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好,‘共军’先生们。美利坚合众国对你们毫无敌意……真诚邀请你们加入正义的联合国军,和我们共同捍卫和平……救救自己吧,你们将会得到金条、美元、农场……”
美军阵地的大喇叭像是豁齿瞎眼的癞皮狗,被子弹咬了十几个窟窿,上面还镶了块黄铜色的弹皮,娇媚的女性声音传出几百米远。
“你娘!”
滚雷般的怒骂横贯天际,娇媚声调戛然而止,大喇叭继而传出刺耳的吱扭声。
对面的志愿军阵地哄笑四起。
一只美式钢盔随着怒骂飞出,“咣”的一声撞上三十几米外的1944式苏制步骑枪,上面的枪洞刺穿了美军士兵的尸体,钉入冻土足有半尺深。
“现在放下武器,你们可以尽情地享用牛肉罐头、面包、奶油、水果沙拉……”
两声怒骂后又是两只钢盔“嗖嗖”飞出,赫然落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
陈子忠骂累了,把最后一只青色钢盔放在腿间夹紧,从里面挖出白得刺眼的沙粒雪,手一扬,齿间便挤出一串吱嘎声。
尖刀连连长徐凯正蹲在他面前进餐:“老陈,你就那么饿?为了吃口雪,能让枪子儿追出两里地,再犯纪律我就,就……老子饿死你!”
陈子忠龇牙憨笑,转身护住钢盔吃起了独食。徐凯说美军在搞心理战,他没心情琢磨心理战是个啥门道,天刚蒙蒙亮胃就饿得抽筋,吃了四钢盔雪还是无济于事。
陈子忠的口袋里塞着两张美军飞机撒的传单,上面的字比他写的还丑,还画了两个穿着渔网的女人,他留着揩屁股。
战斗持续到第五天,前两天战士们一把炒面一把雪地吃,第三天只能吃雪,现在阵地上的雪被炸成了稀泥,想吃远处的雪得拿命换。
主阵地就像害了癞子头,沟壑纵横,弹坑连着弹坑,焦的、碎的、烧得流油的尸体到处都是。朝鲜盖马高原的冬季滴水成冰,要是在盛夏,尸体腐烂引来的苍蝇恐怕都会遮了日头。左翼阵地更加惨烈,斑斑血迹浸泡着被美军的炮弹犁松的阵地,所有掘开式工事全部报废,一人多高的交通沟,现在连膝盖都遮不住,子弹吱吱地钻进成堆的树石粉末炮弹皮里,牺牲的战士倒下很快便被尘土掩埋。
美军在白天撒野,轰隆隆的野马轰炸机来来回回地“下蛋”,侦察机飞得比鸟还低,一不留神就能掀掉帽子,步兵也能组织起像模像样的进攻,可到了晚上就拉稀,做贼一般,听见冲锋号就撤退。
徐凯使劲儿地挖耳朵:“美国鬼子都是财迷,抢了东家抢西家,捡了个铜壶当金疙瘩,屁股帘子似的挂在屁股后面。以前见我过一个美国女人,说咱中国历史悠久,喜欢研究方块字,说话总带着美国味的京腔,跟大喇叭里的娘们一个德行,还他妈牛肉罐头。”
陈子忠被“牛肉罐头”撩拨得两眼放绿光,紧咬后槽牙吞口水,肚里咕噜噜地山响。
“老陈!你可是排长!”徐凯黑着脸冲他吼。
大喇叭中反复地重复着面包和罐头,于是咕噜声更响,陈子忠猛地把头盔拍在头上,抓起枪向前匍匐,看样子竟是要冲锋,被徐凯拖住了右脚。
徐凯死抱着不放,陈子忠奋力向前,面红耳赤的两人顿时僵住了。头盔里融化的雪水在被枪火熏黑的脸上冲出两道沟,聚到了嘴角,陈子忠恶狠狠地舔了舔。
炮击再次开始,炸药味呛得肺疼,声浪震得耳根出血,烟雾久久不散,太阳只显出了淡黄色的轮廓。战士们以为新一轮进攻即将开始,美军忽然在飞机和坦克的掩护下撤出了阵地。尖刀连冲杀一阵收获甚微,美军熟悉志愿军的礼拜攻势,在撤退前把带不走的物资炸得一干二净。
陈子忠站在美军阵地上举着罐头盒,大口地吞咽着口水,里面有一小块蘸着黄油的面包,他简直饿疯了,可又想吃狗剩。一架运输机在阵地上兜圈子,还在头昏脑胀地空投。降落伞有八床被面那么大,就算鸡蛋挂在上面都摔不破。
白花花的降落伞漫天飞,在陈子忠的眼里变成了白面馍馍,明晃晃、香喷喷地冒着热气。
风太大,空投物资被吹进山洼,陈子忠撒开脚丫子猛追,徐凯喝不住他,鸣枪也不顶用。
冲进山洼的陈子忠放弃了落进雪窝子里的物资,他发现山洼里藏着个小型机场,停着三架来不及撤退的侦察机。
几名留守的美军士兵发现了他,子弹刮风一般泼了过去。陈子忠左右翻腾,扬起三四米高的雪幕,美军大兵看花了眼,射击失了准头,陈子忠的子弹却从雪幕中射出,颗颗不落空,眨眼间便缴获了三架飞机。
忘了饥饿的陈子忠在雪地里撒欢打滚,喊声传出几里远:“老子缴获了花皮大馒头!”
尖刀连的指导员、副连长在刚结束的恶战中牺牲了,副指导员、二排排长重伤,各班骨干损失过半。连队来不及休整便接到上级命令,凌晨分两路出发,三排长陈子忠率领三排抄近路,穿过敌占区,驰援兄弟部队,徐凯率领包括轻伤员在内的余部经较远的安全地域驰援。
带不走的物资可以敞开肚皮吃,缴获的三架飞机却是大麻烦,丢了舍不得,又没人会驾驶,正在犯愁,两架B-29轰炸机冲出云层,炸毁了飞机。
“他娘的,大鸡吃小鸡!”
陈子忠面前的三个弹药箱堆满饼干、罐头和沉甸甸的水壶,足以撑倒五条壮汉。
陈子忠吃得满嘴流油,手里的枪刺即是开罐器也是筷子。
徐凯走过去踢他屁股:“首长说了,武松醉打蒋门神,陈大胆贪嘴缴飞机,让我给你摆一桌,管饱,管够。”
陈子忠把嘴唇吸出响:“再整瓶66度的老白干更舒坦啦。”
“咋不让首长给你发个媳妇!”徐凯用脚尖拨拉地上的空罐头盒,一共十七个:“陈大胆,都是爹生娘养,你咋那么能吃?”
“挪挪窝,吃一盆。咱是属骆驼的,现在多吃点,攒着以后用。”
陈子忠站起身拍拍隆起的肚皮,换个位置蹲下继续风卷残云。
陈子忠有十几个叫得响的绰号,首长叫他陈大山人,战士们叫他陈大胆,东北的胡子叫他陈老虎,庆功宴上他叫陈大肚皮……
“一个馍能挺三天,一筐馍也吞得下。”陈子忠的橡皮肚让他出了大名,也遭了大罪。他出生在入不敷出的农民家庭,小时候经常饿得呼天喊地。别人饿久了饭量变小,他却越饿胃口越大,据说那副鬼见愁的大肚囊就是那会儿饿出来的。六岁那年,他翻上邻居的房顶,把晾晒的野猪肉干吃了精光,正在意犹未尽吧嗒嘴,却被抓了个正着。邻居是个满族老人,年轻时家境殷实,请了精熟拳脚棍棒的教头学练武艺,兼带着玩虫逗鸟,几年后就把祖业挥霍一光,无奈身无长技,狠狠心做了镖师。访少林、拜武当,老人练就一身真本事,后因失手打死欺男霸女的伪满洲国警察藏身于小村庄,整日打猎种菜,日子倒也悠闲。老人舍不得打孩子,说只许吃不许藏,把兜里的肉干掏出来。陈子忠说没藏,都吃了,老人不信,房顶上至少晾晒了五斤野猪肉,六岁孩子都吃不光。陈子忠梗脖子,说吃了就是吃了,脑袋掉了碗大疤。老人被逗笑了,说明天你再来,我给你三斤野猪肉干,只要吃得下,不闹病,以后我管你的饭。陈子忠说现在吧,我还没吃饱,于是他当着猎户的面又吞下三斤牛肉干。
陈子忠聪明却不耍滑,浓眉大眼,骨架大,比十岁孩子的个子还高,老人打心眼里喜欢他,有机会便带着他到山林里打猎。老人年轻时常和清朝贵族在亚布力的皇家猎场打围子,对擒虎捉狼了如指掌,挖陷阱、下绳套更不在话下。那年刚过冬至,两人在森林里遇到了三尺长的猞猁王,陈子忠端着木柄钢叉就冲过去了,亏得老人手脚麻利,弩弓遥射惊跑了猞猁。这件事后老人决心传他武艺,陈子忠倒头便拜,不认师傅认干爹,把无儿无女的老人乐得山羊胡乱颤。
十年后的陈子忠面如重枣,眉目高鼓,宽鼻阔口,加之身高体壮,颇有几分关二爷的神采,勾得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远远地见他便甩肩膀扭屁股。十年苦练造就了他的铜皮铁骨,拔山扛鼎的气力,捷如猿猱的身姿,死在他手里的豺狼山猫不下百只。
陈子忠穿衣费布,吃粮费米,成年后饭量更是一发不可收拾。那年中秋节,陈子忠把老人请到家里,老人多喝了几盅,想试试他胃口到底有多大,于是便杀了20斤的野羊,烧给他吃,他不蘸盐巴不蘸酱,一会儿的功夫吃得只剩下两条羊后腿,他抹抹嘴把羊腿递给了老人,说当儿就得孝敬爹,说完便倒头就睡,老人担心他撑着,不让他睡,他说才吃了五分饱。
后来村子遭到日本鬼子的侵犯,老人和家里人都被害,他用铡刀砍死四个鬼子,背着瞎眼老娘闯了出去。一路上翻山越岭,夜行晓宿,用野果山泉水充饥,三天后混进百里外的县城。娘儿俩早已饿得天旋地转,陈子忠跨进一个饭馆给老娘要吃喝,饭馆被山上的一伙胡子占着,食客早被吓跑了,胡子们敬他孝顺,给了盘红烧肘子,他服侍老娘吃饱,也不用筷子,抓起肘子连骨头都嚼碎吞了。他生猛的吃相勾起了胡子们的好奇心,吩咐饭馆老板,能吃多少上多少,没料到他一口气吃了六盘红烧肘子,顺带着灌了一坛子汾酒,气不长出脸不红。
胡子们如获至宝,逼他上山见大当家。大当家压东洋胖得压倒炕,壮得像座钟,此人有个怪癖,不喜欢舞刀弄棒,专爱和人较量肚囊。
较量的方式别具一格,吃一碗肉小喽啰朝两尺高的金漆木桶丢碗肉,喝一坛酒朝木桶里倒坛酒。
两人各自占了一张八仙桌,压东洋龇牙咧嘴,满脸恶相,陈子忠笑容可掬,拱拱手说了句大当家的嘴下留情。
压东洋咕咚咚喝酒,吧嗒嗒嚼肉,腮帮子横甩,吃得山呼海啸,怒目耳赤。陈子忠却不同,吧嗒嘴却不惹人烦,像潮声阵阵,灌酒带吆喝,声声震耳欲聋,这顿饭让他吃得威风凛凛,杀气腾腾,让外人瞧不出一点儿落魄穷酸相,倒像是大将军独迎百万敌。
两个时辰后,压东洋的木桶酒食不足一半,陈子忠的桶里酒肉四溢,他却连趟茅房都没跑。
有生以来,陈子忠第一次吃了个滚瓜肚圆。
压东洋输得心服口服,一心想留下陈子忠,还动了结义的念头。陈子忠报仇心切,想杀鬼子,但压东洋打鬼子,也骚扰了平民,闹得附近的村庄鸡飞狗跳,他心肠软,做不得欺负老实人的事,婉言谢绝了压东洋。压东洋不愿用强,指灯为誓,讲明绺子永远有他一把交椅。陈子忠被枪逼上了山,骑着高头大马被客客气气地送下山,途中遇到了一大一小两只黑熊,护送的胡子拔枪要打,他豪气灌顶,抢了胡子的大砍刀迎上去,三五刀砍翻两只熊,剁熊掌挖熊胆剥熊皮让胡子们带回去给压东洋,熊肉自己带上了。陈子忠杀熊如杀鸡,剥皮更是游刃有余,胡子们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又生了几分敬惧。
回到县城,陈子忠背着老娘继续向南逃难,上演了野战军有名的“划地抢馍”。
徐凯和三名抗联战士背着装满白面馍的布袋返回老白山秘营,冷不防林子窜出条豹子般的汉子,用手腕粗的枝杈拦路划界,既不抢钱也不索命,每人只要交十个白面馍馍便可通过。抗联战士以为遇到了胡子,问他是哪个绺子的,大当家是谁,陈子忠答不上来,直嚷嚷要馍。徐凯见他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穷苦人,便邀他加入抗联,陈子忠饿得心慌,只要吃馍。徐凯把装满白面馍的布口袋丢过去,陈子忠先往怀里里塞了几个,接着如狼似虎地吞食,眨眼间十几个碗大的馍吞进肚里。抗联日子苦,白面馍是个稀罕物,战士们心疼馍,上前拦他,被他全部放倒,叠罗汉般堆在地上,一屁股坐在上面,嘴里仍是不停。战士们怒骂痛呼,徐凯却笑了,跟他解释抗联和胡子不同,不欺负百姓,只杀鬼子,是穷人的队伍,陈子忠不信,说压东洋杀鬼子,也祸害百姓,徐凯拍着枪说,你见过哪个山头的胡子让人拦住抢馍,连枪也不摸?陈子忠顿时醒悟,背着老娘上了白头山,加入了抗日联军。
几年后,压东洋死于非命,二当家侯疯子坐了正位,那会儿陈子忠已经在抗联混出了名堂,单枪匹马带着一副空肚囊上山,又是一顿吃喝收服一百二十多号胡子,从抗日到打蒋军没有一个逃跑反水,侯疯子则自愿在他手下做了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