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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半个世纪的承诺

诚者,天之道也。

扛枪十余年,单左云敏锐地感觉到这次抓赌任务非比寻常。

抓赌向来由武警部队负责执行,这次不仅动用了一个中队的特警战士,而且抽调了特警部队最为精锐的四个战斗小组,就连素有“铁血教官”之称、时任飞刀总教头的单左云也被派往第一线。

参加行动的特警战士接到任务时个个都在撇嘴,特警是精锐中的精锐,王牌中的王牌,唯有高度危险的任务才会落在他们身上,比如拯救人质、围歼恐怖分子或持有强大火力的匪徒。抓赌行动竟然派他们上场,难免让人觉得是在用牛刀杀鸡。

单左云走进大队长办公室时,看见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正在和大队长低声交谈。

“快来,”大队长给他们介绍,“这位是香港廉政公署的陈文龙先生,这位是我们大队最好的教官、最优秀的特警战士单左云。”

单左云身高一米八七,国字脸,浓眉大眼,人长得虎背熊腰,眉宇间荡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彪悍之气,往哪儿一戳都像口威风凛凛的青铜大钟。陈文龙身高一米七四,身体偏瘦,皮嫩肤白,鼻子上架了副无框眼镜,脸上总是带着商人般的微笑,无论在什么场合遇到他,都会让人觉得他若非坐在高档写字楼的金领精英,便是纵横商海多年的儒商。

单左云立正、敬礼,伸出双手和陈文龙握手。

陈文龙连说了三个“好”,上前紧紧握住单左云的手:“单教官让我见识了什么叫做标准的中国军人。来之前我就听说了你的飞刀绝技,这次大队长又点了你的将,我相信,有你在,这次行动一定会成功。”

大队长亲自担任此次行动的总指挥,他拿出行动作战地图给两人讲解具体行动步骤。

颐和山庄是位于市郊的高档酒店,专营野味、海鲜,其实它是一个大规模的地下赌场,其规模之大在国内实属罕见,每天赌博的赌资流量更是达到了建国之最。此次抓赌行动代号“A9”,之所以动用特警部队,是因为开设赌场人员是一伙涉及黑社会犯罪团伙,多次枪伤无辜市民,导致三人终身残疾。初步统计犯罪团伙共有成员37人,持有6支仿六四手枪、防七七式手枪3支、改造手枪6支、制式军用冲锋枪4支,子弹达到上千发。

单左云仔细看着地图,指着一个预想突破口,说:“我带突击小组从这里冲进去,控制携带枪支的匪徒。”

大队长推开他的手:“这次不需要你带队行动,你的任务是配合陈先生。”

单左云把目光转向陈文龙。

陈文龙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身体臃肿的中年男人,小眼睛,双下巴,脸上泛着营养良好的油光。

“他是香港财政司的重要官员,涉嫌严重贪污,初步统计贪污金额超过了3.8亿港元。他非常狡猾,具备一定的反侦察能力,廉政公署追踪他一年半,始终没有搜集到有效的证据。最近案件有了新的突破,我们发现他每隔40天左右出境一次,借此机会漂白贪污所得的赃款。”

“洗钱?”单左云对洗钱这个词并不陌生,但却从未涉及洗钱案件,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反洗钱行动。

“没错,他每次到颐和山庄参与豪赌都会购买800万到1000万港币的筹码,输掉100万左右后便罢手,兑换筹码,换取支票,对外声称剩余的港币是他赌博所得,这个家伙常常自称是百胜赌神。”

对于这个贪污巨款的香港高官,陈文龙既没有吐露他的名字,也没有吐露他的具体职务。他告诉单左云,根据内线报告,高官每次出行都会携带两名保镖,他们受过高强度的特种训练,而且持有枪械。他需要单左云带领一个小组在行动开始后迅速控制两名保镖,生擒高官。

单左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任务比抓赌任务更加艰巨。

单左云点点头:“我明白了,抓获高官以后审讯赌场人员,让他们提供高官只输不赢的证据,从而揭发高官巨额财产来源不明,他也就无所遁形了。”

陈文龙笑了:“就是这个意思。”

单左云立即着手挑选执行抓捕行动的队员,特警队于凌晨两点出发。

单左云亲自驾车,乘车的除陈文龙还有四名特警战士,他们是配合默契,多次执行重特大任务的战友,是单左云的老部下。对于这些老兵,明确任务的重要性和行动时的突击目标后不需多说,话题自然而然扯到了洗钱上。

单左云说:“陈先生一直从事反洗钱工作吧?”

“有几年了。”陈文龙是个很健谈的人,他觉察到单左云的好奇,“现如今洗钱的手段越来越多样化,通过赌场洗钱是最基本的手段之一,不过也是最有效、最快捷的手段,就像厦门远华案中的几名主犯都曾通过赌博洗钱。”

“以前只听说外国洗钱比较猖獗,没想到现在国内的情况也很严重。”

“洗钱是一种严重的犯罪。咱们也可以从另外一个角度考虑,洗钱猖獗的地区,也是经济发达地区。哈哈,我这是笑谈,说起来通过赌场洗钱确实是从西方开始的,早期黑手党的毒品买卖多是现金交易,很多钞票上都沾有白粉,很容易被警方抓获,他们就跑到赌场里洗钱。现在情况有很大不同,通过赌场洗钱没有以前那么方便了,网络博彩则便利得多。西方的赌场比较正规,他们会检查每个人的身份证件,而且不准许拍照,对输得太多,赢得太多,或者他们认为可疑的人都会通过视频头摄像。博彩网站则不同,博彩网站总部大多设在有‘逃税天堂’之称的加勒比地区,许多网站根本没有受到政府部门的监管,它们不会查问客户的身份资料。许多犯罪集团把钱款打进在这些赌博网站开设的账户后,一般先象征性地赌上一两次,然后就马上通知网站‘老子不玩了’,要求网站把自己户头里的钱以网站的名义开出一张支票退回来。于是,一笔笔数额巨大的黑钱便轻而易举地洗白了。”

一名特警战士也来了兴致,皱着眉头追问:“每年通过这种形式洗白的黑钱不在少数吧?”

“通过赌博洗干净的黑钱每年至少有6000亿美元,多则达到15000亿美元,相当于一些经济不发达国家一年的国民收入总值。”

单左云神色一黯,洗钱严重损害着世界经济的稳定,其破坏力远远超过了暴力刑事案件。

颐和山庄建在开阔的荒地上,开阔的视野便于警戒。通向山庄唯一的路被人24小时严密监视,每隔3公里便会有人蹲守,一旦看到警车就会向山庄发出警报,在山庄赌博的人可以立即通过浩大的地下通道疏散。公安部门的线人提前控制了这条路,特警部队派出一个小分队堵住了地下通道的出口。

特警战士形同瓮中捉鳖,犯罪分子插翅难逃。

颐和山庄不愧为国内最大的赌场,总面积超过50000平米,设在地面建筑里的是麻将、牌九、掷骰子等中国传统的赌博方式。地下面积超过地上面积十几倍,大厅摆放着近5000台老虎机,上千张赌桌,此外还有120个贵宾室。在大厅赌桌上赌博的输赢足以让普通人乍舌,几个小时便可能输掉几十万人民币,而进入贵宾室的底线是赌资超过百万。不同号码的贵宾房的底线也不尽相同,赌徒总是想博个好彩头,所以和“6”“8”有关的贵宾室需要600万以上的赌资。

根据情报,高官在66号贵宾室。

武器装备检查完毕!通讯设备检查完毕!

主攻小组到位!侧翼小组到位!掩护小组到位!阻击手到位!

“行动开始!”

一声令下,上百名特警战士如同下山的猛虎般扑入颐和山庄,持有枪械的外围赌场保镖首先被制服,接着大批特警进入地下建筑,分兵控制各个区域。

无暇顾及如贵族宫殿般富丽堂皇的赌场大厅,单左云带领四名特警战士径直冲入66号贵宾室。贵宾室的几十名赌徒顿时乱成一团。高官天生一副大众脸,在纷乱的环境中很难找到他,但单左云早就在特警部队练出了一双火眼金睛,经过多次训练,盯着罪犯照片看过30秒,便可以迅速从上百张照片里找出罪犯。

单左云一眼便认出高官,他坐在赌桌最里面,面前堆起高高的一摞筹码,看来他今天的手气不错。

“不许动,中国特警!”

单左云大吼一声,跃上赌桌,如同激射的弩箭,直奔高官。

高官身后站着两名男子,均是他的保镖,一个长发过肩,一个光头蓝睛。长发保镖是马来西亚地下黑拳当之无愧的霸主,曾在一夜之间连败12名搏击高手,其中有4个人只用了一个照面就被放倒了。光头保镖是来自西伯利亚的枪手,因枪杀多名黑帮头目,躲到亚洲避祸。高官以每天600美元的高价雇佣了两人,两人没有辜负高额佣金,几次救过他的性命,最严重的一次,高官在海外被仇家追杀,十几把突击步枪把他们逼到了街道死角,生死悬于一线之际,光头频频开枪,6枪毙敌5人,长发保镖更是背着双脚发软的高官,空手放倒了多人,横穿两个街区,鲜血湿透了上衣,背上的高官却毫发无损。

两名保镖一样的西装革履,一样的白衬衣里包裹着铁疙瘩似乎的肌肉。高官是颐和山庄的高级会员,可以携带保镖入场,而且享受不被搜身的待遇。

两名保镖反应奇快,特警战士突然闯入的瞬间,他们同时抽出了手枪。长发保镖挡在高官身前,带着他转向身后的壁炉,装饰精美的壁炉是地道的入口。光头保镖则瞄准单左云,举枪便要射击。

“砰!砰!”

枪声使66号贵宾室更加混乱。街头的警匪枪战中,警察往往处于被动,子弹无情也无眼,不到迫不得已决不会开枪,匪徒却肆无忌惮,只要能逃命,他们宁可伤及无辜。

这一次情况有所不同。

单左云跃上赌桌的瞬间,跟随他的四名特警战士迅速跟进就位,两名战士跟在他左右,另外两名战士分别以站姿和蹲姿瞄准。光头保镖举枪的刹那瞄准的两名战士同时开火,这时单左云右臂在空中划出半个圆圈,一道寒光从指间激射而出。

久经战阵的光头保镖早就听说过中国特警的威名,别人提起时他总是不屑一顾地撇撇嘴,没想到在大陆他第一次遇到特警便死于非命,就连特警的衣角都没摸到。

两发致命的子弹在光头保镖开火前射穿了他的面门和喉管,几乎在同一时间,一把锋利的飞刀钉进了他的额头。

光头保镖“咕咚”一声摔倒,猩红的鲜血四处飞溅。

转瞬之间,长发保镖已经将高官推进壁炉,送进了地道入口,他也紧跟着冲了进去。

单左云带着花花绿绿的筹码从赌桌上腾跃起来,像一发重磅炸弹,砸到地道入口。他的双脚把装饰壁炉旁,雕刻着蔷薇花的薄木板踹成了碎片,却比长发男子晚了两秒。

单左云吼出一声“追”,拽出一把飞刀捏在指间,躬身进入了地道。四名特警战士紧随其后,控制现场是其他战士的任务,他们的责任是生擒高官。

地道和金碧辉煌的赌场有着天壤之别,只有冰冷的石壁和台阶。长发保镖竟然也是个使飞刀的行家,在地道里拐了两个弯,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扬手用飞刀击碎了几处壁灯,紧追不舍的单左云和特警战士眼前顿时一片漆黑。

黑暗中追击敌人最怕暴露,单左云提醒四名特警战士不要打开照明设备。行进中他的左手触摸到一块冰冷的铁皮,再一摸发觉是地道的电闸开关,他打开铁门,几下便毁掉了电闸,地道立时陷入了如墨般的黑暗中。

单左云动作迅猛,很快便赶上了长发保镖和高官,高官身胖体虚,脚步凌乱,急得长发保镖冒了一身冷汗,却又无计可施。

稳健有力的脚步声让长发保镖顿生寒意,从脚步声即可判定对方受过系统专业的特种训练,尤其刚才瞬间射杀光头更让他懊悔不已。他后悔不该跟随高官来到中国,在马来西亚他可是一方霸主。

黑暗中不能打开照明设备,开枪也会暴露所处位置,于是狭小的空间里展开了一场飞刀大战。

长发保镖让高官在前面奔跑,他藏在转弯处单膝跪地,握紧了飞刀。单左云和特警战士们很快赶到,长发保镖计算着特警战士脚步落地的时间,朝着黑暗中掷出飞刀,随后转入地道。在地道转弯处,即便特警战士发现他的位置,开火后命中目标的几率也是微乎其微。

脚步声最重的一名特警战士“哎呦”一声跌倒,长发保镖臂长力沉,飞刀刺穿了厚重的军靴,钉进了腿骨。

单左云的眼睛里像要冒出火,他命令一名特警战士留下照顾受伤的战士,自己则一马当先冲了过去。

长发保镖一击而中,信心大增,左转右转了一阵,又在一处转弯处蹲下了身子,这一次他将单独面对单左云。

多年的实战让单左云产生了对危险的预知,狂追一阵,他缓下脚步,仔细倾听黑暗中的声息。长发保镖极力压制着呼吸,还是暴露了他。凭借微弱的呼吸很难判断对方的具体位置,于是单左云扒掉军靴,朝左侧丢出一只,长发保镖没有中计,隔了几秒,他又朝右侧丢出一只,这次又急又快,带着呼呼的风声,长发保镖以为是人在飞奔,再不迟疑,飞刀掷出后拔腿就跑。

飞刀刺破空气“哧”的一声,单左云在零点几秒中闻声辨位,右手看似轻飘飘的一扬,便夹着一股冷风追上了长发保镖。

长发保镖刺中了特警战士的腿部,单左云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他的飞刀刺进他的脚面后余势不减,径直穿透了鞋底。长发保镖哀嚎一声,疼晕了过去。

单左云又向前追了几十米,擒住了高官,他瘫软在地,抖如筛糠,屎尿齐流,像一团黏糊糊的烂泥。

集扫黑、抓赌、捉拿洗钱罪犯于一体的“A9”行动顺利完成,陈文龙押解高官返回香港前紧握着单左云的手再三表示感谢:“单教官,这次大陆之行让我受益匪浅,不仅破获了重大洗钱案,而且亲眼目睹了中国特警的雷霆之击,更重要的是认识了你,你让我对铁骨铮铮的中国军人有了一个崭新的认识。”

单左云微微一笑,双脚并拢,用“啪”的一个敬礼回答了他。

“A9”行动之前单左云不会想到他以这种方式第一次接触洗钱案,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竟然是他最后一次穿着军装执行任务。

2000年冬天,一件抢劫杀人案在东北某城市引起极大的震荡,当地晚报整版报道了此次事件:三名胆大妄为的蒙面歹徒手持长刀、铁棍,在光天化日之下抢劫杀人,五名受害人均是壮年男子,面对歹徒没有做任何反抗,而终止罪恶的竟是一名七旬老人。

案发现场在一栋高档住宅楼的地下停车场,三名歹徒尾随两辆别克轿车进入停车场后打晕了保安,造成一死四伤后抢走了受害者随身携带的巨款。歹徒们逃离现场时在停车场出口遇到了居住在附近的单鼎江老人,他刚从超市里购买了吃西餐用的刀叉,准备晚上和孙子共进西式晚餐。

落日雄浑,车流如梭,手持凶器的歹徒在一派祥和繁华的城市中肆无忌惮地驱打路人。

“住手!”穿着青裤白褂、须发皆白的单鼎江挡住他们,厉喝一声,凛然如天神。

歹徒们蜂拥而上,单鼎江闪身避开冲在最前面的歹徒,一道寒光从歹徒眼前划过,他顿时感到剧痛难忍,长刀“当啷”掉在地上。第二名歹徒也被同样的方式被制服,第三名歹徒看清单鼎江使用的只是一把普通的西餐叉子,心生惧意,掉头逃跑,单鼎江手腕一扬,叉子如同出膛的子弹,飞出十几米后刺透歹徒的膝弯,鲜血立时染红了地面。

警车、救护车带走了三名为非作歹的歹徒,也带走了单鼎江老人,在和歹徒搏斗中他的高血压病复发。

普通的刀叉在单鼎江老人手中变成了制服歹徒的利器,他立即成为各大媒体争相报道的平民英雄。记者们很快发现他是一名老兵,在解放战争、朝鲜战争中九次荣立战功,先后获得五枚勇敢奖章和一枚艰苦奋斗奖章。电视新闻报道这一消息后各界人士纷纷赶到医院看望单鼎江老人,却无一例外地被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挡在了门外。

一天下午,刚刚参加工作的女护士走进病房,边给单鼎江挂吊瓶,边和他聊天:“单老,你老人家成了新闻人物了,病区外面围了几十号人,都带着水果鲜花,说是要亲眼目睹你这个大英雄的风采。听说你是志愿军老兵?”

“对,我去过朝鲜。要说英雄,那个时代的人个个都是英雄。”

“你太谦虚了。”女护士心有余悸地扫了眼房门,忽然压低了声音说,“单老,外面那个大个子是谁?怪吓人的。”

单鼎江面露微笑:“怎么,他欺负你啦?”

“那倒没有。他就像块石头,不说话,也没有表情,冷冰冰地戳在哪儿,一戳就是几个小时,来了人便伸手一拦,谁都进不来。他是你的保镖吧?”

“我可不够级别。那是我孙子。”单鼎江哈哈大笑。

“你的孙子?”护士丝毫不掩盖自己的惊讶。

“是个当兵的,刚刚转业了。”想到飞刀绝技在孙子手上发扬光大,单鼎江欣慰地说,“他可比我强多啦。”

这时病房门被推开,护士口中冷冰冰的大个子走进去,坐在病床前给单鼎江削苹果。准备离开的护士朝他看了一眼,不由惊呼一声,普通的水果刀在他的手里变成了一架灵巧的机械,他的手指似乎从没有动过,水果刀却绕着苹果飞快旋转,苹果四周像蒙了层细碎的银光。几秒钟后桌上留下薄薄的、螺旋形的苹果皮,削好的苹果水嫩浑圆,像要滴出水来。

护士离开时嘴巴张成了“O”型,一句话几乎脱口而出,她想问:“你是变魔术的吧?”

这个“魔术师”就是单左云。

单鼎江接过苹果,满眼慈爱看着单左云:“小左,我跟你商量个事。”

“爷爷,你说。”

“爷爷怕是挺不过这关,要去见马克思喽。”

单左云怔了下,随即笑着说:“爷爷就是爱开玩笑,你身体这么结实,马克思不收你。”

“你听我说。以前我不服老,觉得比你还年轻,这次住院却好像一下子老了几十岁,连动都懒得动,身体像抽空了,就剩下副臭皮囊。咱们老单家一脉单传,你父母死得早,咱们家又有这个病……”

说话间老人的眼中闪过浑浊的泪花。

单氏家族有遗传性心脏病,这种病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发作,就像单鼎江今年76岁,从未发病。他是家族中活的最长的一个人。然而一旦发病便会致命,单鼎江的哥哥、两个弟弟都在40岁左右心脏病突发去世。单左云的父亲和叔叔也在年近40岁时撒手人寰,留下祖孙两人相依为命。

单家可以说是军人世家,家中男人个个穿过军装,扛过枪。单鼎江是军功赫赫的老兵,单左云的父亲去世时担任某集团军直属侦察营副营长,单左云则是特警部队的飞刀总教头。单家祖传的太极拳倡导“任他巨力来打我,牵动四两拨千斤”,在肉搏战中却是迅猛有余,霸道不足,为了弥补这一缺点,单鼎江凭借多年的火线经验练出了飞刀绝技,凭借的只是炮弹皮打磨出来的飞刀。他把绝技传给给儿子和孙子,到了单左云手里,飞刀绝技更是发扬光大,大到砖头、瓦片,小到钉子、泥丸都可以成为制敌于瞬间的利器。

单左云的退役也和家族遗传的心脏病有关。他所在的部队参加体验时,一个姓孙的老军医把他从人群里拽了出来,劈头盖脸就问:“你还用检查身体嘛?”

单左云先是一愣,随后笑着说:“是啊,我比牛都壮,还检查个啥。孙爷爷,我也没办法,部队要走程序,要不你帮帮走走后门,省得在这儿瞎耽误时间。”

孙军医脸色顿寒,哼了一声:“你见过有遗传心脏病的牛吗?”

看着拂袖而去的孙爷爷,单左云哭笑不得。

孙军医是单鼎江的老战友,两个人一起参加过辽沈战役,又一起从东北打到海南岛,一路所向披靡,后来一起扛枪去了朝鲜。正如单鼎江所说,那个时代的人都是英雄,单鼎江在枪林弹雨中练出了飞刀绝技,孙军医在无数次的战场急救中总结出一套行之有效的战地急救办法。回国后单鼎江因身体原因转业,孙军医被部队送到了医学院,成为一名职业军医。孙军医也是个离不开部队的人,从部队退休后接受特警部队的邀请,成为特警部队的急救顾问。

孙军医和单鼎江是过命的老战友、多年的至交。单鼎江脾气大,身手好,打起仗来脸红得像颗大红枣,当尖刀排排长时战士私下都叫他单大枣,只有孙军医敢当面叫他的绰号。孙军医对单家遗传心脏病了解得一清二楚,因为单左云参军的事,和单鼎江吵了很多次。他认为单家两辈人为祖国付出太多了,不能再让单左云参军,要让他过正常人的生活,给单家传宗接代。单鼎江脾气暴躁,这个时候脾气却好得出奇,说啥传宗接代啊,孩子的事让他自己拿主意。

为了这事,孙军医很长时间没登单家的门,还把单鼎江送他的老酒丢出了门。这次特警部队体检,孙军医总算找到了机会,做了一件他认为该做,单左云认为他不该做的事。

孙军医立即找到了部队首长,把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首长把眉头皱成“川”字:“你是想让单左云转业?”

孙军医说:“是。”

首长闷头抽烟,半天不吭声,孙军医忽然间火了,脱了鞋子,垫在屁股下面,挡住了门,狼嗥似的吼:“你不同意我就不走了,渴死饿死我算啦!”

首长被气笑了,说:“你个老东西,怎么还耍起无赖来了?”

孙军医的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单家一门忠烈,祖孙三代为国扛枪护航,除了我那老战友和单左云还活着,另外五条汉子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了病上,他们可都是穿着军装死的!单左云到了而立之年还没结婚,你就行行好,让单家留条人脉吧。我知道单左云是把好手,特警部队舍不得他,可是你能忍心让单家的独苗苗死在……”

首长把手拍在桌上,震翻了杯子:“行啦,别说啦。这病真就治不好?我送他去北京,去国外!”

“这种病极为罕见,别说治疗,病理病因至今还没有查清,只能归类到遗传性心脏病里。”

许久,首长才长叹一声,挥挥手,他同意放人。

单左云很快得到转业通知,健康原因是他离开部队的主要因素。为了这事,当了十年兵的单左云当了一回刺头,从中队闹到大队,又从大队闹到首长办公室。见了首长,他反而不闹了,身体挺得像杆枪,脸憋得通红,直勾勾看着首长,豆大的泪珠子往下掉,一句话也不说。

首长看了心疼,嘴里还骂他:“没出息,屁大点事还掉眼泪,耍飞刀的劲头哪儿去啦?一个人空手制服五名歹徒的劲头也没啦?给我坐下!”

单左云不坐,身体仍挺得像杆枪,脸憋得通红,直勾勾看着首长。

首长不忍心,可还要拉下脸,他说:“这事没得商量,别说你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成。”

见事情没有转机,单左云只有离开,脚跨到门口,首长又把他叫住了,把他拉到怀里,拍着他的背,语重心长地说:“给你最后一个命令,回家就结婚生娃娃,这是死命令,结婚那天我给你当证婚人!”

单左云含泪脱掉军装,离开了部队,但他没有执行首长交给他的最后一个任务。他的五个亲人都死于遗传性心脏病,死于都在四十岁左右,他今年刚到三十岁,这样算起来他还有十年光阴,他不能为了单家的血脉害了一个无辜的女人。

看着老泪纵横的爷爷,单左云心如刀绞,他几次欲言又止,只好不停地说:“爷爷,你没事,没事。”

单鼎江看着他,眼里既有内疚,也有不舍:“孩子,你给我准备后事吧,看到你这么有出息我也就瞑目了。闭眼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

单鼎江当年在朝鲜时两次负伤,最后一次负伤出院后,中美双方已进入和谈的最后阶段,他被分配到战俘营做警卫排长。在交换战俘途中,一辆运载战俘的卡车发生了意外,掉进沟里,一名美军中尉在车祸中受了重伤,临死前他把一封信交到单鼎江手上,恳求他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把信亲手交给他的亲人。

单鼎江说:“他叫克雷格·史密斯,那封信就放在床头柜的第一个抽屉里。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去美国,总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给耽搁了,孟子说:‘诚者,天之道也。’咱们中国人军人吐口吐沫都是钉,答应他的事情一定要做到。我是不成了,你替我去一趟吧。”

“爷爷,你放心。”

“我放心,你小子从小就犟,想办的事,没有办不到的。”单鼎江抚摸着他的脸颊说,“回家把那封信取来,让我再看一眼。”

单左云离开了病房,单鼎江躺在病床上,回想往起昔的一幕幕:他和战友在东北的白山黑水与国民党王牌军恶战;在朝鲜一把炒面,一把雪,和武装到牙齿的美国鬼子拼刺刀;他的亲生兄弟在冲锋时心脏病突发,就那么瞪着眼睛死了;单左云中学毕业那年要去当兵,他不同意,这个犟小子竟然在门口跪了两天两夜,他去扶时晕倒在他怀里……

单鼎江猛然间感到左胸一阵剧痛,他想按动床头的呼叫铃,可手刚抬起来便软绵绵地落了下去。

单左云回到医院时单鼎江已经去世了,他死于10月25日,那一天是抗美援朝纪念日。

葬礼简单而隆重,七名老战友和几十名老战友的家属,以及部队的四名首长陪同单左云送走了这名普通的,却是战功赫赫的老兵。

天是灰色的,地是灰色的,一连半个月,单左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无法从痛苦中自拔,直到有一天他想起那封信,才决定起身去美国,完成爷爷的遗愿。

美国中尉克雷格·史密斯写给家人的那封信放在一个透明的朔料袋里。岁月在信封上留下了暗黄色的痕迹,信封的边缘磨出了毛边,但信口仍封着,邮票完好无损,看得出来单鼎江从来没有打开。

单左云拿着信凝思许久,放了谁都会疑心,克雷格·史密斯临死前为什么哀求单鼎江把信亲手交给他的家人,为什么一定是亲手?

半个世纪过去了,单左云还能按照信封上的地址找到克雷格·史密斯的家人吗?这封信里又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GuWY/FMFH3wboArZ0oyV2/t6x303VgwGzgbDDyrA2cBuZTheFqCokJ8hyD/03Ff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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