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营房里的几个男人却一直睡不着。
陶野再次翻身,后来干脆坐下抽烟,老式ZIPPO打火机冒出的火花点亮了营房的一角,营房随即又陷入黑暗,中南海香烟的气味缓缓在空气里扩散。
雇佣兵的军营要比正规军营随便一些。
“倔驴。”库尼靠在床头对陶野说,“来一支中国骆驼。”
陶野给他丢过去一支中南海,看到菲尔德和欧阳铎也坐了起来,于是也给菲尔德丢过去一支,他知道欧阳铎不抽烟。
营房里亮起了三个红色的烟火。
“为什么来法国?”库尼首先开口。
“为了当兵。”陶野没说谎,口气有些无奈。
库尼朝黑漆漆的喷出一连串的烟圈:“当兵有什么好,要当就当雇佣军,有钱有自由,还他妈有女人。”
“他和你不一样。”很少说话的菲尔德似乎很了解陶野,“他和很多雇佣兵都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库尼不服气,“还不是为了几十万美元才到这个小岛上受罪,让英国佬指着鼻子教训。”
“他是我见过素质最好的军人。”菲尔德说出了四个人的心里话,说完他将烟头丢出窗口,躺了下去,“这个比骆驼好抽。”
库尼朝菲尔德做了个鬼脸,举起缠满纱布的手对陶野说:“谢谢你。”
“应该的。”陶野看着欧阳铎,他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侧过身子躺下去了。
“你以前真在特种兵部队服役?”
“嗯。”
“中国军队平时都有什么训练?嗯,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的长官命令你向女人和孩子开枪,你怎么办?”库尼说得很慢,似乎怕惹火陶野。
“我的长官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陶野说得很肯定。
库尼瞥了下嘴:“雇佣兵的佣金最好赚,前提是你要把良心和人性放在枪膛里,和子弹一起射出去。雇佣兵的佣金也最难赚,比如说你的长官命令你向女人和孩子开枪,你的良心却还没来得及射出去。”
陶野想起了他和法国外籍军团的合约,上面写着受雇佣者有权拒绝他(她)认为危害母国利益或者违背伦理道德的任务,他说:“我会拒绝。”
“拒绝?可爱的中国硬汉。”库尼大笑,随即又被烟呛得咳了起来,“在执行任务之前长官们都是一个腔调:‘走吧,小伙子们,我们去郊游,顺便打几只野兔下酒。’但是到了战场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当年我在以色列的时候,那些穿着黑袍子、用白布把脸遮起来的女人个个都像修女一样,她们把成捆的电雷管和炸弹藏在衣服里靠近我们的营区,我们死了很多人。”
陶野当然知道“黑寡妇”,她们的炸弹和美国世贸大楼的被撞一样,早就家喻户晓。
“记得有一个雇佣兵亲眼看到了同伴被炸得只剩下了几个手指,后来他精神错乱,看见穿黑衣服、戴面纱的女人就开枪……”
库尼叹了口气补充说:“当时他比你的年龄还小。”
这时欧阳铎转过身对库尼说:“中国士兵都是好样的,陶野更不是孬种!”
陶野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不过没吭声,虽然他们在军事素质方面和威廉教官没法比,像是新兵蛋子,但心理素质都已经非常成熟,他明白库尼在开导他,做为拿钱办事的雇佣兵,不能感情用事,就算对自己的组员也不行。
“别误会。”库尼笑着说,“我很感谢今天给我的帮助,不过你太善良了,还有你每天夜里都大喊大叫,我觉得可能是以前的军营生活在你的心里留下了什么阴影,说实话,我觉得你不适合做雇佣兵。”
库尼说完,陶野没有反应,欧阳铎却从床上跳了起来,抓起枕头朝库尼丢了过去:“你他妈什么意思?他不配做雇佣军,你配吗?你是怕他拉全组的后腿,我看你拉后腿的人是你,爬上悬崖你用了几个小时?一整天!”
“嗨,小花!”库尼捡起枕头还给欧阳铎,“你误会了,我是希望倔驴能够选择自己胜任的职业,他可以做最好的军人,但未必是最好的佣兵。”
“放你妈的罗圈屁!”欧阳铎又一次把枕头丢了过去,用汉语骂了一句。
库尼没听懂,耸着肩膀问陶野:“他说什么?”
“他说晚安。”陶野差点没笑出来,在老虎团时大队长经常把那句话挂在嘴边,他们也就学会了。
这时住在隔壁的威廉教官把铁皮墙壁敲得山响:“睡觉,你们这群母鸡!”
躺在床上陶野还是睡不着,库尼的话像一根根钉子扎进了他的心里。他是从普通士兵逐渐成为一名特种兵,长期的军营生活不仅造就了他过硬的军事素质,同时也让他熟悉了军人的思维模式。库尼的那番话猛然听起来像是对待后进者的排斥,但是他的语气非常诚恳,从接触的第一天开始他就知道整天嬉皮笑脸的哥萨克人有一颗善良的心,他是在用朋友的方式提醒自己。
欧阳铎的反应出乎陶野的意料,他没料到欧阳铎为什么会对库尼大发雷霆。他和欧阳铎同时走进新兵连,同时被选进伞兵特种部队,最后一起穿上了老虎团的特种兵作战服,他很了解他,他脸上永远挂着微笑,随时展现给见到的每个人,从来没有与任何人发生过冲突。
“为了我?”陶野觉得不可思议,他们曾经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不过那是在新兵连的时候,那个时候他给欧阳铎讲自己的身世,讲爬雪山过草地、雄赳赳跨过鸭绿江的爷爷,欧阳铎则一遍遍地对他说,他要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士兵。后来他们下连队,尤其是同时进入伞兵特种部队以后情况就变了,每一次他们都分到同一个大队,但却不是不同的小队,同为骨干尖子的两个人自然成为了竞争对手,搏击、刺杀、潜伏、射击,每次连队大比武几乎都是他获得第一名,欧阳铎第二名。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欧阳铎成为了狙击手,他记得最后一次特种大队的比武中,陶野获得了三个冠军,而欧阳铎只拿到了射击冠军,晚上聚餐的时候他拿着酒瓶子朝欧阳铎走过去的时候,他的脸色很难看,气都没换干掉了整瓶酒。
“起床!”
第二天一早,威廉教官拿把崭新的锤子,用力敲着铁皮门:“该训练了,母鸡们!”
“我不喜欢他叫咱们母鸡,没有道理么。”库尼打着哈欠整理着被褥,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不含糊,没几下被褥就像豆腐块一样立在了床头。
“用行动解决一切吧。”菲尔德最先整理完内务,跑出营房,从地上抓起一块石头背在身上,跳下了悬崖。
“快!小母鸡!”威廉教官的锤子落在了吉娜的屁股上,她最后一个离开营房。
组员们陆续跳下了悬崖,威廉教官最后一个背上石头,跳下去的时候大喊:“都给我快点,今天谁也没有口粮!”
依旧是威廉首先攀上悬崖,接着是吉娜,威廉像狮子一样在悬崖边喊:“掉下去一次做五百个引体向上,库尼,你他妈欠我一万五千个引体向上!”
喊累了威廉坐在石头上抽烟,吉娜站在他对面抽,很多部队的士兵都会抽烟,那是一种用来排解寂寞军旅生活的方法,黑桃小组的成员只有欧阳铎不抽,他说烟草的气味会让狙击手暴露目标,影响他的判断力。
“聊聊?”吉娜有点摸不准威廉的脉,他们之前只在军团司令官的办公室见过两面,和那时彬彬有礼的英国绅士比起来,现在的威廉像是一头野兽,或者说疯狗。吉娜是心理医生,她了解这样的人,他们平时的生活中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甚至比其他人更有涵养,更懂得谦让,一旦穿上军装,进入军旅生活他们就变得面目狰狞。
吉娜知道狰狞的面目是因对士兵的苛刻要求造成,但是站在他的面前,高傲的法国女人还是觉得自己矮了半头。
“说。”戴着墨镜的威廉永远拒人千里。
吉娜直奔主题:“我觉得陶野有问题。”
“什么问题?”
“心理疾病,具体属于恐惧型的心理障碍。”
威廉抬头看了看吉娜,把烟头丢在地上,用军靴死死地碾了几下:“扯淡。”
“我没开玩笑。”吉娜说,“从来到梅约特岛我就一直在观察他,说梦话,出冷汗,总是找同伴询问同一件事,还有,他的同情心太丰富了。”
“你说昨天?”威廉不以为然地说,“很正常,让优秀的军人成为雇佣军需要一个转变的过程,军事素质,思想理念,人生观都要转变,我们不能着急。”
“我没有着急,我是担心他会成为我们执行任务时的隐患。”
威廉站起身,走到崖边向下张望“我会考虑你的意见。”
吉娜跟了过去:“我希望你能尽快解决,现在物色其他人选还来得及。”
“闭嘴!”威廉板起了脸,“我是黑桃小组的组长!”
吉娜咬着嘴唇半天没说话,要是其他人敢这么跟她说话,她早就一拳打过去了。
来到梅约特岛不过几天,一直在中国军队中被视为尖兵,骨干的陶野竟然成为了其他人的眼中钉。
昔日的倔驴,要第一个被踢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