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六章
穿红绸的媳妇

弄到松针,治不好王政委的夜盲症,陈子忠只好继续留在野战医院。住院如同坐牢,烦躁时陈子忠像囚在铁笼里的狼垂着尾巴踱步,累了便厚着脸皮和警卫战士套近乎,无非想摸摸枪,过干瘾,警卫战士受过骗,远远地摆出如临大敌的架势,朝陈子忠嚷道:“啥时候截肢?要不我先给你做全麻!”

丁儒刚说话带火星子,陈子忠也不介意,死皮赖脸跟他聊,他想跑,跑回前线,但一个人回去容易挨处分,想拉丁儒刚入伙。丁儒刚也想回去,陈子忠死皮赖脸和警卫战士磨牙被他看在眼里,每次心里都是酸溜溜地疼。

前线打得如火如荼,伤员源源不断地进入野战医院,为了保持伤员的体温,担架里塞进了烤热的石头,但很多伤员还是因为伤势严重而牺牲了。

野战医院以人满为患,陈子忠和丁儒刚的床位挪到了过道的两侧,忙得昏天暗地的眼镜医生和护士们在他眼前穿梭不停,他体会到战地医护人员的痛苦,他们不怕伤员死在路上,在担架放下的刹那,最怕无能为力地看着战友抽丝般地死去,这些在火海弹雨中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的硬汉子,濒死前还不舍地望着传来炮声的方向。

山洞里日夜燃着篝火,红得鲜艳,亮得透明,洗了又洗的纱布密密匝匝地挂在篝火旁,滴落的水珠落在烤热的石壁上哧哧地冒着白烟。

夜里,陈子忠坐在篝火旁烤着手,低声问丁儒刚道:“前线又响炮了,天亮之前肯定有伤员被送进来,我琢磨着趁乱子摸黑出去,你呢?”

丁儒刚不加思索地回答:“一起。”

“还没拆线吧?”陈子忠看着丁儒刚的肚皮。

“你不是说嘛,三排的战士都是属猫的,九条命,炸烂了缝缝还能冲锋。”丁儒刚望向洞口:“要是被警卫发现了怎么办?”

陈子忠咧嘴笑道:“老子给他做全麻。”

未经批准擅离野战医院可能会受到上级的严厉批评甚至处分,但两人都因即将重返前线,激动得彻夜未眠。

山洞里回荡着深浅不一的呼吸声、微弱的鼾声和伤员梦中的呻吟声,一声炸雷似的喊声把多数伤员从梦中惊醒了。

“护士!我要撒尿!”

粗嗓门的伤员身上披着被子,从安置重伤员的洞里走出来,站在另一处的篝火旁,跳跃的火苗倒映在他憋得通红的脸上。

“小声点儿,那边刚睡着。”一名护士从遍地的伤员中寻找落脚点,一步步地挪过去。

护士长这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模样很耐看,估计不到二十岁。

“快点儿,我说你手脚麻利点儿行吗?”披着被子的伤员把焦躁的情绪发泄到护士的身上:“哎,哎,你他妈的快点儿!”

陈子忠上下打量着他,找不到受伤的部位,显然是个藏在重伤员区享清福的混账东西,若不是离得远,他早一口吐沫啐了过去。

护士的头压得很低,嘴唇被咬得发白。她拿着当尿壶用的美式钢盔,站在伤员的面前,别过头:“请你小点儿声。”

披着被子的伤员的声音更高了:“啥?这就完了?老子要尿尿,解开裤子,扶着老子的鸡巴!”

护士臊得满面通红,羞辱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前天下午刚刚抵达野战医院,手脚不停地忙了三十多个小时,目不暇接的死亡和过度的劳累使她晕倒了两次。在自愿前往朝鲜前,她在上海仁济医院做高级护理的工作,在那里接受治疗的病人,送药时也会说声“谢谢”。

斥责、喝骂声充斥着整个山洞,患了夜盲症的王政委大骂道:“欺负小丫头算什么能耐!有喘气的吗?给我拉出去崩了!”

陈子忠弹簧似的跃起,跳蹦着朝伤员冲过去,中途踩翻了几名睡在过道的伤员:“哪个部队的?你没长手啊!真他娘丢志愿军的脸!”

陈子忠的肘击势大力沉,披着被子的伤员狠狠地撞在石壁上,瘦弱的身体瘫在地上,被子无声地滑落。在摔倒的瞬间,陈子忠的眼睛被深深地灼痛了,胸前密布着弹片的划伤,双臂被齐齐地炸断,剩下寸长的光秃骨棒随着急促的呼吸而上下摆动。

嘈杂的山洞静得只剩下粗重的喘息,想和陈子忠一起挥老拳的青面兽神色尴尬地躺了回去,背过身子。

“咋了?咋都不说话了?陈大胆,你下手是不是太狠啦?”王政委挣扎着要站起来,青面兽扶住他,低声说了几句,他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塞住了,发出的声音打着战:“护士同志,你受委屈啦,咱把你们当自家的姐妹,说话乱了分寸。唉,这帮大老粗。”

年轻的护士也惊呆了,她胡乱擦着眼泪,双手端着钢盔:“对不起,对不起,伤员太多了,我不知道,真不知道……”

陈子忠抢过钢盔,后悔不迭地上前抱起伤员:“狗东西,你哭个啥,以后尿尿找老子,尿不出来老子用嘴吸。”

重击似乎夺取了伤员所有的力气,他趴在陈子忠的肩头,泪水滂沱:“怪我啦……打死我吧,一个连……一个连都死光了,就剩下我……让我回前线吧……我还活着干啥……”

伤员的泪水落在陈子忠的脖子上,比子弹还要灼热,烧得他浑身颤抖。战友在前线拼命,他却像是躲一样地躺在这里。

“回前线,现在就走!”陈子忠咬磨着后槽牙,他一秒钟都等不及了。

丁儒刚默默地站起身,跟了上去。

一些伤员互相搀扶着爬起来,跟在他们两人身后往洞口走,王政委胡乱摸索着,急得大嚷:“谁也不许走!这副熊样上去有球用,还得搭一个照顾你们!陈大胆,每次都是你挑头闹事,滚回来!”

“不用照顾,老子去滚地雷!”

眼镜医生和来自上海的护士拦住了硬闯的人群,眼镜医生举着一把精致小巧的左轮手枪大喊:“谁敢再上前一步!”

左轮手枪是俘虏美军飞行员时缴获的战利品,眼镜医生给一位右胸中弹的首长做了开胸手术,首长感谢之余把左轮手枪送给了他。

“小眼镜,你会用那玩意吗?”陈子忠几乎掰断了眼镜医生的手腕,他抢了枪,将子弹上膛:“爷们儿这么用枪。”

无路可退的警卫战士被逼到了洞口,不忍心把枪口指向自己的战友,不停地重复着:“冷静,同志们冷静!”

眼镜医生被青面兽剪了手臂,脸贴在石壁上仍不罢休:“开枪把大个子给我放倒,伤了我治,死了我偿命!”

警卫战士们不禁哑然,野战医院的医生怎么也像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野驴似的不服软。

陈子忠最终没有闯出野战医院,在野战医院四周警戒的两个排连劝带推,把他们拦了回去,暴跳如雷的眼镜医生嚷着要给陈子忠做全麻时,上级的命令到了。

团通讯员和三排的二班长侯疯子带来了团长亲笔签署的命令,命陈子忠、丁儒刚接到后即刻到团部报道。

陈子忠既激动又诧异:“侯疯子,你怎么送命令来啦?”

侯疯子捋着耳边的几缕黄毛:“排长,别摸了,我没受伤。咱部队轮休了,他们睡得像猪,我的脑袋瓜子还在冲锋呢,睡不着,想来看看你,正好碰上了通讯员。”

“啥?轮休了?那我回去干啥?”听说没仗可打,陈子忠泄气了。

“赶紧走吧。”侯疯子使劲儿地在陈子身上嗅着,摘下盒子炮拍到陈子忠手里:“一股子药水味。呶,把你的老伙计带来了,赶紧串串味。”

摸到枪陈子忠的眼睛亮了,两人勾肩搭背地跑出了山洞。

侯疯子本名侯双喜,十五岁开始闯江湖,刀法出众,看得见的是厚背砍刀,看不见的是飞刀。在遇到陈子忠前,他凭借一柄大刀砍翻了三个胡子头,做了压东洋手下的第一悍将,后来被陈子忠招降,加入抗日联军。陈子忠钦佩徐凯,侯疯子只服陈子忠,他的绰号和性格丝毫不差,每次冲锋总是脱光了膀子冲在最前面,疯劲上来敢跟天王老子对砍。

侯疯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上好的钢刀经过几次战斗变成了豁口锯子。一次,部队缴获了几门重炮,没有骡马运不走,追兵越来越近,情急之中,侯疯子用挥刀乱砍,结果炮身落下几道白痕,刀崩了刃。后来,陈子忠干脆给他找了支长柄重锤,重五十六斤,柄长三尺,刻着螺纹,锤头有西瓜那么大,这可乐坏了侯疯子,他找了块红绸子包着锤子,天天背在身上,管它叫“媳妇”,还起了肉麻的名字——小梅。侯疯子把使刀的功夫用到锤上,砍,砸,挑,刺,扫,肉搏时更是如虎添翼。

在前往团部的路上,陈子忠和侯疯子笑语不断,把丁儒刚冷落一旁。侯疯子的出现让丁儒刚倍感尴尬,加入三排时他反应最强烈,三排对他的排斥在侯疯子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解放北平前夕,丁儒刚带领巡逻队遭遇执行侦察任务的三排,他亲自带人摸哨,用藏在衣领里的钢丝勒死了哨兵,幸亏被尿憋醒的侯疯子发觉并及时鸣枪,双方展开了短暂、激烈的战斗,几分钟后便各自丢下几具尸体撤离。

侯疯子亲眼看见丁儒刚从哨兵折断的脖颈下抽出血淋淋的钢丝。

第一天到三排报道,丁儒刚便挨了侯疯子一记老拳,他眉骨破裂,血模糊了半边脸。连长徐凯揪着他,要狠狠地尅他,侯疯子倒先涕泪横流地嚎了起来:“北平城外那次战斗你还记得吗?狗日的丁儒刚和他的人杀了我们三名战士,都是我们三排的,‘脸谱’你还记得吗?喜欢唱京剧那个,行,就算忘了,你总该记得‘二郎神’吧,为了救你,弹片差点把他脑袋炸开花,在脑门上留下了一个大疤瘌!他们,这都是咱们连最好的尖兵,咱们自己的弟兄,他们都是被他打死的!我什么都可以忍,但是不能对不起死人!”

徐凯只好小事化了,耐心地做思想工作,没想到侯疯子却虚心地接受,且屡教不改,丁儒刚到三排后就变本加厉地折磨他,如果不是陈子忠及时制止,指不定会闹出多大乱子。

侯疯子是想把丁儒刚逼成真疯子。丁儒刚训练,侯疯子瞪着眼睛在他身边练刺杀;丁儒刚吃饭,侯疯子端着碗在他身后吧嗒嘴;丁儒刚睡觉,侯疯子躺在他身边。后半夜睡得正香,一条房梁似的大腿炮弹般砸过去,将丁儒刚吓出一身冷汗。

从早到晚,侯疯子跟了丁儒刚一整天,到了傍晚,侯疯子便抱着包裹着物件的红绸子在厕所外转悠。

“侯疯子,你干啥呢?”陈子忠沉着脸走过去,他早早就看出了侯疯子的用心。

“晚上吃多了,消化消化。”侯疯子捋着耳边的黄发讪笑着,他已经谢顶几年了,偏偏臭美得厉害,不剃光头,留长了鬓角盖秃顶。

“真稀罕,吃多了上厕所消化,还抱着你媳妇?”陈子忠的目光落在红绸子上。

这时,丁儒刚从厕所里走出来,听见了两个人的对话,他走到侯疯子面前,“啪”地打个立正:“二班长,你砸我一锤吧,往身上砸,别砸手,手还得打枪。”

“我为啥要砸你?咱们是革命同志!”侯疯子说得理直气壮的,压根不看丁儒刚。

“你整天抱着你媳妇不是想砸我吗?”丁儒刚强忍着,他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

“这个?喜欢送你了。”侯疯子把红绸子丢进丁儒刚怀里,转身就走。

丁儒刚和陈子忠面面相觑,红绸子里包着几节折断的树枝。 tphk5XnPlfxsVeZSeZacLaWxx6lGiA298Zkq6AJIO02eE5dJtGn+rZjeVTK7dDEb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