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四十岁,萝丝还几乎没有真正地生活过。小时候,她在一个美丽的乡村长大,在那里认识了紫丁香、田野、林间空地、各种莓果和溪流。傍晚时分漫天金色和粉色的云霞,让她领悟到了世界的智慧。萝丝总是在夜幕降临后阅读,她的灵魂因而被塑造得崎岖蜿蜒,充满了故事。直到有一天,就像弄丢一条手绢那样,她突然失去了幸福的能力。
年轻的时候,萝丝总是闷闷不乐。别人的生活看起来都是多彩而温馨的,而她的生活,每每想起,都像捧在手心里的水那样流走了。她也有朋友,她爱着他们,但这并不能使她的心里激起丝毫波澜;交往过的恋人都成了她生命中影子似的过客,只留下一些模糊不清的轮廓。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在她出生前,母亲就与父亲分开了,而母亲留给她的只有忧伤和缺席。尽管如此,她仍然惊讶于母亲离世给她内心带来的刻骨铭心的痛苦。五年过去了,她终于承认自己成了孤儿,尽管她知道父亲还生活在世上的某个地方,是个日本人,知道他的名字,还知道他很富有。母亲有时会漫不经心地提起他,外婆则缄口不言。萝丝有时会想象父亲同样也在思念着她,有时又会因为自己的红发碧眼说服自己,日本是母亲编造的,父亲并不存在,自己是从虚空中蹦出来的——萝丝不属于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属于她,虚空腐蚀着她的生命,一如孕育她的生命那样。
如果萝丝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的样子,肯定会感到震惊。创伤为她覆上一层神秘色彩,痛苦让她看起来内向,让人们误以为她活得隐秘而热烈,她的美貌和严肃都吓退了别人,拒人们的热望于千里之外。她高深莫测的植物学家的身份,也让人更加犹豫不前,人们尽管欣赏她的优雅非凡,却不敢在她面前谈论自己。她和那些走进她生命的男人做爱时总是漫不经心,也可称之为温柔或热情。但她的热情向来维持不过几天,相比人类,她更喜欢猫咪。她也喜爱植物,但总感觉面前隔着一层无形的纱,遮蔽了它们的美,夺去了它们的生命——而在这些熟悉的表皮和花冠里,又有什么东西令她悸动,试图与她产生共鸣。年复一年,生活逐渐被她噩梦里冰冷刺骨的水淹没,她在这黑水里逐渐下沉。后来外婆也离世了,萝丝再也没有恋人、没有朋友,她的生活收缩了,被冻结在冰层里。一周前的一个清晨,她被一位公证员告知父亲去世,于是乘飞机来到了日本。对于这次出发,她什么都没有问,这和她虚无生命中的其他所有事情一样微不足道。她神情郁郁地顺从了公证员的请求,但在这顺从之下的隐秘渴望,此刻,要由京都来揭开。
萝丝跟着司机,再次走过寺院的大门,沿着商业街向下走去。“萝丝桑饿了吗?”他问道。萝丝点点头。“简餐就行。”她说。他露出惊讶的神色,思考了片刻,便接着向前走。跨过运河,他们向左转进入另一条街道,在一座小屋前停下来,人行道上摆着招牌,上面写着什么。司机弯腰从短门帘下进去,推开拉门,萝丝跟着他走进一个单间,里面散发着烤鱼的味道。房间正中央是一个木炭烤炉,上方有一台巨大的排气扇;左边是吧台,一溜儿八个座位;右边,在炉灶后面,是一些架子,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厨具和餐具,还有一个操作台;在一张矮橱上,靠磨砂墙排放着许多瓶清酒,墙上画着猫的图案。总之,这里的杂乱和木头,活像她儿时见到的小酒馆。
他们在吧台坐了下来,厨师出现了,是一个胖子,绑着一身短打和服。一名女服务员给他们拿来热毛巾。“萝丝桑吃鱼还是吃肉?”司机问道。“鱼。”她回答。他用日语点了菜。“要啤酒吗?”他又问道。她同意了。两人都没再说话了。在沉默中,一种存在浮现出来,在他们四周震颤着,一股纯真的气息在这个杂乱的地方飘散,萝丝感觉这个世界正以一种古老的方式震动——古老,是的,她心想,即使这没有任何意义。此外,这里并非只有我们。女服务员端来一只漆器托盘,在他们面前摆上了各式餐具,里面盛满了不知名的菜肴,一碟生鱼片,一碗饭,还有一碗清汤。她用抱歉的语气说了什么。“鱼马上就好。”司机翻译道。厨师把两条穿着扦子的鲭鱼放在烤网上。他大滴大滴地流着汗,时不时用白毛巾擦擦脸,但萝丝并没有像在巴黎时那样觉得反感。她喝了一大口冰啤,吃下一口白色的生鱼片。“这是墨鱼。”司机告诉她。她慢慢地嚼着。柔滑的软体动物轻触着上腭,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猫、湖泊、灰烬。不知为何,她想要大笑,片刻后,又感觉如同一块锋利的刀片猛然袭来——可袭往何方呢?——本应让她痛苦的地方竟然生出一股强烈的愉悦。她又喝了一大口啤酒,尝了一口红色的生鱼片(金枪鱼,他说),感官被颠覆了;平添了这么多愉悦,女服务员端来烤鱼时,她赞叹不已。她努力用筷子拣出鱼肉,聚精会神,最后采取了缓慢、细致的策略,终于成功了。鱼的味道很鲜美,她吃饱了,不同寻常地觉得安宁。
他们回到了家里,一名西方男子正在等待萝丝。当她走进枫树厅时,他彬彬有礼地向她致意。佐代子站在一旁看着萝丝,双手交叠放在牡丹花的位置。男子朝萝丝走近一步。她注意到,他移动的方式有点特别,仿佛他劈开了液体的空间,在两片真实的水域里游动。她还注意到那双清澈的眼睛,蓝色或绿色,以及额头上那道深深的皱纹。
“我叫保罗,”他说,“我是你父亲的助手。”
见她一言不发,他补充道:
“或许你还不知道,他是艺术品商人?”
她摇了摇头。
“现代艺术品商人。”
她环顾四周。
“我没看到这里有任何现代的东西。”她说。
他笑了。
“现代艺术也分好多种。”
“你是法国人?”
“比利时人。但我来这儿有二十年了。”
她估算着他的年龄,不明白是什么让他在二十岁时来到这里。
“我当时在布鲁塞尔大学学日语,”他说,“来到京都以后我遇到了春,就开始为他工作。”
“你们是朋友吗?”她问道。
他犹豫了一下。
“他是我的导师,不过,是的,我们可以说是朋友。”
佐代子对他说了句什么,他点了点头,示意萝丝在枫树左侧的矮桌旁就座。她坐了下来,感觉生命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正在慢慢放空。佐代子端来茶水,茶杯是粗陶材质,上面带着耕地的纹路。萝丝把茶杯拿在手里,摩挲着粗糙不平的表面。
“柴田圭佑。”保罗说。
她看着他,不明就里。
“陶艺师的名字。春推介他有四十年了。他还是诗人、画家、书法家。”
他喝了一口茶。
“你感觉累吗?”他问道,“我需要跟你一起看看接下来几天的安排,请告诉我你感觉如何。”
“我感觉如何?”她说,“在我看来,我累不累并没有那么重要。”
他盯着她的眼睛。她有一丝窘迫,等待着。
“是,”他说,“但我愿意马上就知道。其他问题,我们会充分谈到。”
“谁告诉你我想谈的?”她有些咄咄逼人,但马上就感到后悔。
他没有回答。
“需要做什么?”她问道。
“先聊聊,然后周五去公证员那里。”
他一直盯着她的眼睛,语调平静、不疾不徐。佐代子从枫树另一侧的门走进来,给他们添了茶,然后站在一旁,给保罗抛过一个询问的眼神,双手依然放在粉牡丹上。
“浴室里有一枝牡丹,”萝丝说,“这个品种叫作Hyoten。它出自大根岛,是在火山灰里长大的。在日语里,Hyoten是什么意思?”
“冰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水结冰的温度,冰点。”他回答。
佐代子看着萝丝。
“火山冰夫人。”她说。
“你是植物学家。”保罗又说。
所以呢?萝丝心想,又一次感受到了之前看到门口的广玉兰时的那种恼火。
“他经常跟我谈起你,”保罗补充道,“他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这句话于她而言就像一记耳光。他没有这个权利。她心想。她想要说点儿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不知是在表示赞同还是抗拒,不明白自己有没有听懂保罗说的话。他站起身来,她也呆呆地跟着站起来。
“你先休息一会儿,我马上回来。”他说,“然后我们去城里吃晚餐。”
她回到房里,瘫倒在榻榻米上,双臂抱在胸前。有一只黑色的花瓶,里面巧妙地插着三枝石竹,花冠低垂着,投下微妙的影子。这是中国的品种,花瓣简单,花茎柔嫩,是非常浓烈的胭脂红。这三枝花,模样单纯,香气清新。就像一记叱责,它们的姿态中有什么东西令她不安,一股怒气汹涌袭来。她睡着了,直到两声很轻的敲门声将她瞬间唤醒。
“谁?”她说。
佐代子的声音传来:“保罗先生在等您。”
她一时间有些恍惚,然后记了起来。
“我就来。”她回答道,心想:敲门,召唤,出门就有人陪同,比上学还要糟糕。
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很久,她心想。我格格不入,总是格格不入。在浴室里,她照着镜子,看到枕头在脸颊上留下了长长的印子。在一股冲动的驱使下,她拿起一管口红,然后又放下。 他经常跟我谈起你。 她把口红扔了出去,丢到了房间的另一头。她重新走回卧室,看着石竹,平静了下来。
在枫树厅里,她找到了保罗。
“我们走吧?”他迎上前来,说道。
她这才发现,他走起路来有点跛,在她看来,这种不正常是因为他像一条河鱼一样划入了这个世界,要打破坚冰以后才能顺畅地游动。她跟着他来到前厅,在这里,广玉兰开得亭亭玉立。他们走过临街的小花园。杜鹃花开得正盛,粉色和紫色的花瓣像烟花一样,绽放出满天繁星。在石灯笼脚下,随处可见的平整光滑的青苔地上,生长着一簇簇的玉簪花,右边是一排枫树,左边是一道白墙,在升腾的暮色里,一丛青竹的影子在墙上浮动。
“我们去哪儿?”她问道。
“在京都,春到哪儿都能被认出来。‘狐狸’是他的秘密据点。”
和上午一样,司机还是把他们带到对岸,沿途依然是钢筋水泥和挂满电线的街道。餐馆拉门的右边挂着一盏红灯笼,萝丝觉得它像极了夜间的灯塔;餐馆里烟雾缭绕,影影绰绰,尽里头的吧台上摆满了清酒瓶,烤肉的香气源源不断地从后面飘来。面前摆着四张深色木桌,顶端悬挂着几盏灯,光线洒下来,营造出半明半暗的视觉效果。墙被刷成了黑色,上面贴满了漫画海报、广告和超级英雄海报,到处都堆着啤酒箱、不知名的瓶子和漫画书。总之,这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氛围,一切都那么生动有趣,散发着木头的气息。他们所有餐馆都是一幅童年谷仓的样子吗?她寻思着,这才发现自己饿了。
“我以为日本是一个清心寡欲的国家,”她说,“没想到到处是油炸食品。”
“这里可不像在新教徒那里,”保罗说,“我是这么认为的。日本大体上是一个寻欢作乐的窑子。”
“他家里不像这样。”她说不出“我父亲家”这样的字眼。
“所以我说大体上。”他重复道。
主厨出现了,是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牙齿前凸,额前绑着一条布带。萝丝注意到保罗亲切地对他说了几句话,他露出羞涩又好奇的神色,然后,她似乎听到父亲的名字,年轻人顿时变了脸色。他摘下眼镜,擦了擦,沉默了片刻后,看着她说了句什么。
“欢迎光临。”保罗翻译道。
就这些?她心想。
“你吃肉吗?”保罗问道。
“这个餐馆是什么类型的?”
“烧鸟店。烤串。”
“很适合我。”她说。
“啤酒还是清酒?”
“两种都要。”
两个男人简单交谈了几句,然后,她和保罗面面相觑,一言不发,空气中飘浮着一种尴尬的气息。当主厨把两大杯啤酒放在他们面前时,她吓了一跳。早上的想法——“我们不是独自在这里”——又一次在脑海中闪过,她想:怎么回事?在这个国家,我们从来都不能独处吗?
“春出身贫寒,”保罗说,“这里的烧鸟能唤起他在高山市的大山里度过的童年的记忆。”
他举起杯子。
“敬你。”他说,然后不等她回答,咕嘟喝了一大口。
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插在黑色花瓶里的那三枝石竹。主厨端来许多烤串和一瓶清酒。她一口气喝了半杯啤酒,感觉好了些。
“来自高山的清酒。”保罗给她倒了一杯。
“高山?你想跟我玩感伤的把戏?”她问道。
他直直地看着她,目光清澈。她感到一丝不自在,于是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大口。她注意到他扬了扬眉毛,高高的额头中间显现出一道深深的竖纹。清酒很清爽,有一股果香,口感柔和,提升了烤肉的口感。她有了一丝醉意,发现他们已经在沉默中吃了好一会儿,晚餐已经接近尾声,而他们还几乎没说过话。不同于刚开始的窘迫,她现在放松了许多,在保罗重新开始讲话的时候,她感觉如同飘浮在一个安详的梦里。
“春最大的遗憾,就是他生前什么都不能给你。”
他不能这样,她心想,他不能总是动不动戳她的心窝。
“为什么不能?”她恼怒地问道。
保罗看着她,一时惊呆了。
“我以为你知道。”他说。
我知道,好,我知道。她心想,几乎要气疯了。
“他为什么遗憾?”她又一次问道。
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回答得很慢,斟酌着字眼。
“因为他相信,奉献使人永生。”
“他信佛?”她问道,“你呢?你信耶稣吗?”
保罗笑了。
“我是无神论者,”他回答,“但春以他自己的方式信佛。”
“什么方式?”
“他因为热爱艺术而信佛。他认为佛教是典型的艺术的宗教,他同时还认为,佛教也是清酒的宗教。”
“他喝得多吗?”
“是的,但我从没见他醉过。”
保罗喝干了酒杯。萝丝一脸敌意地盯着他。
“我是应别人的要求才来的。”
“我强烈怀疑。”他说。
她笑了,一脸的尖刻和嘲讽。
“他现在又能给我什么?”她问道,“他的缺席和死亡能给我什么?钱?歉意?漆器桌?”
他没有回答。他们后来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但是,当他们坐上在外等候的汽车回家时,当浓郁的夜色像汁液一样在他们身上流淌时,当他们穿过灯笼点亮的花园,然后保罗在广玉兰下告辞时,她发现了鲜花在自己身上产生的威力,却仍不知其意。她感觉在这表皮和花冠里有什么东西在颤动着,试图与她产生共鸣。她筋疲力尽,在芜杂的思绪中沉沉睡去。夜里,她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明白了石竹的用意:它们要求被摘下来,它们请求做出献祭。她伸出手,抓住根茎,把它们从水里拔出来,任其在榻榻米上淌水。然后,在卧室中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她看到自己把三枝鲜红的石竹递给保罗,对他说:“不然,我又能无忧无虑地把我的花儿献给谁呢?”
在欧洲的启蒙时代,日本还是一个封建国家,传说,诗人小林一茶长期生活在痛苦之中。一天,他前往京都的一座禅寺——诗仙堂,久久地坐在榻榻米上,观赏庭院。一个小和尚走过来,向他夸赞白沙有多么细腻,石头有多么美,他们围着石头耙出了纯粹的圆。一茶不语。小和尚又滔滔不绝地夸赞起石头的景色有多么深奥,一茶依然不语。小和尚惊讶了,又称赞耙出的圆有多么完美。于是,一茶抬了抬手,指着在白沙和石头之外开得绚烂的杜鹃,说道:“走出这个圆,你会遇见繁花。”