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场了,观众们三三两两地走出长安大戏院,金碧辉煌的门厅在一阵喧哗之后,重新陷入了沉寂。
良久,楼道里又响起了脚步声。
呼延云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睡眼,跟在林香茗的后面跌跌撞撞地下了楼。走到门口时,扑面而来的一股寒风吹得他一激灵。抬眼望去,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随风飘舞,将京城织进一片雪白的苍茫之中。
林香茗凝视了片刻,只将米色围脖紧了紧就向外走去。呼延云把羽绒服的帽子戴上,拉锁拉到下巴颏儿,手揣在兜里,窝窝缩缩地继续跟着他走。
往东走不远就是建国门地铁站,林香茗却一路向西,既没有坐公交,也没有打车的意思。呼延云知道他就是想沿着长安街逛逛雪夜,只好陪着他。地上的雪已经积了老厚,走着走着,呼延云打了个趔趄,多亏林香茗一把扶住,才没有摔个屁蹲儿。
林香茗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还好意思笑!”呼延云气呼呼地说,“大晚上的干点儿什么不好,非要拉着我陪你看什么京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就听不惯那慢条斯理的咿咿呀呀。”
“京剧的节奏是慢了一点儿,我也不是每一出都喜欢。”林香茗微笑道,“但我就是爱听《空城计》,听不够。”说着他竟哼了起来:“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长安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一辆车驶过。林香茗的哼唱声很轻,只比落雪的沙沙声高那么一点点,听起来像那些随风旋舞的雪花一样婉转而空灵。
两个好朋友就这么慢慢悠悠地走着,一边走一边聊,聊着中学时一起救过的那个女孩现在已经是中国警官大学的校花,聊着系主任因为呼延云办杂志而跟他展开的一段对话,聊着林香茗大学毕业后的赴美留学计划,也聊到不久前的西郊连环凶杀案里那个奇怪的凶手……他们走过中纺大厦,走过东方新天地,走过王府井,走过北京饭店,大雪仿佛将这座巨大的城市洗了一遍,除了肩并肩的他们二人,几乎没有其他人的踪迹。
最后他们还是聊起了今晚的剧目。在呼延云眼中一向新潮的林香茗,说起《空城计》的掌故竟头头是道:“四大须生都扮演过诸葛亮,但唱腔有很大的区别。就说‘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这一段吧,谭富英嗓音清亮,高亢纯正;马连良华丽圆润,潇洒风流;杨宝森深沉古朴,含情于腔;奚啸伯委婉细腻,优美慑人……”
“那你最喜欢哪一派呢?”
“我吗,我比较喜欢杨宝森的唱法。”
“说到底我还是不懂,你说你又不是戏迷,为什么这么喜欢这出戏啊?”呼延云困惑不解地问。
林香茗一笑:“我喜欢《空城计》的主题。”
“主题?什么主题?”
“大军压境,敌众我寡,在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凭着超卓的勇气和非凡的智慧,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逆转全局,反败为胜!”
呼延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不就是个人英雄主义嘛,等你当上了警察,有的是机会。”
林香茗一笑,笑容有些寂寥。
他慢慢地昂起头,极目遥望,飘落在头顶的雪花,将他的头发和两鬓染成了一片斑白——
远处,黑色天幕之下,矗立着被漫天风雪撕扯得不断裂解的正阳门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