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鹿鄂温克族在历史上被误成“雅库特人”,亦既鄂温克“使鹿部”。其祖先居住在贝加尔湖东北部尼布楚河上游温多森林苔原高地,唐代称“鞠国”。
第二天清晨,康凯按照蓝大海指的方向,带着三班长范猛、贾佳,一行四人出发了。
康凯走在最前面,腰间别着手枪,贾佳和蓝大海居后,背着冲锋枪的范猛走在最后面,两条部队训练的猎犬摇晃着芦花似的大尾巴忽前忽后。
雪在脚下发出有节奏的抗议声,呼出的白气在每个人都头部凝结成霜,如同形状各异的硕大白馒头。
半米宽的羊肠小路从营房附近的大路延伸出去,绕过小树林,经过一片草地,横穿冰冻的河叉,沿着山脚往复上攀,便进入了莽莽的群山林海。
羊肠小路被踏得坚硬如冰,两侧是白茫茫的雪地,山脚下的灌木越发茂密。看着小路两旁树林中纵横交错,蛛网般的枝桠,贾佳开始理解“冰霜巨人”们为什么衣衫褴褛,生长了千百年的原始森林中各种植被交错生长,占据了所有的空间,人若想冲过去,即便有利斧,砍山刀协助开路,仍不免被章鱼爪般的荆棘困扰。
时间不长,贾佳和蓝大海都开始喘粗气,热气呼出去瞬间消失无踪,无奈地宣告人力在自然面前的苍白。贾佳走急了几步,不小心踏进了路两侧看似平坦的雪地,没想到掉进了过膝的雪窝,人几乎摔倒,吓得她连连呼救,以为雪层下面藏着什么怪物,正在拉她的腿。
走在最前面的康凯放慢了速度,不时停下脚步观察雪地上的各种动物的蹄印。
雪地上纵横交错着一行行大小各异的野生动物蹄印,如同一副栩栩如生的水墨丹青,贾佳频频举起相机。
“指导员,你看得那么认真,你认识它们吗?”贾佳觉得气氛太沉默了,打开了话匣子。
康凯微笑着没作声。
三班长范猛在后面吆喝:“咋不认识,咱们指导员是大兴安岭的大百科全书,指导员,你给他们说说。”
“没啥说的。”康凯还是笑。
“说说。”
“说说吧,指导员。”蓝大海也开口了。
康凯停下脚步,指点着雪地上的蹄印说:“幅度较大,楔形脚印是狍子的蹄印;密集,前一后二错开的是雪兔的蹄印;最细小最密集,有规律像是履带式装甲车的蹄印是雪老鼠;树枝上竹叶似的爪印是榛鸡的,它们白天在树上晒太阳,晚上藏在雪窝里睡觉。每个种群也有自己的特征,你看那两行都是狍群的蹄印,蹄印间隔几米比较多的是‘细鳞’,这支狍群的数量最多,新生的狍子也最多,小狍子爱动,总是喜欢跳着向前跑,另外一行的蹄印是‘滑子’,这支狍群数量偏少,老狍子多,所以蹄印相对密集。”
康凯顿了下,拎起路边的一截要咬断的枝桠说:“这是‘草根’,这群狍子就像一群淘气包,走到那儿破坏到哪儿,总要留下点残枝败叶。”
贾佳兴趣盎然地拍着照片“‘细鳞’‘滑子’‘草根’是你给他们起的名字?”
“对,都是咱指导员起的名字。都是大兴安岭特产鱼,细鳞成群游,滑子喜欢单独贴着水面游。”范猛接过话说:“咱指导员在这儿待了八年,把深山老林的脉摸得清清楚楚,很多鄂温克族‘莫日根’都佩服他。就像普通的一棵树,他扫一眼就能知道大概的树龄,误差不超过这个。”
贾佳和蓝大海扭头一看,范猛得意地伸出了两根手指。
“太厉害了。”蓝大海忍不住说,“指导员,据我所知,大兴安岭冬长夏短,植物生长期很短,遇到干旱的年景树木的年轮都紧挨着,你是怎么计算出来的?”
康凯说:“很简单,调查,熟背资料。比如说60年、81年、98年大兴安岭遭遇了不同的水灾,雨量充足,所以树木长得好,年轮比较宽,大概超过一毫米。72年、78年、86年都遇到了旱灾,年轮贴的非常近。”
“雨水好一年才长一毫米?”贾佳惊呼。
“真有这么神?”蓝大海显然不信,指着离开小路不远的碗口粗的松木桩说:“指导员,你看那棵树树龄有多少。”
康凯的目光在松木桩停留了五六秒,说:“23到25年。”
“打赌吗?”蓝大海趟着雪冲了进去,引得范猛哈哈大笑。
蓝大海推开落在松木桩上的积雪,仔细辨认平截面的年轮。
几分钟后蓝大海气喘吁吁地追上三个人:“牛人!牛上天的神人啊!正好23年!”
蓝大海说完就后悔了,他发现贾佳看康凯的目光像是蒙了一层雾气。
“那棵树还露着新茬,是盗伐吧?”贾佳收起了相机,她的手已经冻得伸不开了。
“我们伐的。”
康凯的话吓了贾佳一跳。
“什么?”
康凯说:“部队资金紧张,购买煤炭的钱可以给战士们改善很多次伙食。不过我们也需要取暖,另外原始森林植被层次过于密集,就像农民清苗,我们必须清理可成材树木附近的灌木和小树。”
“噢,就是你们昨天说的采柴清林。”贾佳回忆着昨天看到的场景,忽然说:“三中队的战士都是左撇子吗?”
这句话是问范猛的,聪明的贾佳知道康凯不会正面回答。
“什么左撇子?”范猛看到贾佳做了一个吃饭的东西才恍然大悟,“那是指导员定的规矩,队里的青菜越来越少了,土豆、白菜、胡萝卜这些也不够吃一周了。每次炒好的菜端上桌几分钟就见底了,指导员建议战士们用左手吃饭,菜还是那些,不过可以吃的时间长一点。”
“没想到武装森林警察这么苦!”贾佳觉得一丝酸楚从腑内上涌,顶到眼眶,机会顶出眼泪。
“我倒是真不觉得苦。”康凯怔了怔,朗声说,“那个,困难都是暂时的。”
范猛了解康凯的性格,拦住贾佳的话“不苦还叫当兵吗,咱们三中队可不一般,没有一个装熊的兵,以前支队长来视察,还给我们评了第一和唯一呢。”
“是什么?”
“养殖最多的森警中队,你看咱们三中队,养猪,养鸡鸭鹅,养狗,还帮助鄂温克大娘养狍子。咱们三中队还是唯一杜绝了抽烟的森警部队。”
贾佳想起接待室的那个纸牌,上面写着:“防火护林,从我做起。”
“还有,还有,咱们三中队从来没有打架事件,战士们的关系老铁了。”
范猛一个口一个咱们三中队,满胸的自豪从嘴角飞出,在脸颊上带出两道红晕。
坡度越来越大,康凯和范猛仍是健步如飞,蓝大海和贾佳却累坏了,一再要求休息。
蓝大海摘掉帽子,蹲在路边擦额头的汗:“我一直以为森警不怕冷,整天巡逻都在天寒地冻的户外,现在我明白了,生命在于运动啊,现在我一点都不冷。”
贾佳捂着嘴咯咯笑个不停,蓝大海脑袋两侧的头发向中央集中,如同黑桃老A,头顶冒着浓浓的热气,仿佛刚出笼的包子。
翻过一个山头时,范猛指着山下冒出的炊烟说:“那是敖克莎大娘家。”
“那个……哪个敖克莎?”贾佳明知故问。
范猛说:“敖克莎大娘是鄂温克人,她可是大英雄,她以前是东北抗联赵尚志将军的贴身护兵,两把盒子炮左右开弓,救过赵尚志将军两次命,后来因为受伤藏在老乡家里,后来赵尚志将军遇害她就回到了鄂温克部落。她的丈夫是鄂温克部落最厉害的莫日根,打过十六只野猪和六条森林狼,其他猎物数都数不过来,可惜后来她丈夫失踪了。唉,敖克莎大娘的命够苦的,我们部队养的狍子就是帮大娘养的,卖的钱一分不少都给她。”
“是你们帮扶对象?”
“对。”
蓝大海把目光投往山下,紧紧抓住范猛的胳膊,低声说:“你们看,快看。”
范猛朝山下看了一眼,不耐烦地抬起胳膊,挣不脱:“整天大惊小怪,老猫觅食嘞。”范猛还是停下了脚步,手指轻轻挑开挡在眼前冰雪包裹的树枝,像是举起一双雪铸冰浇的银筷子。
贾佳双手捂住嘴,唯恐自己叫出声来。
蓝大海笑嘻嘻地扭头问贾佳:“你看,那个像不像康指导员。”
三个人站在山坡上,山谷的一草一木尽收眼底。
一只硕大的猞猁忽然从被积雪压弯了腰的树下冲了出去,积压在树枝表层的碎雪沫,深层的沙粒雪火星般飞溅,扬起在空中,像是在蓝汪汪的天空升腾起娇艳的白色烟花。
狍群四散惊奔,一头成年雄性狍子摇晃着五花鹿角拦住了猞猁。
野生猞猁猫脸,兔尾,体长和柴狗近似。野生猞猁生性狡猾凶猛,为了扑食通常会在森林里潜伏一周左右。奇汗国家森林公园的这只被战士们称作“老猫”猞猁的却像健壮的小豹子,尖尖的三角耳耸立的一撮黑毛闪烁着王者的威严,俨然是森林中的猞猁之王。
“老猫”眼球的凸起滑过一抹浓绿色,腰部逐渐隆起,四爪微微后挪。雄狍嘶鸣着频频后退,对峙了十几秒突然转身跃出五米开外,放步疾奔。
尖锐的嚎叫从雪地上掠起,蓝汪汪的天幕划过道道裂纹。
雄狍在狭长的狍路上狂奔,鹿角在空中带出条条黄褐色的闪电,雪地上留下朵朵绽放的梅花印。“老猫”紧追不舍,飞奔中的毛皮硬生生撕裂了刺骨的寒风。
雄狍沿着椭圆形的狍路狂奔不止,“老猫”似乎不急于扑食,追了两圈后停了下来,偷偷跳上椅子高的树状上,眯着眼,下巴微抬,如同阅兵的将军。
雄狍仍在狂奔。
大兴安岭北部地区的狍子被当地人称作“傻狍子”。眼前的狍群,它们秋季在山谷里的小溪饮水,到了冬天小溪冻成冰坨,狍群仍然翻山越岭而来,吃雪也要吃小溪上面的雪。狍子是“一根筋”,出行沿固定的狍路前进,平时狍群从北侧进入山谷,饮水吃雪,后从另一侧返回,绕了一整圈。
雄狍绕着狍路狂奔,呼气如雾。
“六圈……八圈……十圈……”蓝大海捂着冻得通红的鼻子,声音带着笑颤。
范猛瞥了蓝大海一眼:“长见识了吧,只有咱奇汗国家森林公园才有这么大的猞猁,别的地方的猞猁还没有狼狗大。”
雄狍逐渐慢了下来,仍不肯停下,仿佛猞猁仍在身后穷追不舍随时会扑上来。
雄狍没了力气,“老猫”动了。
飞奔,腾跃,重炮般从空中射向雄狍,“老猫”身体跌倒,四爪朝天,锋利的牙齿叼进了雄狍的脖颈。
两个强壮的兽体在雪地上快速翻滚,中间夹杂着雄狍垂死的挣扎和鸣叫,“老猫”的牙齿牢牢钳住它的喉咙。猩红的血从喉咙中激射出去,在明晃晃的雪地上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线。
贾佳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拍拍胸脯,她第一次亲眼看到了野生动物的生死相搏。
“老猫越来越精了。”范猛吧嗒吧嗒嘴。
蓝大海眼睛一闪一闪,追问贾佳:“你说那个狍子像不像康指导员?”
“啥?你说咱们指导员是傻狍子?”范猛反应过来,哼声打着滚从胸腔里砸在蓝大海脸上,“咱们指导员可不傻,他聪明着呢。”
走在最前面的康凯从原路返回,站在前面挥手:“看什么呢?跟上!”
“指导员,老猫觅食。”范猛指着山下。
体型巨大的猞猁拖着狍子消失在莽莽的林海之中,狍群也安静下来傻乎乎地抬头着康凯,它们就在康凯脚下。
“呦呵!呦呵!”康凯大声吆喝着,狍群无动于衷,仍然和他对视。
“看见了吗?这就叫傻狍子。”蓝大海悄声对贾佳说,“狍子看见没见过的东西就会盯着看,山下的偷猎者经常开着汽车等在路边,有狍子经过立刻打开车灯,狍子马上就会站住,像施了定身法的似的,怎么打都行。”
“你知道的还不少。”贾佳有些意外,她扭头看康凯的时候不由尖叫起来,“你干什么?”
康凯掏出了手枪,瞄准了狍群,保险已经打开。
元代鄂温克人被称为“兀良哈”,他们“衣兽皮,食野牛羊肉”“其中居屋以树皮编结之,用桦皮为顶”。清朝称贝加尔湖地区的鄂温克“使鹿部”为“喀木尼堪”,既索伦别部。
蓝大海瞪大了眼睛,贾佳连连尖叫,他们不敢相信口口声声保护森林、保护野生动物的森警指导员要向狍群开枪。
枪还是响了。
“砰,砰,砰!”
两颗子弹在狍群两旁炸响,最后一颗子弹穿过一头雄狍的五花大角,射穿了雄狍身后手指粗的枝桠,乱雪纷纷落下,受惊狍子在雪地里跳跃,狂奔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你疯了!”贾佳气得花容失色,摇晃着范猛的胳膊使劲喊,“他想干什么?屠夫!”
康凯没理贾佳,向后挥手:“跟上!”
遭到冷遇的贾佳更生气了,拔腿就要冲上去和康凯理论,被范猛硬生生拽住了。
“指导员是吓唬狍子呢。”范猛笑嘻嘻地说,“我们以前看到野生动物可亲了,有时候雪兔就在路边,一点也不怕人。咱指导员告诉咱,以后看见野生动物一定要大声吆喝,打几下也行,就是要让动物们害怕人,不然偷猎那些人就会更容易得手了。”
康凯的原话是:保护野生动物和养孩子一个道理,不能宠着惯着,要追着撵着,惊吓它,让它嗅到人的气味就浑身发抖,避之不及。
“提高野生动物的警惕性?”贾佳有点匪夷所思,康凯的冷遇让她愤愤不平,挥舞着小拳头说,“指导员有什么了不起,牛什么牛!”
范猛表情尴尬,解释说:“大记者别生气,我们指导员就是这样,一进了林子话就少。”
“借口!”贾佳更生气了。
蓝大海如释重负地笑了出来。
走了一会儿,范猛找了个话题,他问贾佳:“贾记者,你知道咱们森林里啥动物最凶猛?”
“来的时候我查过资料,难不倒我,大兴安岭有句话是‘一猪二熊三老虎’,我听说野猪经常在松树上蹭痒痒,身上沾满了松脂,猎枪都打不透,要想杀死野猪必须要朝它的嘴里开枪。”贾佳狠狠地朝康凯的背影瞪了一眼。
“不对。”范猛说,“大兴安岭的老虎早都绝迹了。要说厉害,最厉害的还是森林狼。”
“狼能比熊厉害?”贾佳显然不信。
“大兴安岭的狼和草原上的狼不一样,它们都是独狼,只有在交配季节才会寻找异性同类。熊虽然体型壮,力气大,但远远没有狼灵活,真的打起架来未必是狼的对手。不过很少能看到熊和狼,狼和猞猁打架,每种猛兽都有自己的领地,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打得你死我活。很多人在森林里遇到猛兽都会吓得不行,其实猛兽遇到人一般都会远远避开,尤其是狼。野生动物不会轻易伤害人,进入人居住的地方。”
“我知道很多黄鼠狼偷鸡吃的故事。”贾佳仍在坚持,但已经听得入迷了。
“一样的道理,野生动物不是饿怀了,实在找不到食物,它们绝不会伤害人,更不会偷吃鸡鹅什么的。”
“万一遇到狼什么的怎么办?”
“贾佳,你的自我防范意识很强。”蓝大海在笑。
范猛说:“遇到凶猛的猫科动物轻易不要对视,那是挑衅行为。遇到熊和狼可以停下脚步,不做声,如果逼近就死死盯住它,和它对眼,如果它没饿疯自己就走了。以前山下的居民在采集松塔的时候遇到过熊,其他人都藏在树上不出声,只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大声尖叫,就像你一样。结果熊就扑上去了。”
“啊?”贾佳硬把长长的尾音咽进了肚子里,她再也不敢在树林里尖叫了。
“后来怎么样了?”蓝大海的声音也在打颤。
在茂密的树林遭遇黑熊,当小山似的影子天塌般向你压下去的时候……
“她大概听说了不少关于熊的事,不停绕着树跑,以为能甩开熊。熊可是森林里长大的,是兽啊,最后还是被熊逮住了,不过熊没吃她,只是舔了她一下。”
“就舔了一下?”贾佳学着范猛的口气对蓝大海说:“是兽啊。”
“嗯,半边脸都没了,现在还没嫁人。”
贾佳的心又跌到了冰点。
“三班长!”康凯的一声厉喝终止了范猛。
“到!”范猛把冲锋枪甩到身前,跑步到康凯身边。
康凯蹲在小路旁,将几个凌乱脚印表面的雪一层层推开,似乎在寻找什么。
“有陌生人,带着‘大红’到附近看看。”康凯一无所获,站起身极目远望。
“是!”范猛打了声口哨,一条红毛猎狗跑到他面前,他拍拍红毛柴狗的脖颈,指着一个雪窝说:“大红,嗅,嗅!”
红毛柴狗低头闻了闻,低吼着在凌乱的雪窝着寻找了一会儿,便像箭一样射了出去。
“怎么了?”蓝大海和贾佳跑了过去,贾佳脸上还是阴云密布。
康凯朝凌乱的雪窝努了努嘴,目光在附近的树干上快速移动。
一串凌乱的脚印从森林深处蔓延出来,像是慌不择路冲上了羊肠小路,慌张的脚步将羊肠小路的路面扩宽了近一米,看样子最少有六七个人同时并肩前行。
贾佳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几乎可以想象到这群人迫切离开这里的心情和扯天连地,在树林回反复回荡的深重呼吸声。
康凯的目光停了下来,他趟着雪走到一棵桦树前,脱掉手套,用食指沾了沾上面冻干的血迹。
白桦树的树干上印着一个清晰的血手印!
远处忽然传来阵阵狗吠,范猛大喊:“指导员,指导员!”
康凯拨脚便跑,贾佳和蓝大海紧张地对视一眼,紧跟了上去。
这只叫大红的红毛狗和另外一只狗被范猛按在一边,两条狗从雪窝里扒出一大滩血。康凯用脚碾了下血迹旁被融化的积雪:“他们还没走远。”
“什么人啊?”贾佳忍不住好奇,还是张口了。
康凯沉默着,环顾四周,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范猛走到康凯身旁,偷偷捅了他一下。
康凯眼神一跳,表情虽然严肃,还是开口了:“发现了可疑人群的足迹,很有可能是隐藏在深山里的偷猎者遇到了猛兽,这个季节除了偷猎者没人上山。他们平时的进山的路应该绕了一大圈,可能是伤者的伤情严重,不得已沿着我们巡逻的小路下山了。”
“那怎么办?咱们赶紧去抓偷猎者吧?”贾佳又来精神,跃跃欲试地看着康凯。
“二班早上四点出发巡逻,他们发现情况肯定会派人回去汇报,看来偷猎者被猛兽袭击是在巡逻队过去以后,应该在两个小时前,或者更早。你们就算了,我和三班长去,现在可能还来得及。”康凯的目光跳过贾佳,望向远方。
冷哼是沿着贾佳的牙缝飞出去的。
“三班长。”康凯对范猛说,“你把贾记者和蓝摄影师送到敖克莎大娘家暂时住下,之后跑步回去带人来,偷猎者人数不少,路上一定要小心,我留在这里。”
“指导员,你一个人行吗?”范猛不愿走。
“怎么不行,熊和狼见到咱都得绕道走。”
“那把这个给你留下吧。”范猛还是不肯走,摘下冲锋枪和弹夹袋递给康凯,偷猎者随时可能返回。
“别废话,赶紧走。”康凯急了。
这时树林里传来阵阵犬吠,是红毛犬大红的声音。
“过去看看。”康凯抽出了手枪。
范猛平端着冲锋枪跟了上去,蓝大海和贾佳默默无语,同时打了个哆嗦。
这是个滴水成冰的寒冬。
两条猎犬站在离羊肠小道两公里的树林旁朝着一个方圆超过五百平米的大雪窝狂吠不止。
“你们留下。”康凯头也不回,指了指贾佳,接着用手语示意范猛,两人各带着一条猎犬从两侧迂回过去。
两人躬身奔跑了一阵,离大雪窝十几米时匍匐前进,两条狗垂尾屏气悄悄跟在后面,异常安静,连呼吸都像没有声音。
康凯和范猛在雪地里悄无声地地缓慢前进,探头观看大雪窝的瞬间他们惊呆了,这是他们见过的最大偷猎者营地。
大兴安岭森林里的大雪窝在夏季就是大坑,雨水旺的季节还会形成泡子(小湖),但到了冬季就会形成天然陷阱。冬季的狂风把四周的雪吹进大坑里,人和动物不小心陷进入如同陷入了沼泽,想回到地面要费劲一番周折。一些诸如猞猁之类的凶猛野生动物经常会潜伏在大雪窝里,等到其他动物陷入雪窝便一口咬断它的喉管。
眼前的雪窝四周堆满了人工挖掘的雪块,这种雪块是从河套或者山顶的风口挖掘出来。被寒风长期吹灼的雪地极为坚硬,偷猎者将雪切成如同巨大的城砖长方形。他们把雪块运到大雪窝前,砌到三米左右,这样巡逻的武装森林警察就无法从远处的山坡上观察到雪窝。
雪窝里的地面非常平整,应该是很多人长期踩踏的原因,几棵巨大的树丫埋在深雪里,枝桠上晾晒着切成片的兽肉,一节节的血肠,还有两只硕大的熊掌。
雪窝向北的位置杂乱地分布着大滩的血迹,一些软绵绵的积雪覆盖了三个隆起的地方,像是洞口。
“大红,上。”康凯回头拍拍趴在身边的大红。
大红意外地留在原地,腰部隆起,发出胆怯的呜呜声。
大红的身体剧烈地颤抖。
另外一只猎狗更加狼狈,它掉头就跑,胯间滴滴答答地流下黄色的尿液,在雪地上尤为刺眼。
“附近一定有猛兽!”康凯向范猛靠拢。
康凯想不通,大红这样敢和熊对峙的猎狗怎么会吓得站不起来,大雪窝里到底藏着什么猛兽?
雪窝里一览无遗,没人,更没有猛兽,四周空旷旷的,连只鸟都看不到。
康凯向四周环顾时脑子忽然嗡地一声,眼前金星四溅,像是天空忽然绽开了无数金色的礼花。他用力甩了甩头,礼花般噼噼啪啪爆裂的声音不绝于耳,接着汽笛长鸣般的刺耳声响贯穿耳膜,像是一把利刃从耳孔刺入,横穿颅骨。
甩头,再次用力甩头后回荡在康凯耳边刺耳的声响和眼前的金星都不见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却闻到浓郁的香味,像是薰衣草的香味,缭缭不绝。
“三班长!”康凯用力推了一把泪流满面的范猛,他半闭着眼睛,浑浊的泪水挂在腮边,泪水把衣领的霜雪滴湿了一片。
“啊?”范猛回头神,用力擦了擦眼睛,他的鼻翼快速扩张又缩小,似乎寻找着特殊的气味。
康凯紧张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没……没事,我好像睡着了,梦见了我瘸腿的老爹。”范猛使劲喘着粗气,“指导员,我心跳的厉害,好像不太对劲。”
“没啥不对劲的,你守在这儿,我下去。机灵点!”康凯说完躬身向大雪窝走去。
大雪窝的四周围砌着巨大的雪块,连个缝隙都没有,看来偷猎者一定在附近挖了暗道,康凯找不到通道,干脆沿着几乎垂直的雪坡滑了下去。
站在远处的蓝大海看着康凯和范猛两个人奇怪地沉默了许久,康凯忽然跳进了大雪窝,正觉得奇怪,猛然被一声尖叫吓得魂飞魄散。
“啊!”
尖叫从贾佳的嘴里发出,蓝大海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却被她拼命咬了一口。
“你干嘛!”蓝大海一声怒吼吼醒了目光迷离的贾佳。
雪白的世界,山峦叠嶂,树木莽莽,还是原来的世界,贾佳不停揉着眼睛,她刚才明明看见康凯从一座晶莹的宫殿上面跳了下去。
康凯和范猛匍匐到大雪窝附近时贾佳就嗅到了浓郁的香气,像是玫瑰花的香味,绸带般从四面汇聚而来。接着她看见一条条彩虹般的玫瑰红绸缎从天际弯延下来,数不清的玫瑰花瓣在绸缎上如同鱼儿般跳跃,她似乎还听见了悦耳的孩童欢笑。
彩虹般的绸缎遮盖了整个天空,它们像是一道道从天而降的瀑布,从四面将玫瑰花瓣倾泻到大雪窝中。
纷纷扬扬的玫瑰花瓣从绸缎下缓缓飘落,很快堆积成山,这时玫瑰花的香气忽然变成了冰块般凉丝丝的味道,堆积成山的玫瑰花瓣忽然变成了一座晶莹剔透的冰山,不,是一座水晶般的宫殿!
水晶般的宫殿像是一座无限高的金字塔,地基在雪野中延伸,一望无际,而越往上,宫殿的体积越小,但是出现了各种奇异缤纷的冰雕,有跃出水面的海豚,振翅高唱的百灵鸟,还有横眉立目的小矮人,他拿着斧子,胡子似乎在风中飘荡,最奇特的是抱住竖琴的半马人,他长了一双乳白的羽翼,绕着宫殿徐徐飞翔,天籁般的乐声从琴弦中泻出,如丝如棉。
贾佳看不到宫殿的最顶端,因为上面放置着太阳般明亮的明珠,她抬不起头。
这时她看见了康凯,他穿着欧洲中世纪骑士的铠甲,高举着双刃长剑,从宫殿的顶端一跃而下。
于是她开始尖叫。
“没有发现,最好下来一个帮忙。”康凯确认大雪窝里没有危险,大声告诉范猛。
范猛还是不放心,紧握着冲锋枪,回头向蓝大海招手“摄影家,下去帮咱指导员一把,我守在这儿。”
蓝大海一脸委屈地抱着受伤的手指,他觉得手指快被咬断了。贾佳目光还是仍有些迷离,听到范猛的话,她首先跑了过去,她想看看大雪窝里到底有没有水晶般的宫殿。
蓝大海也跟了上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贾佳尝试着无保护滑雪,但她没有尖叫,范猛说过,在森林里请勿尖叫。
康凯已经收起了手枪,拿着一截枝桠在隆起的浮雪上用力挖掘,不一会儿浮雪缓缓坍塌,露出了一个黑黝黝的洞穴。
“是什么?”贾佳站在康凯身边,声若蚊鸣。
康凯说:“应该是偷猎者藏身的洞穴,这些都是和鄂温克族的莫日根学的,以前莫日根在冬天打猎一出去就是十天半月,晚上他们在撮罗子里休息,猎物储藏在撮罗子附近的雪窝里。”(注:撮罗子是鄂温克族人在游猎时使用的易拆迁的简易房屋,鄂温克语称为‘斜仁柱’)
“哦。”贾佳微微定下了神。
蓝大海频频退步,他看见洞穴四周到处是飞溅的血迹,像是一把利刃刺进了人的胸腔,拔出的时候带出的血箭。
“嘎吱。”蓝大海听到脚下发出了声响,他用脚尖一剜,把藏在雪里的东西踢了出来。
沾满鲜血的物件在空中跳动时蓝大海的脸瞬间变成了惨绿色,他从雪里踢出的东西分明是人的手掌。
血淋淋的,只剩下三根手指,是半个手掌。
蓝大海不会像贾佳那种尖叫,他已经叫不出声了。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了十几步,脚下一软,像是踩进了软绵绵的海绵里。
蓝大海掉进了一个隐藏很好的雪窝。
范猛看到蓝大海身体腾空,掉进地穴里的时候一个纵身跳了下去,身体在雪坡上飞速滑动,接触地面的瞬间一个贴地翻滚冲到了地穴前,伸手抓住了蓝大海的肩膀。
地穴只有两米左右深,蓝大海掉进去时思维完全停止了跳跃,只觉得四周漆黑如墨,充满了呛鼻的血腥味,他从地面弹起来正好被范猛抓住了肩膀。
“快,快拉我出去!”蓝大海的手拼命向四周抓,如同溺水的人试图得到救命的稻草。
毛绒绒的东西被蓝大海紧抓在手里,他被范猛拎出地穴时清楚地看到了他抓到的东西,一颗硕大的黑熊头。
熊的两个眼珠藏在黑得发亮的毛皮中,发出幽暗的绿光,阴森森地看着蓝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