死金牌”;三是他招揽了一个名叫吕威的人做保镖,此人曾经获得平州市散打大赛青少年组冠军,有他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加上那个捅死人也无须偿命的团队,就算平州市最凶悍的地痞流氓,也对他敬而远之。

也许,还有第四道护身符,就是他那张人畜无害的脸蛋和永远羞赧的、仿佛在祈求原谅的微笑……凭着这张脸蛋和这缕微笑,他让很多受害者到死都以为他是清白的、无辜的——凌虐的极致也许就是让受虐者到了阴曹地府还在为施虐者辩护和感恩吧!

不过,过去的所有那些“游戏”,收益可完全不能跟今晚相比哟!

音乐戛然而止的一刻,卓童用一个右臂扬起,左手捂裆的动作来了一个定格,顿时响起一片掌声和欢呼声。他满意地看着粉丝们那一张张红到发汗的脸孔和一双双痴到发狂的眼睛,想起今晚的行动,愈加深信这是一支听他指挥、所向披靡的队伍了。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他避开人群,又来到刚才站着撒尿的地方才接通。听完之后,他把手机重新揣进兜里,将视线投向远处的市儿童医院旧院区,嘴角再次浮上一抹歉意的微笑。

身后,吕威走了过来,递给他一件灰色的条绒厚外套。

卓童一边换下那件扎眼的缀钉皮衣,一边说:“万事俱备——”他看了看对面大楼的楼顶上被风吹得噼啪作响的一面旗帜,虽然辨不清风向,但还是得意扬扬道:“就连东风都到位了。”

“那还等啥,干吧!”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吕威拍了拍腰间别着的一个鼓鼓囊囊的东西。

卓童皱了皱眉头,他知道这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上个月花重金买了一把磨掉了枪号的六四式手枪,从此与人一言不合就拔出来顶着对方脑袋恐吓,还真吓倒了不少人,但在卓童看来,这到底还是一种IQ不高的表现。

“卓总你看!那是咋了?”吕威手指着大凌河大桥的方向,从这么远的地方依稀可见:堵得水泄不通的大桥上,往新区去的那条车道的一侧桥栏被撞开了一个大豁口,在桥栏的下面,大凌河的冰层洞穿了一个大窟窿,不停地往上翻滚着雪白的气泡。

卓童只看了一眼,就漠然地移开视线,望向不远处的冷却塔,有个长得很漂亮的女孩正躲在冷却塔的后面避风抽烟。

“让她把道具带上。”卓童吩咐道,“别忘了。”

吕威“嗯”了一声。

卓童仰起头,望着近在咫尺而又茫无边际的黑色云块,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那其中包孕着的黑暗的邪恶的压抑的阴冷的力量一起吸进肺腑,然后闭上眼猛一甩头,无声地做了个“哇哦”的口型,接着睁开眼,绽开了笑容。

跟从前的笑容相比,这一次依然是那么妩媚可爱,只是如果仔细分辨,会发现多了一点残忍。

他跳下边沿,昂首挺胸地走到粉丝们中间,高高地扬起右手,打了个十分响亮的响指,然后对着所有人大喊一声——

“Let's go! 好戏open !” V0cDZ4tb2AbAuXBWqBY2CUyX2pskDCHewnKizGljEzeYXu9H3atpE+cRcLn5Maq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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